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偷窺

南子

我假定她是偷窺者。

她選擇了這個姿勢就是選擇了偷窺。至少她選擇了偷窺者的姿勢。一旦選擇了這個姿勢，她便很難直起腰來。

所以，她一開始就輸?shù)袅恕?/p>

公司的樓層有22層，她的腳踏在吸音的米色地毯上。沒有聲音。走廊里空無一人。四周是異樣的靜。樓廊里的燈散發(fā)出幽深的光澤。這種寂靜是物質(zhì)，像厚而冰冷的墻密不透風(fēng)。她長久地停在那里，一股涼氣從腳底往上升，一直升到她那顆風(fēng)干了的像桃子一樣的心臟里。她總感覺著有人正在某個隱秘的角落里窺視著她?！坝腥烁Q視”這個想象刺激著她。她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門是關(guān)著的。主人出差去了。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遲疑地站在兩扇門的中間，正午時分，陽光猛烈，投下她細(xì)長的影子。她感覺這影子寬而扁，只是它的邊緣不再像從前那樣圓潤、光滑。這是一個步入中年后期的女人，皮膚松弛、晦暗，帶著被生活磨損的焦慮，衣著邋遢。影子也在變老啊。她想。

她進(jìn)入的是她丈夫的辦公室。進(jìn)門后把門反鎖了。凝神聽了一下外面的動靜。她似乎不打算在這里呆很久。

窗簾是拉著的,把喧鬧的市聲擋在了外邊。偌大的辦公室籠罩在一種溫和的薄光中。一張質(zhì)地很好的褐色條桌擺在辦公室右側(cè)，穩(wěn)穩(wěn)地散發(fā)出矜持干凈的光澤,與她有了距離,這種距離越發(fā)讓她的心里慌亂。辦公桌的右側(cè)，一棵蒼郁的闊葉竹閃爍著碧色的光澤。

如果這是某部通俗肥皂劇中的鏡頭的話，我現(xiàn)在看到的正是她的背影。順著鏡頭的視線，進(jìn)而看到桌子跟前的人。陰郁、虛弱、身心交瘁，而且丑。因而也有了偷窺者的臉色。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像框，像框里的男主人微揚著頭站姿很好地扶欄遠(yuǎn)眺，神情凝重，這是一種強(qiáng)勢者的姿勢，是中年開始發(fā)福的成功男人獨有的一種姿勢，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她“叭”的一下把像框倒扣在桌上。聲音太清脆，她被嚇了一跳?？赡苄睦镉钟X不妥，把相框翻了出來，擺在了原來的位置上，目光移向了抽屜。

她深深低下的身體像是有什么重物擠壓著，頭正向桌子的下方深深陷進(jìn)去。桌子太大了，陷進(jìn)去了她大半個身子，就好像陷進(jìn)了沙坑，讓人不由得想伸手拉她出來。她背對著我們，動作慌亂，想要掩飾什么也未可知。但在她低下頭的那一瞬間，她的一縷頭發(fā)泄露了她的心思。窗外淡金色的陽光打下來，有一種躲躲閃閃的躊躇，但心里的欲望如獸一樣嗅著她的蹤跡追來了。

她打開了抽屜。里面是一些文件、信箋、幾份合同還有公司報表。沒有她想看見的東西。這些光滑的紙像一個沒有心計的人坦蕩地展開了它的心思。逐一翻開其中的抽屜，仍沒有她想看見又害怕看見的東西。比如男主人和其他女人的私情留下的相片、信什么的。沒有。

照片上的男人始終淡定地微笑著，笑容有一種含義不明的深意。似乎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

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抽屜是鎖著的。

一張寬大無比的沙發(fā)緊緊擠在墻角，低而矮，由于它處于和門同側(cè)的另一端，很容易成為來訪者的盲點。它看起來太寬大太柔軟了，像一個竭力想陷入曖昧中的人，想在上面欲作長談或別的什么。來訪者除非想呆很久，而主人正是一個熱愛工作、喜歡加班的男人。雖然它現(xiàn)在空無一物。但沾在沙發(fā)角上的一根略帶彎曲的長發(fā)被她忽略了。她沒有看見它。這根頭發(fā)泄露了他的秘密。

是誰留下的呢？現(xiàn)在，它正挑釁地看著她。

偷窺。就是暗地里看。

“偷”——是不讓人知道?！案Q”是在小孔、縫隙或隱蔽處看，把自己隱藏在黑暗里，以偷窺作為開始對他或（她）的進(jìn)入。字典上是這樣說的，它是不同于一般的視覺方式，或者說是另樣的視角。

而墻是偷窺者與被偷窺者之間的隔斷，是偷窺者的障礙?！案Q”至少需要小孔、縫隙和光線吧。如果墻上的“孔”太大、太小都蘊(yùn)藏著風(fēng)險。孔太大易被發(fā)現(xiàn)，孔太小又沒的可看。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肯定都有一座陽光永遠(yuǎn)無法照射的陰暗地窖，里面有蝙蝠在尖叫，老鼠在奔跑。因而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來自于疑問和隱私。人類的最高秘密，因不愿意與人分享而如此驚人地相似。強(qiáng)烈的禁忌之所以被嚴(yán)格設(shè)定，正是因為那是人性中最深層的沖動。偷窺不過是在社會禁忌中滿足原始好奇的一種民間常用方式罷了。但，它是一個廣泛存在的欲望嗎？如果說它是天性，那么每個人的潛意識都有偷窺的欲望，它確實隱蔽在每個人的本性中。它作為人的一種本能，可能隨時會引發(fā)道德上的焦慮。

我愛你。

愛是一種俗氣的病痛。每顆跳躍的心皆被衣服遮蓋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愛，為什么會成為偷窺永恒的主題？”“我愛你”要通過偷窺來實現(xiàn)？通過偷窺，又是否真的能實現(xiàn)？

推開一扇欲望與愛的窗口，我看見的是波蘭導(dǎo)演克日代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一部電影《關(guān)于愛情的短片》，男主人公托梅克十九歲，是郵局職員。

電影中，他通過望遠(yuǎn)鏡，讓他的視線延伸至她的窗口。

“我對瑪格達(dá)的偷窺，是通過一架高倍望遠(yuǎn)鏡進(jìn)行的。望遠(yuǎn)鏡是我偷的。偷，好像與窗戶有關(guān)。一天夜里，在玻璃的破碎聲之后，我從一扇高窗跳下，沿著幽暗的樓道走向深處，進(jìn)入了一間陳列室。

我摸出手電，開始搜尋。我要的是望遠(yuǎn)鏡。終于，我找到了。我用衣服遮住它，然后離開。

第二天白天，在我臥室窗前的桌上，我開始調(diào)整望遠(yuǎn)鏡的焦距。我對準(zhǔn)了對面一座高樓，對準(zhǔn)了其中的一扇窗。我期待著瑪格達(dá)。期待她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那扇窗中。”

我打電話，只是為了聽見她的“耳語”。

我偽造取款通知，把她騙到我工作的郵局，以便看到她。

我兼職送奶，一大早就來到她的窗前。

完事了，這難道就是愛的全部？

“說實話，你為什么窺視我？”

“因為我愛你?！?/p>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p>

“你想吻我？”

“不?！?/p>

“你想和我睡覺？”

“不。”

“也許你想和我旅行？”

“不?！?/p>

“那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

愛，成了窺視的理由。

在這部《關(guān)于愛情的短片》中，讓人失去了安全感。但并非每個人都如瑪格達(dá)這么幸運。每個人在偷窺別人的同時，又必然成為別人的獵物。

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末，我還在當(dāng)?shù)匾患沂忻駡笕温殹Ｄ菚r候，這張報紙的市民化風(fēng)格，在這遙遠(yuǎn)的邊城極具親和力。傳媒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甘做眾人的“偷窺”之眼，進(jìn)入到人的生活中，成為人們的早餐和夜宵，被人津津樂道。

這張市民報每天四十多個版，當(dāng)紅明星隱私，貪官包養(yǎng)情婦二十一人，乞丐一夜暴富，意外中得500萬福彩大獎，某社區(qū)市民家中鐵樹開花，還有背著死去的民工尸體，想穿越三個省份回老家的湖南農(nóng)民……文學(xué)作品不敢杜撰的，不斷由真實的生活自己編排出來，五花八門，異想天開，單向的追逐式填充式的狂轟亂炸。這些消息總是讓我們吃驚，覺得不可思議，這些喧囂的聲音，通過媒介的轉(zhuǎn)述后變得強(qiáng)硬、絕對，形成了一個巨大聲囂的氣場，致密、雜蕪，帶著熱烈的人間氣息，將人覆蓋和淹沒，喚醒和刺激了人們潛在的窺視欲。殘酷、苦悶、絕望、游戲、玩笑，還有充滿了寓言和象征，以及荒誕的戲劇性。像一堵墻轟然倒塌，真正的生活袒露在天空下，人們被自己身體內(nèi)部所固有的動物性的生理愉快地推動著。人們只需要看見，不需要聽見。因而，好多聲音被忽略了。

而現(xiàn)在，我聽到的是一個細(xì)弱的聲音。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致幻的氣息，迷惑了我，暗合了我的陰郁、病態(tài)和怕光的習(xí)性。

那是冬天的一個中午，我臨時替一位同事值守“情感熱線”，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電話那邊，她的語速極慢，猶豫、遲疑，聲音略帶沙啞，既不像男人的，也不像女人的，似乎帶有一道永難愈合的裂痕，像舊磁帶，嘶嘶地漏著氣，孤零零地漂浮在繁華都市的另一頭。這使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太真實，好像說話的人正和她分離著，與模仿她聲音的人分離著。

我那時正陷在新婚甜蜜的幸福中，昏天黑地，從不知道我的生活將要面臨什么變故。她的電話讓我感到塑料電話手柄的堅硬冰涼，像握著一把利刃，寒光閃閃地高懸在頭頂，攜著冷颼颼的寒氣觸碰著我的皮膚，讓我悚然心驚。

我有些吃驚，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才慢慢體味到其中的那些不可救藥的絕望，還有沮喪。是的，她已飲盡了生活最后一滴瓊漿，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面對空無所有的杯盞，她一籌莫展。

我覺得我聽懂了她的聲音。不，是恐懼?？謶志拖袷歉怪忻刻炻∑鸬奶?。溫習(xí)恐懼，這不是惡習(xí)是什么？我等著她說出更多的事情來。等著她說出“自殺”這個詞，以及這么多年來被遮著的真相。等著被她的聲音一一喚醒。

我突然很沖動地對她說：“你現(xiàn)在哪里？我去看你吧。咱們見個面？”電話那頭，她遲疑了一下，說她那邊很遠(yuǎn)，很難找。我正想說：“你去找一個工作吧，忙起來你就不胡思亂想了。”

電話突然就斷了。我等她再打過來，她沒有再撥。從此，這個女人的聲音就徹底消失了。后來，我再也沒有接到她的電話。她好像消失了。

我似乎不十分相信她說的這些事情。有時候，從人嘴里說出的話并不十分可靠，但她的聲音卻從此籠罩我，讓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偷窺。也是一個等待著被冒犯的詞。它讓我看到一個現(xiàn)代人在愛情中遭遇的羞恥。

避孕套。雞蛋清。

這是兩個單獨的詞。這兩個東西一旦相互配合，就會使事情變得出人意料的復(fù)雜。

這應(yīng)該是小說中的一個細(xì)節(jié)。可我等不及，就先寫在這里了。所以，以至于我覺得現(xiàn)在來談這件事情有可恥之感。

這個女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總是有停頓，就像是某種粗糙的物質(zhì)。

她說自己沒有工作，自己的職業(yè)就是看守她的丈夫。她丈夫是開大公司的，就是現(xiàn)在社會上說的那種成功人士。他很少回家，屋子里只有他的氣味。他灰色的影子和煙的氣味，把他分解成很多個，日日夜夜纏繞著自己。她說有時自己會在他出差的時候，偷偷拿著他辦公室的鑰匙去查看他的東西，看有沒有他和別的女人留下的什么證據(jù)。

她為什么要虛構(gòu)另外一個女人來激起她的好奇心？不，是嫉妒，還有無以名狀的痛苦。并在這個被虛構(gòu)的形體中聽見了她的聲音。她可能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可能是一個潛在的被虐待狂。只要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在屋子里一個人走來走去，東翻西撿，動作輕而慢。他的一切像一襲黑衣那樣被她緊緊穿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他的魂魄套在了身上。

她說她的家真靜啊，靜得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喘息聲?？蛷d里頂?shù)醯梅浅８摺４T大的白熾燈的光打下來，筆直地照在她靜止的身上。白熾燈打下來的光有著正午荒漠般的寒冷寂寥。

“孤獨”這樣的字眼常常從她衣服的接縫處跑出來?！肮陋殹钡臍鈭鍪謴?qiáng)烈，讓人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好像是許多的看不見的灰塵在她的周圍飛來飛去，粘在她的衣服、頭發(fā)、指甲縫里，無處不在。

孤獨是一種什么病，她將被迫吞下什么樣的藥片？她只是一個給虛空說話的人，從沒有過回音。

如何才能道出一種難以捉摸的不適？她說自己時常覺著無力。

他倆已經(jīng)分居好久了。她說知道他要回家取文件的那天下午，她就準(zhǔn)備好了這件“道具”:一只灌了雞蛋清的避孕套。她虛構(gòu)了一個她自己的私情。這件臟東西被“隨意”的扔在臥室的床頭柜下邊的角落里，像一個很不高明的惡作劇和一個得力的誘餌，引人上鉤。如果這是電影的一個鏡頭的話，那么在逼近的鏡頭中，這件臟物仿佛是活的窺視之眼。窺視的是自己虛構(gòu)的，未曾有過的，未曾坦白過的赤裸和潮濕。還有羞恥。

他來到臥室找一雙鞋。彎下腰。這個臟物軟塌塌地丟在地上，像一只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看。帶著挑釁的目光。

順著這一小塊臟物往上牽，是他的視線，她以為他會像剝繭一樣準(zhǔn)備深究下去?？伤麤]有。男人愣了一下，盯著看了兩秒鐘，仔細(xì)地系好鞋帶，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嘲諷，像是對她這一“私情”的不屑。一言不發(fā)，帶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想到自己冒險出擊的姿勢暴露了她的虛弱。等待窺視的心提前替她蒙了羞。

她徹底敗了下來。

她為什么要虛構(gòu)這么一個莫須有的“私情”來激起他的好奇心？不，她是要他嫉妒，還有痛苦。她要他在這個被虛構(gòu)的事件中聽見她的聲音。她以為他在乎。在乎就是愛。她把這個“臟物”丟在地下，為的是讓他發(fā)怒。她是作案者，也是唯一的知情者?，F(xiàn)在，她要銷臟了。

她拿了笤帚和簸箕，跪在地上，把那一小塊“臟物”撥拉出來，三下兩下就掃到垃圾筒了。但是地面上似乎一直有這么一道影子，像一只難以灌洗的眼睛日日夜夜睜著，窺視著上邊那張大床上的影子。那床上的影子從那以后一直是單數(shù)。

她坐在地上，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里，想自己一定是褻瀆了什么，否則為什么會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恐慌。愛的病人，在窺視之后，暴露的是愛的羞恥。

一種徹底無力的感覺像一串不安的音符掠過她的脊背。

城市是一個格式化的社會。住宅樓以更多的空間分割來保證身心居所的獨立和私密。被冷漠、秩序所擁擠的一幢幢樓群不具備表格的意義，但窗戶卻組成了一個個格子。還有封閉。

我家住在鬧市中心某幢16層。我一向睡得晚，寫作疲倦了會打開窗戶，看馬路對面一幢幢樓群窗格里流蜜似的燈光。我經(jīng)常想，如果我愛上了對面樓層的某個男人，那這個人的窗口對于我將意味著什么？是開放。意味著在封閉中對我唯一的開放。開放帶來了光。為了這虛無的光，我期待夜晚。我寧愿把自己隱在黑暗里。窺視。以窺視開始，作為對他的進(jìn)入。這樣的偷窺，是要通過一扇窗戶開始的?？墒俏乙恢睕]有能夠找到我的那扇窗戶。他也不在我的對面。

有那么多的詞，只有“偷窺”這個詞是可以自己比喻自己的。

現(xiàn)在，她悄悄繞到了他的背后，絲綢的裙擺在特定的光線下，有著刀鋒的質(zhì)感。

而他，沒有察覺。

南子，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奎依巴格記憶》、《洪荒之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