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嘟嘟，噗嘟嘟——陳鎖的破摩托，熄在楚貴小賣店門口。聽店里稀里嘩啦的麻將聲，嚷嚷聲，少說有兩三桌。

陳鎖一撂腿，下了破鈴木，突地，房檐幾只麻雀，掠過陳鎖亂稻草似的頭頂。他不由自主后仰，脫口罵了一句，你娘的!

作為村民組長，陳鎖得意楚貴小賣店。小店賣貨是一說，楚貴設(shè)賭也是一說，給他提供村民議事場所，才是重要一說。他清楚，你要正兒八經(jīng)開會，沒幾個人參加。這不，村里剛開了會，可以就地傳達了。

屋里三桌麻將開戰(zhàn)，碰碰的打牌聲此起彼伏。煙屁雜臭味濃烈，陳鎖扇了幾下手。楚貴倒把鼻子捂上，說，你鉆油桶了?陳鎖瞪大眼睛，問，啥?吸下鼻子，才想起破摩托汽化器漏油了。他手指貨架。楚貴會意，甩給他一盒黃紅梅，然后拿出方格本，記上一筆，讓陳鎖簽字。其實，陳鎖兜里有錢，之所以簽字，是在學村長的派頭，覺得簽字挺給勁，挺瀟灑。盡管每次簽字像拉屎般費勁。

陳鎖捏出一支煙，遞給看熱鬧的潘根寶。窯溝的人都清楚，陳鎖的煙，只給潘根寶抽。不僅僅是憐惜他，而是他能毫無怨言地為陳鎖跑腿，大事小情，只要陳鎖喊一嗓子，麻溜就辦了。

潘根寶在村民眼里絕對是個軟蛋。平日蔫巴拉嘰，一百腳也踢不出個屁，因臉皮天生呈紅色，像地瓜皮，窯溝人都叫他地瓜。

地瓜為人和善，逢人笑瞇瞇，好像滿世界都很溫暖，把他溫暖得像個半吊子。其實他并不溫暖，相伴八年的老婆撇下他，帶女兒去了南方。孤寡的他，成天呆在小賣店，面對麻將桌喜怒不定的男人女人，全都以笑相送，即便沒打麻將的，也從木訥的楚貴臉上挖回一個笑。

地瓜美滋滋地吸上一口煙，沖陳鎖裂開嘴巴。問，隊長，又到村里開會啦?陳鎖嗯了一聲，之后，提高嗓門對所有人說，村長說了，鄉(xiāng)里給咱下任務(wù)了，招商引資找項目，有門路的都跑跑，成了給提成。

麻將繼續(xù)，無人應(yīng)和。陳鎖又說，計劃生育要抓緊，老爺們千萬要憋住，可不能讓老娘們懷上。地瓜聳起肩膀直樂，樂得眼角淌淚水。誰從炕里拋出一口痰，劃一弧線落在地上。

他的話被洗牌的聲音淹沒了。陳鎖似乎習慣了，又說，治保主任說了，沒準這幾天鎮(zhèn)派出所來收點錢。

話音剛落，麻將聲驟停。楚貴問，真的?陳鎖說，假不了，告訴你，再罰就不是三百五百了。楚貴立馬緊張起來，快把錢收拾起來，怎么玩玩就放松警惕了?果然，桌面上的錢立刻沒有了。

陳鎖清楚，這年月，村民組長就是個尿罐子，什么尿都要裝。說話要把握分寸。賭博歷來是被禁止的，反過來講，你不讓他們賭賭，誰愿呆在小賣店?適當?shù)靥嵝选Ｒ菜惚M職了。

其實，治保主任還提到防火的事。一入冬，潘香家的草垛起火，一連幾天著了七八個，連陳鎖家的草垛也沒幸免。明知是有意見的人下黑手，由于證據(jù)不足。警察也沒查出子午卯酉。所以，這個場合連話頭都不能漏。

這時。進屋的李玨吸住了所有人的眼球。李玨像出水芙蓉，身材靚麗，膚色細嫩，給整個屋子生輝添彩。她是浪跡天涯的楚先女人。光知他做買賣、搞女人，但不知他做什么買賣。

年前，楚先栽了，據(jù)說因詐騙進了監(jiān)獄。臨出事前，楚先把懷抱小孩的李鈺帶回來。從此便安營扎寨，照顧起楚先的父親。李玨像落在窯溝的鳳凰，能安心窩在山溝溝里，實在讓人費解。雖然是大美女，由于沒有窯溝戶口，加上男人蹲大牢，總覺低人一等，活得有點憋屈。

李玨禮貌地沖陳鎖笑了一下。買完洗衣粉，義稱了一大堆瓜子，用嫩白的小手捧著，分送到每個麻將桌上。地瓜跟在后面把落在地上的瓜子撿起來。于是人們嘎巴嘎巴地嗑著瓜子。唯獨一個叫潘香的不嗑，因為，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李玨。

一只灰白的小狗溜進屋，沖陳鎖親昵，咬腿啃鞋。小狗是他在路上撿的。到家才發(fā)現(xiàn)一只眼被撞瞎，并且，生就一副丑陋相，嘴巴地包天，下齒外齜。老婆非要他送出去，他把老婆話當耳旁風，用藥叉喂食，治愈后又留下。老婆拿他沒辦法，常趁陳鎖不備踢它一腳，叫它賴巴狗。

陳鎖從來不和老婆硬頂，你說你的，我做我的。老婆絮絮叨叨，逼他出去打工，打更還能掙個萬八的，當個破村民組長生氣上火不說，還拿不錢來家。連他自己也弄不懂，為啥舍不得撂挑子。所以老婆罵狗，總覺是在損他。

賴巴正叼著雪糕棍吸吮。陳鎖又說，村長說了，咱這山上有礦?？h里來測量……有人踹了賴巴一腳，賴巴嗽地叫了一聲。陳鎖琢磨，該停下了。最后落到重點上，今晚7點北大甸來水。又在門邊的墻壁上，吃力地寫上“給水3天”。這堵墻是他的園地，組里的一些事在這里公示，黃白卷邊的舊紙逐漸被新紙取代，內(nèi)容不斷更新。窯溝人都知陳鎖清如白紙。

楚貴問，北大甸水渠四下漏水，咋不修呢?晦家的破地早干巴了，都能崝住人。陳鎖說，村長說了，這樣的事要一事一議，不是開過會了嘛，誰也不愿出工啊?楚貴不高興，拉倒吧，你裝彪啊，王崴的水渠都修上水泥了。陳鎖說，那是上面投資的，村長說咱等下批。其實他心里明白，還不是因王崴的地在公路邊，鄉(xiāng)里為搞形象工程把粉擦在臉上了，誰愿往屁股上擦。

楚貴說，同是一個日頭照，難道窯溝是后娘養(yǎng)的?操，還招商呢，還想翻身呢，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沒人管。撲，他把麻將牌推倒了。

輸錢的潘香急了，說，怎么?不玩了?你不想翻身，俺們還想翻身呢。楚貴說，屁，天生就是下面的命，還想翻哪門子身?潘香照楚貴后屁股踢了一下，沖陳鎖說，真是不該來的來了，呸!又一腳踢在賴巴身上，賴巴尖叫起來。

地瓜不干了，伸手抱起賴巴。嘴，卻朝李玨咧。陳鎖看到了，喝道，又傻了!看我!

麻將局散了，各自忙活家里的地了。陳鎖接過賴巴，放到摩托油箱上，正想啟動，李玨湊到跟前，小嘴貼到耳朵邊，低聲說，哥，傍晚到俺家去一趟。感受她身上的氣息，仿佛在心尖撓癢，轉(zhuǎn)頭時瞄到白凈的脖子。李鈺說，俺可等你啊。陳鎖一陣竊喜，說實話，他特喜歡李玨，只是有心沒膽。按照以往，他會說。有事你說吧。鬼使神差，他點頭示意。他知道，楚先的老公公出門了，家里只有李玨和孩子。

天一擦黑，陳鎖帶了板手，把北大甸的水門子提起來。由于北大甸在大山凹處，地面落差很大，提多大的門子能把水灌上，不至于把地淹了，他心里還是有個啞巴數(shù)的。這時，他想起在村里開會時，村婦女主任偷偷告訴他，由于窯溝沒有中心戶長，潘香把環(huán)摘了，五個月沒做檢查，弄不好懷上了。他把全窯溝的婦女篩選了一遍，以為李玨再合適不過。心想，趁李玨找他，正好把這事提出來。

李玨家在堡子東頭，平時，很少有人去。陳鎖來到大門口，先是前后左右撒目了一下。她家大黃吠了幾聲又打住，它認得陳鎖，全窯溝的狗都認得他。走到院子當間時，他發(fā)現(xiàn)炕頭上坐一男人，由于背沖外，一時看不清是誰，又不像李玨公公。就躲到院東的一棵小櫻桃樹下，樹上結(jié)著一串串的櫻桃，櫻桃小而紅。吃到嘴里酸甜可口。整個窯溝就這一棵，是楚先從外地帶回的。陳鎖心想，東西還是外面的鮮。一會兒，李玨出來，伸長脖子往大門口探望，進屋又在外屋地忙活。那人出來時，令他大吃一驚，竟是地瓜。地瓜并沒發(fā)現(xiàn)他。

陳鎖先在屋外干咳幾聲，李玨迎出時，陳鎖明知故問，你公公呢?李玨告訴他去姑婆家了。陳鎖又問，地瓜來干嘛?李鈺說，沒事他總來，有心事唄，傻了吧唧，我也不好意思攆。

到里屋時，發(fā)現(xiàn)李玨的小孩正在炕上打滴流。陳鎖問，怎么啦?李玨告訴他，孩子的腎不好，住一周院了，花了四千多。陳鎖判斷，李玨是找他借錢的。心想，這幾年，窯溝人很少求他了，有的人甚至把他當孫子，挨家收取水費、防疫費、機耕費時，有的人有錢也不交，總讓他跑個三五趟的，狗要熟了，人要生了。于是，打定主意幫她。問，缺多少錢?喊個數(shù)。其實，錢沖老婆要是不可能的，他指望炕琴被子里代收的2000多元機耕費。沒想到李玨口氣變了，哥，俺有事相求，但不是借錢。陳鎖不解。李玨嘆了口氣，低下頭說，人啊就是命，哥，實話對你說了吧，俺倆沒登記就結(jié)婚了，想當初我不聽爸媽話……李玨哭了。落到這步，真沒法面對老人，我一直騙他們在外面打工，到現(xiàn)在他們也不知實情。

陳鎖無耐，勸她想開點，要面對現(xiàn)實。李玨叉說，窯溝人除了你，誰還瞧起俺?李玨淚流滿面。陳鎖最怕來人，伸長脖子望窗外，外面墨黑。李玨用手絹擦擦眼睛，說，哥，俺今天找你來，求你把孩子的戶口落上。

面對李玨近乎祈求的目光，陳鎖心軟了。但馬上想到一個問題，說。要地可沒有，組里那點責任田，法院判給潘香了。李玨說，俺不要地，落上戶口就行，孩子總得有個名分。陳鎖清楚，有戶口才能享受醫(yī)保，否則不能報。就說，沒有結(jié)婚證和出生證，怕落不上。李玨說，我兩眼墨黑找誰啊，求哥幫忙了。李玨抓住了陳鎖的手。陳鎖心里熱乎乎的，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責任感強烈。

陳鎖激動地說，我答應(yīng)你了，我還得求你呢。李玨瞪大眼睛。陳鎖說，我想讓你當中心戶長。李玨掩口笑了，嫩白的小手一擺說，不行不行。陳鎖說，我看，可窯溝就你行。李玨說，我戶口不在窯溝啊。陳鎖說，你不是楚先的媳婦嗎?是窯溝的媳婦，就是窯溝的人。李玨無話可說，總得給陳鎖個面子。陳鎖告訴她，等開會選舉。

回家的路上，陳鎖才感覺有些不妥，讓李玨當中心戶長，會有阻力。尤其是那個潘香，他從心里打怵她。

潘香在窯溝土生土長，由于面色黝黑，說話甕里甕氣，像個老爺們，三十歲才處對象，男方小她三歲，嫌男方老家窮，兩人住在窯溝。當時正趕窯溝調(diào)地，村民代表討論會上，有人提出出嫁女戶口應(yīng)遷未遷的沒有份，分地方案沒把潘香列進去。

潘香著急了，手拎大公雞找到陳鎖。陳鎖面露難色，說，你看你，見外了不是?潘香飽含熱淚說，哥，算俺求你了，可不能讓俺喝風啊。陳鎖說，這是會上決定的。你把戶口遷走吧。潘香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就你說了算。望著撲棱撲棱的大公雞，陳鎖不敢答應(yīng)。大公雞當著他的面屙了一泡屎。

他讓老婆把大公雞退回去，結(jié)果，潘香又原封送回。于是，陳鎖把雞下鍋燉了。吃了雞的陳鎖，硬著頭皮把潘香列入分地名單中?？墒?，抓鬮那天，被楚先和地瓜爸爸等人發(fā)現(xiàn)，堅決不同意。在場的潘香破口大罵，最終沒能如愿。

陳鎖把趴在母雞身上的大公雞逮著了，趁黑送給了潘香。但是。潘香早把吃雞的事嚷嚷出去。后來，潘香向法院提起了訴訟，在法庭上，雖然指為要地，卻把陳鎖吃雞作為證據(jù)提供，硬說陳鎖受賄。陳鎖肺都氣炸了，恨不能扇她一耳光。

潘香最終打贏了官司，卻和陳鎖、楚先、地瓜爸爸等人積怨。所以，對李玨當中心戶長肯定持反對意見。何況，工作的重點，就是潘香。

陳鎖為難了，找村婦女主任討計。當她得知李玨戶口不在窯溝時，建議暫由陳鎖兼職。陳鎖不干，最終兩人達成口頭協(xié)議，她辦李玨孩子出生證明，陳鎖摸清潘香懷孕了沒有。陳鎖明白，一旦漏網(wǎng)，他可是責任人呀!

陳鎖從村里回到楚貴小賣店，剛熄火，潘香賴嘰嘰地說，到哪跑風了，走，到俺家去。陳鎖尋思準沒好事，問，有怕人事嗎?潘香說，去就知道了。陳鎖心里沒底。潘香說，好，你等著。

陳鎖坐在破鈴木上候著，點上一支煙。不大一會兒，潘香懷抱一只母雞氣沖沖回來。陳鎖倒吸一口氣，真有點談雞色變，心里納悶，和潘香之間總離不開倒霉的雞呢?再說，未婚時，她并沒這樣啊。潘香說，你賠我的雞吧。陳鎖說，無事無非的，叫我賠的哪份雞呢?潘香把手捅進雞腚里，說，都三天沒蛋了，原先只隔一天。又把雞腚沖他，說，不信，你摸摸?陳鎖說，雞狗事也歸我管?有勁也使不上啊?再說快歇伏了，不下蛋很正常。潘香頭一偏，說，俺潘香從來沒無理取鬧過，是不是你領(lǐng)王獸醫(yī)給雞防醫(yī)的，咋就這么巧從那以后不下了?陳鎖撂起右腿下車。說，你這叫講理啊?我們是防雞瘟。潘香馬上說，肯定把蛋包捏壞了，再就是嚇著了，反正你得賠。這時，屋里的人聞訊出來。楚貴附和道，俺家的雞也是，現(xiàn)在連雞蛋水都供不上。潘香把母雞放到破鈴木車座上，母雞老老實實蹲那不動。陳鎖后悔剛才沒到她家，這個場面讓他被動，人越來越多了，人群當中還有李玨。

陳鎖心想，不壓下她囂張氣勢，以后誰還聽他的?打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村婦女主任判斷完全正確，不懷上才怪呢。問，多長時間沒去檢查，有了吧?潘香翻臉了，說，什么?臭不要臉，呸!俺今天豁出去了，當大伙面脫褲讓你摸，摸啊!潘香腥臭手指指向陳鎖，逼他后移。有人嬉笑起哄，場面有點亂。母雞撲撲棱棱飛落到地上，旋起一股塵土。陳鎖很尷尬，心想，還是走為上吧。于是跨上破鈴木，右腳揣了幾下，噗嘟嘟著火。潘香兩手掐腰，大喊，想溜啊!事還沒完呢。陳鎖扭轉(zhuǎn)車頭，兩腳蹬地，轟上油門，沖了出去。在嗆人的煙霧中，人們散去了。

傍晚，陳鎖接到李玨電話，讓他去一趟。鬼使神差。他去了。進屋，發(fā)現(xiàn)李玨正在炒菜，屋子香噴噴的。陳鎖納悶，問，家有客人?李玨說，有，剛到。陳鎖這才明白。李玨說，俺想好了，就沖潘香今天的表現(xiàn)，中心戶長俺干定了。陳鎖說，對，好好治治她。李玨問，啥時選舉啊?陳鎖想起村婦女主任說過的話，為不打消李玨積極性，笑了笑說，等等。李玨說，你這組長也挺難當呀，今天太掉鏈子了，等俺當上中心戶長，看俺怎么對付她。

一會兒工夫，桌子上的菜擺滿了。李玨打開一瓶二鍋頭，說，我陪你喝。陳鎖心里明白，李玨和他套近乎，指為戶口的事。又想，能否有點那種事呢?陳鎖是那種有心沒膽的人，不會主動發(fā)賤。但有這樣的漂亮女人給自己寬心，也覺挺值。

陳鎖被嘩啦啦的水聲驚醒。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斜倚在被垛上，一個小被蓋在身上。李玨已不在屋里。那水聲原來是夢。這才想起，三天給水的時間到了，估摸著北大甸的水已灌得差不多。趕快把閘門關(guān)上，否則，非淹耗子不可。出了屋，才看見李玨穿著衣服瞇在西屋炕上。他沒有多想，輕腳出了院門，直奔渠閘。

路上，陳鎖望著月光下那亮白的一片，意識到來遲了。于是，抱頭蹲下，憤懣化作一口痰唾在流淌的水面上。

像鐵軌般延伸的水渠現(xiàn)在斷開了，缺口就在腳下，已沒有嘩嘩的水聲，水流平緩舒展，和諧中伴著肆虐，有三塊稻田稻苗已被掩沒，仿佛聽到稻苗輕微的哭泣。他想，這破水淹誰家的地不好，偏偏淹潘香家的，已把化肥施到地里的潘香，肯定不會放過他。

陳鎖決定，先把閘關(guān)了，再辦缺口的事?？傻搅碎l門，扳手竟然扳不動了，因為長年失修的閘門大概走形了。于是，他用繩子系在鐵銑把子上旋轉(zhuǎn)，幾圈下來，大汗淋漓。天麻麻亮了，田野的輪廓已依稀可見，要趕在天亮前把缺口堵住，靠自己怕是來不及了。他飛快跑到地瓜家，熟睡中的地瓜，磨磨嘰嘰，說，隊長，俺有事求你。陳鎖說，有屁快放，我知道，完事我給你找個老婆。地瓜漲紅了臉摳摳眼屎，說，俺有數(shù)了，俺想李玨……陳鎖馬上說，不行不行。地瓜說，她戶口不在，俺不嫌棄。陳鎖心想，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時還說不清，就說，好好，給你想著。地瓜屁顛屁顛，到廈子里找出編織袋和木棍，隨陳鎖來到北大甸子。

陳鎖很同情地瓜，組里一有活就想到他。完活記在方格本上，至于工錢多少，地瓜從來不問。這些年，根本不知欠地瓜多少工錢。這些工錢和村民組長的工資都應(yīng)村上支付，每逢年根，陳鎖都找村長要錢，村長以村里沒有為由，拖個沒完。陳鎖心里清楚，村上沒有分文的收入，原來村組的那點積累早就花光了，這些只能掛在賬面上。希望雖然渺茫，但卻支撐他多年。

地瓜已在缺口處釘上木棍，準備垛上裝土的編織袋。取土在很遠的旱田地邊。一袋土百十來斤，地瓜不費勁就發(fā)到肩上，走起路來像頭牛。陳鎖覺得，手下沒有地瓜這樣的牛，肯定干不了，同樣，沒有像他這樣的村民組長，村長不得跳光桿舞?

陳鎖一抬頭，緊張得快尿褲子，好像看到潘香，揉揉眼睛定神一瞧，果真是她，趿著紅拖鞋，奔了過來。

潘香攔住了地瓜，雖然相隔很遠，卻聽得清清楚楚。潘香問，地瓜，你把水渠挖開了?如不是，給我放下!地瓜并沒放下肩上的袋子，抬起頭，咧開嘴巴說，你看你，冤枉俺了。回轉(zhuǎn)過身，沖陳鎖勾了一眼。潘香沖陳鎖的方向呸了一口。吼道，俺家地已三次受淹了，我就納了悶，咋就和俺過不去!沖地瓜嚷，聽到?jīng)]?給我放下!讓村長來看看，非要他包損失不可。地瓜站不穩(wěn)，有點晃。潘香又嚷，你傻嗎?被人熊了都不知!地瓜嘿嘿一樂，咱得聽干部的。潘香唾了一日，狗屁干部，破鞋干部!

趁潘香說話的當兒，地瓜走近缺口。潘香跑過去拽地瓜，地瓜打了個趔趄，就聽“撲通”一聲連同土袋子滾落到水里，地瓜在水中掙扎著，試圖抬起頭來。可把陳鎖嚇傻了，瘋了般奔來，只身一躍。跳進水里，大喊，地瓜!地瓜!

陳鎖費盡全力把地瓜拽上來，任憑怎么呼喊，地瓜沒有丁點反應(yīng)。陳鎖只覺得兩腿酸軟，癱坐在地上。沖潘香吼道。地瓜完了，地瓜完了!潘香臉色煞白，“撲!”倒下了。陳鎖嚇呆了，抱起潘香，奮力呼叫，潘香，潘香!使勁掐人中，潘香“哇”的一聲蘇醒過來，兩眼直勾勾盯著陳鎖，搖動腦袋說，俺不是故意的，俺不是故意的……爬起來就往家跑，連掉了一只鞋都不知。

天亮時，人們聞訊而來。地瓜的臉被蒙上。有人問，隊長，怎么辦啊?陳鎖說開會，開會。楚貴說。開個狗屁。他才想起，5個村民代表，4個外出打工了。楚貴說，你干脆拍板吧，人還能挺尸在外嗎?

在場的人流淚了，楚貴平日常數(shù)落地瓜，負罪般哭出聲來。傷感的氣氛在水渠上流動。缺口的水還在流淌，沒有人把它堵上。人們還是七手八腳地把地瓜抬到家。

湊錢購置花圈、壽衣、自布、黑布，成了難事。地瓜唯一親人就是二叔，但他病癱在炕，是村里的低保戶。無奈，陳鎖偷偷從炕琴里，把代收的機耕費拿來用急。

拴著38張歲壽紙的木棍立在院門的左邊，昭示人們，這家的男人人生走到盡頭。人們很同情地瓜，雖然老婆撇下他兩年多，還盼望老婆和女兒能回來，這種信念支撐著他快樂地活著，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再也見不到了。

陳鎖掀開罩在地瓜臉上的黃裱紙，那雙眼還是直勾勾的。右手抻出的兩指頭，也沒有合攏。陳鎖心里明白，地瓜還惦記著老婆和女兒。

經(jīng)知情人聯(lián)系，第三天傍晚。地瓜老婆和女兒回來了。人們發(fā)現(xiàn)地瓜老婆穿著立整。線條分明，皮膚白嫩，透著城里女人特有的風韻。

陳鎖告訴地瓜老婆，是潘香找他和地瓜堵豁口時，地瓜不小心掉進水渠的。這時，鼻涕嘴歪的潘香進屋，沖地瓜老婆，說，俺不是故意的，俺不是故意的……地瓜老婆心中生疑。陳鎖告訴她是潘香。地瓜老婆搖搖頭。

陳鎖把罩在地瓜臉上的黃裱紙掀開。地瓜老婆哭了，女兒抱爸爸頭慟哭，隨之。是在場女人的一片哭聲。陳鎖把地瓜的眼撫上，發(fā)現(xiàn)地瓜的眼角有點濕潤。地瓜總算入殮了。

要送盤纏了，人們把童男、童女、紙車、紙馬和花圈擺放在院子里。地瓜老婆從小賣店回來后，阻止了。她問陳鎖。是潘香把地瓜推到水里嗎?陳鎖說，凈瞎說。地瓜老婆拿出那只厚底紅色拖鞋。又說，起碼應(yīng)是因公死亡，難道一點說道沒有?不是俺不仁不義，他無是無非走了，扔下俺母女倆咋過?再說人死了所欠工錢呢?地瓜老婆提出的問題，噎住了陳鎖。

陳鎖拿出記工的方格本。她翻了幾下，問陳鎖，昨晚你記上了嗎?陳鎖說，我剛記上的。地瓜老婆說，這就對了。那就是因工死亡啦，再說，是不是潘香推的，在場人不就你嗎?陳鎖支支吾吾。

地瓜老婆拍著棺材號啕大哭，說地瓜死得冤，撇下俺娘倆不管了。有人從中悟出點什么，說，這個女人真不是個善茬子。也有些人怨恨陳鎖。

每個人都很焦灼，陳鎖更是焦灼，一閉眼，滿腦子嘩嘩的水聲，和地瓜把眼瞇起來的笑臉。老婆問他，你昨晚到底在哪?陳鎖不語。老婆哭了，你看這是什么?遞過一張紙，只見上面：陳鎖和李玨是個大破鞋，昨晚兩人一塊睡覺……陳鎖頭“嗡”的一下，意識到被人監(jiān)視了。問，是從哪弄來的?老婆說，我在小賣店墻上撕下的。

陳鎖把昨晚的情況如實講了。老婆半信半疑，李玨是個大美人，兩人還喝了酒，深更半夜的，誰知兩人都干了什么。兩口子吵吵了一宿，老婆甚至提出離婚。

一大早。陳鎖來到小賣店，屋內(nèi)冷清，根本沒有玩麻將的。楚貴正和幾個人說話，見陳鎖時，立馬打住，個個目光冷硬。楚貴拿出方格本，翻到寫滿蠅頭小字的一頁，陳鎖發(fā)現(xiàn)是地瓜的小店記賬單。楚貴帶了哭音說，隊長，求你幫個忙。陳鎖沒有搭理他，轉(zhuǎn)身瞅那堵墻，問，小報是誰貼的?楚貴反問，你說呢?陳鎖扭頭就走，他前腳出屋，后腳就跟出一口痰。

陳鎖斷定，貼小報的人定是潘香，罵道，太不仗義了，你不仁休怪我不義了。只要講出事情真相，潘香非吃官司不可。

他騎著破鈴木，來到公安所。剛一停車，李玨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他就把打算和李玨講了，李玨堅決不同意。要他找鄉(xiāng)長，讓鄉(xiāng)里解決。陳鎖細細琢磨。覺得李玨說得在理，把火氣壓下來。

陳鎖來到李副鄉(xiāng)長辦公室。李副鄉(xiāng)長是從市里下派的干部，三十多歲，長得瘦小單薄，李副鄉(xiāng)長懂一些農(nóng)村的政策，問陳鎖，地瓜堵決口，履行一事一議民主程序了嗎?陳鎖說，狗屁一事一議啊，人們都在睡大覺，找誰一事一議啊，黃瓜菜不都涼了?李副鄉(xiāng)長說，你沒走民主程序，還談什么因公死亡，不是白扯嗎?

陳鎖把那個方格本往桌子上一捧，說，這上面都沒開過會啊?難道白干啦?李副鄉(xiāng)長輕拍陳鎖，說，別激動，這是規(guī)定，不是哪個人說了算。陳鎖冒了一頭熱汗。

陳鎖又問，水渠年久失修，是誰的責任?李副鄉(xiāng)長問，那條水渠是支渠還是斗渠?陳鎖回答，是斗渠啊。李副鄉(xiāng)說，斗渠歸村民組管。

陳鎖明白了。依李副鄉(xiāng)長的說法，地瓜的死完全是他的責任，就連地瓜的工錢也沒有地方要了，那樣的話，如何面對地瓜的老婆，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地瓜?

陳鎖眼里噴火般，握拳向李副鄉(xiāng)長打去，大喊，你裝燈啊，這么多年，我白給你服務(wù)了?聞訊而來的機關(guān)干部，好容易把陳鎖勸出屋。

李副鄉(xiāng)長覺得問題很嚴重，向鄉(xiāng)長做了匯報，鄉(xiāng)里組成由李副鄉(xiāng)長牽頭的工作組，準備通過法律的形式解決問題。需要馬上火化，工作還要陳鎖配合。就和平穩(wěn)下來的陳鎖到地瓜家。

地瓜女人弄清鄉(xiāng)里的意見后，要求必須先確定是否因公死亡，解決理賠問題。但李副鄉(xiāng)長堅持要地瓜先火化。地瓜老婆一肚子火撒向陳鎖，揮舞手臂抓撓陳鎖，說，地瓜是被潘香害死的，你也不給作證，俺不想活了。陳鎖并沒躲閃，仿佛這樣更痛快些，陳鎖成了血頭公雞。鼻涕嘴歪的潘香站在大門口，念叨，俺不是故意的，俺不是故意的……

地瓜老婆喊人，要把棺材抬到鄉(xiāng)政府大院。陳鎖兩腿叉開阻攔，說，不妥啊，政府正在解決。臉色慘白的地瓜老婆一下昏倒了。萬分愧疚的陳鎖心里像刀割，耳邊又顯嘩嘩的水聲，瞇起眼睛的地瓜向他走來……一時，失去理智的陳鎖向棺木撞去。

躺了三天三夜的陳鎖終于睜開眼睛，視線由模糊到清晰，白色的墻面、白色的棚頂和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還有臉色蒼白眼睛紅腫的老婆，目光落在床頭柜醒目的鮮花上。老婆附在耳邊告訴他，是鄉(xiāng)里的李書記送的，來過三次了，還要請你下館子。陳鎖問。李書記管我?老婆說，李書記說他管到底。陳鎖流下滾燙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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