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暮年,很容易懷舊。日思夜夢,時常會想到有輝煌,也有淚水的往事。這些往事中還夾雜許多與吃喝有關(guān)的故事,恰似一筆筆還不盡的“鄉(xiāng)思”債。
三十二年回五河
“文革”時期我被貶至淮北小縣五河充當“鄉(xiāng)村男教師”。1979年回滬后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學生是岳超。近日岳超嫁女,邀請我去五河喝喜酒,并驅(qū)車來回接送。三十二年不見,五河的變化當然很大。來回共兩天的時間,岳超安排得很好。見我興致很高,也不吃力,晚餐前就開車送我去當年回上海前最后一“站”的小圩中學。居然還有人認出我來,我卻認不得絕大多數(shù)人。
五河五條河,淮、澮、淙、潼、沱。沱河連著沱湖,這里是最早養(yǎng)殖大閘蟹的基地之一。當年我創(chuàng)下一頓吃下10只每只五兩的大閘蟹的記錄,那些蟹就是沱湖里長大的。
回縣城的路上,岳超告訴我,本來安排我在明天辦婚宴的“國貿(mào)大酒店”住宿,可是,如今大發(fā)的房產(chǎn)商丁明安請我下榻在他的“沱湖度假村”,晚餐當然就在那兒了。岳超說,還記得這個名字嗎?我說,當然記得,一個調(diào)皮的學生,瘦瘦高高的個子,不過,眉宇間總透露出聰明的神色。
晚上,能招呼到的同學都來了,看到他們團結(jié)友愛,在事業(yè)上互相扶持,互相幫助,心里十分欣慰。明安坐在我身旁,頻頻舉杯祝酒,說,當年調(diào)皮的學生,沒少給老師添麻煩。我說,你調(diào)皮不搗蛋。那時,物資匱乏,但大家的生活還是非常有色彩。
晚宴非常豐盛,水陸雜陳,觥籌交錯。酒酣興高之際,我說,想吃兩樣東西,一是“滑子肉”,作為當年的“月光族”,我的最大愿望就是發(fā)工資前夜,還能吃一碗“滑子肉”;二是“熬魚貼餅”,成家后,在你們大家?guī)臀疑w的廚房里,每天早上在鐵鍋壁“貼餅(死面餅)”,鍋中央就煮著玉米稀飯,真香,真好吃,好像永遠吃不飽。有時買到小雜魚(真正的野生魚“羅漢魚”之類),配上豆腐,那鍋中央熬的就是小雜魚了,也可叫“小魚豆腐”。明安立即吩咐廚師去做。廚師說,“滑子肉”不知為何物;“熬魚貼餅”,那可是路邊小攤的“排擋菜”呀!
一大早,周保衛(wèi)夫婦來招呼我吃早飯,說帶我去吃“小魚豆腐”。太好了,立刻坐著他們的車朝縣城方向開。不久,在“淮河酒業(yè)”和“梅地亞大酒店”對面的一家連門面也沒有的小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位子坐下,鼻子里就聞到熟悉的熬魚味。一會兒玉米稀飯或紅豆稀飯端來,又端上貼餅,也沒忘一小碟咸菜,隨后就是“小魚豆腐”。顧不上燙嘴,吸一口進嘴,太好吃了!小碗小魚豆腐糊里糊涂就下了肚。再來一碗,慢慢體會那鮮到骨頭的味道,還辨出在辣椒之外,有幾粒花椒,不過,只香不麻,十分爽口。最后結(jié)賬,五個人才40元錢。走出小店,打一個飽嗝,料峭的春寒仿佛離我而去。
“小魚豆腐等著您”
在五河吃過“小魚豆腐”,中午喝完喜酒,立即乘同席的于學濤醫(yī)師汽車回滬。同車另有一位魯紹農(nóng)先生,是南大路上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爻搪犖抑v到“熬魚貼餅”,說:“這有啥難!回到上海,啥時家鄉(xiāng)有人帶小魚、豆腐來,我請于醫(yī)師、江老師到南大路來吃?!?br/> 我似乎已將魯老板的“拍胸脯”忘卻了。有一天手機響了:“江老師,老家的東西到了,晚上到南大路來,小魚豆腐等著您!”
魯夫人在廚房里忙著,魯老板也放下身段充任助手,我的鼻子里盡聞到蔥姜香和魚香,還有貼餅的面香。不一會兒,于醫(yī)師的車也到了,一起來解饞。
魚肴一一上桌,小魚豆腐首當其沖,當然少不了略帶焦香的餅和噴香的玉米粥、綠豆粥。這玉米和綠豆是五河鄉(xiāng)下帶來的,所以沒有染上去的鮮艷的顏色,樸實無華,卻是完全可以放心食用的。魯老板說,這小魚叫“尼古?。ㄒ簦~”,野魚也。接著是粉皮紅燒白魚,味和陽澄湖的白水魚不同,和養(yǎng)殖的白魚也不同。還有紅燒草魚(野生鯽魚,五河人稱“草魚”),體大而鮮。紅燒野生角魚,用豆皮紅燒。小小的野生牽頭魚,用辣椒炒吃。
滿嘴鮮、嫩、香、醇之后,于醫(yī)師送我回家。直到魯老板從五河劉集打來電話,告訴我:“這次要帶野生的泥鰍和安徽的豆腐,回到上海打電話,再請您來吃!”對于這樣的美食體驗,我可是急切期待中。
上海倒有“滑子肉”
不是還有一樣美食——滑子肉沒有吃到嗎?我常把這一遺憾告訴我所認識的廚師。但得到的回饋基本上都是“不知道”三個字。那一次在人人菜館吃飯時,又說到這個遺憾,哪知一旁靜聽的行政總廚沈衛(wèi)東突然說:“這有什么難?我就會做!”我高興得跳起來:“快快去做!快快去做!”小沈說:“現(xiàn)在不行,沒有那么好的豬肉和山芋粉?!痹瓉硎且煤诿i肉拍了山芋粉后,在鮮湯中汆成。不過,我有點奇怪,衛(wèi)東是江蘇啟東人,怎么會做安徽的“滑子肉”呢?衛(wèi)東說:“我老婆是宣城旌德人。這個菜,老婆比我做得好,丈母娘比老婆做得更好?!痹瓉?,沈衛(wèi)東談戀愛時,女朋友小舒對他說:“別看你是廚師,有一個菜肯定你沒吃過,也沒有我做得好?!边@個菜就是滑子肉。沈衛(wèi)東吃了還想吃,小舒說:“原料沒有了,下回去我老家,讓媽媽天天做給你吃?!惫?,作為“毛腳女婿”的沈衛(wèi)東去旌德“上門”時,丈母娘做的一桌好菜中,“滑子肉”最“彈眼”。
我倆說得開心,人人菜館的廚師長小郝進來,說:“這菜我也會做?!毙『率腔幢笔腥?,和五河同屬“蘇豫魯皖”地區(qū)。他們那邊的做法,和“旌德版”又有一點區(qū)別。
終于在沈衛(wèi)東家吃到滑子肉,不過不是一份,而是兩份。舒、郝各做一份,兩個版本都好吃。不過,“舒版”嫩一點,而“郝版”滑一點。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41年來,歷盡許多坎坷和磨難,終于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地步。不能說感謝害我的人,但真要感謝淮河兩岸養(yǎng)我、教我的人。還不盡“鄉(xiāng)思”債!就是我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