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完手術后,邱易就沒再和小冰在一起。
婚房一直空著。雙開門松下冰箱里冰著30只邱易包的薺菜肉餛飩,那是小冰喜歡的上??谖饵c心。
小冰的惡性腫瘤是在婚檢時發(fā)現(xiàn)的,之后兩人都不再提登記結婚的事了。她不曾埋怨邱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像買主發(fā)現(xiàn)下單出問題,總不至于不讓人家退貨吧。
身體漸漸恢復后,小冰照常去上班,下班后就與死黨朱迪去酒吧消磨。醫(yī)生希望小冰戒酒,可小冰管不了那么多。她總想一醉方休,“以前我只喝一種酒,錯了,朱迪,我錯得有多蠢。人生那么短,我過得太單調了!”說罷,一仰脖子,一杯杯唇撒鹽的瑪格麗特下肚。
“這算什么,你只敢在我面前做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在邱易面前倒裝堅強。我要是你,就賴他一輩子,要么和他一塊榮華富貴,要么拖死他!”朱迪恨鐵不成鋼,狠狠打掉小冰手里的酒杯。
2.
田豐是醫(yī)生,邱易的遠親。他開門見山地告訴邱易從上次手術的結果看,小冰的腫瘤雖未完全切除,但暫時控制得很不錯,他可以給她做定期檢查和特殊治療,目前也只能做這些了。
邱易在把田豐的名片給小冰時,終于把分手的意思擺到臺面上來了,小冰點點頭。
朱迪其實很早就認識田豐了。田豐的前妻是朱迪的舊識。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三年,沒有小孩。
田豐第一眼看見走進辦公室的小冰就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愣在皮轉椅上,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把頭移向電腦屏幕。小冰的清爽和漂亮是不扎眼的,更難得的是,小冰的美,在于她并不自知。她的心思,并不在外表上面,這一點,田豐是看得出來的。小冰也不得不承認田豐很有味道,是這個年齡、這個位置上的男人,若再有點慧根,修煉出的那種熟美的味道。
一串繁瑣的檢查,田豐看上去非常有耐心,小冰則是冷漠和麻木。
田豐希望小冰每周能抽空來隨訪一次,小冰說:“不必太勤吧?”
田豐溫和地說,“沒事就來吧!”
3.
邱易結婚了,是區(qū)長的千金,喜氣洋洋的一張臉,微隆的小腹宣告著美事將接踵而來。婚禮放在一個婚禮會所。儀式開幕前,一簇簇衣冠楚楚而面目模糊的人物站在花園里端著高腳杯貌似優(yōu)雅地談笑,像電影里布景。小冰隨著大流步入教堂,看新人交換戒指、擁抱接吻,兩廂兒童在唱《天賜恩寵》,心想:人生真叵測,怎么新娘就不是自己了呢?
她本想送完禮金馬上就走,可一直也沒機會將紅包交給被團團圍住的新郎,索性就等開宴敬酒時奉上吧。
喜宴是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價格,菜式矜貴。嬰兒拇指粗的魚翅,特級魚子醬,法國黑松露,神戶牛肉,鮮蠔慕絲,原只大鮑魚雞粒酥,幾十款來自世界不同產區(qū)的葡萄酒……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情似儂愁。小冰對著鏡子抹上唇彩,端詳,還是覺得自己人比黃花瘦。
走出洗手間,正撞上田豐,她當夜唯一認識的嘉賓。
那晚小冰喝了不少酒,田豐送她回家。他透過后視鏡暗暗觀察她的行藏,在經過一家星巴克時,他違章停車給她買了杯熱摩卡,還加了勺奶油榛仁,漂漂亮亮的一大杯熱飲,暖暖地遞給了她。
小冰扔了他遞來的咖啡,開始了哭泣,很壓抑。田豐攬她入懷,限量發(fā)售的杰尼亞西裝就這樣被她的眼淚以及酒精糟蹋了。
4.
電話又在響了,每天22點整,田豐準時打電話過來,問小冰的身體感覺,有時只是為了聽聽她的呼吸。
那天,小冰拿起聽筒就吼了,“你曉不曉得我有病,有今天沒明天的,你發(fā)神經??!”
但每次電話依舊響得那樣規(guī)律、任性,那樣不屈不撓。
時間如同失血一般一滴一滴從小冰身上流走了。田豐在小冰眼里逐漸由醫(yī)生、朋友、父親到情人、丈夫。她覺得田豐是一堵堅固的岸堤,被他圍在里面安逸得不知山中歲月。
他們的情分像是他生之緣,隔著各自此生的回憶和迥異的將來,明知即便擁有,也是今生無法圓滿,卻仿佛是一種額外的彌補,因殘缺而變得越發(fā)隆重與堂皇。
田豐出差的時候,總會叫朱迪去陪小冰住,囑咐她該吃哪些藥,該打哪些針,然后才笑呵呵地離開。
小冰的病到后期開始了難以忍受的巨痛。田豐弄了大量嗎啡,每給小冰打一針,就狠狠地抱住她,企圖留住她短暫的舒泰。嗎啡鎮(zhèn)痛的時間越來越短,田豐守在小冰床前的時間越來越長。
清醒的時候,小冰跟田豐說她小時候的故事。小時候,她是頸懸鑰匙的小孩,最怕放寒假一個人呆在家里,她有幽閉恐懼。冰天雪地的,她寧愿一個人在外面玩,在外面晃。她始終害怕一個人,她現(xiàn)在覺得很幸福,最后不是一個人。
田豐不說話,拍拍她的身體。
小冰說:“我死了,再找個女人吧——不過一定要比我漂亮?!?br/> 田豐下巴抵著小冰的頭發(fā),寵溺地說:“我要找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
到后來,小冰說:“你娶了朱迪吧!”
“好?!?br/> 在小冰與田豐同居的兩年零五個月又一天時,小冰死了。她最后吃的一餐是兩個田豐包的薺菜肉末小餛飩。
5.
再見到田豐時,朱迪幾乎認不出來了。田豐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瀟灑倜儻,眼睛血紅,形容憔悴,胡子遮去大半張臉,人黑瘦得不成樣子。
朱迪流淚了。她想真是大風大浪都嚇不倒的人,才難抵兒女情長的癡纏。
田豐遞給朱迪一封信,是小冰寫的。小冰老早看出朱迪對田豐的感情,她想讓他倆在一起。朱迪捏著信紙只是笑,笑自己與小冰一樣傻。你知道嗎?田豐這樣的男人哪里要聽你安排。
過了兩年,春天,32歲的朱迪結婚了。談不上愛情,而是想明白不再較勁了。愛情是個鮮頭,婚姻卻是主食,是甜蜜的瑣碎,是生動的俗氣,是開往下一程的加油站。至于與誰結婚,是否愛著那個“誰”,是在城里走一生,還是走一遭,那全得靠命運的接濟與成全。小冰的愛在最決絕的瞬間凝固,也算是另一番天賜恩寵。突然之間,朱迪原諒了邱易。對于田豐,也瞬間釋然。
朱迪的婚宴只請了一桌。邱易夫婦抱著女兒來了,田豐也帶著漂亮的新女友來了。點心里有一道薺菜肉餛飩,大家默默吃著。豐滿的愛情與嶙峋的現(xiàn)實,就像鮮腴的豬腿肉和青澀的野薺菜,搭配得好,也能齒頰留香,這些便是熟男熟女早已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