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陶谷在《清異錄》中寫了一個“無心炙”的故事:“段成式馳獵饑甚,叩林家。主人老姥出彘臛,五味不具,成式食之有逾五鼎曰:‘老姥初不加意,而殊美如此?!A钼胰司叽似?,因呼‘無心炙’。”
段成式何許人也?唐代文學家,臨淄人,官至太常少卿,著有《酉陽雜俎》。關(guān)于他的“無心炙”故事,我年輕時就知悉,并為其能享有如此天造地設(shè)的“無心炙”而口水暗流不止。你想,一介書生郊外打獵,馬兒把他帶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陌生地。好不容易在林中找到一家農(nóng)舍,出來的老姥既聾且瞽。想方設(shè)法讓她明白自己“饑甚”,老姥拿出一碗肉羹,卻連調(diào)味都沒有。環(huán)顧四周,墻上掛著弓、箭,椅上鋪著虎皮,心里害怕且不說,進口又是無味之物,但食物一接近味蕾,卻是五雷轟頂般的驚艷。按古制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平民一鼎,奴隸一鼎也沒有。“有逾五鼎”,即其滋味超過大夫(即段成式之輩)享受的規(guī)格的五樣大菜(還有若干配菜)的好味道,真是不可思議。仔細想想,也就是隨意做菜,不刻意地、過度地烹飪,其滋味是最佳的。
舊味新嘗三兩春
浦東“三兩春”(嶗山路664號)的老板齊冀東,冀東滄州人氏,紅底黑字的名片寫明身份是“掌柜”?!叭齼纱骸钡暾邢聦懼吧虾@衔兜佬〕浴?。桌上立牌上寫的招牌菜是生煎饅頭、肚肺湯、老味道菜飯和燜肉面。
生煎個頭不大,內(nèi)無一包油,經(jīng)過多次嘗試,是豐沛的鮮湯。菜飯選用射陽大米,洗凈浸泡兩小時以上后瀝干;先用熱鍋炒肥肉丁出油,然后下瘦肉丁炒至色白,接著下大量青菜炒至菜出水,再下大米,一起翻炒至水分全無,最后下咸肉丁和骨頭高湯并調(diào)味,燜煮到米飯熟再拌豬油即可。如先講明想吃鍋巴,即再大火烘烤就是了。如此功夫,怎會不好吃?冀東說,店名“三兩春”意即(一客)用三兩米燒的飯,又是碧綠的青菜,如春風拂面。
秋季養(yǎng)生最重要的就是潤肺,防止肺燥,因而吃點“肺頭”有益健康,而肚肺湯里的豬肺洗得特干凈,味道也不錯。至于燜肉面,上來之后,肉朝面下一燜,一會兒油都化在湯里,面就好吃了。這些都是我們小時候之所愛,其間許多愛恨情仇,這輩子想忘也難。
浦東“老八樣”與崇明菜
難得的是,“三兩春”近日又添了浦東傳統(tǒng)“老八樣”,穿插在老上海菜中,并分檔(5元,10元,18元,28元,38元一份),寫在桌上的菜牌上。最滑稽是底下還有一句話:“歡迎自帶酒水飲料”,恐怕要有“氣煞同行”的評語?!袄习藰印辈恢悄膫€版本,糖番茄、鹽水毛豆、鹽水花生、蒜泥拍黃瓜、蔥油海蜇頭、白斬雞、爆魚——以上只好算一樣:冷拼盤,還有油爆蝦、醬爆豬肝、爛糊肉絲、小蔥肉皮、扣三絲、湯三鮮、老浦東塌蛋,真的好吃。
恰逢店里一位崇明籍廚師帶來一些崇明原料,隨手做了幾款崇明菜:蔥油金瓜絲、包瓜(粗粗的大醬瓜)肉絲、白扁豆、腌金花菜……這可是上海最后一塊綠地上的綠色食材呀!
令人想起小時候來自崇明的鄰居不時送點給我們嘗嘗的崇明菜,“蟹(啥)崇明”的戲謔猶在耳邊回響!崇明老公雞,一半做白斬雞,一半燒湯,上桌就聞到香味,進口嚼嚼,大家都感嘆“這才叫雞吶”?!凹馑篝~蛋湯”,那個鮮,真可叫“眉毛掉下來”。最難得的是一個炒菜,叫“青茄子蝦皮”。這個菜特鮮,起初懷疑放了味精。廚師解釋說,原料是長江白米蝦、牛踏扁毛豆和崇明青茄子,都是很鮮的食材,沒有必要放味精,適量加點鹽就可以了,真是好吃。我忽然領(lǐng)悟,這不就是現(xiàn)代版“無心炙”嗎?最自然的食材,并不刻意、過度的烹飪,隨心所欲地做,一定是非常好的味道。
老味道的魅力
1843年上海開埠之后,上海菜日新月異,品位不斷提升。不過說實話,上海人吃千吃萬,上至鵝肝、松露、魚子醬,下達拉面、壽司、越南粉,但絕對忘不了小時候吃過的菜飯、生煎、肚肺湯、燜肉面。所以當我看到趙麗宏用簡體、繁體題寫的“舊味新嘗”匾額在兩邊墻上遙相呼應(yīng),嘴里立時滲出津液,心也醉了。上海老味道的魅力如此之大,令人嘆為觀止。
有人問我:“您嘗遍美食,會不會對家常菜要求也特別高?朋友請你吃飯是否也會因擔心難以滿足您而感到頭痛?”我說當然不會,朋友也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最好吃的菜,可能就隱身于家常菜中,只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