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疼痛的鄉(xiāng)村
高維生
八月的鄉(xiāng)村,空氣中彌漫草的清香,陽光雨一般灑在園子里,蜻蜓在障子尖上棲落,黃蝴蝶在茄子秧上嬉戲。
園子中有一條不寬的小道,緊靠草房的前邊,我就是從那里像被人追趕似的,倉皇地沖了出來,背向倉房,不敢回頭??謶窒褚蝗何浵?,在身上蠕動,順著皮膚的紋絡爬行,鉆向身體的深處。我奮力地掙脫,總想大喊一聲,嗓子發(fā)緊,被堵住似的,無法讓聲音跑出,逃到高遠的天空,也許在那兒,心會安靜一些。
這是第一次面對親人死亡的預演,將來要發(fā)生的事情,像一出戲劇,讓我提前在彩排中看到。木門的漆皮脫落,在風雨中淋漓得魚鱗一般。干裂的木質(zhì),脫榫的間接處,現(xiàn)在用鐵絲摽牢,歪歪斜斜,一角下墜得厲害。門和框不是合頁連接的,而是兩只廢舊的黑膠皮鞋底,用釘子釘在上面,釘帽上掛滿了鐵銹。我不愿走進倉房,只是想找大一點的門縫,看清里面裝些什么東西。我的臉貼在門上,還沒來得及向里張望,一股霉味從窄小的縫間吹出,就是這股陳舊的氣味,給了我勇氣,引誘我伸向了拉手。拉開門的時候,一縷陽光擠了進去,在泥土地上流出了一截光的河流。
倉房里的光線不足,濃烈的霉味,把我包圍起來。我打了一個噴嚏,就是這一下,我看清了橫在地上的巨大東西,不是雜物的柜子,而是一口白茬棺材。我一時不知該怎么做,只覺得腦皮子涼颼颼的。我從沒見過白茬棺材,更不明白活著的人,為何要給自己提前準備死亡,親眼看到自己將來要躺倒的地方,每天和它生活在一起,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心情如何呢?
倉房沒吊二層棚,裸露的房架,像被棄在岸上的魚骨架。墻角掛著一張蜘蛛網(wǎng),編織精細的網(wǎng),是陰謀的陷阱,它橫在蟲子們飛行的前方,稍不注意就被粘上。到時束手無策,無法掙脫,越粘越緊,活活地被釘在網(wǎng)上,變成蜘蛛的一頓美餐。這間不大的倉房,藏滿了生死的氣息。我被奇怪的想法支使,想觸摸一下沒涂漆的棺材。人死了到另一個世界也需要體面的房子,棺材的造型根據(jù)人頭躺的方向,前端大,后端小,呈梯形狀。厚厚的紅松木,紋絡清晰,陽光照在上面,造成了棺木上陰陽的影子。推開蓋子的想法,徹底被消滅,我扭過身,幾乎沖刺般地跑了出來。腳上的黑塑料涼鞋,在泥土小路上急促地敲打,腳和鞋摩擦,腳趾尖受到驚嚇要鉆出鞋,尋找安全的寧靜。
我推開障子的小門,迎面敞開的窗子像大畫框,太姥爺是畫中的人物。他的年歲大了,不像別人家的老人,在屯子里溜達,串串鄉(xiāng)鄰的門,他很少下炕走出家門。他的臉沒風吹日曬的痕跡,可見他很多年沒干過活了。姥爺家不是坐北朝南的正房,而是南北走向,太姥爺和太姥姥住在北面的房間,姥爺在下屋。我從園子里出來,看到他坐在窗前,向遠處觀望,眼睛是一片茫然,不知想什么。歲月從手中流走,慢慢地離去,越來越遠。太姥爺沒任何能力阻止歲月的腳步,無可奈何地聽天由命,在痛苦的記憶中回味。他眼前破舊的泥土房里,裝著一口棺材,就是為他將來準備的。太姥爺常常這樣,一呆就是半天。他是在回憶過去的事情,燈紅酒綠的日子,還是守護自己的棺木。太姥爺年輕的時候是做大買賣的商人,在延吉開了一家“天一方”的大館子,只是解放了,干不下去了,他就投奔鄉(xiāng)親,到符巖山區(qū)落了戶,從此他沒走出山里一步。我不敢多看一眼,向大門外跑去。趴在門口的大黑狗,頭貼在爪子上,似睡非睡,我從它面前經(jīng)過,驚動了它。大黑狗看我向外走去,頓時來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一陣風似的超過我,跑到前面去了。姥爺家的大門外是一片空闊地,拐過障子頭,就是一條流淌歡快的溪水。陽光無任何遮攔,把我一下從上到下澆透了。我感受光的強烈,冰一樣地透進身體中,把在倉房中看到棺材的情景,一掃而清。這是我來到鄉(xiāng)村的姥爺家的第二天,對于剛發(fā)生的事情,我一點預感都沒有。起初只是想熟悉姥爺家的環(huán)境,尤其是草房,在城市里很少有。我貿(mào)然地闖進,遭遇到的事情,幾乎是突然襲擊,一時承受不了。
障子外的野草貼著根長,一片片的野艾,長勢茁壯,溪水從草叢中奪路而出,嘩嘩的水聲,是從草縫中飄出的。水的濕氣和草的清香糾纏在一起,草尖上棲落的蜻蜓和天空飛過的鳥兒,使我有了親切感。我向溪邊走,水聲越來越響,草也漸漸地密實了,一排排的蛙鳴,叫陣似的撲來。溪邊有一塊平坦的青石,平常屯子里的人,到這里洗衣服,用棒槌在上面捶打。天長日久,石面被磨得光滑,我坐在石塊上,背后的障子里就是姥爺?shù)募遥情g有些歪斜的泥土房,草苫的房頂,稻草的金色褪盡,現(xiàn)在變得陳舊。風吹來的草籽,在陽光的滋養(yǎng)中,長出了幾株野草。在外面經(jīng)過的人不會知道泥土房中的事情,更不知有一口白茬棺材。雙腳泡在溪水中,流動的水,沖擊肌膚,我胳膊交叉地抱在胸前,目光越過野艾,眺望遠處起伏的山岡,一股憂傷,火焰般地在心中燃燒。
我初來乍到,對周圍的環(huán)境是陌生的,一個用雜木搭的木樓,有一條傾斜的木梯子,我上去玩了一會兒。樓里裝滿苞米,站在那兒,一覽無余,望出去很遠,溪水在這兒注視,蜿蜒得十分好看。我問姥爺園子里的泥土房做什么,姥爺說,那是倉房,置放農(nóng)具和閑雜物。我又問,都有啥雜物?姥爺說,都是亂七八糟的家巴什。就是這句話,勾起我豐富的想象力,我想到了犁鏵,學校學農(nóng)時,我東倒西歪地被犁拖著走,引起圍觀的同學們大笑。那頭牛不聽使喚,聽不懂吆喝,我被氣得火冒三丈,要抽它幾鞭子,好好教訓它。說這些話時,一家人盤腿坐在炕上嘮嗑。
我折了一棵野艾,斷茬口溢出的汁液,染綠手指,冒出清爽味。我一下下地撕扯葉片,扔到水中,看它如同一條魚兒,順水而下。從這里往上就是溪水的源頭,水邊的空氣濕潤,清涼的風,一潮潮地卷來,洗凈鼻孔和嗓子中的霉味。一只青蛙一躍,從草叢中跳出,瞪著一雙大眼睛,披掛一身迷彩皮,宣戰(zhàn)似的大叫,然后又彈入草棵里。我扯了一片蒿葉,向它擲去。葉片輕盈盈,在空中飄飄悠悠地落入水中,浮在水面上流去。
烏鴉在東北被認為是一種不吉祥的鳥兒,它黑乎乎的一身毛,討人嫌。它總是用沙啞的粗嗓子,不分場合地大叫。家鄉(xiāng)人出門碰上它,都要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跺上三腳,說這樣能避邪。我向水里吐了一口唾沫,被水瞬間沖走,消逝得一干二凈。泡在水中的腳,猛地一跺,濺起了一團水花,打濕了臉和衣服。水花騰起,像一朵綻開的水晶的菊花,在視覺里停留,久久不散?;ǘ湎У臅r候,水面平靜,我看水中泡的腳,觸在溪底的沙子上,黑涼鞋擺在身邊,像一個人陪伴我坐在溪邊。這時有許多的話,想對它說,釋放內(nèi)心淤積的恐懼。我撿起一塊卵石,向水中拋去,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音,又一次看到騰起的水花。
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一張方桌,擺上在園子摘的小蔥,一碟醬,笸籮里的野菜滴著水珠。粗瓷的大白碗,碗邊有兩道藍線,碗里盛著滿滿的苞米馇子粥。夕陽在遠處的山岡盡情地渲染,歸林鳥兒在天空疾速地飛去,偶爾有烏鴉哇哇的嚎叫,敲破鄉(xiāng)村的寧靜。黃昏的蚊蟲多了,姥爺攏起了一堆在河邊采的新蒿,用樺樹皮引燃,不一會兒就冒出了煙。煙中羼雜濕蒿的氣味,在四周漫散,趕走蚊子和小咬,一家人可以免受蚊蟲的騷擾,安心地吃飯。太姥爺和太姥姥也走出了屋子,坐在小凳子上,飯前要抽煙。太姥爺坐在對面,我端起飯碗時,目光偷偷地從碗邊溜出,看著煙霧后面他的臉。一縷淡淡的煙霧,如同霉味一樣,在我的鼻孔中出現(xiàn),白茬棺材就在身后的倉房里,死亡的氣息,在我的身體里一點點地脹大,要沖破心臟。我無心吃飯,碗險些從手中滑落,掉在桌上摔個粉碎。姥爺一邊吃,一邊對我說,多吃一點,夏天夜長,餓了半夜沒吃的。太姥姥一口山東話,味道有些淡了,飯桌上她的話少。她和太姥爺吃得不多,細嚼慢咽,我被白茬棺材折磨得鬧心,在丟三想四中草草吃完。“飯后一袋煙,賽過活神仙?!碧褷斦张f,吃完飯不動地方,卷一顆煙抽。
我回到姥爺住的下屋,天色朦朦黑了,符巖山區(qū)不通電,照明全靠煤油燈。姥爺家是自己造的油燈,一只小食碟,倒上一點豆油,棉花搓成棉芯,蟲子一般臥在油中。端著這樣的油燈走時,步子不要邁得太快,帶起的風能吹滅燈。一只手端燈,一只手彎曲,形成擋風的護罩。點燃后,燈火發(fā)出微弱的光,如一粒豆子那么大小,勉強看清屋里的東西。我父親托人,從天寶山礦要了一個電石燈送給姥爺。黃銅做的電石燈,有一根鐵絲彎成的鉤子,是下井工人掛在肩上用的,燈嘴噴出的火苗很長,發(fā)出的光亮,不知比豆油燈亮多少倍。姥爺平時舍不得用,山里路偏遠,交通不便利,電石不好弄到,只有過個節(jié)和來客人時才用一次。
姥爺為生產(chǎn)隊放了一天的牛,滿山遍野地跑,趕著一群牛,十分勞累,躺在炕上,一會兒就睡去了。山里天一擦黑,家家就上炕睡覺,很少有串門的。屯子里靜了,偶爾有一兩聲狗咬,一兩聲夜鳥的啼叫,敞開的窗子,聽清障子外河水的流淌聲,在夜色里格外的清亮,青蛙的叫聲,像一支寂寞的嗩吶,孤獨地吹響。我怕熱,掀開褥子,躺在高粱席子上,雙手枕在腦下,注視窗外的夜空,我很想問姥爺,有關(guān)太姥爺?shù)氖虑?。我對姥爺了解得不多,只是聽大人說,他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這里來了。令我不解的是,太姥爺身體這么好,早早地為自己準備好棺材,每天坐在窗前守護,為什么呢?哪個人盼自己死去呢?很多疑問,如同河水一般地滾動,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了人為什么要死掉,不能永生。將來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我了,想到這兒,控制不住自己,猛然地坐起,我被一股可怕的恐懼抓住,一聲大叫,差一點喊出。
姥爺背對我,面朝墻壁,我的舉動,他沒一點感覺。碟中的油熬盡,燈火熄滅了,夜深了。我睡不著,開始討嫌青蛙的聒噪,用手指塞在耳朵里,斷掉聲音的道路,效果不明顯。我記得母親說過:“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數(shù)天上的星星,沒星星就數(shù)數(shù),這樣就能很快地睡了?!辈恢^了多久,似睡非睡中,我竟然做了一個夢,一身白衣的人坐在窗口上,臉是平坦的,沒鼻子沒眼睛沒嘴,像一張白紙。他卻會說話,發(fā)出陣陣冷笑。我感覺他伸出的手,在用力地拉我起來,我卻奮力地往回掙扎。鳥兒陰冷的叫聲,把我從夢中驚醒,冒了一身冷汗,這時聽姥爺說,你做夢了。在黑暗中,摸到姥爺粗糙的手,他像一株結(jié)實的大樹,有了安全感,我緊緊地抓住不放。我是被鳥兒叫醒的,睜開眼睛,姥爺早已起來去牛棚,他看護生產(chǎn)隊的十幾頭牛。這一夜是怎么過來的,我記不清了,但是白衣的夢中人仍然清晰。我向窗外望去,天清新的藍,遠處霧靄籠罩的山岡,被陽光寥寥幾筆勾勒出云霧的意境,大黑狗遇到了生人,不停地大叫。障子上落了一只花膀蜻蜓,樣子非常可愛,姥爺怕我想家,變著法子讓我玩高興。他找了一根秸稈,在頂端劈開一段,中間橫了一截,撅成三角形。然后到房檐和墻邊,在上面滾一些蜘蛛網(wǎng)。用這種土工具抓蜻蜓又穩(wěn)又準,不用在后面追趕。不一會兒,我聽到姥爺推院門的聲響,接著是水桶和扁擔鉤碰撞的聲音。有一天清晨,狍子懵懵懂懂地下山迷路,闖進了屯子里。在井沿打水的人們,掄起扁擔圍追堵截,追打傻狍子。狍子被這陣勢嚇壞了,到處亂躥。跑到姥爺這兒的時候,姥爺看到它眼睛里的驚慌和無奈,讓開了一條生路,給它生的希望。狍子跑了,姥爺?shù)呐e動,引起大家的不快。清晨的時候,從牛棚回來,姥爺接著要去井沿,挑滿一缸的水。姥爺家的缸特別大,立在鍋臺邊上,一缸水夠一天的吃喝。姥爺?shù)哪_步聲遠去了,大黑狗可能和姥爺去井沿,聽不到它的叫喊了。我不知為什么,總想推開白茬棺材,看一看里面的情景。我穿上背心,沒有去上屋和太姥爺他們打招呼,翻身下炕,不假思索地奔向菜園子。
清爽的空氣,清除了夜的倦意,精神為之一抖。推開障子門,走上泥土小道,我又一次重復昨天的景象。我的指尖觸摸到木頭的拉手上,然后才握緊,拉倉房的門時,勇氣十足,沒一點惶亂和害怕。門被一下子扯開,陽光不像下午那么足,但是纏繞的霉味仍然濃烈,沖入鼻孔中。站在地上那片亮色里,和白茬棺材有兩步的距離。我不像昨天那樣驚慌和緊張,也無逃跑的心思,只是靜靜地與它對視。想到有一天,太姥爺躺到這里,在親人們驚天呼地的悲痛里,被埋在荒山野嶺上,與山風,與大雪,與孤獨為伴。一股憂傷的痛苦,在啃咬情感的根莖,隨時要被咬斷。我輕輕地推開了棺蓋,卻被意想不倒的事情震驚。在棺蓋移動的聲音中,棺里裝滿了金黃的小米。這口棺材,臨時充做裝糧的器具。這一刻,折磨人的恐懼和疼痛全部消散,我抓了一把小米,看著它一粒粒地在指縫間漏下。我們每天吃的小米,就是從這里取走的。秋天打下的小米,帶著收獲的香氣,被一袋子一袋子裝倒棺材里。小米是五谷雜糧中一種,生長在山地野嶺里,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小得可憐,但是小米的營養(yǎng)是別的糧食替代不了的。小米和大米燜成的二米子飯,是人們喜歡吃的。我不愿吃二米子飯,倒是愛吃小米嘎巴,咬起來嘎巴嘎巴,有一股特別的香味。
沒費多大力氣,我重新合上了蓋子,小米在視野中消失,一切恢復了原樣,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
我是在鳥兒的叫聲中,走出倉房的。園子里的菜,掛滿了露水,紫茄子水洗一樣鮮嫩可愛。姥爺會做紅燒茄子,喜歡用清晨的茄子燒。從園子里摘出,不用水洗了,鍋里的油一開,扔進去就行了。
早飯不在院子里吃,方桌擺在炕上,太姥爺永遠是坐在炕頭的位置,太姥姥背對窗口,姥爺坐在炕沿邊上,他要隨時給桌上的人盛飯。早飯是小米干飯,小蔥蘸醬,雞蛋炒韭菜。太姥爺牙口不好,吃小米飯也是一點點地細嚼。
我看著太姥爺碗中的小米飯,一想到它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就沒心情吃飯了。我拿了一截蔥沒蘸醬,狠狠地咬了一口,沒想到蔥真辣,竟然流出了眼淚。
高維生,作家,現(xiàn)居山東濱州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季節(jié)的心事》、《東北家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