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1991年初秋,我陪馬積高先生在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查閱資料。其時,馬先生正主持整理《湘綺樓詩文集》。在卷帙劬勞的間隙,談起以后的王闿運研究,馬先生撫卷嘆息說:“這是樁難事!”
竊以為,王氏研究之所以為難事者有三:一者王氏活了八十多歲,經歷晚清民國,卷入各種政治漩渦,清流濁流,界定何易。二者此人一生勤奮治學,出入經史,雄淵宏博,僅馬先生整理的詩文集就有兩百多萬字;學力不逮者,往往知難而返。三者王氏囿于時忌,詩文有時有意晦澀為之,據說只有其長子王代功能解,而不幸的是王代功又過早棄世,讓楊鈞、劉禺生等一班“粉絲”碩儒頓足抱憾。
不意馬老嘆息二十年后,周柳燕教授的《王闿運的生平與文學創(chuàng)作》竟然問世,而且洋洋三十余萬字,成就堪稱不俗。
一曰論世不俗。王闿運為近代大儒,而受謗于天下,無論其為文治學,抑或其教育思想、縱橫之術,抑或其處世之道,都飽受時人與后人爭議,褒貶之懸殊,不僅為近代歷史所罕見,也令研究者畏難縮手。而周著卻于急流險灘覓征途,在刀山劍林顯功力。搜材既厚,考辨既明,觀照既邃,結論遂覺堅實不可推移。如盛傳曾國藩、胡林翼等漢人得到清廷重用,是王闿運向肅順推薦,肅順向咸豐帝保薦的結果。作者查閱了《清史稿》、《光宣以來詩壇旁記》、《汪辟疆說近代詩》、《世載堂雜憶》等相關典籍,感到“所見材料不能指向同一事實”。尤其王闿運在光緒五年二月七日的日記中明確說“了無其事,何世人之好刻畫無鹽也”,似乎可以將此事一筆勾銷。但周著注意到劉禺生《世載堂雜憶》記敘肅順被殺后諸有關人士的反應,還拈出王闿運《獨行謠》“匡肅始謀帥,關防落東流”及王氏自注,又轉引今人蕭艾、李壽岡的相關議論,很有力地坐實了當年王氏推薦曾國藩的史實。這樣于“排難解糾”中具見功力的地方,全書中還有很多,如關于《湘軍志》的毀板,關于王闿運的資質,關于王闿運的交游(僅交游一項,周著列表就長達二十頁)等等,凡聚訟紛紜處,就是作者學力縝密處,就是作者見大功力處。有諸多的見大功力處的書,才是一本上乘的學術力作。
二曰論文不俗。所謂知人論世,作者在該書前半部分還原王氏的生存狀況、心理心態(tài),力圖感其所感,想其所想,與其處于同一境界,以此把握王闿運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因,為后半部分系統闡述王氏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基礎。歷來對王闿運的文學創(chuàng)作毀譽不一,從總的趨勢上看,毀多于譽,有些攻訐者還是當今頗具權威性的大家。對此,周著認為王氏本身學養(yǎng)、成就涉及多門。因此,作者將其詩文研究放在縱向的文學、學術、思想、文化史的背景下進行論述,結合近代文學流變、學術特征、湖湘學風以及其生產經歷,呈現其文學觀形成的大致背景,認真梳理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進而對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實績和影響,做出符合事實與邏輯的評判。如針對有些評論家指責王闿運“漢魏六朝詩派”一味復古、擬古,周著就指出《獨行謠》記載了太平天國運動前后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重大事件,歷時二十余年,涉及的具體人物達二百余人。王氏用三十章的篇幅去涵蓋那么紛亂的歷史、繁多的人物、厚重的主題,并借助大篇幅的自注文字,與詩句融為一體,極大地拓展了作品的時空容量,視之為“獨特之史乘”應不為過。通過對王氏擬古之作的系統分析,周著認為他“有意繼承漢魏精神,使詩作切近現實社會,并且具有較高的藝術水準,體現了建安詩人那種悲涼慷慨的風格”??傊?,周著對王闿運的各種文學成就(詩歌、詞、散文、文論及史志)都做了全面論述,新知灼見,時如春花燦然。
其實,王闿運是一個在亂世濁流中堅持獨立的處世人格、學術品格、創(chuàng)作風格的人。亂世尚有王湘綺,惟恨無人作鄭箋!
從這個意義上說,周柳燕教授的《王闿運的生平與文學創(chuàng)作》是近年王氏研究難得一見的有創(chuàng)新力、有功力的專著。雖則有些地方略嫌孤文單證,但或為見聞所囿,或為材料固闕,應該都是可以理解的。
尤為難得的是,作者是一風華女子,而謀篇布局、行文遣句卻無“雌音”,沉毅縝密,老到洗練。
回憶二十年前馬積高先生在社科院古籍室咳唾珠玉時,我還是一個中年學人;現今一本王氏研究的專著在手,自己卻已垂垂老矣!往日縱談今日筆,只是當時已惘然。
且不說我以上對周著的推崇是耶非耶,馬先生泉下有知,見到這本書會頗感欣慰的。這一點,我敢肯定。
?。ㄖ芰啵骸锻蹶]運的生平與文學創(chuàng)作》,湖南大學出版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