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廟里唐代的大銀杏樹,樹下既是二寶子化緣來的寺廟。 每個地方出一個行業(yè)的人,在我老家的西邊出木匠,河對面原來出挑碼頭的,我們當(dāng)?shù)爻鐾呓?,往南出挑牙蟲的,男的做篾匠。挑牙蟲的純屬騙人。當(dāng)?shù)氐闹心陭D女農(nóng)忙結(jié)束后,就成群結(jié)隊地外出,然后走鄉(xiāng)串戶幫人挑牙蟲。過去鄉(xiāng)村里沒有牙醫(yī),牙齒疼起來,正要命的功夫,聽到一個老媼悠悠吟唱著——挑牙蟲哎——挑牙蟲哎!馬上覺得牙好多了,請進來,任由她們在嘴里東挑西撿。一袋煙的功夫,牙蟲挑出來了,然后放在一塊小玻璃片上,只只蠕動,活的!立時感覺不疼了。隔一段時間再疼,再挑。等到牙疼得受不住,到醫(yī)院去看,大半的牙都不行了。于是一顆一顆的拔,只留幾個好的做門面。說話咝咝漏風(fēng),抽煙的時候關(guān)不住煙,從嘴角分兩線亂冒出來。
瓦匠這個活不好干。要不怕高,久雨之后幫人家撿瓦,或者上房苫草。怕高,站在上面一看,頭暈,立也立不住,這活就干不了。祖師爺不賞飯吃!干瓦匠先要不怕登高。先開始拎灰桶,然后拌和泥沙。往上面拋磚,磚拋好了,再學(xué)砌墻。學(xué)會看線、掛線。師傅也不說,砌不好,甩臉一耳光打過去。打多了,慢慢也就會了。這東西說多了無益。我教人寫字也是打,寫不對,不說,讓他還是寫。再寫不好,把爪子伸出來就打。小孩子手嫩得像雞肝一樣,哪能真打?嚇一嚇。時間長了,也知道肘不能屈在桌子上,慢慢也拎得筆起來。有些家長心疼孩子,一世也學(xué)不好。俗話說:慣子不孝,肥田出癟稻。信然!
為什么會一個地方出一個職業(yè)呢?這里面細說一下大家都明白。比如一個孩子初中畢業(yè)在家,想著出去做工。家里人尋思,你舅舅在城里做瓦匠,過年時間來家,洗了手臉,穿上在城里買的光鮮衣服,在鄉(xiāng)人眼里也是不同常人。為了面子,自然也買幾包好煙敬人。誰不高看一眼。于是請來家里坐地喝酒,慢慢說帶孩子進城里做工。舅舅自然推辭,帶個人進城上高上低,萬一有閃失,脫不了干系。高低不要,但是擋不了妹妹坐在灶間一邊燒火一邊拿衣角揩眼淚,加之酒又喝高了,便拍了胸脯,拍了就甩不掉了,過完年孩子就要隨著舅舅走。有一年我回家鄉(xiāng),見到一個兒時的玩伴從城里回來,燒包得不得了,買了黑禮帽,還有文明棍拄了在村里亂走,見人就抬抬禮帽點一點頭。臉上還架一副平光眼鏡,跟他媽的假洋鬼子差不多,嚇得他身前身后的雞亂跑。我二嬸罵二寶子,你別把我家生蛋雞的蛋給嚇回去了。一個地方興一個職業(yè),大多數(shù)是一個帶一個帶出來的,家族社會大致如此,比如溫州早年做小五金、小百貨也是這樣興起來的。
二寶子是我堂弟,他是個異類。做了兩年瓦匠,剛能上墻了,能吊線、掛線了,忽然不干了,撂下好好的手藝去出家當(dāng)和尚。因為他受了刺激,而且還不輕。村里王傳福家有個閨女本來說好嫁給他的,聘禮也下了,說好正月結(jié)婚的,誰知道女的跟走鄉(xiāng)一個收雞毛的跑了。收雞毛的是個北方小伙子,靈璧人,能說會道的,長得也高大。他住在鎮(zhèn)子上,天天走鄉(xiāng)收雞毛、雞金皮。有一只雙音口琴,沒人的時候就坐在供銷社門口吹口琴,吹《紅河谷》,吹《卡秋莎》。王傳福的姑娘聽迷腔了。經(jīng)常聽到她媽站在門口罵她,雞要上塒,豬要進圈,這么大的姑娘就知道耍,死不要臉的!王傳福姑娘低低的回她媽:“就死不要臉!”然后淺淺一笑,還是聽這收雞毛的吹口琴。某一天夜里,約了暗號,跟人跑了。后來傳說是跟這小伙子睡大了肚子,勢不得已,不能不跑了。
她跑了,二寶子就沒了老婆,煮熟的鴨子飛了。兩家大吵大鬧殺人一般,立逼著王家拿出聘禮。誰知道王家聘禮又被王傳福的兒子給另外一家作了聘禮,一時哪里拿得出。這邊二寶家又立逼著要,王傳福老漢只好在家上吊,上了幾回,被人救下了,他舍不得死,他就要個面子。一看二寶家人多來鬧,他就上吊。大家就拼命往下拽,哪能就那么容易讓他死了。死了,錢問誰要呢。二寶子爹說二寶子沒用,罵他:“你個吃貨,你倒是跟我到他家要人??!沒有人,鬧不翻他家!”二寶子蹲在地上捧著頭,一聲不吭。說急了就撂一句:“我出去當(dāng)和尚,我一個人過!”大家本以為是氣話,誰知道當(dāng)天夜里,二寶子帶了幾個錢就跑了。誰也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一去就是五年,杳無音信。
殊不知二寶子上了九華山,真當(dāng)了和尚,踐了自己的誓言。那會兒當(dāng)和尚的人很少,廟里缺人,主持看二寶子還清秀,就留了他在廟里打雜,也隨堂念念經(jīng)。二寶子本不笨,又肯學(xué),年終也有了分紅,加上老主持歡喜他,轉(zhuǎn)年讓他做了知客僧,到上海、南京接那些海外香客。那些香客朝山進香之后,另有分贈,一年得錢鈔不少。他只是不跟家里聯(lián)系,默默地做,等做好了,再回來夸耀鄉(xiāng)里。五年后,二寶子衣錦榮歸,在鎮(zhèn)上買了地,蓋了五間上下的小樓,朱漆的門面。一樓租給人家做生意,二樓自住。有了錢說媳婦何愁不成,誰家不想著把女兒嫁與寶和尚,上門提親的怕不是把門檻跑斷了呢。休假三個月,買家電,酬客,成親一氣呵成,喜席辦了三十多桌。寶和尚的頭皮也長出寸把長的頭發(fā),不像個和尚了。女方家人也來看了,說頭上沒燙戒巴,十分滿意。逢人便說,二寶子這樣走出去,誰說像個和尚呀,怎么看也像個大學(xué)生??!
成親后的二寶子還要重操舊業(yè)。瓦匠他一點不想做了,掙不到錢不說,還累個臭死。他還是打算上山當(dāng)和尚。這一次他上山,后面隨了本家三個青年,也是說要到廟里當(dāng)和尚的,都說是誠心善男子,死活要跟著去。這樣本鄉(xiāng)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行業(yè)——當(dāng)和尚。二寶子本來在這行應(yīng)該是非常有前途的,他就不該帶這三個本家親戚出家。這幾個壞貨,在山上見了主持有錢,干了半年后,起了歹心。某天夜間,捆了主持,要奪主持的錢財。把主持打個半死,暈到在禪堂前,氣若游絲地哼哼。最后各攜銀兩跑路,半年后落網(wǎng),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分別被判了刑。
二寶子因為介紹人不慎重,被廟里攆下了山。和尚算是干不成了,但他在這行業(yè)做久了,一點也不在乎。施施然回到家里,服侍老婆坐月子,他老婆生了個八斤重的胖兒子。他在家里設(shè)了香案花燭,引了當(dāng)?shù)氐南憧蛠頍?,家便是他的廟,一個月也不少掙錢。前年中秋,我回鄉(xiāng)下,在他家的大院子里賞月,他準備了菱角、月餅、石榴等物,桌子上燃了線香。我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說:現(xiàn)在暫時沒有,等秀秀坐完月子,我還是出去當(dāng)和尚呀!我被他弄得快要笑噴了,一口香茶哽在嗓子里差點嗆死。他跑到后面拍我的背很奇怪地說:“這有什么好笑的?”
寶和尚的老婆自生了兒子后,在家享福,地也不種了,菜在街上買了吃。寶和尚又跑到浙江做和尚去了,說是浙江經(jīng)濟發(fā)達,收益更好。就是有點想老婆,說等錢攢多了,自己蓋個廟,自己做主持。寶和尚這一回?zé)o論如何不介紹人到廟里做事了,但家鄉(xiāng)人還是陸陸續(xù)續(xù)找去要做和尚,最后蔚然成風(fēng)。你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可真就能拉下來這個臉。我姨娘家三個兒子都到浙江當(dāng)和尚去了,據(jù)說干得不錯,有兩個還在寧波買了房子。大兒子在廟里給主持開車。車不錯,是輛別克君威。做這個行業(yè),遠遠好于干瓦匠,所以我們當(dāng)?shù)匾坏侥晗?,??吹酱┝嘶疑G嗟暮蜕性诮稚蟻y走。和尚回家過年,和尚的老婆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在車站接了一班和尚歡歡喜喜地回家了。和尚抱著兒子、女兒,一路走一路問長問短。
今年春天我回老家掃墓,聽人說二寶在老家蓋大廟。他在當(dāng)?shù)氐暮笊缴w了一座大廟,廟里圍了一株唐代的銀杏樹。本來這個地方就有一座寺院,文革時燒掉了。原寺叫白馬寺,文革時候拆了白馬寺蓋了公社的大禮堂,禮堂蓋好的當(dāng)夜,就起火燒掉了。鄉(xiāng)人說折廟建公社不祥,這把火把周圍燒成一片白地。二寶子不知道怎么看中這塊地方,建了好一座寶剎,自己當(dāng)了主持,買了車自己開。老婆當(dāng)監(jiān)院。我去看的時候,他老婆秀秀十分熱情地請我吃了飯。我問二寶子呢?她老婆說到上?;壢チ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