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事情也可能發(fā)生
早就應(yīng)該把木樁打好,拴住那懷孕的母牛,別讓它跑到仇人家去生孩子。
雨是好雨,就是來得太晚了,就在三分鐘前,瓜地剛剛澆完水。
信佛的人不小心釀成大錯,挖井時弄死一只小青蛙,他為它念了七遍《往生咒》。
小到一個村莊,大到整個人間,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只有那青山,它的陰影沒有悲哀。
那星辰,那光亮,看不出任何朝代……
揣著訴狀的人
草木一樣的身子傾斜于大地,脊梁被壓彎,頭頂嗞嗞嗞冒煙,衰敗的秋風絆不倒他。他要過河,爬到對岸的峭壁上去。
峭壁的樹上有一個鳥窩,他要含淚數(shù)一數(shù),一只鳥建設(shè)一個搖搖欲墜的家,到底用了多少干草、細枝和泥巴?多少花香、陽光和夢想?多少風的打壓和雨的屈辱?多少烏云的侵吞和閃電的恐嚇?
過河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村落密布如螻蟻,他把訴狀揉碎,撒向大霧……
農(nóng)歷的這束光
兩節(jié)大電池,一個小燈泡,農(nóng)歷的這束光,讓黑暗搖晃,無聲落地。這束光在前面引路,迷路的孩子總能找到家門。
向下,能照見安睡的蟲豸。
向上,能照見沖向高處的蒼鷹。
農(nóng)歷的這束光,自下而上,照不到祖先居住的地方,那里,湖水安靜,時間澄澈。月光下醒著紙扎的馬車,千只白鵝,萬畝葵花……
梅蹄灣
在鵝塘村,蔚藍的天空飽含雷雨……麥芒……淚斑……沙?!?br/>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梅蹄灣都像一個埋在時光里的破甕,東西長一百八十二厘米,南北寬一百五十七厘米,深的地方睡著千年老鱉,淺的地方看得清紅鯉或白鰱的小心臟。
春天準時來臨,毛白楊準時揚穗,毛茸茸的小棒槌垂直落下,敲碎水面的平靜,白花花的陽光一圈一圈散去,它的蕩漾往往波及晚清的節(jié)烈女、漚爛的手帕和淤泥中下陷的銅耳環(huán)。
每次回故鄉(xiāng),我都要沿著梅蹄灣走上九十九圈,用柳枝在地上寫著乳名,高一聲低一聲地喚回八歲時不慎淹死的魂魄。
母親卻安慰道:“城里人命硬,不會再丟了?!?br/> 但這些年我依然活得恍恍惚惚,常常半夜驚起,虛汗涔涔。
是花椒炒蛇皮,再用烈酒和處女血浸泡?還是蜂蜜涂苦膽,七月的雪花擦洗鄉(xiāng)愁的臍帶?
我病得很重,一直找不到根除的藥方……
每天
從白龍?zhí)逗焦汝柲下返奈幕^,我走過的路不是我的??諝獠皇俏业?,空氣中蕩漾的花香也不是我的。
照耀著我的陽光,也照耀著趴在人行道上的那個乞丐。
每天下班,無論多晚,胖嫂總會給我熱好一碗老家的菜粥。想想這些,淚水也該知足。
在都市中丟了老婆的那個人,抱著玉蘭花樹號啕大哭。
我想勸勸他:“找不回來的,就別找了,沒把自己弄丟就行?!?br/> 塵世之中,只要秒針仍在我們體內(nèi)滴答,我們就應(yīng)該對生活說聲“謝謝”。
鼴鼠
大地內(nèi)部,時光深處,縮著脖子的鼴鼠很像一個繃緊的彈簧,它舉著閃亮的小鏟子挖地洞,有時快,有時慢,有時深,有時淺,遇到過潮濕的果核,變質(zhì)的花葉,莊稼的根須,也遇到過腐朽的頭盔,傾斜在黑暗中的斷劍……
鼴鼠在地下挖洞,地上的人隱隱約約能聽到它的喘息和警覺。
在洞穴的前面,當兩具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動物骨架突然出現(xiàn),鼴鼠咯噔一下怔在那里!
它舉著閃亮的小鏟子,不知是繼續(xù)往前挖,還是悄悄后退,回到明亮的地面上來……
螞蟻中也有叫花子
螞蟻中也有叫花子,它拖著傷殘的自尊,向為富不仁的同類乞討一粒米的千分之一。
它被一腳踢翻,甚至折斷了另一根孱弱的腿骨。陽光哭了一地,陰影收走血跡……
螞蟻中的叫花子。活得糟糕的小兄弟,飽含屈辱的小姐妹,我來遲了,你們受苦了……
人類啊——即使我提前百年出生,目睹一幕幕淚汪汪的求助,除了羞愧難當,又能怎樣?
春天
起重機不緊不慢地往上提,它手里的建筑材料該有多重啊!
三月在懷孕。鳥鳴增加。花香漸濃。雷聲變大。
什么樣的愛才能掂出春天的體重?一棵樹轟然倒地,那不是因為別的,肯定是嫩葉太多,幸福的頭顱太沉。
看吧,一位少女在上坡,她的身子傾斜,就像一個驚嘆號。今早八點,她藏下的甜蜜全部發(fā)芽,心臟跳得厲害,捂也捂不住……
春天來了!
我跑過火葬場!跑過醫(yī)院!跑過歲月干癟的胃和生銹的肋骨……
我想挖一個坑,埋下一只破碎的鐘表,澆水,施肥,讓它盡早茂盛起來……
一個人的三月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潮濕的樹樁上,不是讀書,寫詩,思考關(guān)于腐朽的問題。
我想知道一個被砍掉了夢想的人,會不會重新發(fā)芽。
春暖花開的日子,鳥叫也是綠的。
需要多少懺悔才能磨亮生銹的誓言?
需要多少祭品才能贖回潔凈的時光?
多少人還在弄臟自己?
多少人用曙光清洗一夜的罪責?
三月,坐在潮濕的樹樁上,我看見河流哭著奔向大海,它發(fā)抖的韁繩牽著我像牽著知錯的豹子……
孤獨的葉賽寧
孤獨的葉賽寧看見:“朝陽正用它紅色的水流,澆灌著一畦畦白菜的壟溝……”
那當兒,兩只天鵝在戀愛。
母親從樹籬后走過來,把一簸箕花辦撒向湖面,老蘇聯(lián)的天空洋溢著婚慶的氣息。
葉賽寧蹲在稠李樹下低泣,我的母親走到他身旁,遞上花瓣,讓他擦眼淚。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在一塊荒地找到出走的我。我不肯回家,斷斷續(xù)續(xù)地哭,那微微抖動的小肩膀,和葉賽寧一個樣……
彌留
你們能想象得出,她像一團開敗的花絮耷拉在這個世界上。
擦拭她額頭上的汗珠,捧給她爛在箱底的嫁妝和童謠,往她眼里添加光明、清澈和燈油……她依然冰冷地盯著冰冷的墻壁。
而我只是把我的雙手遞給她,她慢慢地把它攬進懷里,就像抓住了溫暖的梯子和上升的光束……當她腐爛的手指泛出綠意,我輕輕地叫了聲姐姐。
“幾十年后,我去找你,和今天這樣,一起,吃葡萄?!?br/> 這當兒,我的疼痛滴進她的眼里,她的眼里流出我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