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到嚴武市長帳下當秘書,以大善始,以微惡終,多以為是杜甫與同事關(guān)系處不來。干部都是年輕化,獨有一個白發(fā)老漢廁身其中,哪里有共同語言?杜甫當秘書,當?shù)酶C囊與沮喪,年齡代溝是真的,但是否與辦公室的同事鬧不開心,這個有待商量。
嚴市長初招杜甫入編公務(wù)員系列,心意是真的,情意是深的。杜甫與嚴武三代世交,早年在長安,杜甫與嚴武老爸嚴挺之從游,互見肝膽,想必當年杜甫是看著嚴市長長大的。嚴武到成都來當市長,之前杜甫已在成都郊外蓋了一棟茅草屋,謂為草堂,其生活艱難困苦也就可知。嚴武空降地方,以御史中丞轉(zhuǎn)任成都尹鎮(zhèn)蜀《新唐書》說嚴市長是位愛慨而慷國家財政的公仆:“武在蜀頗放肆,用度無藝,或一言之悅,賞至百萬?!倍鸥Φ拿┪莩榍镲L(fēng)所破,弟侄嚴武來當市長,劃撥一些款項給老杜略事修葺,那不是極容易的事?
沒弄清楚嚴市長對杜甫是出于什么想法。對杜甫,最好的是養(yǎng)士,最不好的是用士,國士之類,可養(yǎng)不可用。養(yǎng)呢,撥一筆大錢由他去,這就叫做尊重,把他當貴賓待了,時不時請國士到府上到禮堂到賓館,開開新春茶話會,坐坐教師節(jié)主席臺,仕與士各取所需,各自受用;用昵,把他招致麾下,開工資開福利,表面來看,這叫重用,其實賓主雙方都很難堪,士在仕手下了,還是貴賓嗎?若是貴,也是貴奴了,雙方身份已由主客變質(zhì)為主奴了。嚴市長初請杜甫入幕,杜甫也是很猶疑的,杜甫長嚴武14歲,在長安也曾當過從八品,這官只是相當副鄉(xiāng)長級別,但終究立身官場,而且是中央機關(guān),沒吃過豬肉,看了很多豬跑,杜甫當然知道賓主不能輕易易勢感于嚴市長殷勤,一再相請。杜甫盛情難卻,也就繞過逢進必考程序,以特招方式,進了市長辦公室,干上了秘書角色事。 也許嚴市長是這么想的:給一筆錢來養(yǎng)杜甫,未嘗不可,只是名不正,莫若給杜甫正式公務(wù)員身份開工資叫杜甫自養(yǎng),更加言順一些,也叫杜甫自安一些。嚴市長初聘杜甫,待杜甫不薄,安排杜甫當了節(jié)度參謀,有論者說,唐朝官制體系,有行軍參謀,罕見節(jié)度參謀,嚴市長專設(shè)這一職務(wù),乃是特為杜甫因人設(shè)崗,特設(shè)崗位不說,嚴市長還上報朝廷,奏請杜甫掛名檢校工部員外郎,還奏請皇上“賜緋魚袋”。像嚴市長一樣,能把秘書進步事情如此掛在心上的,憑心而論,確實是少的。
只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國士,請請客是一回事,酒桌上面敬敬酒,難度不大,但安排其在手下工作了,主席桌對面分派活計了,那是另一回事了。既是文字秘書,你得寫工作報告吧,你得寫總結(jié)材料吧,你得寫調(diào)研論文吧。杜甫寫詩行,寫那些官樣文章還行否?不會寫套話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對許多政務(wù),以寫時評之手來寫領(lǐng)導(dǎo)講話,那肯定是會亂套的,時評多高頭講章,按時評行政,固然解氣,卻難解事。杜甫當秘書,沒將國士身份降為寫手定位,多以國士做國策,哪里行得通?《新唐書》里說杜靜甫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绷⒄摵芨?,卻不切實際,其所寫的材料能通過嗎?杜甫不好意思說自己寫材料不行,多半材料熬夜加夜班寫成之后,杜甫自以為是賈誼高策,以為可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牙是興沖沖交稿結(jié)果多半是,嚴市長看了皺眉打叉打叉廠,一路打叉,大段大段刪,一頁一頁刪,最后只剩下“同志們”三個字,退還杜甫。杜甫臉上還掛得住嗎?怕是臉刷刷刷起紅云,紅如關(guān)公了。
史書上說,杜甫所撰材料“高而不切”,讓辦公室的同事大瞧不起,杜甫詩道“當面輸心背面笑”,諸論者說這詩的主語是杜甫同事,因為杜甫是嚴市長的座上賓,同事們不敢當面笑杜甫,當面是恭敬如儀,背后是竊竊私笑,搞得杜甫抬不起頭來,一個名滿天下的國士,哪里受得了這種恥辱?杜甫后來打死也不當秘書了,主要是同事們排擠。此論可商量。同事們笑話杜甫,那是肯定的,但若先沒有嚴市長操起掃把一樣的筆,大筆掃除杜甫所擬材料,其他小秘書想笑也是不敢笑的。
杜甫與嚴武,好像關(guān)系一直可以,好事者屈指統(tǒng)計過,說杜甫詩集里,寫人之交游者,獨與嚴武最多,說他當秘書當?shù)貌凰醋阅切┩率箟摹YM解的是,杜甫發(fā)了一回大飆,不是在辦公室與同事發(fā)的,而是與嚴武大沖突。那次嚴武請客,杜甫喝酒喝得’二醉二醉,有酒壯膽,惡向膽邊生,大發(fā)酒瘋,突然站到嚴武寶座上,瞪起銅鈴眼:“甫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日:‘嚴挺之乃有此兒!’”嚴武也是性格暴躁的主公,一是年輕,二是高官,年輕加高官,不單是一加一的物理效應(yīng)而是一加一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官場新貴不多氣壯如牛?嚴武得這侮辱,大起殺心,一錘子要將杜甫捶扁。
此后嚴武再想邀請杜甫去當秘書,杜甫寧可再度顛沛流離,也不吃這份不是人吃的秘書飯,其中酸甜苦辣,杜甫已嘗過了。
(選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