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了一地。許麗的腳筋一陣收縮,渾身冰冷,臉燒得發(fā)燙。護士,血。許麗說。什么部位出血?女護士看得多,神經(jīng)早已麻木。地上,地上全是血。許麗說。聞聽此言,女護士似乎看了一眼地上,似乎沒有看,卻足足看了許麗十五秒鐘。你知道十五秒有多長嗎?女護士的眼睛很大,很黑,像兩個深洞,這個時候,那兩個洞里沒有一絲溫暖,冷冰冰的。如果被這樣的目光盯上一秒鐘,生龍活虎的大水牛都受不了,更不用說人了。整整十五秒,這十五秒內(nèi),女護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自己那一成不變的生活。十五秒后,女護士終于開口說話,躺下,我給你量體溫,你可能發(fā)燒了。許麗萬分委屈,病房地上明明有很多很多m的,這兒一攤,那兒幾滴,護士腳下就是一攤暗紅色的血,護士漂亮的白涼鞋都染紅了。許麗的腳筋又抽動了一下,怎么不疼呢?女護士一直在說話,出口就是一大堆醫(yī)療術語,許麗一句聽不懂。護士跟老師一樣,也要不定期參加這考試那培訓的吧。這個叫周冬離的身材豐滿的護士過一個月要參加一場重要的職稱考試,她在背題目?許麗乖乖地含住玻璃做的體溫計。冰涼的體溫計含在火熱的口中,許麗下身忽然一陣痙攣,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些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器械,鋼的,鐵的,有沒有玻璃的,沒注意。當那些器械伸進體內(nèi),許麗的腳筋縮成一團,醫(yī)生在說吸氣吐氣,許麗說吸氣了,許麗說吐氣了。醫(yī)生說馬上就出來了,不要緊張。一陣鉆心的疼痛,手術前醫(yī)生不是保證說不會痛的嗎,怎么還會這么疼,一股溫熱的液體流出了體外,咕嚕咕嚕一團,淅淅瀝瀝又一團。像生銹的鐵水,流了一地。窗外下雨了,下的是紅色的雨,許麗緊緊地閉著眼睛,漸漸地,痛覺消失了,許麗飛起來了,飛起來的許麗穿著醫(yī)院里的病號服,白色……好啦!醒啦!臉上似乎挨了一記重擊,許麗重重地砸回到手術臺上。
流產(chǎn)后的許麗沒能馬上出院。手術后,她在掛點滴時突然內(nèi)出血。那是在點滴掛了半個小時左右,一世界的空氣忽然全都逃離了她。這使得她透不過氣來。透不過氣來的許麗解開衣服最上面的紐扣,露出修長的脖子,雪白。左鎖骨處爬著一條蚯蚓一樣的血脈,青得發(fā)黑,琴南喜歡吻那兒……想到琴南,許麗似乎呆了一會。大庭廣眾之下,自己竟然不顧廉恥,讓半個胸脯裸露出來,許麗愕然地望著自己飽滿的胸脯。呼——呼——,嘎——嘎——,輸液室內(nèi)的空調(diào)出毛病了,弄出驚天動地的響聲。那明明是野地的狼嚎鬼哭,那明明是木鋸與木材較量時發(fā)出的聲響,許麗的汗毛豎起來了,太陽穴筋脈怦怦砰砰狂跳,許麗一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突突地往外鼓,似乎馬上要掉下來。醫(yī)生,醫(yī)生,許麗張口喊,這一喊不打緊,許麗發(fā)現(xiàn)自己喊不出聲音來。空調(diào)壞了,空調(diào)一定壞了。嗵嗵卟卟,點滴的聲音無緣由地在許麗耳邊放大了一百倍。多年前的一個深夜,許麗獨自一人走夜路回家。鄉(xiāng)村小道上沒有路燈,全世界就充斥著許麗心臟跳動的聲音,嗵嗵卟卟——瘋狂而單調(diào)。醫(yī)生——,醫(yī)生——。當一群穿白衣戴白口罩的醫(yī)生護士跑向許麗的時候,許麗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半身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了,不僅如此,地上也紅了一大片。也許這世界本來就是紅色的,只是人們看不見罷了?;蛟S看到了,只是人們不習慣用“紅”來描述這個世界。許麗看到了,天是紅的,云是紅的,一切都是紅色的。許麗很想對護士醫(yī)生說,輸液室里的空調(diào)出毛病了。許麗也很想對護士說,我沒事的,我很好??墒窃S麗發(fā)不出聲音來。很快,許麗覺得很困,想睡覺,輸液室里的躺椅看上去正適合休息,于是許麗整個身子癱軟在輸液室的椅子上,睡覺,我要睡一會。許麗說。輸液室里一屋子的人,男男女女,全都好奇地圍著許麗看……
隨著氣溫的升高,周冬離發(fā)覺自己的體重也如氣溫一般噌噌往上躥。自己的身體就如一個皮球,越來越鼓。上個星期試著一天只吃兩頓飯。減肥效果似乎并不明顯,小肚子還是不爭氣地圓潤起來。別減啦,你無論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丈夫總在一邊勸她。其實周冬離很清楚,自己在丈夫面前就如家中的一樣擺設,這個擺設無論是立著坐著還是躺著,好像都跟他沒多少關系。丈夫忙,他似乎連正眼瞧周冬離的時間都沒有了。周冬離生了兒子后身體開始發(fā)胖。也難怪,兒子一生下來就被公公婆婆接管了。坐月子那段時間,周冬離吃得好睡得好,自然就胖了。兒子出生后不久,丈夫被提拔當了商學院副院長。周冬離公婆一直盼著周冬離生個兒子,如今,周冬離又滿足了公婆的愿望?!澳隳侨兆樱喼本褪巧裣蛇^的?!蓖剖业纳虣鸦傇谥芏x面前搖頭晃腦地感嘆。
周冬離在南城第二人民醫(yī)院住院部婦產(chǎn)科工作已有七個年頭了。工作期間,周冬離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病人,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像許麗這樣的病人。她出血后高燒不退,到如今她住院五天了,卻從來沒見有人來探望她。雖說病歷卡上寫著許麗來自本市,但周冬離猜測許麗隱瞞了實情,她很有可能來自別的城市,而且她的背后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許麗流產(chǎn)時,胎兒已經(jīng)快四個月大了,胎兒越大,流產(chǎn)女人受罪越多。
周冬離去七號病房查房時,許麗正站在靠陽臺的窗邊吃晚餐。許麗一身白色病號服,素凈淡雅。很少有女人穿著病號服看上去還能如此淡雅恬靜。許麗吃飯的樣子卻很不雅觀,只可以用四個字形容:狼吞虎咽。周冬離咽了咽口水,肚子開始抗議。要命的是。由于晚餐不吃引起的頭部供血不足讓周冬離感到些微的眩暈。周冬離正打算離開,許麗轉(zhuǎn)過身來喊住她,周護士,晚餐吃了沒?周冬離笑笑搖了搖頭。今天食堂的排骨很好吃,你要不要來一塊?許麗的眼睛很黑,毛毛的,許麗的肌膚白中泛著青,俏生生的、無辜的、我見猶憐地站在戴著一個白色大口罩的周冬離面前,嘴里滿滿地塞著一口飯。周冬離似乎聞到了一股飯菜香,混合著許麗的體香,溫暖地彌漫在周冬離周圍。如果他遇到這樣的女子,他會動心嗎?他會對這樣的女子動心多久?沒來由的,周冬離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怎么會想到他呢?周冬離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許麗又一次邀請周冬離吃菜,我這兒有一次性筷子,吃一點。我在減肥,周冬離朝許麗擺擺手說。許麗,最多小自己兩歲,周冬離想。周護士,你一點不胖,你是屬于豐滿型的,我以前也吃得少,現(xiàn)在不了,永遠不會了。許麗纖細的雙腳赤腳站在地上,左腳踝上戴著一串白金鏈子,鏈子上綴著一個個心形墜片,精致的飾物把許麗的肌膚襯得雪白動人。綴著心形墜片的白金腳鏈,好熟悉的飾物,周冬離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見周冬離注意到自己的腳鏈,許麗輕輕地說,這串腳鏈,他送我的,他想圈住我。嗯,周冬離由衷地嘆道,你戴著挺好看的。來一塊吧,很好吃的。感性熱情的許麗又一次邀請周冬離吃肉,她眼中的真誠悄悄打動了周冬離。好吧,就一小塊。周冬離說著取下口罩,夾起一塊排骨,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享受地吞咽。好吃不,要不要再來一塊。看到周冬離吃,許麗似乎很開心。不行了,一塊足夠了。周冬離說著又看了許麗腳上的心形墜片腳鏈一眼……許麗忽然摔了盒飯在一邊尖叫起來,血,血。一盒好端端的飯被許麗摔在地上,散了一地。哪個部位,哪里?周冬離連忙問。地上,你的白涼鞋,沾上了。許麗又犯病了。周冬離嘆了一口氣,繼而心一軟,順著許麗的口氣說,嗯,地上真有血,但這些都不是你的,是前幾天來生小孩的童太太的。好了,我去叫小王,讓她來清理清理。小王是這一樓層的清潔工。周護士,對不起,對不起,你進來的時候我沒注意到地上有血,真不好意思讓你的鞋又一次弄臟了。許麗說道。沒關系,你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叫小王。周冬離說著離開了病房。
周冬離午夜時分回家。兒子與公婆早就睡下了。丈夫沒有回來,周冬離已經(jīng)習慣了回家看不到丈夫。躺在寬敞的雙人床上,睡不著,周冬離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演什么,周冬離根本沒看進去。她一雙手正用力地在自己的小肚腩上按摩,左十圈,右十圈。平時人站立的時候吧,小肚子還不是特別顯山顯水,躺或坐的時候,小肚子就清清楚楚地又可氣又可愛地凸立在周冬離的眼睛鼻子底下,頗具規(guī)模。門上有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他回來了。他近來有些心神不寧,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哎,有應酬?周冬離知道自己問得傻氣,但還是問了。嗯。丈夫樣子長得好,他身上最使冬離動心的是那紅潤的嘴唇。那張嘴唇線條勻稱,微微翹起的樣子令他渾身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與威嚴。如今,那嘴唇向下耷拉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怎么啦?有不順心的事?丈夫從衛(wèi)生間洗漱出來,周冬離問他。沒有,累了,想睡。他在周冬離身邊躺下,背對著周冬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夫妻倆之間的對話從句子變成了詞組。周冬離關燈前從床頭柜里取出一個避孕套。燈滅了,周冬離整個身子纏住了側身躺著的丈夫。今天不是安全期,算了吧。丈夫說。聽到丈夫這么說,周冬離一個翻身,把背朝向了他。周冬離生了孩子后就上了節(jié)育環(huán),上了環(huán)以后。周冬離不是環(huán)移位,就是月事不來,這樣戴環(huán)取環(huán)換環(huán)折騰了一年后,周冬離終于放棄了節(jié)育環(huán)。剛開始周冬離也吃避孕藥,結果吃了后身子越發(fā)如籠中的包子,一“發(fā)”不可收拾。最終,周冬離連藥也不吃了……生氣啦?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用那玩意,你不是說你也不喜歡用嗎?丈夫轉(zhuǎn)過身來,伸出雙臂抱了抱周冬離,周冬離從他身上聞到一股葡萄果凍的味道,他喝紅酒了,但不是很多。如今,周冬離已經(jīng)可以從丈夫身上透出的氣味判斷出他喝了什么酒,多還是少。自從周冬離與丈夫房事用套以來,丈夫?qū)Ψ渴戮蜎]了興趣。周冬離有時候想,也許,夫妻間不過性生活,大約都是需要有理由的,而在周冬離與丈夫之間,最好的理由就是,“我不喜歡用套?!睍r間久了,周冬離也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即使不用這令人不舒服的薄薄的小玩意,丈夫一樣會對自己沒了興趣。很多時候,丈夫在身邊睡著了,周冬離卻睜著一雙大眼,望著丈夫睡夢中的臉,想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我周冬離會不會有一天同這個叫南的男人離婚呢?可是,我為什么要跟他離婚呢?如果早知婚后生活是這個樣子的。我當初是不是就不會嫁給他呢?沒來由的,周冬離又一次想到了許麗,現(xiàn)在,她在干什么呢?她的背后有著怎么樣的故事呢?為什么沒有男人來看她呢?很多時候,周冬離不覺得許麗有多可憐,相反,她覺得許麗過得很自由,像風像雨,還像霧。夜深沉,周冬離睡著了。睡夢中,許麗腳上的心形墜片白金腳鏈一直在夢中晃。
商櫻花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看到值班室里一個白影。是誰呢?這么晚還沒睡。商櫻花加快腳步。值班室內(nèi),許麗站在周冬離的桌前,呆呆地站著。許麗的背影很美,有些許古典的意味。許麗渾身透出的氣息在告訴商櫻花,這個女子應該來自大城市。十四號,有事嗎?商櫻花習慣了用床位號來稱呼病人。婦產(chǎn)科的十三、十四號床位是專門給墮胎死胎的女子準備的。沒,沒事,我睡不著,出來走走。許麗似乎嚇了一大跳,轉(zhuǎn)過身來,她還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這女子,真可憐。自從這女子人流后住院期間,就沒見有人來探望過她,也從來沒見她使用過手機。許麗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赤腳的她悄無聲息地朝門口走去。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許麗轉(zhuǎn)過身問,商護士,周護士明天值班不?明天周護士白班,你找她有事?商櫻花問。沒有,沒有,我回去了,我應該回去了。許麗出了門朝左邊走。錯了,你的病房在右邊。商櫻花提醒她。許麗離開了。商櫻花想,這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只因為她太簡單了。
周冬離第二天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商櫻花還沒下班。冬離,你來了,我都等你好一會了,十四號拒絕我給她掛點滴,說一定要等你去。商櫻花有些氣惱地說道。哦,十四號是誰?周冬離有些迷糊。許麗。櫻花說。她啊,她是不是又犯病了?還發(fā)高燒?周冬離間道。沒有,她今天很正常。商櫻花說。
周冬離迎著一窗的陽光走進了七號病房。自從童太太出院后,這個病房就許麗一個人住。許麗清清爽爽地半躺在床上,一頭披肩發(fā)齊齊整整地挽在腦后,一條烏黑油亮的馬尾辮。她的樣子,讓人想起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許麗。周冬離直呼其名。自從昨天吃了許麗的東西后,周冬離覺得自己與許麗親近起來。周——周姐。許麗的臉紅了一下。似乎還不習慣叫周冬離周姐。一屋子陽光下,一朵笑容浮上了周冬離圓潤白皙的臉。許麗很配合周冬離的工作,只是出奇的安靜。好好休息,我過一會兒再來。周冬離離開病房前對許麗說道。許麗輕輕地點點頭,忽然說了一句,周姐,你一點不胖,記住,晚飯要吃的,女人要善待自己。周冬離轉(zhuǎn)頭看許麗,發(fā)現(xiàn)許麗一雙美麗的大眼淚光點點。這女人,病又犯了呢。周冬離繼而又想,也許要好好同許麗談一次,讓她把心中的郁悶說出來,病也許就會好得快些。還有那串心形墜片腳鏈……周冬離發(fā)現(xiàn)自己很好奇。像個孩子。
周冬離第二天上的是中班,也就是在晚上六點到夜里十二點這一段時間值班。她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許麗已經(jīng)出院了。不知為什么,周冬離的心忽然空落落的,值白班的護士小燕說醫(yī)生本來不容許許麗出院,可是,有些低燒的許麗吵著鬧著硬是辦了出院手續(xù)。她一個人走的?周冬離問道。是的。小燕說。
許麗,也許真如一縷清風一絲細雨,飄向了未知的遠方。
夾竹桃開花了。對于花,許麗沒什么特殊愛好、只要開得燦爛,她都喜歡。琴南說得沒錯,這個城市種植了大片大片的夾竹桃。這個季節(jié),正是夾竹桃開花的季節(jié)。夾竹桃,只開花,不結果。許麗的城市里種滿了泡桐樹。泡桐四月初就開花,一樹微紫。一樹微粉。一簇一簇地,紛繁而不妖艷。一樹春風,一樹春雨,風雨后,一朵朵完整的花就脫離了花簇,飄落在地上,飄落在地上的花朵不死,熱鬧著,優(yōu)雅著,于是,地上像鋪了一層花被,或許,是地上開花了。南江邊上,樟樹成群,江邊木椅上,許麗坐下休息。這時,許麗看到刻在木椅上的一行字:××,操你媽的,操你媽的B。許麗有些無奈地笑笑,笑過以后,一絲悲涼就涌上了心頭,這世界是男性的,這從罵人的話當中就可以看出。女性,在男性的眼中是什么呢?在這個世界上,男人是強者。是這個世界的統(tǒng)治者,他們可以玩弄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包括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是什么?是天上的云,還是地上的水?亦或只是一種植物?或許連植物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種東西。這座城市,又是怎么樣以男人的意志和愛好而存在的?這個城市的女人,又是以何種男人喜歡的方式在生存?
走了許多路,許麗有些恍惚,站在這個城市邊緣小山頂俯瞰這個城市,這個叫南城的小城市里生活著一個男人:琴南。這個城市,與中國千百個城市一樣,高樓林立,表情僵硬。琴南的表情很豐富。許麗想。琴南,對不起,我拿掉了我與你的孩子。
暑假到了,丈夫放假了。周冬離的生活不起一點波瀾,只是有一件事讓許麗頗有些意外。南城商學院近幾年有意培養(yǎng)年輕的中層領導,因此,每年暑假,丈夫都要去位于省城的江城商學院培訓學習兩個月??蛇@個暑假,丈夫卻沒有去。周冬離的疑惑還未解開,丈夫卻很突然地收拾了行李。他要去一趟湖南。臨上飛機,丈夫給周冬離電話:我去湘西風凰開會,半個月后回來。周冬離接到這個電話時正在值班室休息,她忽然有些心慌意亂,南,你回來要給我?guī)ФY物。好啊,你要什么?琴南平靜的聲音,略微帶點磁性。我要……周冬離腦中忽然跳出許麗腳上戴的那串綴有心形墜片的腳鏈。煙霧縹緲處,一身病號服的許麗朝自己走來,這個女人,與自己差不多年紀。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個虛偽的女人,骨子里水性揚花的女人。一個男人,高高大大,氣質(zhì)出眾,他手上拿著一串綴有心形墜片的白金腳鏈,朝那個女人走去,他要給她戴上那串腳鏈。那個男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琴南。記憶清晰了。一年前,琴南一個經(jīng)營飾品生意的家長王老板送給周冬離一串心形墜片白金腳鏈。記得琴南說,那串腳鏈經(jīng)由王老板親手設計,王老板還不辭辛苦,親自跑到與他有生意往來的北京的一家白金飾品廠特意加工成型,全世界僅此一串。當時,周冬離由于身體發(fā)胖,那串偏小的腳鏈戴在腳上硌得她極難受。周冬離后來就讓琴南把那串珍貴的腳鏈退還給王老板。記憶中,琴南滿口應承下來。難道他根本沒有把腳鏈退還,難道他……琴南,許麗,一串白金腳鏈把兩人連在了一起。電話里,琴南在說什么,周冬離一個字也聽不見。周冬離那天早早回家,她從抽屜里找出王老板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聯(lián)系方式,周冬離給王老板打了個電話,王老板啊,我是琴南妻子,我一個表妹想買一串白金腳鏈,想問一下你今年流行什么花樣。琴夫人哪,王老板很客氣,他得到過琴南很大的恩惠,琴夫人,上次送你的腳鏈戴著還舒服吧。你表妹想要買腳鏈啊,你讓她上我店里來挑就是了。對了,琴夫人,下次有機會,我再給你弄一條獨一無二的,你已經(jīng)有一條腳鏈了,下次我給你弄一條項鏈。謝謝王老板的好意,我這一串腳鏈用得好好的,項鏈就不需要了。周冬離平靜地掛了電話。閉上眼,一幕幕往事在腦中如電影畫面一般閃過。這兩年,琴南經(jīng)常以開會為理由去省城出差,一去就一個星期。暑假,那雷打不動的兩個月的培訓學習,地點還是省城——江城。許麗,她應該來自江城。許麗那天在病房中說過的話又一次回響在耳畔:這串腳鏈。他送我的,他想圈住我。
許麗慢慢地走在有中國最美麗古城之稱的鳳凰,身子有些虛,微微出了一點汗。古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后。許麗選擇泛舟沱江。沱江上,一排排跳巖像琴鍵一般碼得整整齊齊,一叢叢水草溫柔多情地隨波逐流,岸邊的吊腳樓,以如黛的遠山作為背景,神秘而古樸。琴南,兩個字從許麗心底頑強地冒出來,壓也壓不住。坤包里,新買的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個月前,許麗換了手機卡。換了之后,許麗誰也沒告訴,獨自一個人逃離了江城,許麗離開江城就沒打算回去,離開本來就是為了結束過去的一段歲月。許麗的第一站是南城,去南城只因為許麗肚子中的孩子來自南城,她要把那孩子送回去。不曾想,住院期間,許麗在護士值班室周冬離的桌子玻璃臺板下看到了周冬離的全家福照片。那個叫琴南的男人原來是周冬離的丈夫,周冬離,一個溫暖善良中規(guī)中矩的女人……
對面來了一艘小木船,類似于江南的烏篷船,船很小,最多可以坐四個人,船公用一根竹竿撐船,沱江很淺,水清見底。許麗看到那條船上只有一個男游客,三十五歲的樣子,五官端正,皮膚白皙,眼睛濃黑憂郁,嘴唇弧線清晰,透著一股子自信與那種知識分子身上特有的儒雅氣質(zhì)。他身上最好看的是那雙修長的手,那手溫潤暖和,十指如蔥,令人欲望豐盈,那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對了,他喜歡畫畫。他經(jīng)常對許麗說,以后我一定要帶你去湘西風凰,我要你以湘西鳳凰的山水為背景,然后,我為你作畫。這個男人我認識,這個男人為了尋我,竟然尋到了這里。許麗自言自語,自言自語的許麗站起來,又坐下。坐著的許麗悄悄地把帽沿往下拉了拉。沱江并不很寬,當兩條船相遇時,兩個船公停下打了個招呼。男人轉(zhuǎn)過了頭,許麗?男人喊她,男人的聲音很好聽。他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琴南。許麗不抬頭,心情激動的男人看到女人左腳上戴著一串綴有心形墜片的白金腳鏈。
半個月不到,琴南回家了。他看上去很疲憊,最重要的是心情不好。這一點,周冬離刻意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周冬離似乎并沒有感到特別的開心。相反,周冬離感到了一絲失落。琴南見到許麗了嗎?見到了?還是沒見到?見到又怎樣?不見到又如何?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兩人之間一定有了磨擦與不快。憑直覺,周冬離完全可以肯定:許麗已經(jīng)離開自己的男人琴南。晚飯時,琴南發(fā)現(xiàn)周冬離準備了許多他愛吃的菜。令他意外的是,餐桌上只有他與周冬離兩個人。周冬離在一邊解釋公婆帶小孩去云南旅游了。于是,兩人坐下吃飯。琴南,在鳳凰玩得開心不?周冬離連名帶姓地問他。我不是去玩的,我去開會。琴南閃爍其辭,表情僵硬,他不看冬離,只顧埋頭吃菜。琴南,給我買禮物了嗎?周冬離又問。禮物?對不起,我忘了,下次我一定給你買。男人抬起頭,看到周冬離穿著一身淡綠色的家居服,一縷長長的黑發(fā)溫柔調(diào)皮地披散在胸前,她正在給他盛飯,她已經(jīng)習慣了給他盛飯,她的側影給男人一種溫暖的感覺……男人疲憊的眼中透出深深的歉意和滿滿的溫情。沒關系,吃飯吧。周冬離轉(zhuǎn)身的時候目光與男人溫情的目光相撞,周冬離愣了一下。她忽然很可憐面前的男人,那一刻,已經(jīng)到口的要對男人說的很重要的話被周冬離生生地咽了下去。
如果生活是一個迷宮,那么貌似強大的男人,最終還是同看似弱小的女人一樣,在迷宮里橫沖直撞,彼此傷害與被傷害。歲月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而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團泥,被歲月揉捏撕扯,最終成灰。
生活還在繼續(xù),周冬離最終決定原諒琴南,就如原諒自己一樣一與她一起生活的丈夫琴南根本不知道,那一天,周冬離曾經(jīng)有過怎么樣的決定。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