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桃
九歲那年,我放牛時從牛背上摔下來,左腿骨折,只能休學(xué)在家。每天,看著伙伴們背著書包上學(xué),我心急如焚??粗嗤瑢W(xué)在面前討論老師剛教的新知識,幼小的我竟然想到了“前途”這兩個字。我的心灰蒙蒙的。
那天上午,初夏的陽光并不溫柔地照著大地,躺在床上,我心里依然一片陰涼。父親回來了,滿頭大汗,他是清早到鎮(zhèn)上給我買藥的。父親或許是為了緩和我內(nèi)心的急躁,也或許是為了給我補(bǔ)充營養(yǎng),總之,他破天荒地給我買了一個桃子——我平生的第一個桃子。
我當(dāng)然舍不得立即吃掉桃子,一次次雙手搓揉,又一次次貼在臉上或放鼻前嗅……
桃子還剩小半個的時候,小松來了,他盯著桃子,大聲得近乎夸張:“你吃的什么?好吃嗎?”我不理他,知道這是他的陰謀。但小松的陰謀還是得逞了——母親叫我把剩下的桃子給小松。我不情愿,但忽而想起母親平日一再的囑咐:“小松可憐,媽媽死了,也上不了學(xué)了,你要對小松好……”我又想起,我休學(xué)的這些天,都是小松陪著我,扶我下床撒尿。于是我又狠咬一口后將桃子給了小松。小松仿佛怕我后悔,三口兩口,桃子就成了桃核。
我要回桃核,在手里摩挲著。小松突然高興地說:“我們把桃核種了吧,明年就有好多桃子了。”見我同意,小松又說,“我家院子西南角那塊兒土肥,種那兒一定長得快?!蔽耶?dāng)然不同意,我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他是想將來把桃樹據(jù)為己有。
在小松的攙扶下,我們來到我家的院子。選定了地方,我坐下,小松挖坑。坑挖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將桃核放進(jìn)。小松剛培了兩捧土,我趕緊叫停,說:“放點(diǎn)大糞,桃樹長得快?!毙∷捎谑菍偱噙M(jìn)的土又掏出,再拿來糞瓢,舀了大糞放進(jìn)坑。熏天的臭氣里,我和小松虔誠地給桃核培好了土。小松抹著滿臉的汗說:“我保證。不出一星期,桃樹就能長出來?!蔽覉?jiān)定地點(diǎn)頭,心里充滿了熱切的期盼。
此后,我和小松每天早中晚都會給桃澆水,隔三天還施一次大糞。為了防止雞啊豬的破壞,我們在上面鋪了稻草。還不放心,又用樹枝在四周密密地插出個隔離墻。每天,我們都無數(shù)次趴在地上,仔細(xì)地看,看桃樹長出了沒有。
半個月過去了,我們連一個草芽也沒看到。小松好像失去了熱心,再叫他攙我去澆水施肥時,他冷淡了,說:“我看,桃樹不一定能長出來。”我說:“胡扯!桃核那么厚那么硬,長出來大概需要一個月吧。”如此幾次,小松終于沒耐心了:“別做夢了,我保證,桃樹長不出來?!蔽译m然嘴上堅(jiān)持著,心里卻不由得又有了些灰蒙蒙。
小松來陪我玩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甚至,我隱約覺得他在躲著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可以一個人下地了。那天,我一瘸一拐地來到小松家院前,剛要喊他,卻見他正趴在他家院子西南角的地上,專注地看著什么。我一下子明白了,趕緊來到我家院子,挖開那個坑——哪還有桃核的影子?
我十分生氣,心里罵小松是小偷,就要去找他,但轉(zhuǎn)念就放棄了——小松父親脾氣不好,一旦知道小松偷了我的桃核,還不把小松打死?
當(dāng)天下午,小松放牛去了,我一瘸一拐來到他家院子,挖出那顆桃核……
我的希望又來了。
此后,我依然不斷地給桃核澆水施肥,我也看到小松無數(shù)次給他的“桃核”澆水施肥。小松還常常表情復(fù)雜地勸我:“別瞎忙活了,桃核是發(fā)不了芽的?!蔽覅s心里暗笑小松:“瞎忙活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多年后,桃子早已不是稀罕物了。一次,當(dāng)年的伙伴——今天的“成功人士”聚在一起閑聊,我說出了那件事的真相。小松很意外,轉(zhuǎn)而說:“雖然我當(dāng)時不知道自己精心守著的是一個空坑,但至少在那幾個月里給了我吃桃子的希望?!蔽艺f:“是啊,不同的只是我的坑里有個桃核……”一旁的小嶺笑了:“你的也是空坑——那顆桃核,在你從小松家院子挖出的當(dāng)天夜里就跑到我家院子了,給我希望了……”
吃魚
那天下午放學(xué),初夏的陽光還在火辣辣地照著大地。剛到院前,一股濃烈的魚香撲鼻而來。我深吸鼻子,確定源頭就在我家。
我沖進(jìn)廚房。灶臺上,兩條鯽魚,和鉛筆差不多長,表皮微微焦黃,還撒了蔥花。我端起盤子,鼻尖挨著魚,貪婪地聞著,恨不能將那香味全部吸進(jìn)肚子。我更想將那兩條魚吞進(jìn)肚子,但我不能,我知道,今晚一定是王嬸要來了。王嬸是哥哥的媒人,她每次來,母親都要燒兩條鯽魚。
母親不在家。大概是借肉或雞蛋去了。看著那淡黃色的上面還鋪著一層亮晶晶薄衣的魚湯,我禁不住抿了一小口,鮮味立即充塞了全身每一個毛孔。再喝一口……
我竟然喝光了魚湯。
母親還沒有回來,王嬸每次吃魚的情景出現(xiàn)在眼前:喝酒時,母親夾一條魚放她碗里,她一口咬掉魚頭,嘴巴咝咝吸幾下,一番咀嚼后就吐出一小團(tuán)魚骨,接著咬魚尾……吃飯時,母親將另一條魚央給她。吃第二碗飯時,母親就將魚湯全倒給她。常常,我坐在門檻上,眼巴巴看著,祈求王嬸吃一碗飯就飽了,就能把魚湯剩下了,或者把魚刺吐在桌上而不是吐在地上被狗吃了,但王嬸根本不顧我的想法……想到這,我恨起了王嬸,雖然她有功于我家——給我殘疾的哥哥說合了一門親事。于是,我抓起一條魚,一口咬掉魚頭……
我一定是中了邪或是吃了豹膽——我將兩條魚吃光了。
就在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時,突然覺得喉嚨有異樣。我輕輕咳一聲,疼!再咳,更疼!完了,我被魚刺卡了。于是一種更大的恐懼襲向我。
我癱坐于地,想到了黑毛爹,他是被魚刺卡死的(事實(shí)是黑毛爹得了癌癥,臨終前想吃魚,家人好不容易弄了條魚,他吃后夜里就死了。大人們說他是被魚刺卡死的,目的是嚇唬孩子們別總?cè)轮贼~)。他那么大的人魚刺都能卡死,我還能活嗎?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的牛,我的伙伴,我的父母,還有我那即將過門的有點(diǎn)傻乎乎的嫂子……我都見不到了。我怕死,死后我將被埋在那有著很多墳堆和黃鼠狼的南崗,夜晚,那里還有鬼唱歌……
我躺在床上,只覺喉嚨越來越疼,我知道我離死越來越近了。我急切希望母親回來,告訴她我將死了,告訴她我不該偷吃魚,告訴她我的死是罪有應(yīng)得??墒?,天都快黑了,母親、父親、家里所有的人,都沒有回來??謶?,隨著夜幕,越來越重地壓著我。
母親回來了,她是小跑著回來的。我低低喊一聲。母親不理我,跑進(jìn)內(nèi)房,拿了什么東西就又要出去。我提高聲音喊:“媽,我……要死了?!蹦赣H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抱著我哭,更沒有問我還想吃什么,而是頭也不回地說:“死了好,死了就不要我花錢又受氣了!”
我不恨母親,我知道母親一定又是遇到了難事。我隱約覺得與哥哥的親事有關(guān),難道是嫂子家又要?dú)Ъs?是王嬸又責(zé)怪母親對她招待不周而作梗了?我管不到這些了。我現(xiàn)在是在等死,我只想著死后沒了母親誰給我做飯?死人們嚇我打我時我該怎么辦……
喉嚨還在疼,我困了,但我不敢閉上眼——奶奶說過,要死的人眼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我強(qiáng)睜著眼,呆呆看著屋頂,希望母親盡快回來,問她關(guān)于我死后的所有的恐懼。
母親終于回來了,一家人都回來了。
“媽,我被魚刺卡了,要死了。”我哀哀地說,“我不該偷吃王嬸的魚,我該死……”
“吃了好!你不吃也是被豬吃了,這幾年我家的魚都是被豬吃了?!蹦赣H冰涼的手擦了我臉上的淚,抱住我放聲痛哭,“我的傻兒子,魚刺卡不死人,你死不了,你還要給媽爭氣……”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哥哥的親事結(jié)束了,是王嬸從中作的梗。
那年,我八歲。
那次,是我第一次吃上整條的魚。
偷蒜
“你看,從這邊數(shù)第三棵大蒜,蒜瓣好大,蒜苗好胖,肯定忒好吃?!备糁白?。二姐慫恿著我。見我還是不敢翻過去,二姐就軟硬兼施:“你再不去,以后就別跟我玩了。”我一咬牙,翻進(jìn)癟嬸家院子,奔向那棵蒜,拔起,來不及抖落泥土,就跑回窗邊準(zhǔn)備翻回家。
癟嬸家的門哐啷一聲,接著就是癟嬸那仿佛塌了天一般的聲音:“不得了了,李小翠,你家兒子偷我東西了……”
二姐剛伸手準(zhǔn)備拉我,一聽癟嬸的叫聲,就頭一縮。跑了。我本來就高度緊張,被癟嬸這一嗓子更是驚得全身都軟了,怎么也爬不上窗臺。癟嬸跑過來,用她那粗大而干硬的手緊緊抓著我光光的胳膊,繼續(xù)高叫著:“李小翠,李小翠,你養(yǎng)了賊兒子……”
我喘著粗氣,爛泥一樣癱在窗臺下。此時,我最怕母親回來——她看我偷了人家東西,還是癟嬸家的東西。非打死我。可是,母親偏偏從田里回來了。
母親快步走到窗邊,爬到窗臺上,抓住我的頭發(fā)就把我提了進(jìn)來,往地上一丟,對著我的嘴巴一通左右開弓。
“這么屁大就敢翻墻做賊了,長大后殺人放火還什么不敢做啊?”癟嬸站在窗外,指著我母親說,“哼!念書好,念書好有個屁用?到頭來還不是要吃牢飯?吃槍子?!”
母親還是一句話不說——面對癟嬸的人贓俱獲和洶洶氣勢,她當(dāng)然無話可說。她又拿起牛鞭子,對著我光光的腿,一陣猛抽。我只有低著頭,只有鉆心的痛,不敢躲讓,也不敢哭。
“小的是賊,老的也好不到哪去!老老小小都好不到哪去!”癟嬸冷笑著,“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怎么和這樣的人家住到了一起?”
癟嬸的兒子小江瑟瑟地走進(jìn)院子,叫癟嬸別說了。癟嬸卻拉過小江的手說:“兒子啊,我們住哪兒去呢?媽媽不能讓你和賊住一塊也變壞了啊!”小江趕緊掙脫癟嬸,跑回了家。
母親對著我光光的后背,又一陣打。
我終于明白了癟嬸是在報復(fù)我母親:曾經(jīng),母親與癟嬸關(guān)系不錯,我和小江也玩得好,但自兩年前她倆為一件雞毛蒜皮的事爭吵后就總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和小江自然也被禁止了來往。最初爭吵,她倆旗鼓相當(dāng),不分伯仲。可隨著去年我和小江的入學(xué),這種勢均力敵的形勢被打破了——小江念書特笨而我特好,于是一爭吵母親就拿小江說事,癟嬸一被提到小江就灰溜溜地退回家,關(guān)上門給小江一頓巴掌或鞭子?,F(xiàn)在,癟嬸終于有了報仇的機(jī)會,哪肯輕易放棄?
“哼!傷皮不傷肉,有什么用?三天后還不是照樣當(dāng)賊!”癟嬸一邊收拾著我剛拔的那棵蒜,一邊說,“我家小江,敢拿人家一根草,我就打斷他的腿,打殘他的腦瓜子……”
三大媽來了,看到我滿身的傷痕,攔下又要打我的母親,指著癟嬸說:“你太過分了,孩子不就是拔你一棵蒜?你還真要李小翠把孩子打死才罷休?”
“我又沒打他,我又沒叫她打,打死是她自己的事?!卑T嬸的口氣軟了些。
母親終于說話了:“你就是想讓我把孩子打死!我兒子打死了,你兒子就能考上狀元了!”母親一邊擦著我嘴角的血,一邊說,“我聰明的兒子啊,你怎么干這種傻事啊?你看,人家的孬兒子都不干這種事呢?!?/p>
小江剛又瑟瑟地走進(jìn)院子,一聽我母親提到了他,頭一縮,趕緊跑回了家。
癟嬸張了幾次嘴,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母親流著淚,輕撫著我后背上她自己留下的巴掌印,大聲說,“小人,想把我兒子打成和你那孬兒子一樣的鐵蛋腦子,一樣永遠(yuǎn)不開化的豬腦子……”
癟嬸忽然低下頭,轉(zhuǎn)身就往家走。
隨著癟嬸哐啷的關(guān)門聲,她家開始傳來了噼里啪啦的聲音,接著是小江撕心裂肺的哭聲。
責(zé)任編輯 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