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前師范畢業(yè)時,我極盡想象之能事,也沒有想到我的教學生涯居然會在揮起泥板平整教室的噼噼啪啪聲中開始。
多年后的某一天,當我偶然間不無得意地向身邊年輕的同事們述說起這件往事時,他們眼神復雜地看我一眼,而后呵呵一笑,有人甚至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長地說:“老兄,你還有如此豐富的經(jīng)歷啊,想不到,想不到!”仿佛我是在說一場夢。
1990年的夏天,八月底的某一天,我走進了本區(qū)最邊遠的鄉(xiāng),走進了那個面朝大山三面臨水的偏遠村小——六合小學。
學校雖然是村小,卻有二百多個學生,九位教師,其中六位住在學校里。報到之后,校長先給我安排工作(一個人包班二年級,每周二十五節(jié)課),然后把我安頓在一間黑屋子里。那是一間背臨湖水的小屋子,整日里黑黝黝的。小屋只有一扇不到一尺高的小窗,得等到下午五點過后,太陽擦著山脊下滑西落時才能將陽光透進我的屋子,將湖面的粼粼水波映在我小屋正對小窗的墻上,讓我的屋里能夠見到一些自然的光,溫暖的光。
中師三年,出生貧寒的我沒有少想自己將來工作的學校會有多么艱苦。我曾經(jīng)設想自己被分到邊遠的山區(qū),一個人住在八面來風的學校,吃喝拉撒全靠自己,如今的環(huán)境雖然不算好,工作也不輕,卻讓我感覺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第一次去班里上課,教室里先還安靜,可不一會兒就桌子板凳吱吱嘎嘎聲此起彼伏,有兩個孩子甚至突然跌倒,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感覺自己作為老師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挑戰(zhàn),心里氣惱至極。幾步跨過去,我正想大聲呵斥,卻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課桌底下像挨了一溜排炮似的,到處是大大小小的彈坑,兩個孩子就跌坐在“彈坑”里。等兩個孩子灰頭灰臉地爬起來,窘頭窘臉地望著我時,我卻再也呵斥不起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的第一批學生竟然會坐在“彈坑”密布的教室里上課!
在“彈坑”密布的教室里上了幾天課,我心里好像也“彈坑”密布了似的。
有什么辦法可以把地面弄平整一些呢?有一天,當我盯著小屋地面再次念叨起這個折磨了我多日的問題時,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看著父親揮著泥板把廚房的黃泥地面拍緊拍平的情景。我為什么不可以組織孩子們用泥板把教室地面也平整一下呢?
說干就干,我當即決定利用星期六下午的勞動課平整教室。
山里的孩子從不缺力氣,聽說要平整教室,特別積極。一到周六中午,他們就把箢篼、水桶、小鋤頭、泥板之類的工具早早地帶到了學校。
勞動開始,我指揮孩子們把課桌凳全搬出來,然后帶著他們?nèi)バM馇f稼地里搬黃泥。我?guī)е簭?、祥華等幾個大個子男孩挖土往箢篼里裝,其余孩子則兩人一組,把黃泥抬進教室。三十多個孩子一起忙碌著,螞蟻搬家似的,在教室與莊稼地之間來來回回奔走著。
看孩子們把新鮮泥土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又帶著春強們修整教室里的“彈坑”。我們把“彈坑”四壁清理平直,把坑底的土適當挖松,然后澆上水泡軟。等水差不多都滲進去了,坑里的土變得比較有粘性了,就倒進新鮮泥土,再叫孩子們使勁踩,使勁跳,把黃土踩緊,壓平??床鹊貌畈欢嗔?,我和春強們就揮著泥板噼里啪啦使勁拍。隨著泥板的舉起、落下,坑里的泥緊了,凹下去了,旁邊的孩子趕緊添上新泥,然后再踩,再拍。添土,踩土,拍土,孩子們使勁地跳啊,蹦啊,拍啊,有的還唱起了歌,簡直像過節(jié)一般。
手酸了,汗流了,教室地面終于被我們拍得平平整整、結(jié)結(jié)實實了,大家再也不用灰頭土臉地坐在教室里上課了,我感覺自己的心總想蹦出來笑。
事后才發(fā)現(xiàn),學校各班教室都一樣。見我班這樣做效果不錯,于是大家紛紛仿效??粗薪淌覠ㄈ灰恍拢彝蝗话l(fā)覺,有時候艱難并非不可改變,即使初為人師,我也大有可為。
不過,經(jīng)過這樣平整的教室也頂多能維持一年。一到暑假,因為天氣炎熱,教室里的黃土地面就會干燥得開出巴掌寬的裂縫。暑假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孩子們再次舉起泥板平整教室。
就在這揮著泥板平整出來的教室里,孩子們陪著我度過了初為人師的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艱苦的日子。
學校六個班,卻只有九個教師,每個老師的課都多。其中有三個民辦教師,都是附近的,每天上完課還要回家種莊稼。我們幾個外地來的老師都住校,無處可去,學生走完之后坐在辦公室不是看書備課改作業(yè),就是揮起筆胡亂涂抹。我現(xiàn)在的字還不錯,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
每個月,我們都要帶著孩子們?nèi)ド缴系男∶焊G挑煤。每次挑煤,小的背,大的挑,老師挑著煤走在班級前頭帶路,兩百多人的隊伍拉開來,遠遠看去,蔚為壯觀。
最麻煩的是一日三餐。我們每個月都要步行一個多小時去鄉(xiāng)里的糧站買米買面。至于菜,因為沒有集市,無處可買,就到附近農(nóng)家去買。幸運的是,學校后面有一些荒地,學其他老師的樣兒,我也開辟了一小塊出來,種上了一點兒絲瓜、南瓜、四季豆之類不需要怎么費神打理的菜。而孩子們也常常在上學的時候給我捎來一棵兩棵的蔬菜,自己總算不至于靠著腌菜下飯過日子。
那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
學校是一個四合院。隨著年輕人的增多,校長找來石匠現(xiàn)澆了兩塊水泥板,再用硫礦石板做支架,在四合院地壩南北兩側(cè)各搭了一個乒乓球臺,算是豐富師生們的文娛生活。課間,中午,乒乓球臺是孩子們最快樂的天地。大家排成一溜兒挨個兒打,有時排在后面的連球兒也沒有摸上就上課了,那也沒有關(guān)系,下節(jié)課完了接著來,真是其樂融融。下午放學,孩子們走完了,乒乓球臺就成了我們幾個年輕老師揮灑汗水的地方,大家總要打得一身汗淋淋的才罷休。
晴朗的晚上,我們就坐在四合院的地壩中間,借著千里皓月,或是漫天繁星聊天。我們偶爾也喝點酒,酒到酣處,甚至扯開破喉嚨對月當歌。
那時的學校安全管理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限制。每學期,我們都可以組織學生出去春游秋游,或是登高爬山鉆洞探險,或是戲水小溪捉蝦摸蟹,或是帶上鍋碗瓢盆野炊。天氣炎熱的日子里,我們甚至可以帶著孩子們?nèi)W校外面的湖里游泳。
現(xiàn)在,鎮(zhèn)里所有的學校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大的教學樓拔地而起,教室寬敞明亮,功能室以及教學儀器設備一應俱全。至于那所村小,早已經(jīng)完成它的歷史使命,被撤并也已經(jīng)十年有余了。雖然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初登講臺時到底給孩子們講了些什么,但那段雖然艱難卻很快樂的日子卻永遠留存在了我的心底,讓我至今不敢忘卻,因為它不但磨礪了我,堅定了我的教育人生,還讓我見證了一個地區(qū)教育的變遷,為教育的今天和明天而感到欣喜。
(張家明,重慶市沙坪壩區(qū)方堰塘小學,40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