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承鵬真正爆得大名,不是單靠文字,而是靠更大眾的電視。2006年,他成為央視體育頻道世界杯“豪門盛宴”欄目的嘉賓。
世界杯要持續(xù)一個月,李承鵬從沒在北京待那么久過。后來,他在北京買了套房子,于是一切都開始改變。
“沽名釣譽”
他在《豪門盛宴》中的表現(xiàn),讓無數人記住了那張擁有著不亞于趙薇般大眼睛的臉。世界杯期間,他開車經過凱萊酒店,遇到例行檢查的警察,搖下車窗,警察一看,說,呦,這不是大眼嘛,好,走吧,沒事!
“覺得自己沽名釣譽又成功了一次?!崩畛轩i的語氣中是享受與自嘲。
原來“沽名釣譽”成功的是他的文字。人稱“李大眼” 的他,是中國最知名的足球記者和評論員,寫出了《中國足球資本論》、《假球和屁》和《燕尾服和汗背心》等諸多極具影響力的文章;在網絡時代,他的“只因有李”博客風靡網絡;他還在全國二十多家都市報開設時評專欄,其文字,就像他家鄉(xiāng)最富盛名的美食麻辣燙一般。
“電視臺的人覺得這小子不錯,嘴挺厲害,《大家說法》、《身邊》等好幾檔節(jié)目都讓我去做嘉賓,我一下子覺得,做電視節(jié)目能掙很多錢的,”他頓了一下,說,“能掙錢。”
李承鵬決定在北京定居。他買了一套靠河的房子,140多平,每平方米一萬三,往遠處看去能見到建外SOHO,能見到銀泰。樓下有幾條從西站開出的火車鐵軌,有風水先生告訴他這樣容易引發(fā)腰疼,應該找一塊泰山石來鎮(zhèn)一下。
鎮(zhèn)不住的是巨大的失落感。世界杯一結束,沉醉之后,李承鵬覺得自己如一個外省青年般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和失落感相比,實實在在的房貸壓力來得更為迫切。原來他是一名成都的房奴,現(xiàn)在,他又成了一名北京的房奴。
他想起了一份合同。
三年前,一個叫做路金波的人給了他一份合同,版稅高達14%。路是知名出版人。李承鵬說,自己那篇名為《偶像沒有黃昏》的博文,是拿到這份當時“全國第一版稅”的原因之一。
2003年的愚人節(jié),張國榮跳樓自殺,他寫道:“2003年4月1日,不像個死人的日子。張國榮不是狗糧,他是一代人的精神食糧,在少有包裝的那個時代,他用特立獨行的中性演出、用細如毛發(fā)的眼神、用千回百轉的嗓音,勾引了從大家閨秀到鄰家小女、從莘莘學子到學徒工的青春情懷——用頹廢中的優(yōu)雅、從容中的銷魂,不動聲色地完成絕對‘金粉’式的精神勾引?!?br/> 《偶像沒有黃昏》成為當天中國單篇文章點擊率最高的文章,也成為讓路金波看好他出書的前景的原因之一。
出版界大佬的邀約沒讓李承鵬動筆,房貸壓力卻讓他開始寫作。
2006年,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以超市的饅頭和老干媽辣醬為食,完成了小說《你是我的敵人》,一個憂傷的愛情故事。
這部小說幫李承鵬掙到了錢,還了房貸。李承鵬發(fā)現(xiàn),“還是這件事情靠譜,文載不了道,但是可以載稿費。我不崇高,我是一個特別庸俗的人?!?br/> 這種心態(tài)或是對早年貧困生活的補償。
中學時,校辦工廠賣蛋糕,李承鵬買不起,說我才不喜歡吃蛋糕,就假裝下館子,其實是到館子里晃悠一圈再出來。到了高一,他還穿著媽媽的女式毛衣,遭到全班女生的嘲笑。
小說出版后的2007年,李承鵬開始他贏得了幾場著名的足球論戰(zhàn),卻被行業(yè)的最高領導封殺,再也不能去央視體育頻道做節(jié)目。據說央視的高層在一次會議上說,“我們要培養(yǎng)自己的李承鵬!”
可這并不妨礙他出現(xiàn)在央視的其他頻道和其他電視臺的屏幕上。2008年奧運會期間,他每天六檔節(jié)目,其中四檔是直播??鋸堻c說,他不是在電視臺做節(jié)目,就是在前往電視臺的路上。
一切仿佛如2006年重現(xiàn)。可他也發(fā)現(xiàn)一個自己越來越不能接受的“重大的技術問題”:“電視節(jié)目不能完整表達我的意思,會剪得支離破碎,甚至變成另外一檔節(jié)目。”對此,他的態(tài)度如此直接:“到現(xiàn)在我也是沽名釣譽,但是我采取的是用我的思考,而不是靠臉熟?!庇谑牵芙^了兩家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電視臺讓他去做節(jié)目主持人的邀請和90%以上的電視欄目的嘉賓邀請?!拔也幌胱鋈饫取!彼f。
那怎樣才能完整地表達他的意思?
外公的“遺產”
寫字。
這是李承鵬的答案,繞了幾繞,又回到了原點,可這并非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他曾經用19世紀巴黎的一個外省青年自比:每天都在掙扎糾結,就像很多年前,一個巴黎的外省青年,糾結于繼續(xù)做生意還是躲到地下室去寫作還債,大家會說我這個比喻很狂妄,可是我只能借用這么一個比我偉大一萬倍的人的故事,他是一個賭徒,一個騙子,到處欠債,就是這樣的,故事的主人公叫巴爾扎克。
寫字,對于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的李承鵬來說,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那是一個朦朧詩盛行的年代。李承鵬當然也寫了很多朦朧詩。其中有這么一句:每一個人都有成為他們(舒婷、北島和顧城)的念頭,只不過這個念頭是像一根火柴熄滅了呢,還是像一把火照亮了自己?
他沒有在詩歌的道路上前進。
大學畢業(yè)后,李承鵬被分配到四川省體委,他拒絕了原本人事處人事干部或者文史辦研究員的安排,而是選擇去做一名體育記者?!绑w育新聞要比人事處的工作離文學更近吧”。
可他的母親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寫字的人,因為她的父親就是一個文人,不幸生在一個文化人遭罪的時代。
李承鵬的外公是晚清“庚子賠款”公派留洋的學生,中日關系惡化,外公作別一個日本大家族的未婚妻?;貒?,曾在燕京大學、西南聯(lián)大和黃埔軍校工作。
在11歲從出生地新疆回到家鄉(xiāng)成都之前,每年的寒暑假,李承鵬都會回到成都。小時候,他看到外公被勒令去掃大街,掃廁所,看到居委會的人用掃帚頭打外公,打得滿臉是血。外公回來和他開玩笑,說幸虧會武功。
外公成為李承鵬的啟蒙老師。外公在家里用德語翻譯毛澤東選集,并用德語大聲朗誦,結果被居委會的人告發(fā),“說是用外國話罵毛主席”,又是一頓打。李承鵬隱約地感覺,自己以后不要當文化人,很不值當。
外公與毛主席同一天去世。奇怪的是,外公去世的時候,李承鵬并沒有哭,這導致他聽到毛主席去世的時候也沒有哭,結果,他被同學“告發(fā)”了?!拔沂窃谝环N詭異的環(huán)境中長大?!?br/> 成為一名足球記者的李承鵬也逐漸感受到了另外一種環(huán)境的“詭異”。1996年,身為一家足球周刊執(zhí)行主編,在一場甲A聯(lián)賽賽后,他寫了兩篇評論,一篇是《斬斷黑手》,一篇是《改革改到哪里去》,矛頭直指中國足協(xié)和黑心裁判。文章發(fā)表后,他被勒令停職反省。
第一次被封殺的李承鵬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每天早上我照樣準時出門,裝作上班絕不能遲到的樣子,然后一個人在大街上溜達一天,數電線桿子,經常是走著走著數著數著一天就過去了,有時數著電線桿子我就開始掉眼淚,覺得很難受?!?br/> 或許李承鵬本人都沒有想到,這僅僅是開始。后來,李承鵬先后進入《成都商報》和《足球》報工作,14年時間里,因為種種原因先后被封殺18次,最長的一次長達半年。
對于自己屢次“惹事”,他總想起童年在新疆見到的一種草,從石頭縫里長出,特別硬,連阿爾泰綿羊都不敢吃。他不知道這草叫什么名字,他自己稱之為“刺草”?!霸谑^縫里長出的草是最扎人的,草坪上的草都是柔軟的,”他說,“我就是一棵刺草,一棵草當然想要長出來,可是總有人認為你是想要破壞整個草原?!?br/>
40歲男人的憤怒
2009年,李承鵬與《足球》報的兩位同事寫了一本《中國足球內幕》。書一推出,他就遭到眾多圍攻,說他造謠、誹謗、吸毒,甚至是被富婆包養(yǎng)。一家中超俱樂部的老板還聲稱要起訴他。
“我得不到來自于報社的支持?!?010年3月,李承鵬來到報社總部廣州,辦理了辭職手續(xù)?!拔抑懒苏嫦嗑驮谀抢?,可是不能寫,但是這不是足球報的問題,也不是足球的問題?!崩畛轩i說。
2011年的1月9日,距離《中國足球內幕》發(fā)布整整一年,李承鵬獲得了“2010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一年前圍攻他的媒體稱他為“大俠”,因為他書中所披露的那些事實再次被證明是真實的。
“這是對我的一個小諷刺,這是對時代的一個大諷刺,”他說,“他們半夜都在組織開會大罵我,喝酒喝醉了還要發(fā)微博說我是文盲,天下有文字寫得這么漂亮的文盲嗎?那我們的掃盲工作實在太失敗了!”
他引用王小波說過的故事。王小波父親所在的研究所總有這么一個可愛的現(xiàn)象:本來爭論的是學術問題,可實際上大家爭論的不是學術而是人,比如不是爭論畝產是否可以過萬斤,而是花了大量時間爭論對方是不是資產階級和反動派,通過把對對方肉身和靈魂的消滅,從而達到學術上的正確。
離開足球的李承鵬選擇了一條和王小波類似的道路:成為一個自由人,寫小說,并發(fā)現(xiàn)寫小說能夠養(yǎng)活自己。
這似乎是一條反方向的路——文學應該是年輕人和理想主義者才干的事情。
他害怕看到40歲的男人,腦袋謝頂,肚腩突出,身材發(fā)福,“低眉順眼像是認識了世界卻是早早向人生俯首稱臣”。他想要達到的40歲男人的狀態(tài)是犀利依舊,憤怒依然,卻有了迂回的方式。
在新書《李可樂抗拆記》中,李承鵬虛構了一個釘子戶打敗拆遷隊的故事。
這聽起來像是一場自慰?!八ㄐ≌f)能幫我完成現(xiàn)實中不能打贏的勝仗,因為我明明知道釘子戶不能打敗拆遷隊?!?br/> 對于寫作,李承鵬說這是一場艱難的攀登,處處是雷區(qū),處處是禁區(qū),好不容易趟過,還有無法掌控的審查?!啊独羁蓸房共鹩洝范紕h遍了”,他嘆了口氣。
李承鵬有自己寫作的獨特習慣:房間必須足夠溫暖,即便是在冬天,也要能夠單衣薄褲,甚至能夠光膀子,把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大口喝茶,然后開寫。出于對于某一種姿勢的偏好,他經常穿的那條粗布褲子,右邊的屁股那兒已經被磨出了一個洞。
“別人讀我的文章是快感,我自己有的是痛感?!彼f。
出賣的不是人品
《李可樂抗拆記》出來之后,出版人沈浩波和他聊天,說,你們四川是一個盛產作家的地方,你看馬識途的《夜譚十記》剛被拍成了《讓子彈飛》,你說為什么?我說因為你們都很會玩,會耍。
從2003年開始,李承鵬過了三年的“耍家”(成都方言)生活。2003年,正好趕上“非典”,成都的陽光非常明媚,他開著車去春游,去喝茶,認識了一幫空姐,個個都是菜刀妹的性格;他還認識了四川的駝峰車隊,跟著人家一起去二郎山、喇叭河。
這三年也是李承鵬風格正式確定的三年,“每一字都要像瀑布一樣流淌著它的力量”。
有一天,一位他敬重的老師告訴他,你的語言是你很大的特色,可是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你現(xiàn)在在逐漸影響著一些人,你老是以韋小寶的形式出現(xiàn),其實是一種浪費,那就要相對的嚴肅一些,把一件事情說得更清楚一些。
小說——李承鵬選擇了小說,來更清楚和嚴肅地表達自己對于時代和社會的看法。
為什么不是更有沖擊力和力量的雜文?“第一是容量大,第二是更鮮活,在一篇雜文里你無法探討中國諸多問題的癥結所在,在小說里你就可以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人、一個個生動的情節(jié)來說明問題。”他說。
現(xiàn)在,他的變化有目共睹。他少了很多玩世不恭與戲謔,寫作對象也早已突破了足球的江湖。“我是寫一篇亞洲杯的球評,還是連寫三篇樂清?當然是后者,屁民們對我的期待,讓我對公共事件持有旺盛的發(fā)言欲望?!?br/> 有記者曾略帶挑釁地問他:你和慕容雪村都寫那么危險的東西,你們是想出名嗎?
這代表了很長一段時間內,存在于李承鵬身上的一種質疑:不寫足球,寫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是為了出名,為了獲利。
李承鵬并不否認自己的獲利,他甚至向《中國周刊》記者首次承認,他從小說上獲得了出版社百萬計的預付稿費。
李承鵬這樣回答那名記者的問題:“我們都是嘩眾取寵,都想出名,而且我們熱情邀請中國所有會寫字的人、能寫好字的人,都參與到我們嘩眾取寵的隊伍中來,那么中國就進步了。我寫的不是大愛無疆,我寫的是你不能隨便強拆老百姓的房子。”
這次,他對《中國周刊》記者補充了一句:“我寫字出賣的是我的作品,有人卻非要說我出賣的是人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