表弟喝農藥死了,死在自家的田頭。初聽到這個消息,并無多少難過,但也很驚訝,不能想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表弟身上。多年在外,老家的人事漸漸模糊了,許多人在這模糊中死去,誕生,成長。
表弟的身影卻不肯安于這模糊,長久地,他就在我對面的空氣中站立,固執(zhí)地看著我,揮手趕他也不走。表弟為何而死?眾人的答案皆相似:表弟和他父親一直關系不好,甚至到了不相容的地步,有一段時間,表弟卷了鋪蓋睡進了我家的雜物間。表弟二十八歲了,好不容易談了個女朋友,女方嫌他家還是土坯房,說是要蓋了新房子才肯嫁過來。表弟人老實,在外面打工幾年也沒攢下什么錢,他請求父親拿出點錢來把房子擴建一下。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舅舅斷然拒絕,罵他沒本事,是取債鬼,這么大了還要靠父母。沒過多久,表弟就出事了。
表弟固執(zhí)的身影仍然時時環(huán)繞在我周圍:在午后的稻田、在清晨的山巔、在鍵盤上、在影院里……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干脆地離去,是他自己選擇的那條路。肉體沒有了,留下虛無的氣息有什么用。
我和表弟接觸不多。我不知道在許許多多的落日與朝霞里,他綻開了怎樣的笑容皺緊了啥樣的眉頭;我體會不到他的渴望,呼吸不到他的焦灼。印象中,表弟中等身材,有著清秀的面容文靜的性格,他的名字叫“愛文”,和他的形象挺般配的。不與人交談的時候,表弟大多是沉默的,安靜地看著這個世界;有人和他說話,就必有淺淺的笑容掛在臉上。
舅舅是個十足的農民,長得矮而壯,精明好辯。他很能干,上山挖筍、下河捕魚、販賣竹木,一輩子省吃儉用,頗有積蓄。我們猜測,十萬元存款他肯定有,他也不怎么否認。對他來說,為表弟修屋并不是什么難事,況且,他只有表弟一個兒子。不幸的是,舅舅有他自己的理論:人都是自私的,兒女也是靠不住的,農村人非得存錢養(yǎng)老。在他的影響下,舅媽對兒女也是剛多于柔。表妹曾對我說:“真的很羨慕你們,和父母在一起,好像兄弟姊妹一樣!”說這話的表妹性子一如舅舅,當舅舅責罵她時,她會毫不客氣地回罵不止。然如她,也渴望父母的撫慰。我沒有聽表弟談起過他對父母的怨恨,也許我在家的時候他還太小。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但表弟還生活在他的家里,艱難地談戀愛、艱難地賺錢。
我問站在空氣中的表弟,一個人真的可以只是出于對父母的怨恨就離開這個世界嗎?還是因為你覺得世道太過艱難?表弟根本不回答我,自顧自地說著他的話。我豎起耳朵聽,可就是聽不懂。我急了,不想理他,他卻又微笑地靠了過來。
一個平常的早上,舅舅扛把鋤頭走向自家的責任田。兩天沒去,田里的水怕是不夠。早晨的田野,空氣清新得凄涼。舅舅把鼻孔張得大大的,走得虎虎生風。到處是綠,看一輩子也不會饜足的綠。舅舅的責任田在坑里,三面環(huán)山,窄窄的一條路通進去,里面則豁然開朗,景好土肥。表弟靜靜地躺在田頭,衣衫上沾滿泥土,有一片飄浮的白云棲息在表弟的瞳孔,旁邊,是一只空空的農藥瓶。我不忍心描述舅舅驀然看到表弟的情景。那一刻,鳥兒折翅、昆蟲失音。也許,表弟真的是太恨舅舅了,秉性溫良的他給了舅舅最后的也是最兇猛的一擊。
生日那天,一家人小聚。我問起舅舅的現(xiàn)狀。說是再沒有過去的彪悍,顯出老態(tài)了。他給兩個女兒一人分了兩萬元,只是提到表弟,依舊一沓連聲地罵取債鬼。喝酒吃菜間,我抬頭望向窗外,看到表弟在虛空中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和我對視,充滿留戀,我的眼淚嘩地流下來了。媽媽說,給他倒點酒吧,今天是他的周年忌日呢。
責任編輯:張躍東
美術繪畫: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