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谷又叫斜峪道、褒斜道。南起漢中褒城,穿過秦嶺,連接關(guān)中平原。北口的斜峪關(guān)在陜西岐山與眉縣的交界處,諸葛亮隕落的五丈原與其衣帶相連。
徒步七八十里路,我終于來到斜谷。這方令人神往的土地,是我心中的嬌娘,我想近距離地親一親她的面頰……然而,天公卻不做美,悄悄地下起了小雨。
不過,這雨也下得調(diào)皮,像牛毛,似發(fā)絲,在空中忽悠忽悠地漂浮,正好給我燥熱的身體降了降溫。我仰面直天,讓那涼絲絲的雨星兒落在臉上,立刻就覺神清氣爽。
神清氣爽的我,走得匆匆,看得蒙蒙,來到斜水大壩,那雨就下得猛了。我沒有抱怨,而是感謝上蒼,它使我看到大雨中的斜谷水庫。
斜谷水庫又叫石頭河水庫。洶涌澎湃的水流沖出大壩北端的水閘,落入谷底,百米高的落差,形成一道壯觀的瀑布。瀑布流進(jìn)水渠后,就變得幽靜起來,溫順得像河岸人家的細(xì)妹子,不露唇齒地走著,悄無言聲地淌著,澆灌川道里的莊稼,滋潤堤岸上的土地。雨中的水庫,是海納百川的水母,雨珠兒肆無忌憚地抽打著她的身軀,她卻不惱不燥,敞開胸懷,將這小精靈兒全都收斂起來,叫它們在這里稍事憩息。然而,雨珠兒懵懂得很,它們似乎并不理解水母的心意,打落水面后泛起一個(gè)一個(gè)的漣漪,像一葉葉小舟,在茫茫的湖泊中沖擊。它們想沖出重圍,制造一些小小的鬧劇??墒?,這畢竟是徒勞之舉,一旦跌落水母的懷抱,就得接受水母的教誨。水母要將它們梳理一番,然后恩賜給養(yǎng)育萬物的大地。
這孕育萬物的水母,總使人生出千絲萬縷的感激。她在這里匯聚起千水萬水,膝下的莊稼才這樣的碧綠青翠……于感念之中,我撐開了隨身攜帶的雨傘,緩緩行進(jìn)。沒有因狂風(fēng)暴雨而卻步,沒有因旅途勞頓而歇腳。浩渺的水庫落在我的身后了,這雨也就歇住了。
歇了雨的斜谷,更有一番情趣:一道霧嵐從山腰里騰升起來,像一幅壁畫,掛在那里;又似一道青煙,欲飄未飄……這山中的鬼靈精,是想給我作伴,還是與我為伍……我想它們一定是在窺視我的行蹤,怕我驚醒這雨后的寧靜。
我不敢驚醒斜谷的寧靜,把腳步放得很輕,生怕踩踏一苗小草,生怕誤傷一株花朵……霧障漸漸扯開,山只露出窄窄的一段綠腳,齊腰之上,宛如輕紗遮面,看不真切,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我想,諸葛武侯當(dāng)年兵出斜谷,用木牛流馬馱運(yùn)糧草,天體也是這樣朦朧吧?朦朧的天體,才使司馬仲達(dá)捉摸不透,于是,才有了葫蘆峪那場生生死死的傳奇情景。那一場大火,如果能把司馬父子燒死,三宗歸一,恐怕就不是西晉。然而,上蒼并不佑劉,一場大雨將司馬仲達(dá)放生,使諸葛武侯愁病交加,于五丈原升天,留下了千古遺恨。無論是誰,想起這一段歷史,都會(huì)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憂傷。唐朝詩人溫庭筠路經(jīng)五丈原時(shí),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篇:“鐵馬云雕共絕塵,柳營高壓漢宮春。天晴殺氣屯關(guān)右,夜半妖星照渭濱。下國臥龍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象牙寶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笔谷烁袘?,令人悲哀……我不想使自己的心境平添悲凄,穿過嘴頭鎮(zhèn),一步就踏上了登山攀頂?shù)氖瘡健?/p>
這里才是真正的大山,站在山頂,一覽關(guān)中平原的恢弘,給人一種浩然蕩氣的震撼;站在山頂,可以俯瞰漢中盆地的景色,給人一種江山這邊獨(dú)好的壯美。站在山頂,還可以看見惟余莽莽的斜谷,不過,它是被大山擠兌出的一條長蛇,俯首稱臣,讓清凌凌的水流從它的身體上穿過。
山體在這里顯得這樣的氣勢磅礴。河谷猶如它的血管,四縱八橫地伸展開去,仿佛諸葛武侯擺下的八卦陣;森林郁郁蔥蔥,四面密布,像一張扯開的蜘蛛網(wǎng),將一切的一切都網(wǎng)在其中……我沿著獵人抑或采藥人踩踏出來的羊腸小道緩緩走去,泠泠淙淙的泉水聲便撲面而來了。那聲音極其清朗,聞聲如見活脫迸進(jìn)的姿影,引人自生雀躍之心。身不由己,循聲而去,不覺漸高漸幽。方知,泉水非止一脈,前后左右,草叢石逢,幾乎無處不涌,無處不明。山間林密,泉隱其中,偶爾閃過亮亮的一泓,像跳來跳去的松鼠,使人振奮。振奮之余,方才明白:這里原是長江與黃河兩大水系的分水嶺,一道陡峭的山脊將密如麻絲的水流一劈兩爿,一爿流北,一爿向南。向南流淌的入了褒河,朝北而去的流進(jìn)渭河。而令我驚嘆的是,這里的泉水清純得晶瑩透亮,一如初生的嬰兒,彌漫著童貞和稚氣。面對清澈如鏡的泉水,我思緒萬千:人在童年時(shí),似乎都像這山中的泉水,清純無瑕;然而,一旦長大,身體是魁梧了,智慧是敏捷了,卻變得復(fù)雜起來。復(fù)雜得使人琢磨不透,還要生出私心、邪念、貪欲。泉水流入江河、大海,水勢是壯闊了,氣度是恢弘了,但也就污濁了,甚至還夾帶著毒素,給萬物生靈帶來災(zāi)難?!叭酥?,性本善”,這樣的命題,是耶非耶,不敢妄加論斷,可“江之源,水本清”卻無論如何是真理。但愿大人們脫去稚氣的時(shí)候,贏得的只是成熟而不帶邪惡;泉水流進(jìn)江河時(shí),平添的只是壯闊而不帶污濁。那時(shí)侯,才是個(gè)完好的世界!
追著嘩嘩流竄的泉水,我想逮住它們,不叫它們?nèi)ジ切┪蹪嵬骱衔???蛇@畢竟只是徒勞之舉。泉水一躍,便沖進(jìn)斜谷去了。斜谷內(nèi)的河流就是石頭河,當(dāng)?shù)厝私兴彼?。西落的陽光輝映在水面上,這兒那兒,金光閃閃;角兒旮兒,斑斑駁駁,使人仿佛進(jìn)入了童話世界。就在河一端的峭壁上,我看見了棧道。這些棧道已是東倒西歪、破敗不堪,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蒼老、憔悴,但它卻展示了一段歷史、一段天公開物的動(dòng)人景色。這些棧道是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時(shí)的打造,還是諸葛武侯北伐中原時(shí)的建構(gòu)?抑或是大禹治理九洲時(shí)的杰作?這些都無從考證,但無論是誰,他們在懸崖峭壁上修鑿這條道路時(shí),都發(fā)揮了高超的智慧,拼出了堅(jiān)強(qiáng)的毅力……這才是流芳千古的大智大美,可是,假以時(shí)日,有多少人能夠讀懂這種美呢?
不知不覺,夕陽便隱去了身跡,漂浮在空中的晚霞也黯然失色,夜的眼睛睜開了。我該踏上返程的路途,可日暮黃昏去之遙遙,只好借宿于一座道觀里。道觀清凈雅素,一清俊道士捧上茶水,我便與他對月品茶,聆聽泉聲。
深夜聽泉,別有一番滋味。那聲音,像是一曲震撼人心的交響樂,渾然而成,卻能分出高低:于草叢中緩緩流淌的,仿佛一把小提琴在演奏,悠揚(yáng)、舒靜;擠出石逢的滴泉,“丁冬丁冬”,還帶一點(diǎn)瘋狂,像是琵琶在彈撥《泉水丁冬》抑或《十面埋伏》;而激流直下陡壁,飛瀑落入深潭,定是銅管齊鳴……
咀嚼著這山間深夜的泉聲,仿佛聽到歲月的流逝,歷史的變遷,生命的降生、成長、繁衍、死亡……我想,不管這世界如何的污濁,你也得不歇步地向前邁步。只要能邁出一步,大地就會(huì)有一點(diǎn)震動(dòng)。只要對社會(huì)有一點(diǎn)貢獻(xiàn),世界就多一分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