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
史鐵生說:心靈的房間,不打掃就會落滿灰塵。蒙塵的心,會變得灰色和迷茫。
紛擾的塵俗、私利常常迷失我們的本心,物欲常常玷污我們的靈魂。為了找回迷失的心,文人雅士們不斷拷問著自己的靈魂,凈化自己的心靈。
拷問心靈之作由于其感情真摯,思想有深度,容易產(chǎn)生震撼性效果。此類作品常于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切入思考,揭示出深刻的主題,發(fā)常人之未發(fā),拷問靈魂,發(fā)人深省。
選文1
泥 活
□房樹民
馮蘭瑞老頭,坐在厚重的桑木案前,腰板挺直,脖筋繃緊,眼神像錐子似的注視著案子上新捏好的泥活。他手持竹刀,這里抹一抹,那里旋一旋,對這么精巧生動的“武松打虎”,你還有什么可挑剔的?武松左膝鎮(zhèn)住大蟲的花脊,傾全身之力向大蟲身上壓去:右手揪住大蟲的耳朵,反手掄拳,那大蟲拱起半條身子,懸口吊牙,眼眶眥裂。這會兒,馮老漢雙眼擠在一起,只見他那窄細(xì)的瞳仁中有兩個香火頭般的亮點閃動著,直視自己的這件創(chuàng)作,搖了搖頭。片刻之后,似有所悟,他重新拈起案上的竹刀,挑起一丁點紫泥,朝著武松拳背上三剔兩刮,頓時,那拳背上便鼓起幾條彎曲的虬筋。至此,馮老漢的花白胡子里才露出一絲兒不易覺察到的笑容,放下竹刀,搓著兩手,輕輕地從案邊站起。
孫子馮大剛好趕集回來。這個胖墩墩的小伙子進了屋,便從大竹籃里提出一瓶通州大曲,一包用荷葉托著的熟驢肉。他用手甩了一把流到下頦的汗,說:“爺爺,這酒這肉您就敞開吃!今兒頭一天到集上去開張,您猜怎么著?這宗買賣別提多快!”
“怎么個快法?”馮蘭瑞問。
“我把‘芮莊泥人馮’的幌子打出來,籃子里的各色泥人才擺到地攤上,眨眼之間,趕集的人就圍了個里外不透風(fēng)。嗬,五十件泥人一下子就賣個精光,好些人都說,泥人馮的手藝二十多年沒見了!”
哈哈哈哈!馮蘭瑞老頭開懷地笑起來。
馮大一眼瞧見桑木案上的武松,忙奔過去,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直起,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又看,樂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爺爺,這是怎么捏出來的,我壓根兒沒見過這么好的活兒!”他拉著爺爺兩只粗糙的大手,說:“爺爺,下回趕大集,我得把這個也帶去。”
“帶去唄!”馮老漢答應(yīng)了,“擺在地攤上,先讓大伙看個夠,收攤時隨便賣掉就成。”
“爺,武松難道不肯幫咱一個忙?”馮大神秘地靠近爺爺?shù)亩洌敖駜簜€,管理市場的胖老劉蹲在地攤旁,捧起這個瞧瞧,抓起那個看看,愛得簡直沒治!我把‘武松打虎’帶到集上送給他,說不定他能讓咱把泥活價往高里提!”
馮蘭瑞眼里一閃一閃的亮光熄滅了。他走到桑木案前,用呆滯的眼神盯著孫子馮大,張開粗糙的巴掌,放在“武松打虎”上面,狠狠地向下壓去。
(選自《小小說精讀》)
品讀賞析
這篇小說成功地運用典型化的手法,選擇了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段,即“泥人馮”爺孫倆在出售泥活上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情感由喜到悲,先揚后抑,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主人公的泥活絕技,將馮蘭瑞的思想性格浮雕般地刻畫出來。馮蘭瑞不僅技藝不凡,而且品德高尚,是一個具有重名輕利的有高尚藝德的、精益求精的人,與他的孫子不擇手段地謀利形成鮮明的對比,鞭撻了被金錢蒙蔽了雙眼的人,拷問著每一個想讓藝術(shù)沾染銅臭的靈魂。
選文2
向紅柳懺悔
□畢淑敏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當(dāng)兵。
這世界的第三極,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不知是神靈的佑護還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皺褶里,有時會不可思議地生存著一片紅柳叢。它們有著鐵一樣銹紅的枝干,鳳羽般紛披的碎葉,偶爾會開出谷穗樣細(xì)密的花,對著高原的酷寒和缺氧微笑。這高原的精靈,是離太陽最近的綠樹,百年才能長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區(qū)巡回醫(yī)療,我騎馬穿行于略帶蒼藍色調(diào)的紅柳叢中,曾以為它必與雪域永在。
一天,司務(wù)長布置任務(wù)——全體打柴去!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來是驅(qū)車上百公里,把紅柳挖出來,當(dāng)柴火燒。
我大驚,說,紅柳挖了,高原上僅有的樹不就絕了嗎?
司務(wù)長回答,你要吃飯,對不對?飯要燒熟,對不對?燒熟要用柴火,對不對?柴火就是紅柳,對不對?
我說,紅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飯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為什么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綠色!
司務(wù)長說,拉一車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兩車汽油。焦炭運上來,一斤的價錢等于六斤白面。紅柳是不要錢的,你算算這個賬吧!
挖紅柳的隊伍,帶著鐵锨、鎬頭和斧,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紅柳通常都是長在沙丘上。一座結(jié)實的沙丘頂上,昂然立著一株紅柳。它的根像一柄巨大章魚的無數(shù)腳爪,纏附至沙丘逶迤的邊緣。
我很奇怪,紅柳為什么不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貓著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艱辛。老兵說,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紅柳長在沙丘上,是因為有了這棵紅柳,固住了流沙。隨著紅柳的漸漸長大,流沙被固住的越來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紅柳的根有多廣,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紅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偉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紅柳的枝葉算不得好柴薪。它們在灶膛里像閃電一樣,轉(zhuǎn)眼就釋放完了,炊事員說它們一點兒后勁也沒有。真正頑強的是紅柳強大的根系。它們?nèi)绫P卷的金屬,堅挺而硬韌,與沙礫黏結(jié)得如同鋼筋混凝土。一旦燃燒起來,持續(xù)而穩(wěn)定地吐出熊熊的熱量,好像把千萬年來從太陽那里索得的光芒,壓縮后爆裂出來。金紅的火焰中,每一塊紅柳根,都彌久地維持著盤根錯節(jié)的形狀,好像一顆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紅柳根從沙丘中掘出,蘊涵著很可怕的工作量。紅柳與土地生死相依,人們要先費幾天的時間,將大半個沙山掏凈。這樣,紅柳就枝丫遒勁地騰越在曠野之上,好似一副鏤空的恐龍骨架。這時需請來最有氣力的男子漢,用利斧,將這活著的巨型根雕與大地最后的聯(lián)系,一一斬斷。整個紅柳叢就訇然倒下了。
連年砍伐,人們先找那些比較幼細(xì)的紅柳下手,因為所費氣力較少。但一年年過去,易挖的紅柳絕跡,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樹靈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來越漫長,最健碩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斷紅柳蒼老的手臂了。于是人們想出了高技術(shù)的法子——用炸藥!
只需在紅柳根部,挖一條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藥探進去,人伏得遠遠的,將長長的藥捻點燃。深遠的寂靜之后,只聽轟的一聲,再幽深的樹根,也尸骸散地了。
我們風(fēng)餐露宿。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紅柳的沙丘,好像做了眼球摘除術(shù)的傷員,依舊大睜著空洞的眼瞼,怒向蒼穹。但這觸目驚心的景象不會持續(xù)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煙消云散,好像此地從來不曾生存過什么千年古木,堆聚過億萬顆沙礫。
聽最近到過阿里的人講,紅柳林早已掘凈燒光,連根須都煙消灰滅了。
有時深夜,我會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們的魂魄,如今棲息在云端何處?會想到那些曾經(jīng)被固住的黃沙,是否已飄灑到世界各處?從屋頂上揚起的塵霧,通常會飛得十分遙遠。會看著自己的手,覺得上面有綠色的血跡。無論我們曾經(jīng)有多少神圣的理由,今天都要向紅柳懺悔。
(選自《畢淑敏散文集》)
品讀賞析
本文以其獨特的視野震撼人心。其實,人們不僅在社會生活中需要時時拷問自己的靈魂,在與自然相處時更應(yīng)該不斷提醒自己,反思自己。因為對人類的破壞行為,自然總是無言地接受。
本文通過回憶自己對于自然的破壞,對人類的野蠻無知的諷刺和鞭撻,對自己無意中傷害了沙原中那些英勇的斗士而懺悔,獨特而真實。其實,懺悔不是“亮丑”,而是化丑為美的契機。懺悔的過程,是人格升華的過程,也是讓愛心扎根心田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