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周為蜀漢時期巴蜀學術(shù)界最為廣博精深之學者，其在世時已膺“通儒”、“碩儒”之稱，著述頗為豐富，《傳》稱：“凡所著述撰定《法訓》、《五經(jīng)論》、《古史考》書之屬百余篇?！盵1]惜已并皆散佚，其名目、遺文之可考者，據(jù)清姚振宗《三國藝文志》所著錄：經(jīng)類四種、史類七種、子類二種，如此而已。[2]然就此而論，于蜀中學者已可謂前無古人矣。諸書中以《古史考》最為杰出，史稱：“譙周以司馬遷《史記》書周秦以上，或采俗語百家之言，不專據(jù)正經(jīng)，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遷之繆?！盵3]此書雖佚，然以其釋解多精義，故征引者眾，清世有章宗源、黃奭兩家輯本，佚文達百數(shù)十條；[4]其于諸多古史問題，即以今日視角審之，亦多足以補正舊說，校以他家之書，其義自見，此可毋庸贅述，然其遺文所涵祖國古史發(fā)展之深層義蘊，則非學者皆能洞見。先君子文通公嘗為《漢以后有關(guān)古史之著作》一文，[5]略有揭陳，然言之甚簡，又僅涉其一端，未克盡其奧旨，愚讀遺文，深以為憾。茲謹據(jù)先君遺意，并默探研所見，略為敷衍申論，冀能彰顯譙氏卓越史識，幸讀者鑒之。
　　譙周時之言古史者，莫不皆稱三皇，且其時三皇之說已有四種，然諸說者于三皇之為誰何？及其先后序列之故，皆未能提出有理致之表述，不為縹渺之玄言，即為妄誕之神話，且多除三名而外不著一語，殊令讀者難置可否。譙氏則不然，明確指出燧人“為三皇之首”，[6]次為伏犧、神農(nóng)。[7]且更又言：“造作鉆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人民大悅，號曰燧人。”鉆燧出火教人熟食為前人通說，可無辭費，而“鑄金作刃”，則他書所無，宜當亦有所受，且此語顯然有誤，然此誤則非周之所能知，度其意當為用火以制作工具，宜不誣也。是周之述燧人也，與近世人類學所謂：“摩擦生火第一次使人支配一種自然力，從而最終把人同動物分開?！盵8]“人類還不知道用火時，……也沒有人工制造的工具?！盵9]何其相似乃爾！至于伏犧，以《易·系辭》有張大其觀象制器之說，且暗有以伏犧為首出圣王之意，故古之言三皇者多以伏犧為首，然此則譙周所不取。且曩之述伏犧者，或多止言其“取犧牲（鳥獸）以供庖廚”[10]，而于《易系》張言之“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竟亦遺之。漁獵生產(chǎn)于原始社會早已有之，然作網(wǎng)罟以為漁獵工具則為時稍晚，且此為原始漁獵生產(chǎn)之一大發(fā)明，為當時生產(chǎn)之一大進步，此正伏犧之所以為伏犧；而《古史考》遺文所記伏犧事雖不多，然能明載“伏犧作卦觀象而作網(wǎng)罟”，此正譙周史識之所以高于《白虎通德論》及《帝王世紀》也。至于他家之述伏犧竟于“取犧牲”亦或遺之者，[11]則更不足道也。至神農(nóng)之作耒耜，則自《系辭》以下類能言之，然《世經(jīng)》之述神農(nóng)雖引《易系》而亦竟遺此事，是其于耒耜發(fā)明之重大意義顯乏認識；而《帝王世紀》又竟以“始教天下種谷”[12]稱之，則又將欲尊之，適以貶之。蓋近世人類學表明，原始農(nóng)業(yè)早已存在，世稱火耕農(nóng)業(yè)，或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最為粗陋低下，自耒耜發(fā)明，則可用以深翻土地，改變土壤結(jié)構(gòu)，延長土地使用壽命，不僅可提高產(chǎn)量，且更便于開荒，又可進行水田耕作，于是耕作方法由原始生荒耕作進至熟荒耕作，為原始農(nóng)業(yè)之一重大進步，此方為神農(nóng)之所以為神農(nóng)?！豆攀房肌愤z文記神農(nóng)事雖少，然能明載“神農(nóng)作耒耜”，其識見顯較《世經(jīng)》、《帝王世紀》高明也。綜上不難看出，譙周之述古史雖尚未能突破三皇五帝之框架，然能尚論祖國原始社會之三大發(fā)明以定三皇之為誰何！而其敘燧人、伏犧、神農(nóng)相續(xù)之事，又與近世人類學論原始社會由取火而脫離動物界、進而入于網(wǎng)罟?jié)O獵、更進而入于耒耜農(nóng)業(yè)之演進程序相合，較之古代儒者之贊古皇皆為圣智、文明教化早已倡明之說，及近代學人只知籠統(tǒng)以用火說燧人、以漁獵說伏犧、以農(nóng)耕說神農(nóng)，似我國古代只長期為一徐徐于于渾渾噩噩之人群，離開出土文物將無以說演進之跡者，其相去亦遠矣。
　　《禮記·正義》引“譙周《古史考》”云：“遂人次有三姓乃至伏犧。”[13]“伏犧以次有三姓至女媧，女媧后五十姓至神農(nóng)，神農(nóng)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盵14]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引《古史考》云：“炎帝之后凡八世五百三十年，而軒轅氏興焉。”[15]《禮記·大題正義》于譙周說后又言：“《古史考》遂皇至于伏犧唯經(jīng)三姓，《六藝論》云：歷六紀九十一代，其文不同，未知孰是？或于三姓而為九十一代也。案《廣雅》云：一紀二十七萬六千年。方叔機注《六藝論》云：六紀者：九頭紀、五龍紀、攝提紀、合洛紀、連通紀、序命紀，凡六紀。九十一代者，九頭一、五龍五、攝提七十二、合洛三、連通六、序命四，凡九十一代也。但伏犧之前，伏犧之后，年代參差，所說不一，緯候紛紜，各相乖背，且復煩而無用，今并略之。唯據(jù)《六藝論》之文及《帝王世紀》以為說也。”是唐前有關(guān)古史之時間，其說極為紛繁，不可究詰，學者多不信據(jù)。試檢《路史》之前、后二紀，即可見其名目之多，說法之亂，或以紀，或以姓，或以世（代），或以年歲，或數(shù)名拜用，駁文雜廁，不可條理，如欲會通，則如治絲而棼，適以益亂。即以專事網(wǎng)羅奇聞異說之羅泌父子，亦以“均為誕妄”視之，并皆“存而不論”。[16]至唯據(jù)鄭皇為說之孔穎達，雖強以后世王朝之姓世為釋，仍不可通，乃至明言：“《世紀》之文，未可信用?！敝劣凇读囌摗罚幩?，亦多異辭，《曲禮·正義》云：“燧人至伏犧一百八十七代”，《辯正論·注》又引：“燧人歿，伏犧皇生其世，有五十九姓，……在位合一萬一千一十二年?！鄙w或據(jù)譜諜所傳，或據(jù)歷數(shù)所推，或為毖緯所言，是鄭氏亦止眾說雜陳，自相違異，莫可適從。翻不若譙周《古史考》之炎帝以上記之以“姓”，炎帝以下記之以“世”，既簡且明，條然不紊，且校核以原始時代之社會組織，又適相符會。據(jù)近世人類學研究，人類原始社會組織演進之跡，起始為游團（或原始群），其次為部落，再次為酋邦（或部落聯(lián)盟），最后乃為國家。游團為期雖長，然其生產(chǎn)低下，每團人員不到百人，且組織松散，文獻幾無痕跡可尋。自部落以下則略可知，部落由氏族組成，氏族為有血緣關(guān)系之群體，一部落內(nèi)可多至數(shù)十個層次不同之氏族；一氏族可有數(shù)十人、數(shù)百人，以至千人，而一部落則可多至數(shù)萬人，以至數(shù)十萬人。每氏族有自己之名稱，亦可稱為“姓”，氏族成員一律平等，氏族酋長（首領(lǐng)）由氏族中有德望有威信者擔任，由選舉產(chǎn)生或自然形成，酋長雖為首領(lǐng)，然無任何超越氏族成員之特權(quán)，其處理公務(wù)需遵照大眾意見。部落由有共同語言（或方言）、共同經(jīng)濟、共同文化且地域相接之氏族群組成，部落有由氏族酋長及軍事首領(lǐng)組成之部落議事會，負責處理部落公務(wù)，部落亦有一最高首領(lǐng)，即部落酋長，然亦無多大權(quán)力，在處理緊急公務(wù)之后，尚需經(jīng)議事會認可。部落酋長由選舉產(chǎn)生，常由不同氏族之酋長更迭當選，由于各氏族之“姓”不同，因而部落酋長之更換，即常表現(xiàn)為不同“姓”人士之更迭繼任?！豆攀房肌穼萑?、女媧、伏犧、神農(nóng)各部間之時間距離記之以若干“姓”，當正為其酋長由不同“姓”之氏族酋長更迭擔任之實錄。當原始社會組織由部落發(fā)展至酋邦，由于社會生產(chǎn)之提高及群體之擴大，從而滋生一負責酋邦經(jīng)濟、社會、宗教活動之管理集團，其核心為酋邦酋長，統(tǒng)領(lǐng)一批助理及隨從，而酋長之權(quán)力亦逐漸膨脹擴大，可撤換下級首領(lǐng)及對社會產(chǎn)品進行再分配。酋長既有如此之權(quán)力地位，因亦漸由公選向世襲過渡，始時系于某一氏族或家庭內(nèi)選出，后此選擇程序漸變而為長子或幼子之特權(quán)，遂漸形成世襲制度。此制既立，酋長職位之傳承遂為父傳子、子傳孫，子子孫孫世世承襲，此《古史考》于炎帝后君位傳承之所以記為若干“世”也。故譙周《古史考》于古代君位之傳承炎帝之上記以“姓”、炎帝之下記以“世”，實為我國原始社會組織由部落而酋邦演進程序之實錄，而他家之異議紛紜，殆皆多為瞽說也。
　　
　　五帝之說戰(zhàn)國時因五德終始之傳而有五方帝、五色帝者，蓋皆神五帝故學者不用以言古史。人五帝則以《月令》、《呂覽》、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之說較早，并皆人帝而以配五方五色，此五帝雖皆傳說中之人帝，而太皞一名后與伏犧相綰，炎帝與神農(nóng)相綰，皆事涉三皇，后世遵信者蓋寡。戰(zhàn)國后期，“天下一家，中國一人”之大一統(tǒng)思想漸盛，[17]于是《五帝德》、《帝系姓》之說生焉。[18]此說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并及三王始祖，皆為黃帝子孫，且托為孔圣以授宰我者，顯為群儒之所信奉；且又為“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之司馬遷所接受，據(jù)之寫為《太史公書》之首篇《五帝本紀》，且于篇末更重言：“自黃帝至舜禹皆同一姓，而異其國號以彰明德?！庇谑菍W者遵信無異辭者幾二千年。至清乾隆時崔述東壁作《考信錄》，始言：“古者本無皇稱，而帝亦不以五為限，絕不可以三五約其數(shù)焉。”“《國語》始有一人子孫分為數(shù)姓之說，而《大戴記》從而衍之，《史記》又從而采之，遂謂唐虞三代共出一祖，而帝王之族姓遂亂雜而失其真矣?！盵19]然皆未予詳說，遂至謬種流傳逾二千年。然崔氏前一千五百年，譙周之師已挑戰(zhàn)此說，史載：秦“宓見《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辯其不然之本，又論皇帝王霸養(yǎng)龍之說，甚有通理，譙允南（周）少時數(shù)往訪之，記錄其言于《春秋然否論》，文多故不載。”[20]是秦宓不僅提出相反觀點，且更有其理證考論，故云“不然之本”。然此“甚有通理”之說竟未能流傳后世，惜哉！惜哉！而據(jù)史載，譙周當已聆受其說，且記于《春秋然否論》中，然此《論》惜亦并佚。幸《古史考》遺文尚存五帝之說數(shù)條，且其義旨與宓辯合，宜即譙所受秦說之孑遺也：
　　高陽氏妘姓，以水德王。
　　高辛氏或曰房姓，以木德王。
　　有熊國君，少典之子也。
　　有熊氏已姓，或曰姓公孫。
　　顓頊、帝嚳，帝之身號。高陽、高辛，國氏土地之號。高陽次少昊，高辛次高陽，堯承高辛之后。
　　是譙周以顓頊為妘姓、帝嚳為房姓，與《晉語》說黃帝之子十二姓皆不合；有熊氏即黃帝見《五帝本紀》，“少典子”亦首見《晉語》，其已姓亦見《晉語》，姓公孫見《五帝本紀》，并皆與顓頊、帝嚳之姓不同，而與秦宓“五帝不同一族”之說則合，唯佚文中不見堯舜姓氏為足憾耳！又《左傳》言：“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盵21]是姓源于血緣，而氏號則源于封土；譙周言 “高陽、高辛，國氏土地之號?！奔磽?jù)此古說，與史遷“異其國號以彰明德”之說顯不相合，亦與《白虎通德論·號篇》之以贊頌之辭釋解五帝氏號者大異?！栋谆⑼ā窎|漢官學今文家之說，且經(jīng)章帝“稱制臨決”所定，而周則實事求是謹守古義、置欽定師說于不顧，實可欽佩。依譙氏之解，則五帝氏號不同實乃以其為不同國土、不同地域之不同邦國。譙周于此又言及五帝之“德”，德之原始意義為“道德”、“德性”，以現(xiàn)代辭語引繹言之，可釋為心理狀態(tài)、心理素質(zhì)或性格情操，其具體表現(xiàn)則為文化習俗。文化受各方面之影響、制約或推動，而可有不同之形態(tài)，不同之層次，不同之類型?！稌x語》載司空季子論說炎黃二帝所以異德之故，深有助于吾人對古帝異德之理解：
　　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以姬、炎帝以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
　　“成而異德”是文化之形成深受地理環(huán)境之影響；“異姓則異德”，是文化之生長亦受遺傳基因之影響。“異德則異類”，此“類”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族類”，[22]族類文化不同則易生矛盾甚且以兵戎相見（用師以相濟），文化相同則能團結(jié)同心、賓從和合。此為春秋時有識者之語，當為實錄，用以理解五帝時情況，當最為確切。然此“德”字經(jīng)戰(zhàn)國陰陽家鄒衍之流以五行學說為釋后，一變而為神秘主義難于詮釋之“德”，此為吾人所不取，譙周所謂之“水德”、“木德”、“金德”，止為各國氏不同文化習俗之表述，而不包含他義?！豆攀房肌酚谟淈S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外，又記：“窮桑氏，嬴姓也，以金德王，故號金天氏，或曰宗師太皞之道，故曰少皞?！贝水敒樽S氏接受鄭玄之說。鄭云：“德合五帝座星者稱帝。”因此少皞納入五帝，并云：“實六人而稱五者，以其俱合五帝座星也?！盵23]譙氏序少皞在高陽之前，亦與鄭氏合。綜上所述，譙氏記五帝之文雖已殘缺不完，然據(jù)此已可推知，所謂五帝實為五六異地、異姓、異德之古帝；亦即譙氏筆下之五帝實為長期共存生活于不同地域、秉受不同血緣傳統(tǒng)、創(chuàng)造出不同特色文化之五六古國酋邦（或民族）。此種場景深有合于近世學者據(jù)古文獻考論中國上古為三五共存之古民族（或民族集團）、或據(jù)出土文物考論中國新石器時期為三五區(qū)系不同之古文化，從而提出中國文明起源多元論之說。是譙氏師弟“甚有通理”之宏論，雖僅存殘文斷簡，而實無價之吉光片羽，是彌足珍視者也。
　　《古史考》中雖有與祖國原始社會生產(chǎn)演進程序相符之記載，有祖國原始社會組織從部落到酋邦之實錄，有與祖國文明起源多元論不謀而合之論述，然以時代之局限，譙氏對此固不能有理論上自覺之認識，而彼竟能突破當時異說紛紜雜亂無章之古史氛圍，自覺作出接近科學實事求是之抉擇，寫出如上之記述，其識見之卓越實可以追邁前賢而示后人以軌范者矣，然繼志述事乏人，遂至精卓之論成為絕唱，惜哉！而譙氏之能出此精識睿見，其師秦宓“五帝不同一族”之千古絕識固有以啟之，而當時主流學術(shù)之發(fā)展轉(zhuǎn)變所予之孕育哺乳實亦不可忽也。
　　中國學術(shù)自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而后，儒學遂為漢學主流，以奉五經(jīng)為宗主，故又稱為經(jīng)學，且當時學術(shù)籠統(tǒng)，尚無經(jīng)史四部之分，雖有史著，但為《春秋》之附庸。而講經(jīng)之家則又分為今古，兩家學風，迥不相同，今文說經(jīng)，專重微言大義，通過講經(jīng)以闡儒理，其說古帝悉為圣智，而于古史則多違忤，雖大盛于西漢，且東遷以后仍立于學官，然時過景遷，世異事變，信奉之徒日少而勢以衰。古文興起西京末葉，重在訓釋文本，其文字訓詁、名物考釋，皆能求是，頗便解讀文獻、理解古史，“后學甚便之”，故廖季平先生稱“今學為經(jīng)學，古學為史學”，先君子亦以為的當。古文雖于漢世未獲立于學官，然大行于民間，并于東漢末最終取代今文之學術(shù)主流地位，而史學遂亦因此取得有利發(fā)展之環(huán)境。至晉世，史學發(fā)展成為與經(jīng)、子、文并列之獨立地位。晉荀勖《中經(jīng)新簿》分群書為四部：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諸書屬丙部，是為史部之權(quán)輿，與六藝之甲部、諸子之乙部、詩賦圖譜之丁部并列為四部。[24]荀勖卒于太康十年（公元289年），作《中經(jīng)新簿》在咸寧五年（公元279年）汲冢出竹書之后、太康三年（公元282年）勖為中書監(jiān)前。[25]譙周（公元201-270年）生于漢獻帝建安六年，卒于晉武帝建衡二年，[26]正生活于經(jīng)古文學取代今文學主流學術(shù)地位之后、史學得以長足發(fā)展之際。然巴蜀與中原稍異，東漢后期“益州多貴今文而不崇章句”，[27]是經(jīng)今文學仍猶較盛；當譙周出生三十余年前，已有古文大師馬融弟子梓潼楊充返蜀，“教授州里”。[28]至周幼時，“荊州之學”大盛，宋衷、司馬徽等傳授馬融之學，蜀中尹默、李仁并為弟子，赤壁戰(zhàn)前并歸州教授。善鄭氏學之許慈及治《左氏》之來敏亦于建安中赤壁戰(zhàn)前奔蜀。蜀中古學因以漸盛。及劉先主入蜀，所從多荊州人士，其嘗從學宋衷、司馬徽者當不少，備青年時嘗師古文大師盧植，后又“周旋于陳元方、鄭康成間?！盵29]及入蜀，以來敏為典學校尉，尹默為勸學從事，許慈、胡潛為博士，其傾斜古文，固可見也。蜀中古文之學此后大有發(fā)展，故蜀漢時期治古文者頗多，如常勖、司馬勝之、任熙、常蹇、常寬、黃容、王化、文立等，皆載于《華陽國志·后賢志》，其史文失載者尚不知幾何？及譙周既長，已當蜀中古文日盛之際，唯《譙傳》但稱其“研精六經(jīng)，尤善《書》、《禮》”，[30]于其師承則乏明文，史雖載其數(shù)訪秦宓，而宓之學脈亦所難定。然就譙書遺文考之，則意其所習當為古文也。其《五經(jīng)然否論》遺文中兩引《周禮》，[31]然《周禮》雖為古學說禮宗主，而今文家則以為“末世瀆亂不驗之書”，“六國陰謀之書”，[32]絕不以為六藝經(jīng)傳，更不會引之以為立論根據(jù)?！蹲髠鳌芬嘟裎募以g之為“不傳春秋”、“不祖孔子”之書，[33]故多次抵拒其立于學官，而《古史考》佚文中竟四次引之以駁《史記》，且稱之為《春秋傳》，此絕不可能出自今文家之口。其論喪服齊衰三年，雖并引今古家說，而其結(jié)語則云：“凡此之類，今文家不如古也?！敝疗湟肮派袝f”，引“古文禮”說，皆可為周治古學之證，茲不贅述。或以周嘗問讖術(shù)于杜瓊，瓊治《韓詩》兼明內(nèi)學，顯為今學之徒。然周為通儒，其學堂廡廣闊，于當時學術(shù)蓋無不涉獵，問識于瓊，亦意中事。至其偶作讖語者，則以善于審時度事而閑一玩文字游戲耳，固不以為學問之道也。故其弟子陳壽為之作傳，絕口不言其“習讖緯”、“明讖術(shù)”之類，止以“曉天文，不以與意”一語輕輕帶過；《杜瓊傳》雖言周“亦緣瓊言觸類而長之”，然同傳明言瓊之“內(nèi)學無傳業(yè)者”，是周固偶一為之，而非瓊受業(yè)弟子。承祚之所不言，蓋亦實錄也。而周之精于古史之學，并多作史著，皆非偶然，古文之風固史學也。
　　
　　筆者于此對譙周及其師秦宓古史之學給予高度評價，雖不敢自以為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自另類視之，或不免片面之譏，故以“片論”名篇，意涉雙關(guān)，然耶？否耶（亦用周語），幸讀者有以教之。
　　注釋：
　　[1][26]《三國志·譙周傳》。
　　[2]《二十五史補編》第三冊。
　　[3]《晉書·司馬彪傳》。
　　[4]章輯在《平津館叢書》，黃輯在《漢學堂叢書》。
　　[5]載《中國史學史》第二章，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
　　[6]《史記》三家注本附司馬貞《補三皇本紀》。
　　[7]《禮記·曲禮·正義》引譙周。章輯本此條有誤。以下凡與章輯異者皆注出處，未注者即見章輯。
　　[8]《反杜林論》第112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9]《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第49、50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10]《禮記·月令·正義》引《皇王世紀》。
　　[11]《風俗通義·皇霸第一》引《尚書大傳》及《禮·含文嘉》。
　　[12][13]《禮記大題·正義》引。
　　[14]《禮記·曲禮·正義》引。西漢學者雖已有將神農(nóng)、炎帝合為一人之說，然譙周仍恪遵農(nóng)炎各別之古義，見《左傳》昭公十七年《正義》、《曲禮·正義》引譙說。
　　[15]“炎帝”二字司馬貞原作“神農(nóng)”，章宗源知譙氏以農(nóng)炎為二、且神農(nóng)在炎帝前，必不能“八代五百三十年”遂下接軒轅；而司馬貞則以農(nóng)炎為一人，故章以“神農(nóng)”當貞所改，因仍還作“炎帝”以符譙意。茲從章本?！睹鼩v序》云：“炎帝號曰大庭氏，傳八世，合五百二十歲?！迸c《古史考》同，譙或即用此說。
　　[16]《路史·前紀》卷二。
　　[17]《禮記·禮運》。
　　[18]二篇為《大戴禮記》篇名，其寫作當在戰(zhàn)國時。
　　[19]《崔東壁遺書》第27、37頁。
　　[20]《三國志·秦宓傳》。
　　[21]《左傳》隱公八年載眾仲語。
　　[22]《左傳》成公四年引《史佚之志》。
　　[23]《曲禮·正義》引鄭注《尚書中候敕省圖》。
　　[24]《廣弘明集》卷三阮孝緒《七錄序》，《隋書·經(jīng)籍志·序》。
　　[25]《晉書·荀勖傳》。
　　[27]《三國志·尹默傳》。
　　[28]《華陽國志·先賢志》。
　　[29]《三國志·劉先主傳》、《華陽國志·劉后主志》。
　　[30]原作“尤善書札”，“書札”不辭，疑“札”字有誤。經(jīng)檢《說文解字》示部，“禮，古文禮”，故漢碑中“禮”常作“禮”，此為漢世通習。是此處“札”字顯為“禮”字形近之誤，今改作“禮”。
　　[31]書載馬國翰輯《玉函山房輯佚書》，下引同。
　　[32]《周禮注疏》孔穎達《周禮正義序》附錄《序周禮廢興》引漢林孝存、何休說。
　　[33]《漢書·楚元王傳》附《劉歆傳》、《后漢書·范升傳》。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