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年四月十二日,這一天是星期六,在法國東部汝拉省首府隆勒索涅市的小鎮(zhèn)德斯尼,本地姑娘瑪麗亞-阿黛樂·拉爾都賽,正在鎮(zhèn)政府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對于這個外省小鎮(zhèn)的居民,這場婚禮相當特別,未來很長時間大概都會被人津津樂道,因為新郎是一位留著辮子的清朝官員,而且他的名字也奇怪,叫Tcheng-Ki-Tong(陳季同),聽起來好像chien qui tombe(落水狗)。陳季同(一八五二——一九○七)這一年三十九歲,游歷歐洲已經(jīng)十幾年,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時任清朝駐法國使館參贊,而且他還是巴黎文壇頗有一點兒名氣的法語作家。在鎮(zhèn)政府的結婚儀式之后,舉行了盛大晚宴。宴會上,新郎的從容自如,幽默風趣,讓眾多來賓大為傾倒。觥籌交錯之際,他還當場向鎮(zhèn)長捐獻了三百法郎,用于賑濟窮人,又給鎮(zhèn)里的其他機構數(shù)目不小的布施。這也大得當?shù)厝说臍g心。兩天之后,星期一晚上,當他乘火車返回巴黎的時候,一大群人在站臺上為他送行。面對熱情的親朋,他只好答應時?;貋硖酵麄?。
上述看起來像是小說中的場景,卻并非出自筆者的虛構,而是依據(jù)當年四月十八日巴黎《時報》第三版“社會新聞”欄目的報道復原的。當然,為了使報道的內容更生動一點兒,這里面也添加了筆者的某些理解。
不過,陳季同離開之后,一生就再也沒有機會重訪汝拉省了。一八九○年,對于這位清朝外交官而言,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一年。本年,出使大臣劉瑞芬任滿返國,繼任者薛福成初來乍到,一切外交酬應,均須陳季同這個使館的二號人物代辦和謀劃。此外,李鴻章為籌建江漢鐵路,委托陳與歐洲銀行家商談借款事宜,這也讓他大費腦筋。除了應對這些公事,陳季同還一直筆耕不輟。三月,他出版了《中國人的娛樂》一書,之后,他又馬上投入新書的寫作。十一月,《黃衫客傳奇》在巴黎問世。
這已是陳季同在法國出版的第四本書了。在此之前,他先后撰述了《中國人自畫像》、《中國人的戲劇》、《中國故事集》、《中國人的快樂》,以向西方介紹中國的文化和風俗而獲得好評,不過,這些書都不屬于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還不能充分發(fā)揮作者的想象力和文學才能。《黃衫客傳奇》這部長篇小說算是作者的一次新嘗試。
小說以唐代傳奇《霍小玉傳》為藍本,講述了李益和小玉之間的愛情悲劇。與中國讀者熟悉的《霍小玉傳》中的人物相比,《黃衫客傳奇》進行了相當大的改造。李益由一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一變而為深情款款,但性格軟弱,值得同情的悲劇人物。李益的寡母也是小說著力刻畫的人物,其固執(zhí)強勢、冷酷專橫,又工于謀略的特點躍然紙上。原本是一神秘豪客的黃衫客,成為具有超常能力的、富于魔幻味道的人物。他多次出現(xiàn)在李益的幻覺中,為小說增添了迷離恍的色彩。鮑夫人的描摹也十分生動。
在寫作技術上,大量心理描寫的運用,也是小說的一大特點。作者在西方文化中浸淫多年,十分熟悉歐洲文學的表現(xiàn)手段。小說中描摹主人公等待會試結果時的心情,以及病中的內心激烈沖突和幻覺,都是相當成功的。
坦率地講,這部小說雖稱不上是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但作者在感情上還是相當投入的,一些章節(jié)頗有打動人心的力量。譯者自以為做了多年相關研究,具有抵抗力,可在翻譯到某些段落時,也不禁黯然神傷。我們讀著這些從心里流出的文字,也可以想見作者的性情。實際上,在生活中,陳季同本人就是一個倜儻多情的詩人。
陳季同畢業(yè)于福州船政學堂,精通法文。年輕時,就因外交方面的才能,得到李鴻章的賞識。后曾在一系列外交事件中發(fā)揮作用,本來會得到重用,但他身份雖是武職(總兵銜參贊),性情卻全是文士。比起官場中的規(guī)則,他對于舞文弄墨似乎更為在行,而且又風流多情。前文提到他迎娶法國夫人,風光無限,殊不知也正是為了給這位夫人購買珠寶首飾,他揮霍了不少公款,以至于不久便被撤職查辦,悄然回國。
因為有李鴻章的關照,陳在償還了欠款后,被重新起用,任職于李鴻章幕府。在甲午戰(zhàn)爭中,他參與了一系列軍事活動。甲午戰(zhàn)敗,李鴻章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委派他協(xié)助辦理割讓臺灣給日本事宜??墒顷惖峙_后,受到當?shù)剀娒穹磳Ω钭尩臒崆楦腥?,公然違抗軍令,背叛他多年的保護人,站到了臺灣人民一邊。此時,他寫了當時有名的《吊臺灣》四律,哀悼臺灣之割讓,批評政府之無能。風格沉郁頓挫,感動人心。
此事之后,陳季同自然開罪了李鴻章,自己躲到上海賦閑。說是閑著,但他其實參與了一系列維新變法活動。辦過報,開過礦,救濟過庚子事變中的災民,也曾與八國聯(lián)軍中的德國士兵拔刀相向。他的家庭生活也不安靜,上海傳出他的法國夫人與英國情人用手槍決斗的緋聞,陳挺身站在二女之間,舍命調停。這段情節(jié)后來被陳的學生、小說家曾樸寫進了《孽?;ā贰7▏蛉撕髞淼莫氉曰貒?,大概與此事不無關系。不過,從陳的詩集《學賈吟》中,我們還是能看出他對夫人的情感。世間感情之事,有許多難以預料之處。法國夫人之后,陳又娶了李氏姐妹做如夫人。一九○七年,陳病逝于南京。了解作者的這些經(jīng)歷,也許在我們閱讀《黃衫客傳奇》時,可以增加些趣味。
另外,從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來看,就筆者的聞見所及,這部書大概是中國人第一次用西文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我一向不是很喜歡用“第一”這樣的表述,因為我們對于文化史深層次的內容,了解得還很不夠,未來可能還會不時有新的發(fā)現(xiàn)。不過,我看到在網(wǎng)絡上已經(jīng)有不少朋友將其定義為“第一”,既然大家喜歡這個詞,其實也未為不可。以后我們如果發(fā)現(xiàn)了更早的“第一”(我們期望那一天),那就再更正目前的提法,似乎也還不遲?;蛘撸枚披惻康恼f法,這是一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活化石”,是不是更好呢?這就留給大家自己去判斷吧。
行文至此,也該收筆了,想起剛拿到樣書時,曾在封底題了一絕,翻出來,博大家一笑:
倜儻乘槎客,遺編能斷腸。
海外知音盡,詩魂返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