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話語情境中,兔子是一種溫馴的小型動物,無害,溫良恭儉讓。
所謂“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強調的還是溫順,而不是“咬人”。
常識說,兔子的繁衍速度驚人,這很像是應付種群滅絕而進化出來的本領。兔子貪吃,懶惰,適應閑暇比適應危險很在行。兔子尿很騷,一旦沾染上,很難清除。
設想你要是活在兔子窩里,那一定是悲慘的事情。但人們通過想像兔子的象征性,賦予它們的現(xiàn)實以浮夸的美好。這就像我們自己,以各種各樣的幻想來支撐生活的不如意一樣。
在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的“兔子四部曲”中,他以兔子命名主人公哈利,《兔子跑吧》、《兔子歸來》、《兔子富了》、《兔子歇了》,象征兔子先生頂著中產階級身份冒險所嘗試的一生。
談到創(chuàng)作主題,厄普代克總結成:謎一般的性愛和死亡,作為犧牲的社會存在,意料之外的歡樂和報答,作為一種進化的腐敗。而這些主題,也很恰當?shù)貫橹袊讼铝俗⒛_。
文學中的兔子形象還不止于厄普代克創(chuàng)作的形象,英國漫畫家安迪·萊特創(chuàng)造出自殺兔形象,如何讓自己死得有創(chuàng)意,自殺兔讓幽默五味雜陳。
表面上看,安迪的自殺兔與溫順的中國家兔毫無共同點,后一類兔子只求如何安逸地生,是懼怕死的。但若把死看成死氣沉沉地活著,兩種兔子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向生而死。
中國版的自殺兔由漫畫作家右手發(fā)揚光大,自殺兔從此讓死亡變得反諷,帶有特定的可操作性,因而具有了流著眼淚看喜劇的哲學意蘊。生死一線牽,兔子打破了生死界限。
列舉了這么多類型的兔子,其實說的是人。沒有純粹的兔子,就好比沒有純潔的人一樣。我們是否也是像兔子那樣存活?人的境況難道比兔子更高級嗎?仔細考究,其實不然。
所謂立足國情,原本是一個病句,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慘心態(tài)??伤诂F(xiàn)時,卻是不可駁斥的。我們是人,我們也是兔子。我們一邊編造出兔子的美好生活,一邊躲在旮旯里哭。
放在中國特色的環(huán)境下,就厄普代克的小說主題而言,兔子哈利不僅僅指中產階級男人的各種失去,恐怕也能指代大多數(shù)階層的失掉:制造希望,再失掉希望;謳歌犧牲,并成為犧牲。
至于自殺兔,相比國人哪怕是在2011年的得失,恐怕描述得還不夠全面,掛一漏萬。生而有房貸、擇校費、看病難、死不起,死而有撞車、追尾、有小悅悅、生不得。
緊盯著生死話題,大約是悲觀的了。為帶出一點幻想的土壤,我們也在生死之間的過程尋找樂子,尋找快樂。因此,有人遷徙,有人移民,有人在唱歌。
厄普代克提到“一種進化的腐敗”,形象而又深刻。他說的就是一種反進化,一種人不能自然為人、不得不混跡于人形與獸類之間的非人狀態(tài)。它是一種對人本性的掠奪與喪失。
在這樣的分析框架下再回頭看兔子的形象,它就不再是單純的動物了,它可以是許多人的集合,它代表了把人拱手相讓,也蘊涵了人之所以不能為人的各種境遇,總之是人的犧牲。
但兔子不是生下來就是服從死亡的,它也要努力求生,即使明知道它被圈養(yǎng)的后果就是被屠殺。我們也以為有了房產就安慰,有了朋友就溫暖,有了占領就勝利,有了革命就民主,根本不是那么簡單。
尤其要說到孩子和青年的不堪。如果整個社會的氛圍就是兔子文化,那他們從小接受的、長大熏陶的就是怯懦與茍活。這是社會對孩子與青年的文化虐待,就像我們喂養(yǎng)兔子并吃了它,頗為殘忍。
在講究動物福利的今天,顯露出人性的溫柔部分,大概也就是佛家所謂的不忍,比如不忍見殺戮。問題是,不忍見鮮血橫流,卻見了太多孩子流血,不忍見青年早衰,卻見青年蒙昧。
這是一個長長的陡坡,兔子和人一樣下滑,誰知道坡底是深淵還是平原?幾乎少有人關切這個終點問題,想的倒是坡上如何草長林深。兔子與人難以對話,就像人與人難以對話一樣。
在答案揭曉前,我們如何想,如何愿,如何做,才是好兔子?
在《兔子跑吧》中,兔子哈利來回奔跑在妻子與情人間,前者的背景是混亂的現(xiàn)實,后者代表了不能忍受的理想。跑來跑去,兔子先生所躲避的其實是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人。
想到兔子,讓我們覺得自己還不是最差的那個等級的動物;但想到只有兔子被我們踩在腳下,只有它們才能安放我們的鄙視,又讓人特別害臊。我們恨恨地承受這些,愿賭又不服輸。世上有兔子萬千,進化成人是多么困難。
因為誰也不想溫順的兔子在急了之后,尚未露出自己應該露出的牙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慣常的判斷是,兔子急了,要“咬人”
——兔子急了,其實更意味著某種改變,某種希望。
在這個臨界上,還原給兔子本該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