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我在佛光籠罩、香火沐浴里,總是想起你。想起你那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gè)轉(zhuǎn)身,便讓我的世界,頃刻間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一
據(jù)說,我是佛祖親手種下的一株染月蓮。我會在月光最盛的夜里,盛開在清寂寺香案前的那一片蓮花池里。一仰頭,便能看見佛祖普渡眾生的悲憫神情。
伽陵每次來,都會往池里灑落一滴微微泛著金色光芒的圣水,他說這是佛祖用來凈手的極樂泉,帶了神力,能助我修煉人形,早成正果。
伽陵,是佛祖的弟子,西方極樂天宮中的誦經(jīng)尊者。凡間的每一座廟宇,都由西方的神明守護(hù)著,聽取凡人的虔誠禱告。他喜歡盤坐在寺中大殿里的黃色蒲團(tuán)上,遙遙地望著我,眼神溫柔而憐憫。我卻總是在他閉目誦經(jīng)之時(shí)將池塘里的水凝成細(xì)細(xì)的水柱,打在他潔白如雪的袈裟上,洇出一片水漬。他也不惱,伸出一個(gè)手指就將我壓得動彈不得,聲音諄諄宛如晨鐘:“蓮君,休得胡鬧?!?/p>
每到這時(shí),我便在身前闔起兩片蓮葉,仿佛雙手合十一般笑道:“我知道錯(cuò)了,請伽陵師傅饒過我吧。”他撤去力道,低低嘆息:“你這樣貪玩,什么時(shí)候才能修成正果?!?/p>
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不當(dāng)神仙也挺好的,自由自在,多快活。”
他的眼神便忽然變得復(fù)雜難辨,刀鋒一般,似要將我望穿。
我常常在想,我與伽陵,是不是早已熟識?還記得我剛剛修成神識的那一刻,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他。他著一襲潔白如羽的袈裟,微微閉著眼盤坐在蒲團(tuán)之上,手結(jié)蓮花,吟誦六字真言。淡淡的天光披拂而下,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之間,形成一幅高潔不可褻瀆的場景。我便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小聲念起來,月白的花苞在半月形蓮葉的層層掩映下輕輕晃動。他卻霍然睜開眼來,光華流轉(zhuǎn)的眼眸凝望著我:“蓮君,你終于醒來?!?/p>
那語氣,竟似隔了千年萬世,滄海桑田。
他的身子忽然騰空飛起,緩緩降落在我面前,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迎風(fēng)而張,便仿佛有無數(shù)涌動的光和風(fēng),融進(jìn)我的身體里去。我咯咯地笑起來,望向他俊朗如星的面容:“你是誰?”
他亦微笑起來,全身金光浮動,將他溫和的表情籠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我是伽陵,來自西方的極樂天宮?!?/p>
那以后我便跟在他身后,日日研習(xí)佛法,修身養(yǎng)性,雖然無趣,倒也算是平靜。
二
直到我遇見了你。仿佛投進(jìn)水中的一顆石子,攪亂了一池漣漪。
你一雙黑眸熠熠璀璨,宛如漆黑天幕上驟然劃過的流星,掃過我的時(shí)候,竟然似萬千火焰齊齊爆開,讓我?guī)缀鯖]了呼吸。
每日求神拜佛的人有不少,卻從沒有誰像你一眼,連跪地的姿勢都似一幅極美的潑墨圖般,舉手投足,優(yōu)雅天成。
身后忽然有人喚道:“沈郎?!甭曇魦绍浤貒?,溫綿得好似一張網(wǎng)。我轉(zhuǎn)頭去望,便看見了一個(gè)絕色玲瓏的女子。你卻惶惶起身,大步流星跨過池邊的白石棧道,伸手扶住了她。我聽見你說:“尚雪,你身子不好,怎么出來了?!闭f罷攬著她一同跪在佛祖面前,虔心許愿。
我拉長耳朵,凝神去聽,神色卻愈發(fā)低落起來。
她許的愿望是:婚后夫婿安康,舉案齊眉。
原來你早已有了心愛之人,并且即將成婚。
伽陵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魂不守舍。六字真言才念到第三遍,他便驟然停下來,“蓮君,你心已亂了?!蔽姨ь^向上望去,他仍閉著雙目,額間一片清明的佛光。我忽然間亂了心智,委下身子軟軟地伏在水面上,想借池水的清涼驅(qū)走體內(nèi)難以消散的煩躁。
沈郎。耳邊總是回響著那個(gè)女子喚他時(shí)的嗓音,百轉(zhuǎn)千回,情深意濃。
伽陵卻霍然張開雙目,凜冽地望過來,凌厲不似平日。我心下更加不安起來,原來竟在不知不覺間,已將那兩個(gè)字念出了聲。然而嘉陵的目光卻在下一刻重新變回溫和,快到我?guī)缀醣阋詾?,先前那個(gè)凜冽如刀的眼神,不過是一場幻覺。
他手臂忽然暴漲,按住我的額心微笑道:“蓮君,你想起什么來了?”
那一刻我卻覺得,他面上慈悲無比的笑容恍若一張面具,掩住了他真實(shí)的情緒。
三
那以后的好長一段時(shí)間里,我都沒有再見到你。我想,你大約是因籌備婚禮而未得閑暇,但每每只要一思及此,我便心如刀絞,難以成言。
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慢慢蠶食了我的神智,讓我惴惴不安許久后終于開口問道:“伽陵,我何時(shí)才能修成人形?”
他神情一震,將攏在袖間的圣水灑進(jìn)蓮池,激起了一圈金色的波紋?!耙郧敖心阏J(rèn)真修煉,你偏偏不肯,如今倒著急起來?!彼烈髁艘幌?,繼而緩緩道:“若是你肯凝神靜氣,不出三年,必當(dāng)修成人形?!?/p>
三年?我驀地一驚,心下已然涼成一片。
我低下頭去,你俊朗的眉目仿佛就映在水里,如同一場水月鏡花的夢。其實(shí)我亦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堅(jiān)持什么,你之于我,不過是個(gè)陌生人,連萍水相逢都算不得。
我卻從此失了心魂,守著那日浮生若夢一般的零星回憶,日復(fù)一日地思念你。伽陵似乎也有事纏身,竟許久不曾來看我。
我居然見到了尚雪。她一襲素服,跪倒在佛像面前,雙眼紅腫,低聲哽咽:“愿佛祖顯靈,保佑沈郎早日好起來……他身子素來硬實(shí),怎會好好的……忽然便一病不起了呢……若沈郎能痊愈,日后尚雪定當(dāng)終身食素齋戒,感念佛祖恩德……”她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身體似乎被一股強(qiáng)烈的疼痛狠狠貫穿,連五臟六腑都翻攪起來。
想要見到他的念頭強(qiáng)烈到連自己都難以控制,在胸口郁積,然后轟然一下爆裂開來。我只感到身子一輕,便驀地升上了半空,俯身望下去,竟在數(shù)頃碧波、蓮枝扶搖里,看見了自己蒼白如雪的臉。
我竟然在此時(shí)此刻,修成了人形。
尚雪自然是看不見我,我便一路跟在她后面,到了沈府。雕欄畫棟,九曲回廊,富麗奢華的大戶庭院竟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搖搖頭,打散了自己的思緒。我自凝出神識以來便一直待在清寂寺的蓮池之中從未離開,又怎會到過沈府。
尚雪在臥房外用絲絹拭干淚跡之后才推門進(jìn)去,門一打開,便聽見了你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我未曾想到,僅是數(shù)日之隔,你便已經(jīng)枯槁憔悴到了這副模樣。你面上泛白的死氣,幾乎已經(jīng)泯滅了全部的生機(jī)。
回天乏術(shù)。這四個(gè)字,頃刻間便將我的世界摧毀,仿佛連沉沉的天幕都要坍塌下來。
四
你神志已近渙散,兀自低聲囈語,手指勉力撫上尚雪尖削的臉頰:“蓮兒……你回來了?”晶瑩的淚漬在眼角閃爍,帶出一陣蕭索,“是我……對不起你……”話未說完,手便無力地跌落了下去,我只聽見尚雪撕心裂肺的焦急呼喊:“沈郎!沈郎……來人,快請大夫!”
房外立刻喧嘩起來,丫鬟家丁匆促的腳步聲匯成了一條噪雜的河,不一會兒便忙得人仰馬翻,大夫、家眷、下人們站了滿滿一屋子。幾個(gè)大夫輪診后終于沉聲道:“沈少爺病氣入體,只怕……是不行了……”片刻的靜默后,震天的哭聲登時(shí)彌漫開來,響徹云霄。
那一刻我卻忽然看見,一道細(xì)細(xì)的黑線扼在你喉間,穿透房檐和云層筆直向上,將你的魂魄一點(diǎn)一點(diǎn)吸了出去。我沿著黑線望出去,便看見了端坐在云彩之上的伽陵。
他的袈裟依舊纖白如雪,不惹塵埃,然而他面上,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狠戾神色。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核匆姷?,身體仿佛被定住一般難以動彈分毫。那個(gè)拈花微笑、普度眾生的伽陵尊者,正在以那樣圣潔的姿勢,奪取一個(gè)凡人的性命。
蓮兒……蓮兒!驀然間,仿佛有遙遠(yuǎn)的聲音自天邊而來,縈繞在我耳邊,讓我頭痛欲裂。
一幕幕場景在腦中飛快旋轉(zhuǎn),最終匯聚成段。那些被遺忘了的前塵往事,再次清晰浮現(xiàn),并且愈加深刻起來。
我望著床上奄奄一息的男子,終于一邊流淚一邊笑出聲來。懷昔,沒想到,你負(fù)我一場,我竟還會為你傷心落淚;沒想到,就算我忘掉了你,卻還是逃不脫命運(yùn)的掌弄。
輪回一場,我竟然還是愛上了你。
天意弄人。我想,你大概便是我飛升成仙的天劫與磨難,即便我有千年的修為道行,仍是化解不了。
又或許,是我的定力不夠,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輸給天意,輸給你。
我長袖卷舞,一道白光劃過,那根繞在你頸間的黑線霍然斷裂,伽陵手中盛放著你魂魄的光團(tuán)迸然四碎,重新匯聚進(jìn)你的體內(nèi)。然后我飛身而上,迎上了伽陵驚愕的目光。他清穆的面孔終于微微動容,嘆息道:“蓮君,我到底還是沒能留住你?!?/p>
五
遇見你的那天,正逢陰雨連綿,你肩上斜插著一支玄黑羽箭,倒在清寂寺高大的院墻外,每吸一口氣,便有成串的血沫自嘴角溢出來,融進(jìn)紛繁的雨水里。我將你救了回來,卻從未想到那時(shí)滿臉血污的你,竟然容顏俊美至此,甚至比伽陵還要更甚幾分。
我修行千年,竟也在一瞬間亂了心神。
于是,屏息凝神,盤膝而坐,默念六字真言,再一睜開眼時(shí),便對上了你如墨的眼瞳。
望著你臉上的疑惑和戒備,我卻只是微微一笑:“你的傷已無大礙,既然醒了,就快回去吧?!卑腠?,你才沉聲道:“多謝姑娘相救?!?/p>
后來我才知道,你們沈家是白帝城里富甲一方的大戶,生意做得極大,隱隱有壟斷之勢,免不得惹人眼紅。于是,便在你出門時(shí)雇了殺手埋伏在側(cè),誓要將你一舉擊殺。隨行的車夫小廝當(dāng)場斃命,唯有你一人逃了出來,最后終因失血不支,昏倒在清寂寺外。
聽說你回府之后,用了一系列雷霆手段,將牽連此事的幾家商戶徹底拔除,讓他們就此沒落下去,再也無力與你抗衡。從此以后,白帝城中,唯有你沈懷昔一人獨(dú)大。
你派人送了無數(shù)的金銀珠寶與綾羅綢緞來,卻都被我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你終于親自登門,攜了一株玉雕的九瓣蓮花放在我面前道:“姑娘超凡脫俗,清雅似蓮,這份禮物,與姑娘可謂相得益彰,請姑娘務(wù)必收下?!?/p>
我瞥了一眼,玉質(zhì)剔透毫無雜質(zhì),花瓣圓潤雕工精細(xì),應(yīng)當(dāng)是件價(jià)值連城的寶物。“公子又何必如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又豈能坐視不理?”你見我心意決絕,居然揚(yáng)手一拋,便將那株玲瓏絕世的玉雕扔進(jìn)了水波蕩漾的蓮池里。我低聲驚呼,你卻是滿不在乎的神情,仿佛只是撣掉身上的一?;覊m般淡然。
“既然送給了姑娘,我自是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六
我從未想到,你是那樣固執(zhí)的人。
每日都帶了不同的奇珍異寶來,也不說話,只靜靜地望著我,那神情,竟像極了伽陵。
我素來平靜的生活因你的突然出現(xiàn)而被打破,你絕世的臉孔,就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內(nèi),蠱惑著我的心神和思緒。時(shí)日久了,我竟生出隱隱的期待來,躁動的情緒只有在望見你錦袍一角的時(shí)候,才能稍稍平復(fù)下去。
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病了。等到伽陵云游歸來,就會治好我。
直到有一日你忽然執(zhí)我的手,目光灼灼:“蓮君,你心里,可曾對我有半分喜歡?”
一句話,竟問得我啞口無言。
你的眼眸深不見底,閃動著奪目璀璨的光輝,幾乎讓我無法逼視。你將我的手按在心口道:“蓮君,你可有與我相同的感受?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你說,我可是病了癡了,才會思念你到這個(gè)地步?”
我只覺得呼吸困難,千年的法力竟在這一刻失去了作用,讓我連抽身的力氣都沒有。
凡間的情愛早已如同一張牢不可破的網(wǎng),密密將我封住,我已然在劫難逃。
你帶我回沈家,溫柔體貼,悉心呵護(hù),下人們也儼然將我當(dāng)作未來的當(dāng)家主母一般,謙卑謹(jǐn)慎,不敢有絲毫怠慢。你命人在府中為我鑿了一方蓮池,亭亭玉立的蓮花重疊盛開,紅白相映,碧葉連天,美得幾乎讓我落淚。
你將我的手?jǐn)n在心口,嘆息著低語:“蓮兒……此生我定不負(fù)你。”
那夜我卻夢見了伽陵。他端坐于九天之上,雪白袈裟映射出金色的光芒,聲音里有難得一見的嚴(yán)厲:“蓮君,仙凡有別,就算你明知最后會是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局,也還是要逆天而行?”
我隱忍許久的眼淚終于潸然而下:“伽陵,時(shí)至今日,早已由不得我。”
七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還有一個(gè)青梅竹馬自小定親的未婚妻。那日我剛剛出門,迎面便遇上了她。她一襲月白紗衣,墨發(fā)高盤,步履婀娜,一看便是養(yǎng)在閨閣的千金小姐。我卻看見她眉心縈著一縷黑氣,顯然是久病難醫(yī),藥石無靈了。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有大顆的眼淚溢出眼角,順著白皙的臉龐緩緩滴落。我登時(shí)訝異不已,問道:“這位姑娘是怎么了?”
她羽睫低垂,低聲哽咽道:“原來沈郎果真喜歡上了別人。”我心下巨震,可怕的預(yù)感如同潮汐一般擴(kuò)散開來,慢慢氤氳成海?!肮媚锸??”
她身后的丫鬟忙著開口道:“我們小姐是沈少爺自小定了親的未婚妻?!?/p>
我不可置信地重重后退一步,望著她楚楚動人的嬌弱面龐,一字一句咬牙道:“沈、懷、昔!”
你回來的時(shí)候天色已晚,隔了老遠(yuǎn)便喚道:“蓮兒……蓮兒……”我轉(zhuǎn)頭去看,身邊梅尚雪的臉色,便霎時(shí)間變得蒼白如雪。
你的聲音在看到梅尚雪時(shí)戛然而止,許久才踏進(jìn)門來,問道:“尚雪,你怎么來了?”
她站起身來,含淚的目光緊緊盯著你,“沈郎,你與我的親事,可還作數(shù)?”
我放在膝上的手早已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jìn)肉里,帶出凜冽的疼。你沉默良久,忽地展眉一笑,扶住她的肩道:“尚雪,你身子不好,今日便先去休息吧……這件事,我們再從長計(jì)議。”
她因著你的忽然靠近而紅了臉色,幾乎柔成了一灘水,任由你攬著向客房走去,面上纏綿的笑容溫順而刺眼。
八
你找到我的時(shí)候,我已在蓮池邊坐了許久。天上的星斗碎了又合,泛起凄凄切切的涼意。
你將我抱在懷里,情真意切,字字聲聲:“蓮兒,我對尚雪,從來都只是兄妹之情?;榧s一事,是父親在世時(shí)定下的,那時(shí)我年紀(jì)尚幼,哪里懂得這些,自然算不得數(shù)。”
我一把將你推開:“那為何方才在廳里時(shí)你不說?沈懷昔,你這般欺瞞于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尚雪自幼身患重疾,最是受不得刺激,你素來菩薩心腸,難道忍心見她病情加重、生不如死?”
聞言,我漸漸冷靜下來,想起白日里見到梅尚雪時(shí)她額間的黑氣,的確是不治之癥。我問:“可有醫(yī)治的辦法?”你眉間神色一閃,遲疑了片刻才道:“恐怕是時(shí)日無多了?!?/p>
我終究軟了心腸,握住他的手道:“懷昔,不要擔(dān)心,總會有辦法的?!?/p>
隔了幾日你親自端了我最喜愛的芙蓉百合湯來,語調(diào)溫存:“蓮兒……這是我親手熬的,你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你臉上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左一道右一道,雖然滑稽可笑,卻也讓我的胸口漲的滿滿,那一刻我只在想,如果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那么就算成不了仙,又怎樣?
我接過來,雖然味道有些怪,我卻還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然后你的臉色,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蒼白下去。你忽然傾身抱住我,額心抵住我:“蓮兒……對不起……我這么做,也是不得已……”我張了張口,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無力和癱軟襲上四肢百骸,讓我僅僅連坐著,都感到萬分困難。
梅老爺匆匆趕至,叩著門問道:“可成事了?”
你霍然放手,任由我委頓在桌上,然后拉開門道:“岳父大人,請看?!蔽遗ρ鲋^,卻在你的眼眸中,清晰看見自己慢慢變作一朵蓮花。月白的瓣,嫣紅的蕊,極盡妖嬈。
你忽然笑起來,對一旁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梅老爺?shù)溃骸霸栏复笕?,此女乃佛前修行的蓮花精,小婿假意與她親近,便是想得到她的佛心來救治尚雪的咳血之癥,必將藥到病除?!?/p>
梅老爺捋著胡須,拍拍你的肩頭:“果然如此,賢婿有心了,是老夫錯(cuò)怪了你?!?/p>
“岳父大人說的哪里話,且不論我與尚雪自小青梅竹馬,我早已將她當(dāng)作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我沈家與梅家,更是幾十年的合作伙伴,在白帝城中并駕齊驅(qū),我斷然不可能為了這樣一個(gè)女子舍棄一切?!?/p>
你臉上的線條冰冷而淡漠,說出的話仿佛凌厲的刀鋒一般,一刀一刀,將我緩緩凌遲。
我聽著聽著,忽然流出淚來,于是便在那一刻,散盡了全身的蓮花香。
最后的瞬間,我看見伽陵在云朵之上對我遙遙伸出手來,神情溫柔而悲憫。他的聲音破空而來,帶著心痛和嘆息:“蓮君,我早已告誡過你,仙凡有別,你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我多想告訴他,我知道錯(cuò)了,可惜,為時(shí)已晚。
九
我捂著胸口,感覺到風(fēng)透體而過,帶出霍霍的空洞的回聲。
我還記得當(dāng)時(shí)你殘忍淡漠的表情,將花芯緩緩自我身上剝離,帶出劇烈而刻骨的疼痛。然后我看見伽陵雪白的袈裟從天而降,溫暖地籠罩了我的全身。再次醒來時(shí),我已經(jīng)回到了清寂寺的蓮池里,忘掉了一切過往。
而我想,他大約也封住了你和梅尚雪的記憶,所以我們才會對面相逢不相識,咫尺天涯,形如陌路。
伽陵的身軀挺得筆直,望著我道:“蓮君,他傷你至此,難道你還要心軟?”
我神色愈發(fā)清冷,道:“伽陵,有些事情,我要親自了斷?!比缓笠聨Хw,緩緩飄落在你床前。
你已經(jīng)醒了過來,看見我,驀然一愣,眼中神色瞬息萬變,半晌才似想起什么一般遲疑道:“蓮兒?真的是你?”
我看著你,仿佛隔了千年萬年、滄海桑田,卻只是問:“我雖未成仙,但到底也是佛前修行千年的蓮花,你一界凡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克制住我的法力,讓我現(xiàn)出真身?”
你愣了一下,沒想到再次重逢時(shí),會是這樣一番場景,許久才低聲道:“那時(shí)我在城外遇見了一位得道高僧,他說你是修行千年的蓮花精,若我執(zhí)意要跟你在一起,我們兩人必遭天譴,永世不得超生。我自是不信,當(dāng)即呵斥了他一頓便走了。沒想到幾日之后恰逢月圓,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jié)撨M(jìn)了府中,硬是拉著我去了你的院子,我便看見……看見你在月光里竟變作了一朵蓮花……”
我冷笑一聲:“既然害怕,當(dāng)初又何必來招惹我?”
“蓮兒……請你相信我……我并不是真的要害你……”
“是么?”我驀地打斷他,“沈懷昔,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是你騙走了我的佛心,讓我千年道行毀于一旦,讓我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你頓時(shí)臉色慘白,再難成言。
十
窒息的沉默里,一道雷霆萬鈞的霹靂霍然從天而降,輕易刺穿房頂,向你迎面擊下!
我神色一變,長袖飛舞卷在你腰間,將你順勢一拉,便帶出了屋外。你的雕花大床被霹靂擊中,頃刻間便碎作千萬,揚(yáng)起焦灼的黑灰。我仰頭望過去,伽陵的手指仍捏著蓮花訣,天光暗淡,黑色的烏云在他周身迅速聚合,一道道凌厲的光劍自云層里斜劈而下,仿佛要將你當(dāng)場斬殺。
我不明白為何素來溫和慈悲的伽陵會如此一反常態(tài),卻不敢有片刻松手,拉著你左右閃躲,避開一道道致命的殺招。
你亦看到了伽陵,驀然驚呼:“你……你不就是當(dāng)年告訴我蓮君真實(shí)身份的那個(gè)僧人么?”你頓了一下,忽然瘋了一般咆哮道:“你給我那張符的時(shí)候不是說,只要我拿走了她的佛心,她就能變作凡人,永遠(yuǎn)跟我在一起了么?可是為什么,她會在我面前忽然消失,為什么醒來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到底是誰?!”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卻只看見伽陵終于收了手,嘴唇開合,吐出幾個(gè)字來:“這是天譴。”
“我不信什么天譴!是你說的……是你騙了我!”你忽然失了力氣一般跪倒在地,眼眶泛紅道:“蓮兒……我不該信他……不該害了你……”
我站在原地,仿佛石化了一般,伽陵溫存的眉目在眼前不斷浮現(xiàn),終于化作了錐心的疼。原來那日你端給我的芙蓉百合湯里居然摻了伽陵的符,難怪我竟毫無所覺。我問:“為什么?你是普渡眾生的佛,為什么獨(dú)獨(dú)對我,這般殘忍?你費(fèi)盡周章設(shè)了這個(gè)局,將我們玩弄于手掌之中,難道只是為了折磨我么?”他在高高的云端俯瞰著我,就如同千年來他每次看我一般,帶著低沉和憂傷:“蓮君,你真的不明白么?”
他忽然伸出手來,輕聲道:“蓮君,只要你隨我回去,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了?!?/p>
我搖了搖頭,終于后退一步,倔強(qiáng)地仰起臉:“我不會跟你回去。”
他面上神色變幻萬千,終于皺起了眉頭,語氣森冷道:“蓮君,我們在一起已有千年,如今你卻要為了這個(gè)凡人離開我么?你可知那日我云游歸來,發(fā)現(xiàn)你不在寺中,我有多著急?你可知當(dāng)我聽見沈家的人都稱你為夫人時(shí),我有多心痛?我不怪你背叛我,可是這個(gè)男人,卻妄想從我身邊帶走你,所以他一定得死?!?/p>
我?guī)缀躞@駭?shù)秸f不出話來,伽陵熟悉至極的清俊面孔,竟在一瞬間變得那般陌生。
十一
“沈郎?!鄙砗蠛鋈粋鱽硪宦暠莸暮艉?,你回過身去,只見梅尚雪哭紅了雙眼,那眼淚竟似血一般鮮紅刺眼。然后她的口眼耳鼻皆不停滲出血來,原本清麗絕倫的面容竟在一瞬間變得形容可怖。
我亦慌了手腳,揚(yáng)聲問你道:“你不是給她吃了我的佛心么?怎么還會如此?”
你半晌無言,伽陵卻淡淡地開了口:“蓮君,你的佛心如此珍貴,我又怎會輕易送給別人……我只是為她延長了生命,如今算算,也該到頭了。”
“佛心還在我身上?那我為何遲遲不能修成人形?”
他的面孔在一瞬間似乎變得很遙遠(yuǎn),恍惚里我只聽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凡人有句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以為我還會讓你早日修成人形,再次離開我么?”
腦海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逝,讓我不禁失聲道:“你每次滴在蓮池里的,根本就不是佛祖凈手的極樂泉水?”
“自然是極樂泉的水,只不過佛祖凈手的是陽泉之水,而我滴進(jìn)蓮池里的,則是能抑制仙力的陰泉之水?!?/p>
“伽陵……”我喃喃嘆息:“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是啊……我變成了這樣……”他的眼眸深邃難測,嘴角彎起一個(gè)詭異而凄迷的弧度:“可是我卻沒有想到,就算我封住了你的記憶,你卻還是愛上了他。”他落寞的語調(diào),竟讓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我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shí)候,看見的便是他。他的袈裟如雪,眉目如畫,對我道:“從此以后,你便跟著我好好修煉吧。”
刺骨的寒意驀地襲來,我匆促回頭,便看見梅尚雪手里握著一截雪亮的刀鋒,向我迎面刺來。她陷入瘋狂一般喊道:“殺了你……我要?dú)⒘四恪裟闼懒?,沈郎心里,便只有我一個(gè)了……哈哈……”
我正要揚(yáng)手去擋,卻猛地聽見了刀鋒刺進(jìn)血肉的鈍響,你將我護(hù)在身后,沾血的刀尖自后背透出來,晃花了我的眼眸。
梅尚雪忽地嘶聲尖叫起來,七竅里血流的愈發(fā)兇猛,直將她的整張臉都染紅。你倒在我懷里,喉嚨里逸出破碎的語調(diào):“蓮兒……你……你沒事吧……”
“傻瓜……我是蓮花精啊……又怎會被一個(gè)凡人傷到?!蹦銋s只是握我的手,囈語般低喃:“上一次,是我沒保護(hù)好你……”你勉力笑了笑,吐出一大口血:“蓮兒……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娶你……”
破碎的呼吸戛然而止,我卻只覺得整顆心,都好似空了一般。
十二
我最終還是將佛心給了梅尚雪。
又將千年的修為給了你。
伽陵在云端終于低低嘆息:“蓮君,或許,是我真的錯(cuò)了?!?/p>
“伽陵,相識一場,我只求你一件事情。把他們所有關(guān)于我的記憶,通通消除了吧……”懷昔,如果有來生,我只愿你找到一個(gè)真心待你的女子,舉案齊眉,安然一生。
我回到了清寂寺的蓮池里繼續(xù)修行,也許終有一天,我會修成正果。
那么多年,我在佛光籠罩、香火沐浴里,總是想起你。想起你那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gè)轉(zhuǎn)身,便讓我的世界,頃刻間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可是,我卻只是慶幸,能在這永無止盡的生命里,曾經(jīng)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