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株待兔”這個成語人盡皆知,但少有人意識到自己就是那成語所指的對象。在守候、等待、準備一類的意義上,沒有人比“守株待兔”者更沉得住氣、更有耐心、更有犧牲精神。久而久之,等待成了人生。
十幾年前,我在北京流浪,常與何家棟老先生來往;那時他催我生活、思考、讀寫。我拒絕:沒有條件,居無定所,等我的條件好一些,肯定會創(chuàng)造出東西來的。老先生說,這種話他聽多了,什么等掙了錢再做文化,什么等有了家再生活,但是,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不是講條件講出來的。
我知道何先生是對的,但就是想偷懶:古人都說,食無魚,出無車……等有條件了再開始人生吧。十幾年過去,回顧起自己的生活,在還滿意之余,我得承認,何家棟等人的激勵成就了我。這樣的激勵或提醒今天仍在發(fā)生,就在上周,有朋友還帶話說,于浩成、李洪林等老先生還在關心我,希望我不要耽誤了自己。
何家棟先生的觀察是有道理的。很多人把理想建立在條件之上,在條件不具備之前,擱置自己的理想、興趣、愛好、抱負,生活變成了準備生活,長達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只是準備著。自己、當下都是守株之“株”,守在這里,等待著“條件”“時機”一類的兔子……
李洪林等人的用詞也是精準的,我們大多數人被耽誤了。這種耽誤,常被歸咎于時世、政府,比如“文革被耽擱的一代”“一生被極權毀了”。盡管這種說詞極有道理,但細究起來,耽誤,在很大程度上,當事人難辭其咎。
與流浪千年之久的猶太民族比,與極權下的俄羅斯精神比,我們總不免夸大自己遭遇的困難。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但我們的文化或人生主題卻是等待;其他文明的主題反倒是自強不息,是文學史家所說的出走、尋找、歸來一類的探索、表達和創(chuàng)造。
最為奇特的,是我們東方人或說中國人的人生,由西方人來總結。自強不息的貝克特大概就是從我們中國人這里得到的啟示吧,他寫了《等待戈多》這一存在主義意義上的文明荒誕。我們在等待中還把自己包裝起來,東方神秘主義,龍的傳人,炎黃子孫,孔子的鄉(xiāng)黨或二三把手,大嗓門或善宣傳者甚至把孔子一類的符號或資源變成自己的二三把手……
多年前北京街頭流行一句話:錢在地上都懶得彎腰去撿。的確,人生的財富、知識和思想,就在那里,關鍵要去撿起來、運用或流通起來。
有人說過,財富就在市場里,但等待的人生不去市場;知識就在朋友書本和萬里的時空中,但等待的人生不去讀書交友走路……用易道思維來說,條件只是先天搭的臺子,人生乃后天或說自己打下的江山。
等待的人生不可能一片遼闊、形勝、優(yōu)美或壯美的江山,等待的人生國土多半是荒蕪、逼仄的。
遺憾的是,等待似乎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宿命。我說過,在我們的世界里,生活受人支配,一生的抱負、才華在這里只剩下等待,一代又一代的人消磨了才學、精氣、魄力,依舊在等待。無論50后里面的“文革小將”,還是60后、70后,都有人在等待中活過一生,并在等待中死去。
我們等待著“時機”“條件”來解放自己,我們等待著代際的退場。我們在等待中、在麻木和消磨里變成了中年閏土而不自知。
我見過一些年輕朋友,他們曾經光華燦爛,但他們仍重蹈前人老路,進入等待的人生中,甚至他們忘了自己的來路和去處,消融消失到生活里。我因此問他們:如果天不變道亦不變,如果50年不變,又或者三個月內即變,諸君將何以自處?再問一句,將何以待人?再問一句,善是否永恒?
那些等待著的人們,對自己的機會和能力視而不見,沒有明白歷史之手借其書寫的文明演變劇本。他們不珍惜這些機會,他們不展示這些能力,他們不順乎天應乎人。他們只是小心翼翼地等待……
能等待什么呢?等到什么時候呢?毛澤東說過: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