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深藏在我們心中,仍在我們心中,永遠在我們心中,它是一種心靈狀態(tài)。
——[法]加斯東·巴什拉
安徒生是十九世紀第一個贏得世界聲譽的丹麥作家,也是世界上最普及、最著名的作家。
安徒生出生在丹麥奧登賽一個貧窮的鞋匠家庭,但他備受父母的寵愛,他的孩子心性絲毫沒有受到貧窮的威脅,丹麥那古老的充滿夢境和幻想的農(nóng)村文化反倒滋養(yǎng)了他對神秘事物的信仰和對夢想的追求。他是“沼澤地里的一株植物”,是自然之子。
?。保福保鼓辏乖拢x開奧登賽只身闖蕩哥本哈根。他天才地敏感到他與時代精神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和諧關(guān)系,而這種神秘的和諧關(guān)系將有助于他實現(xiàn)夢想,出人頭地。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必定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自然之子,這是獨一無二的啟示,而不僅僅只是‘存在’?!彼煺鏌o邪,自然坦率,不諳世情卻生氣十足,充滿無畏的勇氣和阿拉丁式的信心,認為“美貌善良的仙女”將為他指路、保護他,就這樣,他以自己的方式敲開了一個又一個藝術(shù)家和上層要員的家門。于是,“這位古怪的自然之子”、“一個地地道道、土里土氣的‘笨漢斯’”吸引了哥本哈根上層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和同情。他是他所處時代的一個標志,一個奇跡。
在完成了一個未來的成功作家所應受到的基本教育后,他的藝術(shù)表達能力也趨于成熟,并立志成為一個像歌德和席勒一樣的最偉大的詩人。他卓異的想象力首先寄托在戲劇、詩歌和小說上,但沒有哪一種文學形式比童話更能安頓他那活躍的幻想力和天真的心性。一旦他將創(chuàng)作的心思用在童話創(chuàng)作上,奇跡降臨了,他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世界聲譽。他一生出國旅游三十次,在國外生活的時間長達九年,童話家的身份、杰出的講述故事的才能、好奇心及與人相處的親和力,使得他的旅行生活充滿奇遇和歡呼聲。他成了地地道道的世界人,結(jié)識了歐洲當時一批杰出的文化名人,包括作家、哲學家、歌唱家、舞蹈家、鋼琴家、畫家、雕塑家及其他各種社會名流,如海涅、蒂克、格林兄弟、大仲馬、小仲馬、巴爾扎克、雨果、華格納、比昂松、舒曼、李斯特、門德爾松、韋伯、洪堡、謝林、本杰明、狄更斯以及眾多國王、王妃、大公、伯爵和男爵等等。但安徒生內(nèi)心孤獨、敏感、憂傷,他始終生活在一個充滿幻想與現(xiàn)實性的雙重世界里,出身底層的經(jīng)驗和對自我的敏感使他洞察到社會的底細和個人的存在性痛苦。
他是一位幻想家,同時也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是一個詩人、小說家、戲劇家、剪紙藝術(shù)家,著名的旅行家,更是一位舉世無雙的童話大師。他突破了當時流行歐洲的格林童話的模式,在傳統(tǒng)童話里植入個人的想象和現(xiàn)實的因素,同時,把“孩童”作為一種支配性的藝術(shù)元素運用到童話創(chuàng)作之中,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童話的新形式?!八耐拕?chuàng)作所具有的天賦的孩子性、洞悉宇宙萬象與人類本性的豐富性以及指向光明和永存的詩性意味,贏得了全世界孩子和成人的共同喜愛,并為他帶來了無上的榮耀”。目前,幾乎所有有文字的國家都有安徒生童話故事的譯本,這些童話故事在全世界所擁有的發(fā)行量及版本形式更是除《圣經(jīng)》之外概莫能比。正如布蘭兌斯(Georg Brandes)所言:“他的文字屬于我們曾經(jīng)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辨認過而今天我們依然在閱讀的一類書籍?!彼耐捁适鲁绞来?、國別和種族,成為全人類共同的詞匯和記憶。
安徒生在童話領(lǐng)域的影響力如此之大,以致于人們一提起安徒生就想到童話,一提起童話就想到安徒生。人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安徒生還有其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而“安徒生”一詞除了指稱作家安徒生,亦獲得更豐富的文化含義,正如《安徒生童話的中國闡釋》一書所言:“安徒生”,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字眼,它是親切而又熟悉的,它喚起我們一種難以言說的柔情和向往,仿佛春日午后的陽光照拂在清新的綠枝上,仿佛母親溫柔的手撫過臉龐,仿佛奇跡降臨,仿佛回到從前、回到原初、回到大自然,仿佛聽到隱藏的靈魂的私語,仿佛我們與它早已熟知,又仿佛第一次相遇。它是一個名詞,代表來自地球北邊——丹麥王國的一位童話詩人,也代表這位詩人的童話,甚至是所有的童話;它也是一個形容詞,用以形容一切想象中的奇遇、美景和溫情。我們熟悉它,仿佛熟悉任何一個常用的文化名詞。
安徒生童話的閱讀和傳播成為世界文學史上意義深遠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然而,作為當代的研究者,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人們對安徒生的研究不但滯后,而且過于簡單。同時,我們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安徒生已成為一種集體想象物。這是我們在觀察以往安徒生研究時要警醒的地方。
一方面,由于安徒生個人經(jīng)歷的傳奇性,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與個人經(jīng)歷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丹麥安徒生童話研究的相當大一部分成果集中在安徒生的生活經(jīng)歷領(lǐng)域以及作家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研究。其中詹斯·安徒生的《安徒生傳》顯示了一個本土研究者的研究深度,為了洞察安徒生“所依靠的內(nèi)在和外在的力量”,他把安徒生的天性、安徒生獨特的經(jīng)歷、安徒生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其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做了深富理解力的說明。該著對于理解安徒生的童話創(chuàng)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另一方面,丹麥的安徒生研究正致力于把安徒生從“兒童讀物”中解放出來,這些成果啟發(fā)其他國家的研究者,不應把安徒生視為單純?yōu)橛變簣@的孩子寫作的作家,而應視之為一個嚴肅的文學家——他不但是一個杰出的童話作家,還是一個在戲劇、小說、詩歌及剪紙藝術(shù)領(lǐng)域均有自己獨到成就的藝術(shù)家,而他的童話故事始終面向孩子和成人進行雙重表達,因此完全可以擴大到成人讀者領(lǐng)域,這些故事敘事技巧高明,且涉及了人類生活的共同主題,完全經(jīng)得起深度解讀。從1993年、1996年、2000年及2005年在丹麥召開的安徒生國際研討會上的論文來看,世界安徒生研究的主題走向可概括為:“為成人寫作的安徒生”到“游走于兒童與成人之間的安徒生”。
在中國,安徒生是中國人最熟悉也最感親切的外國作家,他的童話故事是幼兒的恩寵,是中小學生的必讀書目,是“感動共和國的五十本書”之一。正如車槿山所言:“從未有另外一個外國作家像他一樣,如此沒有裂痕地融入漢語文化當中,并對中華民族的心靈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倍耐捁适隆皩χ袊鴥和膶W的發(fā)生意義、建設意義與參照意義,沒有其他任何作品可與之相比”。
但中國的安徒生研究與安徒生在中國的影響并不相稱。整體來看,百年來中國的安徒生研究始終處于散點研究狀態(tài),且受制于歷史文化語境,受制于相對狹隘的研究視野,也受制于對兒童文學的簡單理解。
外國文學研究界歷來有北歐“兩個半”作家之說,其中的“兩個”指的是挪威的易卜生和瑞典的斯特林堡,而“半個”指的就是丹麥的安徒生——因為安徒生只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而已。所以,相比于易卜生和斯特林堡,安徒生更被忽視。各種外國文學史教材,安徒生或被略過,或只作幾百字的簡單介紹——而其思維模式依然停留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學術(shù)界普遍采用的簡單、粗略的社會歷史批評模式。在某種意義上說,主流學術(shù)界對安徒生的漠視令人震驚。
在兒童文學界,安徒生備受推崇,其童話故事是不言自明的經(jīng)典。但富有現(xiàn)代意味的、對安徒生童話進行整體、全面而客觀的研究成果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安徒生童話對于中國兒童文學來說,始終是背景性的存在,是論述的依據(jù)和參照。
從“五四”前后掀起第一浪研究熱潮到今天,人們對安徒生童話的價值判斷和解讀方式也隨著二十世紀以來文學觀念及兒童文學觀念的變化而變化:“五四”前后,安徒生童話作為兒童文學的理想范式廣被翻譯,以周作人、趙景深、鄭振鐸為首的一批學人則在翻譯的同時,跟進西方相關(guān)資訊,撰寫了大量介紹、研究安徒生其人及其創(chuàng)作的文章,突出強調(diào)安徒生童話“小兒一樣的言語”與“小野蠻一樣的思想”,稱安徒生的創(chuàng)作是童心與詩才的杰作,安徒生被作為“永久的老孩子”頂禮膜拜。周作人等人的研究起點很高,這些成果在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發(fā)生期發(fā)生了極為重要的意義,可以說,正是周作人等人對安徒生童話的大力推崇與譯介,開啟并推進了中國人對于“兒童”、對于“兒童文學”的現(xiàn)代性認識。當然,該時期的研究是散點式的、印象式的以及介紹性的。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安徒生童話的翻譯出版規(guī)模逐漸增大,但研究性論文極少,安徒生被視為“住在花園里的老糊涂”,論者認為他寫童話的方式——即用孩子說話一樣的語言來寫作——這一點“在教育的立場上”“值得贊美”,但他的思想“是我們現(xiàn)在所感到不滿意的。他所給予孩子們的糧食只是一種空虛的思想”;五十年代,以葉君健為代表的研究者,以流行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對安徒生童話進行綱領(lǐng)性的解讀,賦予了安徒生童話“現(xiàn)實主義”的價值,使之“融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安徒生童話因而得以廣泛流行,從此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孩子的成長。八十年代后期以來,研究者從簡單、狹隘的批評模式中走出來,強調(diào)從經(jīng)典性、文學性的角度來研究安徒生。但總體說來,該時期的研究缺少主流學者的參與,有現(xiàn)代學術(shù)意味的標志性成果很少。
?。玻埃埃的晔前餐缴芯康姆纸琰c,值得重點關(guān)注。2005年安徒生誕辰兩百周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把該年命名為“安徒生年”,中國亦開展相應紀念活動。該活動波及整個文化界,包括選舉安徒生形象大使去丹麥奧登賽參加紀念盛典,少兒出版界出版各種新版安徒生童話集或單行本,以及綜合性的大型紀念活動,有代表性的如“點燃下一根火柴——紀念安徒生誕辰兩百周年”紀念活動。該活動是中丹兩國文化交流與合作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在中國的紀念活動由文化部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丹麥王國駐華大使館、宋慶齡基金會、HCA 2005基金會、中國福利會共同主辦。該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丑小鴨·天鵝——安徒生生平暨童話插圖原畫展”,首站在上海,隨后在武漢、廣州、成都、北京、沈陽、濟南六座城市舉行,整個巡展歷時近一年。巡展內(nèi)容包括由丹麥奧登賽城市博物館設計制作的安徒生生平,十六位世界知名插畫家創(chuàng)作的安徒生童話插圖原畫二百三十九幅,以及由上海三智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和專業(yè)展覽公司、媒體制作公司共同策劃、設計和制作的童話樂園、各種游戲互動節(jié)目,以及包括三十個經(jīng)典安徒生童話故事的二十六集動畫片《安徒生講故事》的播出。此外,活動還包括“我為安徒生童話畫插圖”繪畫比賽及“安徒生兒童戲劇展演”等等。
翻譯界亦有非常積極的回應。除了四個全集全譯本(葉君健譯本、林樺譯本、石琴娥譯本、任溶溶譯本)的再版,還有安徒生其他著作的出版及相關(guān)傳記的出版。如翻譯家林樺的《安徒生文集》,該文集包括部分安徒生小說、戲劇、游記、詩歌及安徒生自傳的完整版。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林樺介紹安徒生造型藝術(shù)的著作《安徒生剪影》,包括介紹安徒生的剪紙、拼貼及繪畫作品。同時,翻譯界還出版了《詩人的市場》、《即興詩人》、《奧特》等安徒生的小說作品以及《安徒生日記》,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幾部安徒生傳記的出版,如《從丑小鴨到童話大師——安徒生的生平及著作》(伊萊亞斯·布雷斯多夫著)、《安徒生傳》(詹斯·安徒生著)、《在藍色中旅行:安徒生傳》(斯蒂格·德拉戈爾著)。
概而言之,從世界范圍來看,與安徒生傳播之“熱”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研究之“冷”。丹麥以外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世界安徒生研究,從整體上看,都相對滯后于其他經(jīng)典作家的研究。造成目前研究現(xiàn)狀的重要原因,一是由于語言的障礙,二是對兒童文學的偏見。
首先,小語種的局限性導致研究資源稀缺。“丹麥語是一種比較難掌握的小語種”,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很難直接就丹麥語的安徒生童話進行研究,盡管丹麥人對于安徒生有非常詳盡的研究,但由于同樣的原因,世人也很難有機會了解到這些研究成果的內(nèi)容——如果它們沒有被翻譯成比較通用的語言的話。正如翻譯家林樺所言:“丹麥(也許連同德國)之外的世界基本上只知道他是一位童話作家。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的除開童話之外的作品基本上沒有被譯成其他國家的文字,就連研究安徒生的基本文獻,他的自傳《我的童話人生》也沒有被完整地翻譯成為丹麥文以外的其他文字。語言文字上的困難是外人不能了解安徒生的重要原因?!?br/> 在中國,包括安徒生在內(nèi)的北歐文學研究長期處于邊緣,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語言的障礙。在中國,懂得丹麥語的研究者寥寥無幾,通曉丹麥語的翻譯家林樺已經(jīng)去世,石琴娥也主要從事相關(guān)翻譯工作及北歐文學研究。目前,真正從事安徒生研究而又通曉丹麥語的漢語學者仍未發(fā)現(xiàn)。
缺少雙邊文化的實證經(jīng)驗,難以進行文本的原語閱讀,阻礙了世界安徒生童話研究的推進。值得慶幸的是,安徒生誕辰兩百周年前后,人們?yōu)榱吮磉_對這位偉大童話家的敬意,已翻譯出版多種相關(guān)文獻,再加上1999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丹麥安徒生研究論文選》,這些成果對我們?nèi)胬斫獍餐缴淙思捌鋭?chuàng)作有非常重要的幫助。盡管存在難以直接閱讀丹麥文安徒生童話及丹麥文安徒生研究成果的局限,如果能真正將安徒生視為重要作家來研究,語言的障礙其實是次要的原因。
造成研究滯后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把安徒生視為單純?yōu)楹⑼瘜懽鞯淖骷?,忽視了安徒生童話的豐富性。正如約翰·迪米留斯所言:在丹麥以外的世界,安徒生“完全只是被當做兒童文學家來看待。人們只讀過兒童所能理解的那些童話、故事,但是人們熟悉的一般只是十至二十個故事,這是相當小的一部分”。這種偏見忽視了安徒生童話的豐富性。安徒生生前手定的《安徒生童話故事全集》篇目有一百五十六篇,若把《沒有畫的畫冊》中的三十三個故事分開來算,再加上后來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篇目,總數(shù)達到二百一十二篇。而把最受孩子們歡迎的少數(shù)篇目代替全部安徒生童話來討論,使得安徒生成為一個單薄的存在。忽視了安徒生的戲劇、小說、詩歌、游記、自傳、日記、剪紙、拼貼等其他藝術(shù)才華與安徒生童話創(chuàng)作的互動。安徒生以小說《即興詩人》在丹麥開創(chuàng)了用長篇小說寫現(xiàn)代生活的先河,并因其在該小說中所顯露出的才華而成為第一個獲得世界聲譽的丹麥作家。除童話之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六部長篇小說,五十部各類戲劇(包括歌舞劇、詩劇、童話劇、芭蕾舞劇腳本等)、二十三部游記、三部自傳、上千首詩歌、十一卷日記以及大量的剪紙作品、拼貼作品、書信、未完成的書稿等。毫無疑問,這些作品與安徒生的童話創(chuàng)作存在互文性關(guān)系,了解這些作品,無疑有助于我們了解安徒生童話。
安徒生之為安徒生,單是從發(fā)行量、版本形式、孩童閱讀等角度并不能得到令人信服的解答。因為事實上,安徒生“也是一位為成年人寫作的作家”,“他所謂的兒童童話實在也同樣是針對成年人的”。“他同其他偉大作家一樣,是一個嚴肅的文學作家;一個社會與人的洞悉者;一個大自然的獨特的描繪者;一個洞悉日常瑣事和浩瀚宇宙的萬象之謎、既為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歡欣又為人類和社會容易忽略、忘卻自然的傾向擔憂的詩人”。
可見,回到文本本身,回到文學史的脈絡中,把安徒生從刻板的套語、從兒童文學的集體想象物中釋放出來,就成為當代安徒生研究者的主要目標,而這一目標也與當代兒童文學研究者致力于樹立兒童文學文類概念以及強調(diào)兒童文學“絕對是個獨樹一幟的范疇”這一目標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