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粟系禾本科高粱屬一年生草本植物,為普通高粱的變種,其莖稈細長、皮青,含有大量的汁液和糖分。蘆粟不但質地松脆、甜而不膩,而且富含多種維生素,具有通氣明目、清肺潤腸、健胃消暑的功效,因而是人們十分喜愛的夏令休閑佳品,也是我兒時的最愛。
蘆粟只在江南一帶生長,是上海地區(qū)的特產(chǎn)。舊時,農(nóng)家雖有在宅前屋后種植蘆粟的習慣,但都以自己食用為主,因此市面鮮見,城市人要吃上蘆粟實為不易之事。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按理說只能在鄉(xiāng)間吃到的蘆粟,我卻可以在地處靜安寺鬧市區(qū)的娘舅家大飽口福。
上世紀50年代,我還在讀小學。每年放了暑假,我都會帶著暑假作業(yè)到娘舅家住上一段時間,不為別的,就為吃蘆粟。去娘舅家很方便:在家門口乘坐公共汽車(票價一角),再換乘無軌電車(票價四分),在靜安寺站下車后拐入一條弄堂,走過幾排低矮的民居平房,眼前兩幢高大的三層樓洋房便是娘舅的私宅。娘舅家里只有阿奶(上海本地人對祖母、外祖母的稱呼)、娘舅、舅媽三人,他們說一口純正的老上海話,對我呵護有加,疼愛之至。
娘舅出身中醫(yī)世家,一生從醫(yī),著有幾部中醫(yī)醫(yī)書,在滬上小有名望。他家庭開業(yè)、坐堂行醫(yī),所以家里天天門庭若市,病人絡繹不絕。娘舅醫(yī)術高超,治愈病人不計其數(shù),而且對家境貧困的農(nóng)民患者經(jīng)常少收或免收醫(yī)療費用。
每到驕陽似火、酷熱難耐的盛夏季節(jié),蘆粟籽開始變黑,枝節(jié)里出現(xiàn)嫩芽,蘆粟就成熟了。一些被娘舅治愈的農(nóng)民患者心存感激,便揀長得高、長得粗、節(jié)頭長、穗子黑的蘆粟整根拔起,掰下葉子,砍去根須和穗子,挑選最好的中間幾節(jié),斷成一米來長,用繩子扎成一捆,然后或乘公交車、或騎腳踏車,頭頂烈日,穿越半個城區(qū),將沉甸甸的蘆粟送到娘舅家里,定要娘舅收下不說,還千恩萬謝娘舅讓他們重新獲得了健康。
那段時間,娘舅家里樓上樓下總有一捆捆蘆粟??墒前⒛棠晔乱迅?,牙齒全無,吃不了,而娘舅、舅媽閑暇時間少,沒空吃,故而我猶如老鼠跳進白米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每天,我做一會兒暑假作業(yè),看一會兒書報,再去外面玩上一陣,回來后就坐在沙發(fā)上,專心致志地吃蘆粟:兩手將蘆粟在膝蓋上輕輕一拗,清脆一聲響,蘆粟就斷成兩截;手捏一節(jié)蘆粟,剝殼后用牙齒撕去青青的外皮,露出碧綠晶瑩的穰肉;大口咬下松脆的芯子,輕輕一嚼,甘甜爽口的汁液就在舌尖縈繞、齒間流淌,再順著喉嚨咽進肚里,頓覺沁人心脾;幾番咀嚼后將蘆粟渣吐出,口腔里透出一股青草的香氣,煞是好聞。我動作連貫,嘴巴如同榨汁機,不多時,畚箕里就積起一大堆蘆粟皮和渣。
吃到興起時,我還把蘆粟做成燈籠:將蘆粟的外皮均勻撕下,但不能斷開;用剪刀將各條外皮的上端剪成尖狀,然后半彎曲地依次插在蘆粟芯上,一個小巧可愛的空心蘆粟燈籠便大功告成。
蘆粟的外皮一經(jīng)撕開,兩側鋒利如刀,稍有不慎就會割破手指,傷口流血不止,疼痛難忍。此時,只要把蘆粟皮上那層白色的粉末涂在傷口上,馬上就不流血也不疼痛了,可謂立竿見影。不過,我從未因傷口流血、疼痛而停止大快朵頤,直到嘴角破碎,腮幫酸痛,牙齒無力,再也嚼不動為止。
新鮮的蘆粟不宜久放,應在兩三天內(nèi)吃掉,否則汁液減少,糖分降低,外形、口感大打折扣。無奈送蘆粟的人多,吃蘆粟的人少,以至都來不及吃,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漸漸紅了頭,繼而失水干枯。阿奶很會廢物利用,常用干枯了的蘆粟生風爐,看了讓人覺得可惜,甚至有暴殄天物的感覺。
悠然而閑適的暑假生活不知不覺就結束了,于是我?guī)е鐾甑氖罴僮鳂I(yè)踏上回家之路。年復一年,小學期間我年年都在娘舅家過暑假、吃蘆粟,一個暑假不知吃掉多少蘆粟,卻從不生厭。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阿奶、娘舅、舅媽早已相繼離世,我自己也成了花甲之人。如今,農(nóng)家種植蘆粟除了自己食用外,還作為一項副業(yè)經(jīng)營。每年入夏后,蘆粟便源源不斷地進入城鎮(zhèn)市場。菜場里??梢姷教J粟的蹤影,有的超市、賣場還有“保鮮裝”的蘆粟銷售,城市人想吃蘆粟已非難事。每當我路過菜場,看到攤位上一根根翠綠可人的蘆粟,就會想起童年時在娘舅家過暑假、吃蘆粟的一幕幕情景,那甘甜爽口的汁液仿佛又在舌尖縈繞、齒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