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甲生所能回憶起來的場景,宛如一部綿延不斷的連環(huán)畫,眼前的老人是實打實的女主角。
而男主角呢?說爺爺也可,說父親也可,即使自己,也有足夠資格在里面摻乎一腳——至少自己是一個重要的配角,沒有自己不行,否則故事就不成故事了。
若說老人的前半生是簡潔曉暢的素描,經(jīng)歷的三年自然災害啊“文革”啊,只是作者分心時潦草的一筆;那么老人后來的幾十年,卻是大潑墨大寫意的中國山水畫,每一筆都極具匠心,將色彩發(fā)揮到極致。
先是多年前因為家境貧寒,爺爺?shù)姆尾【弥尾挥K發(fā)展成癌。他去世的那晚甲生在場,爺爺激烈的仿佛要把殘破的肺咳爆的咳嗽聲給他留下了深重的陰影,他閉眼前咳出的那攤血正正好好落在甲生的心上——從此他作畫總是慎重地避開絳紅色,唯恐觸及心中說不上是驚駭還是悲痛的回憶。而老人的悲痛更甚于甲生,這誰都能看出來,她在爺爺去世后的幾年里整個人眼瞧著衰弱、蒼老,時常在晴好的天坐在太陽地里縮成小小的一團。
后來父親炒股失敗,工廠倒閉。她的另一半天在父親夜夜不眠不休的自怨自艾和滿地灰色的煙蒂中迅速土崩瓦解。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學習成績向來不怎么樣的甲生執(zhí)起畫筆后才開始出現(xiàn)轉機——至少甲生自己這樣篤信。家中的條件如甲生逃課學來的水粉畫一般,愈來愈朝多姿多彩的方向發(fā)展。
想來這時該給老人晦暗的生活增添一筆陽光的暖色調,老人卻得了病。這病來得突然,晨起后她在兒媳婦的侍候下穿好鞋襪,披散著滿頭白發(fā)來到熱氣騰騰的飯桌前,這讓甲生錯愕不已。老人愛美,平日頭發(fā)打理得服服帖帖,一天換一副耳環(huán),一周不見重樣。
她愣愣地盯著飯桌,不理睬兒子兒媳不斷叫她坐下來吃早餐的招呼。整個人前傾身體,小腳蹣跚著滿屋子走了一趟,中間停下來在壁櫥中翻找著什么?!澳棠棠沂裁茨兀俊奔咨严滩藠A進嘴里,問。
“我的鳳眼呢?”老人重在飯桌前停住,“給我鳳眼,我要吃鳳眼?!痹秸f越快,越說越急,嘴中不斷重復著這幾個字。
“媽媽,您怎么了,媽!”父母放下碗,急切地迎上去。
甲生抬起頭,在老人慌張抗拒急切的眼神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悟出來后便覺得這屋子的邊邊角角暗了下去,如同一幅畫跌了一個色階。
奶奶糊涂了。
甲生揉揉眼睛,給畫上的老人密密匝匝的皺紋添上陰影,整幅畫頓時厚實得宛如有了重量。坐遠一點觀賞,畫上的老人和坐在面前的老人隱約重疊在一起。他可以肯定,這是一幅好畫。不僅因為他的畫技越來越純熟,而且奶奶這模特當?shù)靡矇蚋?,她在甲生的叮囑下,半個多小時一動不動,蒼白的頭發(fā)隨著她的呼吸在頭頂一顫一顫的。
她這樣的年紀,頭腦又不清楚,幾乎是沒有知覺的假人,聽憑孫子對她的安排?!鞍?,您別動奶奶,馬上給您畫好?!狈讲爬先硕俗谏嘲l(fā)上,四肢僵硬得很,剛想用手抓癢,就聽見眼尖的甲生急切地吩咐。她不抓了,忍著身上的癢,瞇起昏花的眼看男孩子拿著筆在畫紙上抹來抹去。這樣的場景有些滑稽,老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隱約記得男孩告訴她過會她就會出現(xiàn)在畫紙上。
男孩子不知用什么顏料調和成乳白色,粘稠的,沾了滿筆一下一下往畫紙上抹。那一抹白色帶著老人的眼球上躥下跳。老人察覺喉嚨咕嚕作響,癢得緊?!傍P眼?!彼镏ぷ虞p輕念了一聲,男孩子正專注,眼神不離開畫紙分寸。
她饞,幾乎要流口水了。她打心里明白,自己年輕時誰都吃,誰都有,就她沒有。如今她瘋魔了一般,滿心想的只有那個鳳眼。
后來啊,后來,她的眼前黑一陣白一陣,幾乎不認得那個全神貫注的男孩子了。她閉起眼睛,重重疊疊的光影沖進來,混在一起,一抹白,一抹白,還是一抹白。老人發(fā)覺自己格外放松,格外安逸。
老人再次睜開眼看見甲生時,男孩子正舉著一幅畫像在她面前,“奶奶,奶奶,”他興奮地喊,“您看看,我畫的,像不像您?”
她被男孩子吵醒,畫像在眼前搖來擺去。她凝神瞧了一會,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誰?!罢l……誰???”她嘟囔著問男孩子。
“就是您,奶奶,就是您。”他的興奮勁兒還沒消下去。
“哦……”她緩緩應著,氣息慢慢低下去。男孩子瞪大眼睛,整張臉也隨老人的氣息沉下去。此時老人驀地起身,慢慢挪著步子往屋外走。
“您到哪去,奶奶?”甲生粗起嗓子喊。
“甲生快放學回來了,我給他做飯去?!崩先松n老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
甲生立在原地,把畫緊緊攥在手里。
“說起來啊,我媽年輕時也是十里八鄉(xiāng)出名的美人。要不,我爹那么優(yōu)秀的條件,能追求我媽嗎?”父親在飯桌上用筷子敲著飯碟,嘴里說個沒完。
母親起身給眼神呆滯的奶奶盛飯,抿嘴含笑。把奶奶安置好,才悠悠地答話:“你呀,當媽的漂亮,你這兒子臉上也有光?!?br/> “那是?!备赣H仰頭滋下一口小酒,用手背擦擦額頭,臉在燈光下果真油光可鑒,像被狠狠涂了一層什么。
甲生咬著筷子,在父親光滑的臉頰上仿佛看電影般閃出一幕幕場景。
老人生為江南女子,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一種溫文爾雅的氣質。這氣質似乎與書和水有關,同平庸女孩通過涂抹厚厚的脂粉修飾出來的漂亮臉蛋給人的感受是迥異的,這氣質如血液,滲透在骨髓里,無法從身上剝離。想來那時在國民黨當差的爺爺就是被這種特殊氣質吸引的。
那是個黃昏,浪漫的場景只有黃昏最合襯。爺爺騎著馬途經(jīng)溪旁,遠遠望見在平坦的巖石上用棒槌敲打衣服的奶奶。春天,水有些涼,她的一雙手在風中被吹得通紅。
爺爺從馬上下來,眼睛黏在她通紅的手上,挪不開了。
后來他可能說了好聽的話,做了讓人感動的事,總之他把奶奶的這雙手焐暖了,緊緊焐在懷里,幾十年也沒有放開。
細節(jié)甲生就不想了,覺得害羞。這畢竟是長輩們的舊事了。戰(zhàn)事結束后國民黨逃到臺灣,爺爺這樣的小官在當?shù)貥O不受待見。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帶奶奶回老家務農(nóng)。長年的勞作讓奶奶變得蒼老,與“明眸”跟“善睞”不再搭界。她愛打扮,卻沒有好看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飾。然而即使穿著布衣,她身上那股清雅氣質,仍幾十年如一日地籠罩在她身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奔咨谴畏咐У臅r候,迷迷糊糊地聽到語文老師念這句話,恍然覺得這就是為奶奶寫的,因此那節(jié)課聽得前所未有的認真。
約莫十年前《還珠格格》正熱播,甲生清早被奶奶叫醒后,兩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十四寸的電視機,瞧著沒心沒肺的小燕子翻墻走壁、嘀咕些顛三倒四的話,他覺得好玩,赤著上身笑得整張床拼命顫抖,無論穿衣、吃早飯都極不配合,仿佛魂靈都被大眼睛的小燕子勾走了。
奶奶急了,用窄瘦的上身擋住電視機,“我年輕的時候啊,化化妝不比那個小燕子差?!彼檬执亮藘上码娨暺聊?,“你啊,老老實實穿衣吃飯,要不——”她故意停頓下來,“你就別看什么小燕子了,看奶奶吧?!?br/> 甲生抬起頭,看了看她。盯著她的眼睛使勁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在父母驚詫的目光下,乖乖地抓來衣服,套在頭上。
其實她的眼神是溫柔的,如今想來似乎是慈愛的。他往里看,能看到老些東西。那幾乎代表一種無形的壓迫力,即使現(xiàn)在,甲生仍覺得,除了遵從老人的話再無其他選擇。
甲生愣了半天,直到父親有些不耐煩地敲他的碗,才一個激靈從回憶里拔出來。
“快點吃,”父親不悅,皺起眉頭,“吃個飯都能發(fā)呆,我可算知道你上課是怎么上的了?!?br/> 甲生要辯解,嘴一張開便被母親從桌下拉住手?!板X甲生,”父親接著說,“吃完飯,你給我回房老老實實看書做作業(yè)去,別老想著畫畫。挺大個人了,你現(xiàn)實一點好不好。這個時代啊,養(yǎng)活不了藝術家。我們錢家祖祖輩輩沒出個搞什么所謂藝術的人,你啊,也別搞什么特殊了,你瞧自己的資質,也特殊不起來。好好學習,上個好大學,比什么都重要?!?br/>
甲生不言語,這番話他早就聽膩了。他想畫,他覺得無論發(fā)生什么,無論家人支持與否他都要畫。他是錢甲生,不是別人,他是為自己活的。
其實自始至終他都有一點希冀,這希冀不是別的,是他的夢想。它如此強烈,以至于時刻都有一把小火苗在心底蹭蹭地燃燒著。他甚至有些打趣地想,自己對畫畫的渴望與奶奶對鳳眼的渴望是如出一轍吧——雖然至今他都不知道鳳眼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奶奶想吃鳳眼,很想吃。”他輕聲嘀咕了一句,瞄了一下雙眼正直直面向飯桌、為防止弄臟衣服頸間圍著圍脖的老人。
“什么?”父親問,“錢甲生你大聲一點,你要對我有意見你可以提,你大聲一點,男孩子別瞎嘀咕,會讓人笑話的?!?br/> “我說,”甲生氣沉丹田,“奶奶想吃鳳眼,很想吃?!?br/> 這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把碗推開,起身離開飯桌?!拔乙惨粯?。”他接著剛才的話兒,故意讓爸媽聽見。
他們面面相覷。
他們聽見了,沒聽懂。
甲生覺得,這堆書本對他沒什么意義。發(fā)下來大半學期了,它們幾乎還是嶄新的,即使不包書皮,邊角也不起絲毫皺褶。同樣,書本里也干干凈凈,不見在字行下留下一點痕跡。
他只是有點固執(zhí)地堅信,每一本書都是一件藝術品,任何對它們最原始的、不帶任何美感的處理,都是強加在這件藝術品上的瑕疵。瑕疵多了,藝術品就不叫藝術品了,叫廢物。
畫畫也是如此。
每一張畫他都精心對待,半點馬虎都是對自己的不尊重。自始至終,只有當他的右手抓住畫筆并在畫紙上舞動時,他才感覺自己的心靈找到了真正的歸宿。
他從抽屜深處翻出舊畫筆,把書本推到一旁,沒有畫紙沒有顏料也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地畫起來。
其實心里什么都有。
恍然間他聽到腳步聲,在他的房門前停住了。甲生慌忙把畫筆塞進抽屜中。果然是父親例行檢查。他見甲生手里捧著書,頓時眉開眼笑。端了一杯水進來,放在甲生的左手旁。
“累了就歇歇,”他笑,“好小子,你將來會有出息你信不?咱們錢家出來的人都是撐門戶的?!?br/> “爸爸,”甲生放下杯子,“鳳眼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我哪知道,”父親邊說邊往后退,“好好學習,奶奶糊涂了,那都是胡話,不能當真的?!?br/> “可是,我們要問清了啊,爸爸。”甲生有些急切,“你要多關心奶奶啊?!?br/> “她是我媽我不關心她關心誰?”父親一揮手,“行了別想別的,趕緊學習?!闭f罷退出書房。
“哎,你曉得什么是鳳眼嗎?”專業(yè)課上,甲生問身邊正在畫畫的同學。
“只聽說過龍眼?!睂Ψ讲唤猓奥犉饋硐袼?。有什么特征?”他接著問。
甲生想起昨晚自己也向老人問過同樣的問題。她說不清,甲生也聽不懂。自她糊涂后,甲生就要求和奶奶睡。甲生有時候想,老人真像個大嬰兒,需要人照顧,睡著時氣息格外安靜。這樣真好,活了幾十年又活了回去,從前的那些苦惱啊煩怨啊可以統(tǒng)統(tǒng)不作數(shù)。
“是我奶奶要吃的,”甲生解釋說,“她說是什么妃子吃的。她這里——”甲生指指自己的太陽穴,“這里不太好?!?br/> 對方沉思片刻,眼睛瞪得溜圓,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低聲念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br/> “是荔枝?!彼裢夂V定地對甲生說。
“可是鳳眼……”甲生猶豫。
“這樣,”男生不停下手里的畫,“放學后去買一袋荔枝,給老人帶回去。給她吃,問問她要的是不是這個?!?br/> 對方不再做聲,注意力重新轉移到自己的畫上。
甲生看看自己沾滿亂七八糟的顏料的手背,心里像被火舌包圍一般,暖。
初夏時荔枝已上市。甲生拖著長長的塑料袋子,奔跑時沉沉的袋子不斷敲打他的小腿肚。
打開家門后滿頭滿臉的汗顧不上擦,沖里屋朗聲喊道:“鳳眼來了,鳳眼買來了。”
父母攙著奶奶走出來,臉上既有不解又有興奮,一看滿袋荔枝,兩人立馬傻了眼。唯有老人,渾濁的雙眼在那一刻猛然變得清亮,目光凝結成一束,像陽光一樣從眼球深處迸射出來。
甲生給老人剝好,放進她嘴里。老人滿是皺紋的雙眼緊閉在一起,牙齒早已掉光的嘴緩慢蠕動著,喉嚨一顫,嘆息道:“鳳眼,鳳眼……”
父親猛然一拍腦門,“哎呀,我爹年輕時管給我媽帶的荔枝叫鳳眼。這鳳眼啊,和龍眼是同一類的。我媽那時候舍不得吃,讓我和我爹吃了。那時候條件困難啊。哎,好小子,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甲生攙過奶奶,“因為我關心她?!?br/> 父親哽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母親在近旁輕聲說:“老太太不容易啊,只有老了、糊涂了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br/>
甲生攙著老人走到陽臺上,剛下過雨,天空明凈。天空瓦藍瓦藍的,太陽沉在最西邊,把天空一角染得金黃一片。
“奶奶,其實我現(xiàn)在就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所以我不要等,我以后不想留遺憾。”甲生靠在老人肩上,一如年少時甘愿被那雙目光制服。他忽然心腸柔軟的,想要回到小時候。
“甲生快回來了吧。”老人忽然說,“走,給他做飯去,我的甲生要回來了?!?br/> 甲生笑,緊緊摟住老人?!澳棠蹋咨艑W了,早回來了。”
可不是嗎,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嘗試,用畫筆給自己鋪一條五彩斑斕的路。甭管家人是否支持,是否欣賞,他一心要走這條路。
其實心里什么都有。
他踏上去了,就從沒想過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