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中國人追憶宋代和明代的生活方式,因為那是士人主導的社會,它的節(jié)奏被控制在“詞人’的手里。帝國的時間被改寫了,越過皇帝時鐘的高大圍墻,自主的文化時鐘在悄然行走。
樂曲是文化時鐘的第一樣式。但這并非宮廷和寺廟的禮樂或雅樂,而是民間樂坊和妓院的“淫樂”,也就是那種跟“詞”結合的情色詩歌。詩意的空間在其間徐緩展開,靈魂和肉體獲得了雙重的滿足。此外還有其他類型的時鐘。李清照在《聲聲慢》中寫道:“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边@是緩慢的雨鐘敘事。它是憂郁的象征,代表失眠、孤獨和悲痛。靈魂像水滴一樣,在絕望中孕育著微小的希望。
明代人發(fā)明的泡茶手法,成為文化時鐘的第二樣式。一盞茶的沖泡和品嘗,是一種新的計量單位。明代士人的內在時鐘緩慢地行走在瓷器和腸胃之間,仿佛是一架利用流體原理的水鐘,你甚至可以安靜到聽見水在體內流動的聲息。
1949年以后,中國時間開始了第一次加速的進程。“大躍進”的時間體系支配了全體人民,繼而引發(fā)災難。改革開放則是中國人的第二次時間加速,它把全體中國人送入了更加狂熱的財經運動?!皶r間就是金錢”,這個口號成為一種嚴厲的國家咒語,它點燃了國家和個體的物欲,令所有人都陷入瘋狂的時間焦慮。
中國式時間綜合征的臨床表達,大致有下列幾個方面:第一,所有人都自我延展工作時間,而把旅游和休閑視為浪費,導致全體中國人的生活品質急劇下降;第二,不斷催熟兒童智力發(fā)育,從三歲起就開始了漢語、英語、美術、音樂和舞蹈的訓練,卷入應試教育的怪圈,而令幼兒完全失去童真與歡樂;第三,把政績跟市政建設掛鉤,令全體官員都成為高速機器的推動者,而以粗暴的方式加快城市現(xiàn)代化的進程。 這正是所有慢時間開始受到青睞的原因。宋時間和明時間,并非是退回農業(yè)文明的理由,卻可以治療我們因時間過速而帶來的諸多創(chuàng)傷。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高速度經濟運動導致文化退化,以致我們如果沒有經過專門訓練,就無法正確返回慢生活的時代。許多人甚至無法閱讀當時的文獻,更無法理解慢生活的邏輯和美學。
為了打破這種僵局,一些禁語課程開始走紅。報名者被送進福建長汀的某座著名寺院,被迫禁語兩周以上,這是強行放慢時間的精神療法。另一種辟谷課程則要求人每頓只吃1個蘋果、3枚紅棗和7顆松子,其中蘋果每咬一口必須咀嚼81次以上,有的甚至多達120次以上,整個進食過程被嚴重放緩。這種方式--不僅改變了吞咽節(jié)奏,而且改變了整個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這是一種強制性的介入一—從口唇運動開始,“中國速度”的生活模式得到了矯治。
傳統(tǒng)的道家療法只能修正極少數(shù)人的生活方式,卻無法改變整個中國的時間程序。時間加速體系是一條巨大的賊船,一旦上了,就很難再度逃離,直到你被強制性退休為止。對于21世紀的中國人而言,慢生活是最奢侈的愿景,它僅屬于極少數(shù)能夠戰(zhàn)勝欲望的人。在這樣的場景中,無聊、閑適、緩慢和無所事事正在成為一種罕見的美德,它反對過度繁忙的時代,而向我們發(fā)出了心靈健康的勸告。慢生活是一劑良藥,足以用來拯救一架在高速運轉中崩盤的國家機器,以及那些為物欲而戰(zhàn)的肉身。這是唯一的自救方案,此外更無其他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