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尚且沒有出世,我就已經(jīng)十分煩惱了。煩惱的原因在于愛犬豆豆。
所有和我談到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朋友,都不忘記提醒我說:孩子生出來后,你一定要將孩子和小狗隔離開,小狗的身上帶菌。
小狗的身上帶菌這件事,我早已經(jīng)從電視和報紙上得知,可是正所謂愛屋及烏一樣,我將豆豆從嬰兒時帶到三歲,豆豆如我的兒子,我愛豆豆因此從來沒有介意過豆豆身上有什么菌。豆豆在家里完全是自由自在的。豆豆的情形常常令我姐姐感到醋意或者是失意。我姐姐常對著四蹄朝天地睡在我的床上的豆豆說:豆豆啊你真是幸福,有小樓可以住,有席夢思可以睡;冬天有暖房,夏天有冷房,比我的環(huán)境要好很多啊。我姐姐于是會聯(lián)想起很多她不如豆豆的地方:豆豆就是有福,從來不用買衣服,永遠都有裘皮大衣可以穿;豆豆也不用像我這樣為了白頭發(fā)而不得不花錢去染發(fā),豆豆天生就是一身的金發(fā)。如此等等。我姐姐甚至說托生為她這種命運的人,還不如托生為豆豆這種命運的小狗。我于是對我姐姐說,你都認為是命運了,當真你托生為小狗,可能會是一只遭受遺棄的小狗呢。
我真的是瞠目結(jié)舌。然而我無法對我姐姐說,你何必要吃一只小狗的醋?在我的內(nèi)心里,前年我回國探親時,我姐姐的環(huán)境令我心痛。我姐姐特地將她平時睡覺用的折疊床讓給我睡,而我躺在那張床上還不如說是躺在囚籠里。那是一張一直墜下去墜下去的鋼絲床,因為年代太久的緣故,鋼絲已經(jīng)陷下去,好像鋼制網(wǎng)兜。我想翻身而翻不動,因此全身沒有一點地方是不疼的。
帶著一身的疼痛回日本,我首先去做的一件事就是將我姐姐辦到日本來,辦到我的身邊。我姐姐到日本來了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姐姐買了一張席夢思床。
怎么樣?我問我姐姐對床的感受。
是很舒服啊,可是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的東西,只能在日本睡睡的。我姐姐說。
我心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做錯了事。與其將我姐姐辦來日本,還不如在國內(nèi)買一張席夢思床送給她。
豆豆有很多被我慣壞的毛病,好像豆豆只吃牛肉條,吃牛肉條也要我將牛肉條掰成一小截一小截地用手喂。還有豆豆散步時不肯走,一定要我抱著。諸如此類的毛病總是令我姐姐不快。我姐姐會大聲地埋怨我,說我將豆豆慣壞了,說豆豆不像是小狗,簡直就是小皇帝。然后我姐姐總不忘加上一句話:你愛豆豆卻不愛我。
我姐姐大我18歲,倘若我姐姐早結(jié)婚的話,孩子都應該是我現(xiàn)在這般年齡了??墒俏医憬憔谷灰笪?b style="position:absolute;left:-100000px;">pGmS7b4u2ylE9bivAs9OVg==愛她。我姐姐對愛的渴求有歸根結(jié)底的原因。身為六個孩子中的長女,我母親顧不得照顧她,我父親是個酒鬼不知道照顧她。后來我姐姐結(jié)了婚,她的丈夫又不會愛護她。年近六十的我姐姐常常感嘆,不知道被人家愛是什么滋味。
我如此這般地對待小狗,惹得我姐姐在一旁邊埋怨我過于嬌慣一只狗,邊無限感慨豆豆的幸福。有一天豆豆被我抓得怪舒服,因而將肚皮翻在上邊,我姐姐在旁邊自言自語地說:被愛一定就是這樣幸福的。
我姐姐從來不肯愛撫我的豆豆。
我和我姐姐不愉快是為了什么事情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可以忘記的一定就是小事情。我記得我姐姐終日躺在三樓我買給她的席夢思上,不肯走下樓來,我則是終日不肯離開二樓。這情形維持了兩天。兩天里,我要睡覺的時候就會帶著豆豆上三樓。一直以來豆豆都是和我同時上床的,但是這兩天豆豆卻是先到我姐姐的床上,10分鐘左右的樣子吧,再到我的床上。我和我姐姐和好了后,我姐姐告訴我,豆豆每天都到她的床上用鼻子親親她的脖子。我姐姐說她感知豆豆是在安慰她。我姐姐說她長這么大第一次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姐姐說,想不到真正關心她愛她的居然是一只小狗。
難怪你會如此愛豆豆。我姐姐說她終于明白了。
其實,我姐姐住在我的家里,總是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和我鬧不愉快便使我姐姐格外容易動情。但是我意識到應該給我姐姐一種安然坦然的心境,給我姐姐一個新的能夠令她自信起來的環(huán)境。憑借在出版社工作了多年的關系,我將我姐姐安排到出版社下邊的裝訂廠工作。我姐姐除了給我一點生活費之外,還可以存一部分錢。
我姐姐看上去明顯是比以前精神煥發(fā)了很多。每天從工作的地方回到家里,人還在大門口,呼喚豆豆的高聲已經(jīng)先自傳到樓上來了。愛撫過豆豆以后,我姐姐才會與我打招呼。
一天我對我姐姐說,你回國后可以買一張好的大席夢思床了。我想象我姐姐在席夢思床上開始她的新的夢想。這一定不是夢想。然而我姐姐說,買床也得有一個放床的地方。想一想我姐姐說的是對的,我姐姐沒有房子的。前年我回家時,我姐姐是住在我母親那里的。可不是,就連那個像鋼絲網(wǎng)兜般的折疊床還是我母親跟我的小姐姐借的??磥砦蚁霂椭医憬闼谒约旱南瘔羲即采系膲粝脒€有一段路。
發(fā)工資的日子我姐姐最是興高采烈。每天早晨我看著我姐姐走出我家的庭園,看著我姐姐一點點兒消失的背影,我會覺得那段路已經(jīng)不會太長。
2009年11月17日星期二于日本東京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