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兒爺?shù)奶炝?/h1>
2011-12-31 00:00:00朱斌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1年9期
一
兔兒爺還真把自個兒當爺了，自作主張把崗位給換了。他也許是童心未泯，覺得穿著一身保安制服很好玩，得意忘形地蹦到了我面前，兩手叉腰站在路中央。
我先是嚇了一跳，等看清楚是他時，又給他搞得哭笑不得。老實人辦起糊涂事來，直接地就把真正關(guān)心他的那個人給徹徹底底地賣掉了，還賣得賊賤，簡直是一文不值。一把手去省里拜會上級領(lǐng)導還沒回來，我都不敢去想他要是見了兔兒爺這副光輝形象后能說點子啥。修車的兔兒爺變成了看門的保安，老母雞變鴨。這他媽誰干的?
我還真就被老實木訥的兔兒爺給兜了進去。雖然我是他的頂頭上司，而且也合得來，可天地良心作證，他這一次去當保安，我事先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我是昨天中午在食堂和他一起吃飯時才聽他自個兒說的，兔兒爺端著飯菜在我對面坐下后就鄭重宣布：
“從明兒個起，我要去當保安了?！?/p>
我一口飯含在嘴里吞不進、吐不出的，心里叫苦：糟了，這老紳士到底是做出來了。連忙問他：
“他們這次要你了?”
“要了。今年鬧用工荒，人不好找，他們只能降標準。”他得意洋洋地又添了一句：“我昨兒下午把合同都簽了。”
“啊!”我又氣又急，簡直要氣急敗壞了。
“你說你這老兔子，事兒做的真叫絕啊，你事先咋就不跟我打個招呼呢?那領(lǐng)導知道不?”
兔兒爺大概是原想著給我一個驚喜的，他沒料到我會動氣，趕忙低下頭往嘴里扒拉了幾口飯菜，眼望別處嚼了起來。他要是事先給領(lǐng)導匯報了，并且領(lǐng)導也同意，那我怎么的也得祝賀他，因為他終于遂愿了。但要是這老兔子沒有給領(lǐng)導講……我的心都被他提到了嗓子眼，他倒好，等把嘴里的飯菜都吞進了肚里后，才又往下說道：
“還沒來得及。我是這么想的，反正我來你們單位的時候也沒辦什么手續(xù)，干一天算一天的，好在我還是給你們請的物業(yè)當保安。還是在這兒看大門，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晚點說也是一樣的?！?/p>
他說得煞有介事，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做已然犯了大忌，恨得我牙根都癢癢了，我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好。一旁的虞美人插話打破了我和他之間的僵局：
“您老可真行。您要走，也走遠點，這算什么?”
虞美人的話也正是我想說的。真是的，你兔兒爺要是跑到別處去了，我們確實也拿你沒辦法，眼不見心不煩的只好作罷。可你這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lián)Q崗，不請示、不匯報，自說白話還自覺有理。不給我面子，讓我怎么去面對我的上級領(lǐng)導。當了許多年的辦公室主任，我頭一回覺得這么窩囊。我氣哼哼地對他說：
“那你干脆現(xiàn)在也不要告訴我，就當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p>
兔兒爺見我真發(fā)火了，兩個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然后賠著小心說：
“主任，您可不能這么說啊，我可是去年就跟您講了的啊?！?/p>
去年就跟我講過?老兔子說這話啥意思?真要拿我當蔥頭斬?哦，想起來了。去年春天兔兒爺?shù)睦夏锓咐夏臧V呆。他那時就動了到我們請的物業(yè)當保安的念頭，主要是因為保安上一個夜班可以連休兩天，這樣的話，他一個月就可以多出許多天陪伴、照顧老娘。當時，我們請的那個物業(yè)正好也在招保安，兔兒爺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把心里的想法給我和盤托出。不承想被我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見我不同意，雖然沒有再說什么，卻背著我私底下去找物管主任談。所幸的是人家嫌他快六十歲的人了，年紀偏老，沒有答應。我想這事就算過去了，也就沒有再放心上。誰知，這一次他居然來了個先斬后奏。偏偏我們單位又剛剛換了領(lǐng)導，兔兒爺啊兔兒爺，你選的可真是個時候，這不是明擺著拆我臺么?我心里一邊著惱兔兒爺，一邊氣恨物業(yè)。這物業(yè)也是豬腦子，用東家的人居然連招呼都不給一個，挖墻腳挖到東家身上來了。太搞笑了。我心里都起了鼓動一把手炒掉物業(yè)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的下午，我們單位的二把手就火冒三丈地沖到辦公室來興師問罪：
“喂，那個家伙穿了一身制服站在大門口，叫他修車，他說他當保安不管修車了，這算怎么回事?”
我能說什么?只好尷尬地賠著笑。到了第三天，兔兒爺剛好出夜班，在家歇著。也不知他是在家里補覺，還是在稀里糊涂地陪老娘，反正在享受他的第一個出夜班待遇。這倒也好，剛剛出差回來的一把手黑著臉尋了他一圈后回到辦公室，隨手撥通了物業(yè)公司的電話，緊急約見他們老總……
結(jié)果可想而知，兔兒爺?shù)谋０仓品淮┝巳於帱c時間，就被扒了下來。沒奈何，老兔子又灰溜溜地回來了，他悻悻地說：
“沒辦法呀，天還沒亮呢，只得忍著。”
二
編制把我們這五十來個人分成了三等：擁有本單位事業(yè)編制的正式職工是一等公民；從屬于管理對象的企業(yè)借調(diào)的為二等公民；那些既無事業(yè)編制又沒企業(yè)身份的聘用人員算三等公民。兔兒爺就是一個三等公民，而且是扎末的那一個，活兒最苦最累，收入待遇最低最差。
沒編制的和有編制的之間毫無公平可言。大凡舒適單位的辦公室皆流行養(yǎng)美女，我這兒也替別人養(yǎng)著一個，她本姓虞，是一位小官的大太太，單位里的爺們叫她虞美人，而別的女人背地里則喚她“不穿褲子的女人”。千萬別誤會了，這僅指她大冬天的也只是穿裙子，從不穿長褲，一年到頭地秀美腿。
虞美人有編制，是一等公民，工作真是輕松得沒話說。她在上班的大部分時間里擺弄兩樣玩意兒，一是電腦，用它偷菜或炒股；二是臉盤子，定時往手心擠點膏啦油啦什么的，用兩只手掌搓勻后去臉上抹一通，然后“噼里啪啦”地拍一陣子，把張臉整治得跟煮熟的雞蛋青一樣又白又嫩。
也不知單位里的領(lǐng)導是咋想的，偏偏就把兔兒爺?shù)淖雷訑[在了虞美人的對面，不但惹得這位風韻少婦一肚子的意見，而且搞得那群蜂啊蝶呀的也十分不滿和不自在。有這么一個古板的老家伙守在美人對面，咸豬手們要揩油就會覺得很不方便?？蓜e扭歸別扭，領(lǐng)導既然如此安排了，他們淮也沒轍。日子久了，虞美人先適應了兔兒爺，因為這老頭勤快、沒脾氣、好使喚，把她侍候得舒舒服服。
兔兒爺一生都信奉凡事只要盡心出力，總會落個好，他此生怕是苒也不會明白其實許多事就壞在了這個根子上。虞美人的靴子底露出了一個釘子頭，不光走路時聲響大，而且踩在地磚上時還容易打滑。本來虞美人只是問兔兒爺借把鉗子自個兒撥它，可兔兒爺非要大包大攬，他拍著胸脯對美人說：
“你脫下來，我給你修?！?/p>
兔兒爺先是拿把大鉗子咬牙切齒地撥了好一陣工夫，沒用。一邊冷眼旁觀的我覺得老頭兒做到這一步業(yè)已很過分了，可兔兒爺并不就此罷手。他把取暖器搬到女人的跟前，好讓她烘著小腳舒舒服服地繼續(xù)在網(wǎng)上安心偷菜。自個兒卻不管數(shù)九隆冬的嚴寒天氣，屁顛屁顛地捧著一只粉色的女式靴子跑到樓下的停車場，找了塊水泥臺子“吭哧、吭哧”地磨起那露頭的釘子來。折騰了一個上午，修好了一只靴子，也給自己天亮前的生活留下了一段粉色打底的閑話。有人不懷好意地問兔兒爺：
“虞美人的腳什么味兒啊?”
“你那是在哄女兒吶?還是在騙小蜜吶?”
“她有什么好處給你啦?”
兔兒爺搓著兩只粗大的手，憨憨地一笑：
“都不容易?！?/p>
兔兒爺在睜著眼睛等天亮，他經(jīng)常說的“都不容易”究竟有著怎樣的含義?我至今都沒想明白。是他總是竭盡全力地幫助別人的理由呢，還是因用公車幫人家辦私事太多而被領(lǐng)導臭罵時的擋箭牌?還是心疼自己時的自言自語?后來，我們都學會了，等他臉上露出那種謙卑的笑，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時，就會搶在他的前頭說：
“都不容易呢?！?/p>
三
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這句話雖然薄情寡義了點，但用來形容兔兒爺，有時還真對。
你若是真心實意地去疼兔兒爺，往往會被他給氣著，生出一種好心被當作了驢肝肺的感覺。阿貓阿狗的都喊他開著辦公室的面包車到東到西地辦這辦那，兔兒爺就好比公交車駕駛員，常常事先排好路線，同時載著五六個人一起出去辦事，有一次居然在路上給不明就里的運管當作黑車給攔了下來。兔兒爺累得不行，就給我大倒苦水。我則善念一動，決心行使一下職權(quán)解救他。我第一個拿來開刀的是虞美人，那天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她竟然冠冕堂皇地叫兔兒爺開著面包車送她去開家長會。我板著面孔說：
“上班時間辦私事是不可以用公車的?！?/p>
我這一攔讓虞美人好不尷尬，一張粉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這在我的預料之中。讓我想不到的是兔兒爺居然也跟犯了大錯似的局促不安，在旁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口，一張老臉憋得血紅，一味地干笑干咳。尤為可惡的是，他居然趁我上廁所的當口，開著車送虞美人參加家長會去了。我給他氣得咬牙切齒。
兔兒爺一生謙卑，有時謙卑得讓人生厭。他最喜歡下象棋，但凡與人對弈，他總是執(zhí)黑子。這且不論，后來老頭費好大的勁才學會了和電腦扎象棋，本來程序已經(jīng)預設了人執(zhí)紅子，可拗不過他，他硬是改了過來，仍為黑將。旁人看他和電腦下棋，感覺像是倒騎驢，很別扭，唯有兔兒爺自得其樂。
兔兒爺從不曉得維權(quán)。這可能是別人特愛使喚他的一大原因。本市的最低工資標準已從兩三年前的九百六十元漲到了一千一百四十元，可單位給兔兒爺開的工資還維持著起頭的九百元標準不變。其他幾個聘用人員都已罵罵咧咧地離去了，可兔兒爺還守在這兒，整天忙這忙那忙個不停。作為兔兒爺?shù)捻旑^上司，我覺得有必要去領(lǐng)導跟前幫他說說話，爭取讓單位把他的工資漲到最低標準線上。
待我的話一講完，一把手不屑一顧地沖我撇了撇嘴：
“兔兒爺呢?他自己咋不來提?你起什么勁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添亂。”
剛剛從澳大利亞考察歸來的一把手一直忙著在網(wǎng)上和人“三打一”，從頭至尾都沒拿正眼瞧我一下，這簡直是臉面掃地。我給氣得不行，回去鼓動兔兒爺耍點情緒，給領(lǐng)導點顏色看看，比方說不再每天都去查看領(lǐng)導的汽車是不是要加油了，不再隔三岔五地就去給領(lǐng)導洗車，不再每天都像個陀螺似的被一個接一個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抽得瘋轉(zhuǎn)不停，也學著拒絕。
兔兒爺仍是憨憨一笑，又是一句“都不容易呢”。我被他撂那兒，大有一種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的感覺，真的是很失落。我暗自發(fā)誓：再也不管他的破事了。
真不管他的破事，只一遭，就在我心頭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痛點。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兔年。春節(jié)前分配福利時我賭氣未幫他說任何話，而他們就真的把他給忘得一干二凈。偏偏對面的虞美人天生愛臭擺，每發(fā)一樣東西。她都要嗲聲嗲氣地問兔兒爺：
“你有沒有啊?”
恨得我就想用封箱帶貼住她的櫻桃小嘴。
到了大年初七，兔兒爺?shù)氖K于達到了極點。也許是因為現(xiàn)在單位上的聘用人員就只有他一人啦，似乎可以忽略不計了。所以照慣例在春節(jié)過后第一天上班發(fā)紅包時，沒有人再想起他。兔兒爺一直等到天都黑了，還是沒有等來壓歲錢。而往年，他都會拿到一個裝著六張簇新的連著號的百元大鈔的大紅包。兔兒爺那時的真無助、真可憐，讓我完完全全忘記了他所謂的可惡，我的心里是又悔義氣，悔自己不該賭氣不幫他說話。氣的是那幫家伙竟然如此無情無義，平時把他呼到東喚到西地干這做那。輪到有好處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得起他。
天已完全黑了。單位上的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我瞅瞅兔兒爺，帶著愧疚說道：
“回家吧，沒人來給你發(fā)壓歲錢了?！?/p>
兔兒爺抬起頭很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用兩只粗大的手掌使勁搓了一把臉膛，大聲說了句：
“都不容易呢?！?/p>
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我今年開門沒有發(fā)得出來?！?/p>
這是當?shù)厝俗罴芍M的。兔兒爺微微帶著哭腔說完后，轉(zhuǎn)頭繼續(xù)和電腦下象棋。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視著屏幕，發(fā)現(xiàn)兔兒爺兩個黑色的小卒子居然拱過了河，橫沖直闖地勢不可擋。沒想到平日里唯唯諾諾的兔兒爺在棋盤上竟然如此果斷剛勇、英雄了得，怪不得他是這樣喜歡和電腦對決。我忽然覺得電腦才是兔兒爺?shù)忍炝習r的好朋友。
四
兔兒爺在身心俱疲時聊以自慰的一句話是：“天就要亮了?！?/p>
我后來才慢慢咂摸出他是把離開工廠后的這些歲月全算作漫漫長夜了。兔兒爺原來的廠子許多年前就改制了，他五十歲剛冒點頭就被買斷工齡踢了出來。此后，兔兒爺仗著過硬的駕駛本領(lǐng)給人家開貨車，被交警扣過，被運管罰過，直到不明不自地卷進了一場官司，在號子里蹲了一些日頭。至于他是如何來到這里的，我并不是十分清楚，我還是在他之后調(diào)來的，當時，別人用親切的口吻向我介紹他：
“這是咱們的兔兒爺!”
叫他兔兒爺，不光是他屬兔子，臉部神情極像中秋節(jié)時買給小孩子的玩具兔兒爺，還因為他在這個單位里待的時間長。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單位上的領(lǐng)導都換了三茬，我們的兔兒爺兀自巍然不動。
一個編制不到三十人的事業(yè)單位有一正兩副三個領(lǐng)導，再加上十個部門負責人，一共有十三個人開十三輛公車，大大小小的頭頭們只顧開，把維修保養(yǎng)等亂七八糟的事兒全甩給了兔兒爺。好在兔兒爺曾在工廠里當過汽車隊隊長，小打小鬧的修理，他隨手就料理了，實在搞不定的就弄到汽修廠去。兔兒爺懂行、老實、負責，有他忠誠地守在那兒，汽修廠的師傅們手下也不敢太滑邊。實際上，他幫單位省了許多錢，原來的維修費是現(xiàn)在的兩倍多。但別人對他還是有許多意見，主要是有些科長刁鉆難伺候，愛給兔兒爺出怪題，動不動就要兔兒爺換這換那，而他們事先又不肯和一把手溝通，常干霸王硬上弓的事情。
這還不算，幾個科長在會上一起發(fā)難，說兔兒爺光給三個大領(lǐng)導洗車，為什么不把他們的車也一道順手給洗了。那次幸虧是一把手動了惻隱之心，沉吟了半晌后并未答應。于是，幾個開公車的科長的怪話便往外直冒，說兔兒爺要么捧小腳，要么扛大腳，就是不管不顧他們這些苦腳。給虞美人聽到后，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說清楚了，誰小腳，誰大腳?”
兔兒爺并不把這些嘰哩咕噥的怪話放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每天騎一輛破自行車從城南到城北上班，從城北到城南下班，一個來回要近兩個小時。無論風雨，他都帶著雨披和一個小小的打氣筒。
現(xiàn)在兔兒爺知道一切的苦和累很快就要過去，他的天就要亮了。兔兒爺?shù)奶炝链蠹s在今年夏天，那時他就滿六十周歲，就可以按月領(lǐng)取退休金了。具體有多少呢?他還不知道，但肯定比市政府定的最低工資標準要高，更比現(xiàn)在的聘用工資要高。他的基本生活就有保障了，用他的話說是從此進了保險箱。兔兒爺想到這，每每會情不自禁地咧著大嘴傻笑。但他高興之余，也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緊張。他告訴我他的老哥們中有不止一個在領(lǐng)取退休金的前后不久，突發(fā)腦溢血死去，熬了這么久，還沒來得及怎么享用就草草完蛋，是兔兒爺認為的大不幸、真災難?？蓱z的兔兒爺也有好幾年的高血壓病史，他常常自言自語地在那兒絮叨著：
“不能生氣，不能生病，千萬不能生病，太可惜了。”
他比去年的時候更加地注意按時吃降壓藥了，吃過午飯后也不立馬上機下棋，而是先在外面溜達個一二十分鐘再回辦公室。
兔兒爺?shù)奶炝两K于進入了倒計時，他開始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了。他特意問我討了一個拿得出手的公文袋，把一些部門需要的材料裝進去，整個人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他第一次去市里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險處辦手續(xù)時，就被人家要求交了四百元的綜合服務費，他們連發(fā)票都不給他。我聽說后，肺都差點氣炸。但兔兒爺不在乎，因為天就要亮了。為了大局，他愿意出這筆小錢。
五
兔兒爺?shù)奶炝辆鸵絹?，可厄運也接二連三地找上他。
先是兔兒爺?shù)睦习楸徊槌龌剂四c癌，必須動手術(shù)。老伴手術(shù)后不久，女兒女婿雙雙下崗，把一歲多一點的孩子交給他們老兩口后就雙雙外出打工。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但這還不算完，更有致命的一擊跟在后頭。
拆遷。也許有人成天盼著拆遷，指望靠拆遷改善一下居住條件，甚至有人欲借此斂財暴富。但這一切都和兔兒爺扯不上關(guān)系，兔兒爺?shù)母∽溆谀辖?，是一座陳年的小二層樓，樓前有一個小院子。雖然他的房子很舊、設施也不配套。但他就是怕拆遷。他的家太脆弱了，上有耄耋之年的老娘，下有咿呀學語的小外孫，還有一個病殃殃的老伴，他們哪里經(jīng)得起折騰。但往往是怕什么就來什么，拆遷的紅線偏偏就把他家的房子也給圈了進去。兔兒爺那位于遠郊的房子用地不屬城市土地是農(nóng)村土地，比較賤；拆遷的適用標準是交通建設而非市政建設，比較低。事情看來十分不妙。
沒有閑錢以資運作，也沒有當官的親友可供請托，萬般無奈之下的兔兒爺看來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硬著頭皮去當他媽的“釘子戶”。于是，老實巴交的兔兒爺開始從報紙、電視、網(wǎng)絡等媒體上了解、研究各種各樣的拆遷釘子戶。
兔兒爺?shù)母赣H生前是一所中學的教師，可嘆的是兔兒爺天生不是讀書的料，除了善良和勤快過分地遺傳了其父的基因外，再無其他本事，甚至連謊話都不會說。他實際上是一個見官就結(jié)巴、見著穿制服的就哆嗦的主，哪能守著一桶汽油或者一罐煤氣當視死如歸的“釘子戶”。我用帶點輕蔑的口氣問他：
“你行么?”
“我咋就不行，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那你倒是咬給我看看?！?/p>
虞美人差點給老兔子的神情逗得笑翻過去。
但兔兒爺這一次真給他們逼急了，動了真格。他學著人家搞搭建，偷偷地弄來紅磚、水泥、玻璃鋼等材料，準備在自家的屋頂上再加蓋一層。這樣做無非是想增加一些拆遷面積，至少也可以多一些和拆遷方談判的籌碼。做到一半的時候，就有城管隊員來敲他家的門，他們給兔兒爺開了一張違章搭建處罰通知書，限期他自行拆除。一上來的時候。兔兒爺?shù)拇_害怕了。他猶豫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就面容憔悴、惴惴不安地來和我商量。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一名中層干部，我本來應該對兔兒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奉勸他遵紀守法，為交通建設犧牲一些個人利益、多做一些奉獻。但我望著他憔悴的面孔，尤其是那雙渾濁的布滿血絲的小眼睛，這類大話、官話，我一句也說不出口。
雖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發(fā)誓再也不管兔兒爺?shù)钠剖铝恕？墒沁@個老兔子在我心里已經(jīng)占據(jù)了相當?shù)奈恢?，我也真切地體驗過真要不管他，恐怕最后連我自己都要被傷到。我盯著六神無主的他沉吟了一會兒，無奈地說：
“去看看別人家遇到這種情況怎么對付，你就跟著學唄?！?/p>
也許正是我這一個餿點子把可憐的兔兒爺送上了不歸路。我忽略了他們家是不能和別人家相提并論的，別人家有掄刀使棒的虎狼之師，有敢放煤氣、淋汽油的敢死隊員。兔兒爺有什么，他有幾個風吹著就倒的老弱殘兵和一顆信奉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總是怕這怕那的軟弱之心。偏偏城管們在執(zhí)法時又善于找突破口、專揀軟柿子捏。他們拿兔兒爺開刀，要殺一儆百。
天真的兔兒爺以為只要鎖好自家大門不開，城管就拿他沒辦法。孰料幾個年輕的城管隊員硬是翻墻進去，掄起鐵錘就朝兔兒爺那快要完工的棚子砸去。
只聽“轟隆”一聲，兔兒爺?shù)氖澜珉S之坍塌。絕望的老兔子兩眼一瞪、身子一挺、雙手一伸。一個“你”字還未出口，就直直地往后倒去……
兔兒爺再未醒來。他活著的時候，好像這地方的每一個人都離不開他；他死了，又似乎和這個地方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我把給他買的。還沒來得及送出的生日禮物——一尊泥塑的兔兒爺放在撒滿陽光的窗臺上，看著它，我仿佛又聽見到處都在喊他：
“兔兒爺，去給車加加油?！?/p>
“兔兒爺，給我去洗洗車?！?/p>
“兔兒爺，我車輪子癟了。”
“兔兒爺，我車子壞路上了?！?/p>
“兔兒爺，送我去開會?！?/p>
責任編輯 董曉曉
一
兔兒爺還真把自個兒當爺了，自作主張把崗位給換了。他也許是童心未泯，覺得穿著一身保安制服很好玩，得意忘形地蹦到了我面前，兩手叉腰站在路中央。
我先是嚇了一跳，等看清楚是他時，又給他搞得哭笑不得。老實人辦起糊涂事來，直接地就把真正關(guān)心他的那個人給徹徹底底地賣掉了，還賣得賊賤，簡直是一文不值。一把手去省里拜會上級領(lǐng)導還沒回來，我都不敢去想他要是見了兔兒爺這副光輝形象后能說點子啥。修車的兔兒爺變成了看門的保安，老母雞變鴨。這他媽誰干的?
我還真就被老實木訥的兔兒爺給兜了進去。雖然我是他的頂頭上司，而且也合得來，可天地良心作證，他這一次去當保安，我事先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我是昨天中午在食堂和他一起吃飯時才聽他自個兒說的，兔兒爺端著飯菜在我對面坐下后就鄭重宣布：
“從明兒個起，我要去當保安了?！?/p>
我一口飯含在嘴里吞不進、吐不出的，心里叫苦：糟了，這老紳士到底是做出來了。連忙問他：
“他們這次要你了?”
“要了。今年鬧用工荒，人不好找，他們只能降標準。”他得意洋洋地又添了一句：“我昨兒下午把合同都簽了。”
“啊!”我又氣又急，簡直要氣急敗壞了。
“你說你這老兔子，事兒做的真叫絕啊，你事先咋就不跟我打個招呼呢?那領(lǐng)導知道不?”
兔兒爺大概是原想著給我一個驚喜的，他沒料到我會動氣，趕忙低下頭往嘴里扒拉了幾口飯菜，眼望別處嚼了起來。他要是事先給領(lǐng)導匯報了，并且領(lǐng)導也同意，那我怎么的也得祝賀他，因為他終于遂愿了。但要是這老兔子沒有給領(lǐng)導講……我的心都被他提到了嗓子眼，他倒好，等把嘴里的飯菜都吞進了肚里后，才又往下說道：
“還沒來得及。我是這么想的，反正我來你們單位的時候也沒辦什么手續(xù)，干一天算一天的，好在我還是給你們請的物業(yè)當保安。還是在這兒看大門，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晚點說也是一樣的?！?/p>
他說得煞有介事，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做已然犯了大忌，恨得我牙根都癢癢了，我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好。一旁的虞美人插話打破了我和他之間的僵局：
“您老可真行。您要走，也走遠點，這算什么?”
虞美人的話也正是我想說的。真是的，你兔兒爺要是跑到別處去了，我們確實也拿你沒辦法，眼不見心不煩的只好作罷。可你這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lián)Q崗，不請示、不匯報，自說白話還自覺有理。不給我面子，讓我怎么去面對我的上級領(lǐng)導。當了許多年的辦公室主任，我頭一回覺得這么窩囊。我氣哼哼地對他說：
“那你干脆現(xiàn)在也不要告訴我，就當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p>
兔兒爺見我真發(fā)火了，兩個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然后賠著小心說：
“主任，您可不能這么說啊，我可是去年就跟您講了的啊?！?/p>
去年就跟我講過?老兔子說這話啥意思?真要拿我當蔥頭斬?哦，想起來了。去年春天兔兒爺?shù)睦夏锓咐夏臧V呆。他那時就動了到我們請的物業(yè)當保安的念頭，主要是因為保安上一個夜班可以連休兩天，這樣的話，他一個月就可以多出許多天陪伴、照顧老娘。當時，我們請的那個物業(yè)正好也在招保安，兔兒爺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把心里的想法給我和盤托出。不承想被我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見我不同意，雖然沒有再說什么，卻背著我私底下去找物管主任談。所幸的是人家嫌他快六十歲的人了，年紀偏老，沒有答應。我想這事就算過去了，也就沒有再放心上。誰知，這一次他居然來了個先斬后奏。偏偏我們單位又剛剛換了領(lǐng)導，兔兒爺啊兔兒爺，你選的可真是個時候，這不是明擺著拆我臺么?我心里一邊著惱兔兒爺，一邊氣恨物業(yè)。這物業(yè)也是豬腦子，用東家的人居然連招呼都不給一個，挖墻腳挖到東家身上來了。太搞笑了。我心里都起了鼓動一把手炒掉物業(yè)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的下午，我們單位的二把手就火冒三丈地沖到辦公室來興師問罪：
“喂，那個家伙穿了一身制服站在大門口，叫他修車，他說他當保安不管修車了，這算怎么回事?”
我能說什么?只好尷尬地賠著笑。到了第三天，兔兒爺剛好出夜班，在家歇著。也不知他是在家里補覺，還是在稀里糊涂地陪老娘，反正在享受他的第一個出夜班待遇。這倒也好，剛剛出差回來的一把手黑著臉尋了他一圈后回到辦公室，隨手撥通了物業(yè)公司的電話，緊急約見他們老總……
結(jié)果可想而知，兔兒爺?shù)谋０仓品淮┝巳於帱c時間，就被扒了下來。沒奈何，老兔子又灰溜溜地回來了，他悻悻地說：
“沒辦法呀，天還沒亮呢，只得忍著。”
二
編制把我們這五十來個人分成了三等：擁有本單位事業(yè)編制的正式職工是一等公民；從屬于管理對象的企業(yè)借調(diào)的為二等公民；那些既無事業(yè)編制又沒企業(yè)身份的聘用人員算三等公民。兔兒爺就是一個三等公民，而且是扎末的那一個，活兒最苦最累，收入待遇最低最差。
沒編制的和有編制的之間毫無公平可言。大凡舒適單位的辦公室皆流行養(yǎng)美女，我這兒也替別人養(yǎng)著一個，她本姓虞，是一位小官的大太太，單位里的爺們叫她虞美人，而別的女人背地里則喚她“不穿褲子的女人”。千萬別誤會了，這僅指她大冬天的也只是穿裙子，從不穿長褲，一年到頭地秀美腿。
虞美人有編制，是一等公民，工作真是輕松得沒話說。她在上班的大部分時間里擺弄兩樣玩意兒，一是電腦，用它偷菜或炒股；二是臉盤子，定時往手心擠點膏啦油啦什么的，用兩只手掌搓勻后去臉上抹一通，然后“噼里啪啦”地拍一陣子，把張臉整治得跟煮熟的雞蛋青一樣又白又嫩。
也不知單位里的領(lǐng)導是咋想的，偏偏就把兔兒爺?shù)淖雷訑[在了虞美人的對面，不但惹得這位風韻少婦一肚子的意見，而且搞得那群蜂啊蝶呀的也十分不滿和不自在。有這么一個古板的老家伙守在美人對面，咸豬手們要揩油就會覺得很不方便?？蓜e扭歸別扭，領(lǐng)導既然如此安排了，他們淮也沒轍。日子久了，虞美人先適應了兔兒爺，因為這老頭勤快、沒脾氣、好使喚，把她侍候得舒舒服服。
兔兒爺一生都信奉凡事只要盡心出力，總會落個好，他此生怕是苒也不會明白其實許多事就壞在了這個根子上。虞美人的靴子底露出了一個釘子頭，不光走路時聲響大，而且踩在地磚上時還容易打滑。本來虞美人只是問兔兒爺借把鉗子自個兒撥它，可兔兒爺非要大包大攬，他拍著胸脯對美人說：
“你脫下來，我給你修?！?/p>
兔兒爺先是拿把大鉗子咬牙切齒地撥了好一陣工夫，沒用。一邊冷眼旁觀的我覺得老頭兒做到這一步業(yè)已很過分了，可兔兒爺并不就此罷手。他把取暖器搬到女人的跟前，好讓她烘著小腳舒舒服服地繼續(xù)在網(wǎng)上安心偷菜。自個兒卻不管數(shù)九隆冬的嚴寒天氣，屁顛屁顛地捧著一只粉色的女式靴子跑到樓下的停車場，找了塊水泥臺子“吭哧、吭哧”地磨起那露頭的釘子來。折騰了一個上午，修好了一只靴子，也給自己天亮前的生活留下了一段粉色打底的閑話。有人不懷好意地問兔兒爺：
“虞美人的腳什么味兒啊?”
“你那是在哄女兒吶?還是在騙小蜜吶?”
“她有什么好處給你啦?”
兔兒爺搓著兩只粗大的手，憨憨地一笑：
“都不容易?！?/p>
兔兒爺在睜著眼睛等天亮，他經(jīng)常說的“都不容易”究竟有著怎樣的含義?我至今都沒想明白。是他總是竭盡全力地幫助別人的理由呢，還是因用公車幫人家辦私事太多而被領(lǐng)導臭罵時的擋箭牌?還是心疼自己時的自言自語?后來，我們都學會了，等他臉上露出那種謙卑的笑，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時，就會搶在他的前頭說：
“都不容易呢?！?/p>
三
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這句話雖然薄情寡義了點，但用來形容兔兒爺，有時還真對。
你若是真心實意地去疼兔兒爺，往往會被他給氣著，生出一種好心被當作了驢肝肺的感覺。阿貓阿狗的都喊他開著辦公室的面包車到東到西地辦這辦那，兔兒爺就好比公交車駕駛員，常常事先排好路線，同時載著五六個人一起出去辦事，有一次居然在路上給不明就里的運管當作黑車給攔了下來。兔兒爺累得不行，就給我大倒苦水。我則善念一動，決心行使一下職權(quán)解救他。我第一個拿來開刀的是虞美人，那天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她竟然冠冕堂皇地叫兔兒爺開著面包車送她去開家長會。我板著面孔說：
“上班時間辦私事是不可以用公車的?！?/p>
我這一攔讓虞美人好不尷尬，一張粉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這在我的預料之中。讓我想不到的是兔兒爺居然也跟犯了大錯似的局促不安，在旁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口，一張老臉憋得血紅，一味地干笑干咳。尤為可惡的是，他居然趁我上廁所的當口，開著車送虞美人參加家長會去了。我給他氣得咬牙切齒。
兔兒爺一生謙卑，有時謙卑得讓人生厭。他最喜歡下象棋，但凡與人對弈，他總是執(zhí)黑子。這且不論，后來老頭費好大的勁才學會了和電腦扎象棋，本來程序已經(jīng)預設了人執(zhí)紅子，可拗不過他，他硬是改了過來，仍為黑將。旁人看他和電腦下棋，感覺像是倒騎驢，很別扭，唯有兔兒爺自得其樂。
兔兒爺從不曉得維權(quán)。這可能是別人特愛使喚他的一大原因。本市的最低工資標準已從兩三年前的九百六十元漲到了一千一百四十元，可單位給兔兒爺開的工資還維持著起頭的九百元標準不變。其他幾個聘用人員都已罵罵咧咧地離去了，可兔兒爺還守在這兒，整天忙這忙那忙個不停。作為兔兒爺?shù)捻旑^上司，我覺得有必要去領(lǐng)導跟前幫他說說話，爭取讓單位把他的工資漲到最低標準線上。
待我的話一講完，一把手不屑一顧地沖我撇了撇嘴：
“兔兒爺呢?他自己咋不來提?你起什么勁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添亂。”
剛剛從澳大利亞考察歸來的一把手一直忙著在網(wǎng)上和人“三打一”，從頭至尾都沒拿正眼瞧我一下，這簡直是臉面掃地。我給氣得不行，回去鼓動兔兒爺耍點情緒，給領(lǐng)導點顏色看看，比方說不再每天都去查看領(lǐng)導的汽車是不是要加油了，不再隔三岔五地就去給領(lǐng)導洗車，不再每天都像個陀螺似的被一個接一個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抽得瘋轉(zhuǎn)不停，也學著拒絕。
兔兒爺仍是憨憨一笑，又是一句“都不容易呢”。我被他撂那兒，大有一種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的感覺，真的是很失落。我暗自發(fā)誓：再也不管他的破事了。
真不管他的破事，只一遭，就在我心頭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痛點。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兔年。春節(jié)前分配福利時我賭氣未幫他說任何話，而他們就真的把他給忘得一干二凈。偏偏對面的虞美人天生愛臭擺，每發(fā)一樣東西。她都要嗲聲嗲氣地問兔兒爺：
“你有沒有啊?”
恨得我就想用封箱帶貼住她的櫻桃小嘴。
到了大年初七，兔兒爺?shù)氖K于達到了極點。也許是因為現(xiàn)在單位上的聘用人員就只有他一人啦，似乎可以忽略不計了。所以照慣例在春節(jié)過后第一天上班發(fā)紅包時，沒有人再想起他。兔兒爺一直等到天都黑了，還是沒有等來壓歲錢。而往年，他都會拿到一個裝著六張簇新的連著號的百元大鈔的大紅包。兔兒爺那時的真無助、真可憐，讓我完完全全忘記了他所謂的可惡，我的心里是又悔義氣，悔自己不該賭氣不幫他說話。氣的是那幫家伙竟然如此無情無義，平時把他呼到東喚到西地干這做那。輪到有好處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得起他。
天已完全黑了。單位上的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我瞅瞅兔兒爺，帶著愧疚說道：
“回家吧，沒人來給你發(fā)壓歲錢了?！?/p>
兔兒爺抬起頭很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用兩只粗大的手掌使勁搓了一把臉膛，大聲說了句：
“都不容易呢?！?/p>
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我今年開門沒有發(fā)得出來?！?/p>
這是當?shù)厝俗罴芍M的。兔兒爺微微帶著哭腔說完后，轉(zhuǎn)頭繼續(xù)和電腦下象棋。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視著屏幕，發(fā)現(xiàn)兔兒爺兩個黑色的小卒子居然拱過了河，橫沖直闖地勢不可擋。沒想到平日里唯唯諾諾的兔兒爺在棋盤上竟然如此果斷剛勇、英雄了得，怪不得他是這樣喜歡和電腦對決。我忽然覺得電腦才是兔兒爺?shù)忍炝習r的好朋友。
四
兔兒爺在身心俱疲時聊以自慰的一句話是：“天就要亮了?！?/p>
我后來才慢慢咂摸出他是把離開工廠后的這些歲月全算作漫漫長夜了。兔兒爺原來的廠子許多年前就改制了，他五十歲剛冒點頭就被買斷工齡踢了出來。此后，兔兒爺仗著過硬的駕駛本領(lǐng)給人家開貨車，被交警扣過，被運管罰過，直到不明不自地卷進了一場官司，在號子里蹲了一些日頭。至于他是如何來到這里的，我并不是十分清楚，我還是在他之后調(diào)來的，當時，別人用親切的口吻向我介紹他：
“這是咱們的兔兒爺!”
叫他兔兒爺，不光是他屬兔子，臉部神情極像中秋節(jié)時買給小孩子的玩具兔兒爺，還因為他在這個單位里待的時間長。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單位上的領(lǐng)導都換了三茬，我們的兔兒爺兀自巍然不動。
一個編制不到三十人的事業(yè)單位有一正兩副三個領(lǐng)導，再加上十個部門負責人，一共有十三個人開十三輛公車，大大小小的頭頭們只顧開，把維修保養(yǎng)等亂七八糟的事兒全甩給了兔兒爺。好在兔兒爺曾在工廠里當過汽車隊隊長，小打小鬧的修理，他隨手就料理了，實在搞不定的就弄到汽修廠去。兔兒爺懂行、老實、負責，有他忠誠地守在那兒，汽修廠的師傅們手下也不敢太滑邊。實際上，他幫單位省了許多錢，原來的維修費是現(xiàn)在的兩倍多。但別人對他還是有許多意見，主要是有些科長刁鉆難伺候，愛給兔兒爺出怪題，動不動就要兔兒爺換這換那，而他們事先又不肯和一把手溝通，常干霸王硬上弓的事情。
這還不算，幾個科長在會上一起發(fā)難，說兔兒爺光給三個大領(lǐng)導洗車，為什么不把他們的車也一道順手給洗了。那次幸虧是一把手動了惻隱之心，沉吟了半晌后并未答應。于是，幾個開公車的科長的怪話便往外直冒，說兔兒爺要么捧小腳，要么扛大腳，就是不管不顧他們這些苦腳。給虞美人聽到后，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說清楚了，誰小腳，誰大腳?”
兔兒爺并不把這些嘰哩咕噥的怪話放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每天騎一輛破自行車從城南到城北上班，從城北到城南下班，一個來回要近兩個小時。無論風雨，他都帶著雨披和一個小小的打氣筒。
現(xiàn)在兔兒爺知道一切的苦和累很快就要過去，他的天就要亮了。兔兒爺?shù)奶炝链蠹s在今年夏天，那時他就滿六十周歲，就可以按月領(lǐng)取退休金了。具體有多少呢?他還不知道，但肯定比市政府定的最低工資標準要高，更比現(xiàn)在的聘用工資要高。他的基本生活就有保障了，用他的話說是從此進了保險箱。兔兒爺想到這，每每會情不自禁地咧著大嘴傻笑。但他高興之余，也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緊張。他告訴我他的老哥們中有不止一個在領(lǐng)取退休金的前后不久，突發(fā)腦溢血死去，熬了這么久，還沒來得及怎么享用就草草完蛋，是兔兒爺認為的大不幸、真災難?？蓱z的兔兒爺也有好幾年的高血壓病史，他常常自言自語地在那兒絮叨著：
“不能生氣，不能生病，千萬不能生病，太可惜了。”
他比去年的時候更加地注意按時吃降壓藥了，吃過午飯后也不立馬上機下棋，而是先在外面溜達個一二十分鐘再回辦公室。
兔兒爺?shù)奶炝两K于進入了倒計時，他開始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了。他特意問我討了一個拿得出手的公文袋，把一些部門需要的材料裝進去，整個人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他第一次去市里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險處辦手續(xù)時，就被人家要求交了四百元的綜合服務費，他們連發(fā)票都不給他。我聽說后，肺都差點氣炸。但兔兒爺不在乎，因為天就要亮了。為了大局，他愿意出這筆小錢。
五
兔兒爺?shù)奶炝辆鸵絹?，可厄運也接二連三地找上他。
先是兔兒爺?shù)睦习楸徊槌龌剂四c癌，必須動手術(shù)。老伴手術(shù)后不久，女兒女婿雙雙下崗，把一歲多一點的孩子交給他們老兩口后就雙雙外出打工。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但這還不算完，更有致命的一擊跟在后頭。
拆遷。也許有人成天盼著拆遷，指望靠拆遷改善一下居住條件，甚至有人欲借此斂財暴富。但這一切都和兔兒爺扯不上關(guān)系，兔兒爺?shù)母∽溆谀辖?，是一座陳年的小二層樓，樓前有一個小院子。雖然他的房子很舊、設施也不配套。但他就是怕拆遷。他的家太脆弱了，上有耄耋之年的老娘，下有咿呀學語的小外孫，還有一個病殃殃的老伴，他們哪里經(jīng)得起折騰。但往往是怕什么就來什么，拆遷的紅線偏偏就把他家的房子也給圈了進去。兔兒爺那位于遠郊的房子用地不屬城市土地是農(nóng)村土地，比較賤；拆遷的適用標準是交通建設而非市政建設，比較低。事情看來十分不妙。
沒有閑錢以資運作，也沒有當官的親友可供請托，萬般無奈之下的兔兒爺看來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硬著頭皮去當他媽的“釘子戶”。于是，老實巴交的兔兒爺開始從報紙、電視、網(wǎng)絡等媒體上了解、研究各種各樣的拆遷釘子戶。
兔兒爺?shù)母赣H生前是一所中學的教師，可嘆的是兔兒爺天生不是讀書的料，除了善良和勤快過分地遺傳了其父的基因外，再無其他本事，甚至連謊話都不會說。他實際上是一個見官就結(jié)巴、見著穿制服的就哆嗦的主，哪能守著一桶汽油或者一罐煤氣當視死如歸的“釘子戶”。我用帶點輕蔑的口氣問他：
“你行么?”
“我咋就不行，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那你倒是咬給我看看?！?/p>
虞美人差點給老兔子的神情逗得笑翻過去。
但兔兒爺這一次真給他們逼急了，動了真格。他學著人家搞搭建，偷偷地弄來紅磚、水泥、玻璃鋼等材料，準備在自家的屋頂上再加蓋一層。這樣做無非是想增加一些拆遷面積，至少也可以多一些和拆遷方談判的籌碼。做到一半的時候，就有城管隊員來敲他家的門，他們給兔兒爺開了一張違章搭建處罰通知書，限期他自行拆除。一上來的時候。兔兒爺?shù)拇_害怕了。他猶豫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就面容憔悴、惴惴不安地來和我商量。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一名中層干部，我本來應該對兔兒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奉勸他遵紀守法，為交通建設犧牲一些個人利益、多做一些奉獻。但我望著他憔悴的面孔，尤其是那雙渾濁的布滿血絲的小眼睛，這類大話、官話，我一句也說不出口。
雖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發(fā)誓再也不管兔兒爺?shù)钠剖铝恕？墒沁@個老兔子在我心里已經(jīng)占據(jù)了相當?shù)奈恢?，我也真切地體驗過真要不管他，恐怕最后連我自己都要被傷到。我盯著六神無主的他沉吟了一會兒，無奈地說：
“去看看別人家遇到這種情況怎么對付，你就跟著學唄?！?/p>
也許正是我這一個餿點子把可憐的兔兒爺送上了不歸路。我忽略了他們家是不能和別人家相提并論的，別人家有掄刀使棒的虎狼之師，有敢放煤氣、淋汽油的敢死隊員。兔兒爺有什么，他有幾個風吹著就倒的老弱殘兵和一顆信奉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總是怕這怕那的軟弱之心。偏偏城管們在執(zhí)法時又善于找突破口、專揀軟柿子捏。他們拿兔兒爺開刀，要殺一儆百。
天真的兔兒爺以為只要鎖好自家大門不開，城管就拿他沒辦法。孰料幾個年輕的城管隊員硬是翻墻進去，掄起鐵錘就朝兔兒爺那快要完工的棚子砸去。
只聽“轟隆”一聲，兔兒爺?shù)氖澜珉S之坍塌。絕望的老兔子兩眼一瞪、身子一挺、雙手一伸。一個“你”字還未出口，就直直地往后倒去……
兔兒爺再未醒來。他活著的時候，好像這地方的每一個人都離不開他；他死了，又似乎和這個地方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我把給他買的。還沒來得及送出的生日禮物——一尊泥塑的兔兒爺放在撒滿陽光的窗臺上，看著它，我仿佛又聽見到處都在喊他：
“兔兒爺，去給車加加油?！?/p>
“兔兒爺，給我去洗洗車?！?/p>
“兔兒爺，我車輪子癟了。”
“兔兒爺，我車子壞路上了?！?/p>
“兔兒爺，送我去開會?！?/p>
責任編輯 董曉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