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麻
青谷鎮(zhèn)的“四術(shù)”進度落后于全縣平均水平,幾次調(diào)度,仍不見起色。主管李鎮(zhèn)長在這個鎮(zhèn)上“盤踞”了十幾年,跟村干部們混得爛熟,平日湊在一起摸個小牌,耍個小錢,下個酒館,喝高了相互稱兄道弟,指戳褲襠,手捋后腦,把升遷進步早丟到了九霄云外,工作落后與否自然不放在心上。他有句口頭禪,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都是好干部”??h領導清楚他的狀態(tài),除了不斷在會上旁敲側(cè)擊一下子,似乎不想讓他太難堪。
縣計生委的同志在上面坐不住,頻繁下鄉(xiāng)督導。那一天,我跟著陳副主任,坐了面包車去往青谷鎮(zhèn),約好了不見他們書記和鎮(zhèn)長,徑直開進計生辦的后院,直接去堵李主管。
李主管正無所事事,坐在沙發(fā)里養(yǎng)神,用陳副主任的話說就是“驢雞巴沒事閑悠打”。我們的到來讓他始料不及。他從沙發(fā)椅里僵硬地起身,遠遠把手伸過來。他鼓脹著肉眼泡,臉上堆出標志性的迷蒙微笑,不用問肯定昨夜又喝高了。
陳主任,你打槍的不要……
陳副主任知道他的意思是說“鬼子悄悄進村了”,沒等他說完,就回敬了過去,給你打招呼,你早撅著尾巴跑沒影了!
逗了兩句嘴,笑了一通,方言歸正題。陳副主任問,你這個主管是怎么想的,西部幾個鄉(xiāng)鎮(zhèn),手術(shù)都超額完成了。東部跟你們基礎一樣的,超過你一二十個百分點。你不夠平均數(shù)的一半,真想在全縣介紹經(jīng)驗?
李主管滑頭歸滑頭,真要到了挨克的地步,自然不甘心。他耷拉下眼皮說,娘們兒一個個挨著摸過了(用B超檢查孕情),都沒問題,我有啥辦法?
陳副主任清楚再說下去,他也不會承認工作沒做好,遂不聽他饒舌,讓他領到統(tǒng)計室查看普查賬。統(tǒng)計員小張緊張地盯著他的臉。李主管說,你先找找,找著了送到我辦公室。說完招呼大家往外走。陳副主任知道他又想?;^,說,找什么找,還用找!一把拉開沒有落鎖的柜櫥,把賬卡一股腦兒抱到了桌子上,從中隨便翻出一本普查賬,說,不用你們動手,我們看得懂。
其實,陳副主任不大懂,翻看只是個樣子。我替她翻閱一遍,將未上站人員清點了數(shù)告訴她。她說,一個蘆灣村一千三百口人,就有二十三個一孩婦女不上站,你是怎么普查的?李主管被抓到證據(jù),知道辯解已經(jīng)沒用,只得借坡下驢,說,沒上站歸沒上站,但都沒問題,村干部們一個個都打過了保證。又問小張,你怎么不給人家消號?小張咕噥了一聲,一直下鄉(xiāng),沒顧上。陳副主任說,下鄉(xiāng)不是干這個事啊,說謊也說不圓全。到底有沒有普查,有沒有問題,我們往村里走走就清楚了。
聽說陳副主任要去蘆灣村,李主管心里敲起鼓來,但隨即又安慰自己,沒有什么好怕的。我們找不到人,你冷不丁來一次能找到,才真算能耐。
我們坐回面包車,李主管坐上鎮(zhèn)里的面包車在前面開路,不到一刻鐘開進了蘆灣村。陳副主任從車上下來,鎮(zhèn)干部走在前頭,去找一個叫金小素的育齡婦女。
李主管說,這個娘們兒沒在,去年秋天回了四川。我們找得不再找了。
說話間來到村東,停在一座半新不舊的小院前。從熟悉程度來看,他們以前應該是來過的。大門對關著,輕輕一推竟然開了。院里沒有人,也沒有雞鴨,紅磚砌就的甬路上放著一個鋁盆,盆里泡著幾件臟衣服。小張沖著正房喊,誰在家里?話音剛落,屋里傳出回應,門簾撩動,一位挽著衫袖的少婦走了出來。
陳副主任問她姓名。她說叫金小素。陳副主任問,你什么時候從四川娘家回來的?金小素說,俺娘家不是四川的,俺也沒去過四川。李主管面露尷尬,趕緊攬過話頭,是我記錯了。你妯娌是四川的。金小素說,俺妯娌也不是,她跟俺是一個村的。陳副主任撇了撇嘴,說你是個豬腦子,你還不承認。你老婆才是四川哩。李主管擠出幾聲干笑來。
陳副主任問金小素,你為啥三個季度不參加孕情普查?金小素吭哧了半天,沒有下文。李主管說,領導問你呢,怎么不吭聲!金小素突然迸出一句,俺參加了。陳副主任問,什么時候,在哪里參加的?金小素說,剛才去了,在村委會。普查本才放到抽屜里。陳副主任說,不是說這一次,說前三個季度。金小素又不吭聲了,把衣袖擼下去又綰上來。陳副主任盯著她的眼睛,這次普查什么結(jié)果,生了沒有?金小素怔了一下,矢口否認,哪有……把目光投進洗衣盆里。
李主管點上一支煙,似乎為了穩(wěn)定情緒。他迷著小眼睛說,不會有事兒,放心戶……一直沒事兒。陳副主任說,三個季度沒普查,查了沒有生育……我不信。她讓金小素往前來。金小素沒動。李主管夾著煙指點她,叫你呢,沒聽見?金小素不情愿地往陳副主任身邊挪了兩步。
陳副主任死盯住金小素的臉,讓她很不自在,轉(zhuǎn)而把目光移到她胸前。金小素不敢對視了,目光轉(zhuǎn)向別處。陳副主任上前一步,加重了口氣,你敢說沒生孩子?金小素低下了頭。陳副主任問,孩子幾歲了?金小素說,三歲。陳副主任說,三歲了還吃奶?金小素不知陳副主任什么用意,說,不吃了。陳副主任說,不吃了,胸前怎么回事?眾人一齊望向她的胸脯,就見兩簇峰起處均濕了一片。陳副主任說,我是過來人,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把上衣解開。金小素呆在原地沒動。陳副主任近前一步,扯一下她的衣角,沒奶過孩子,有啥害羞!金小素才動手解扣子。
陳副主任回頭對小張說,給她擠擠。小張剛結(jié)婚不久,漲紅著臉沒好意思動手。陳副主任著急了,說,一邊閃閃,磨磨蹭蹭的能干啥!伸手把金小素的衣服當胸扯開,兩只雪白脹滿的乳房露了出來。她一把抓住左乳,金小素皺了一下眉頭。陳副主任五指用力,多股乳汁噴射而出。
陳副主任的臉色立馬陰沉下來,沒有,沒有,沒有啥,奶水這么好,喂孩子爹呢!李主管也變了臉色,快說,孩子藏在哪兒了?金小素捏著衣襟,忘記了系扣子,干瞪著眼不說話。李主管朝她臀上蹬了一腳。金小素小聲說,在西頭娘家。李主管對小張說,通知戴擁軍他們暫停普查,跑步過來,送金小素到技術(shù)站做結(jié)扎。
我目睹了這堪稱奇異、刺激的一幕。當潔白的乳汁從金小素左乳噴射之時,我突然覺得臉紅耳熱,心跳加快。充足的乳汁竟然強勁地噴出兩米多遠。一股新鮮甜香的氣味飄進鼻孔,讓我一陣暈眩。
陳副主任的猜測得到了驗證,憑著敏感和經(jīng)驗完成了對青谷鎮(zhèn)孕情普查走了過場的認定。她變得興奮而多話。金小素噴涌的乳汁,當眾滋了李主管一個大跟頭,弄不好還會滋到書記、鎮(zhèn)長身上,讓他們難逃干系。李主管臉上掛不住了,把一腔怨憤撒到金小素身上。他警告說,做完結(jié)扎,收繳超生罰款,一個子兒都別想少。
我想起三天前的黨委書記調(diào)度會,它讓所有與會者印象深刻。二十個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的匯報穿插各種軼聞趣事,把會議氣氛不斷推向高潮。最令人瞠目的匯報,是平固鄉(xiāng)黨委書記提到的“擠奶”法:對否認計劃外生育的育齡婦女,當眾“擠奶”,驗看其是否在哺乳期,從而推定外生與否。他列舉了三個具體事例,證明此法屢試不爽。最早一次是在徐村。婦女主任小吳實施了檢查。那位小個子婦女的乳汁滋到了埋頭點煙的鄉(xiāng)主管身上,他大呼小叫著往后退,失足跌下高高的月臺。發(fā)言導致全場喧沸。一向形容端嚴、不茍言笑的縣委書記,在主席臺上咯咯笑出聲來,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消息在全縣迅速傳開,成為鄉(xiāng)村干部津津樂道的話題。有人會后問他是否“獨家創(chuàng)造”?他笑笑說,回家問你老婆就知道了。那是嫂夫人親授?他依然笑笑,跟你說你也不懂,把弟妹叫來,我們一塊示范給你,你就明白了。眾人笑得前仰后合。
這次在青谷鎮(zhèn),一向頭腦活泛的陳副主任,借鑒并實踐了這一手法,當即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陳副主任得意非凡,連走路的姿勢都變了。我為之高興,同時有些不自在,心里隱隱感到一種壓力。一把手到任不久,始終不動聲色地關注著我。我不應該滿足于做一個辦事員,浸泡在傳達、材料、會務無盡重復的程式里,也不應該滿足于做一個跑龍?zhí)椎陌囝^。要證明自己精通業(yè)務,有實際工作能力,離不開敏銳地發(fā)現(xiàn)和解決問題。
陳副主任走出統(tǒng)計室時,我已隨手抄錄了一份未上站人員清單。走進金小素家院之前,我已經(jīng)把那份清單瀏覽了多遍。那個叫張巧蓮的婦女,深深刻在我的腦子里。她跟金小素的情況一樣,一個男孩,三個季度未上站普查。在眼下普查中,她又出現(xiàn)了,結(jié)果同樣是有環(huán)無孕。是什么理由導致她三個季度的缺席?
在張巧蓮家中,我們沒有見到她本人,見到了她的婆婆,一個五十來歲體型發(fā)胖的婦人。她不歡迎我們,處處戒備,一雙防賊般的眼睛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嘴里嘟嘟囔囔,抱怨打擾了她的平靜。
張巧蓮在嗎?我問。沒在,回答很干脆。去哪兒了?不知道。你是她婆婆,她去哪兒能不告訴你?人家不說我也不問?!覀冊绮淮钤捔恕K幧仄尺^一眼,讓人渾身別扭。
我走向陪房,讓她把門打開。屋里空蕩蕩的。地上扔著廢紙、破塑料布、舊鞋子,一片凌亂。方桌不見了。立柜不見了。雙人床不見了。窗前留下泛白的印跡。喜鵲登枝的中堂下,孤零零放著一張棗紫條幾,上面留著一方厚厚的塵痕。塵痕之上,應該擺放過電視機,現(xiàn)在也不見了。
一切征兆表明,張巧蓮最近在這里生活過,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搬走了。而全縣要求“四術(shù)、征費一遍清”,不過是最近幾天才做出的部署。她會往哪里去?愿意接受她的,無非是至近的親人。
我走進她婆婆的住房。一臺14寸電視機放在靠墻的平柜上,一塊藍布圍裙對折搭在上面。這應該是在陪房里消失的那臺電視機??看皵[著兩張舊床。在陪房里消失的衣柜、睡床,沒在這里出現(xiàn)。它們應該在別的地方。
從屋中陳設來看,不完全像婦人長期居住的地方,倒像是年輕人的居室。墻面還算干凈,貼著花花草草,留著孩子的涂抹和勾畫。難道這也是張巧蓮的住處,臨時跟她婆婆調(diào)換了地方?她婆婆原來在哪里居?。课腋悴磺宄?。但不想過多糾纏。那么多未上站普查的對象,總能發(fā)現(xiàn)我想要的東西。
我們將要走出院子的時候,婦人突然在身后罵開了。整個過程就像燒開水,從我們走進來時燒上,終于沸騰并溢了出來。誰也沒想到后面還有高潮。我們站下,怒視著婦人。她識趣地閉嘴就罷了。她不識趣,沒有打住的意思,反而莫名其妙地提高了嗓音。我時常聽鄉(xiāng)鎮(zhèn)干部說起,他們背負的公共罵名是“土匪”、“老賊”、“響馬”,具體到個人又有不同,與罵者本人的性格及所處場景有關。我說,你這么大年歲了,怎么張口就罵人?李主管碰了我一下,不讓理睬她,也許還有別的意思,但當時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況他們經(jīng)常碰到,跟他們一般見識,天天都得打架。我是第一次遇到,接受不了,強忍火氣跟李主管往外走。婦人像魔鬼附體似的,愈發(fā)狂躁,明目張膽地沖我而來。她用了鄉(xiāng)下最刻毒的語言,咒罵我的家人。我受到極大侮辱,不想饒恕她了。我轉(zhuǎn)身回到她面前,再罵一句,我就不客氣了。婦人不吃這個,竟然跳起腳來,用食指戳點我的額頭,全然不顧我的勸告。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五官挪位,容貌丑惡。她的大舌頭高頻扭動,嘴角擠出一堆白沫。我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仿佛有一種聲音命令我,同時有一種力量抬起了我的右手。我的憤怒瞬間化成巨大能量,照婦人的丑臉狠狠扇了過去。婦人完全沒有想到。她正揮動胳膊,身體時而著地,時而懸空。趕上她懸空的剎那,我的掌摑趕到了。隨著啪的一聲,她的叫罵聲碎裂了,變成嗚哇的雜音。婦人著地了,像一只大陀螺,搖搖晃晃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兒。她的五官回到了正常位置,丑陋換成了驚訝。她愣在那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的意識應該出現(xiàn)了空白,連撫摸臉龐的本能動作都沒有。我暗自吃了一驚。我怎么會打人呢?但確實打了。我不知道一張五十來歲的老臉,能否承受一只三十歲的年輕巴掌。我不知道這一摑下去會發(fā)生什么。還好,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相當完美的一摑。她的嘴角和鼻孔沒有流血。她沒有倒下。她的撒潑放刁被這一摑收拾起來了。她的頭發(fā)散亂,嘴角掛下長長的涎水,忘記了擦抹,一直滑落到衣襟上。
情緒稍定,我真正感到后怕。發(fā)生在頭年的震驚全國的5·15事件恍如昨日。河北省永年縣某鄉(xiāng)黨委書記孫某,一句習慣性指示,讓鄉(xiāng)干部度過一個不眠之夜。更深人靜之時,他們把一個政策外生育,不服村干部管束的村民押解到了鄉(xiāng)政府。這個平常的舉動,導致一場驚天悲劇。據(jù)說,在其家中,他與鄉(xiāng)干部發(fā)生了激烈的肢體沖突。在鄉(xiāng)政府,他被眾人重重修理了一番。翌日游街示眾。由于天氣炎熱,湯水不繼,內(nèi)傷發(fā)作,這個體壯如牛的男人,漸覺體力不支,在街頭當場殞命。孫某人等以執(zhí)行政策為由,致人死亡,構(gòu)成刑事犯罪,最終被提起公訴,在從小熟悉的洺河灘上伏法,就此斷送了性命,毀掉了錦繡前程。
這一事件的發(fā)生地與我縣相鄰,影響積年不滅,想來令人膽戰(zhàn)心驚。對育齡群眾中的刁蠻之人和刁蠻行為,鄉(xiāng)村干部再不敢輕易出手,甚至于忍氣吞聲,人人自危。大家相互告誡和提醒,“工作可以不做,生命不能不要”,“寧可被撤職,不能叫孩子沒了爹”,“就是不當官,也不能叫老婆走了家兒”,保持克制,最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我卻犯了禁忌,心里惴惴不安。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停下來的理由了。我們不能走開,必須刨根究底。找到張巧蓮變得必要和迫切。它將抵消婦人的怨氣,遏止她可能的反攻倒算。我讓李主管領我們到婦人老家去。她有老家?李主管驚異又猶豫。婦人臉上掠過一絲慌張,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連說老家沒人。她的有意掩飾,恰恰暴露了心虛?,F(xiàn)在由不得你了,帶我們過去!在我們強迫下,她拉拉衣角,黑著臉走出家門。
我們行色匆匆趕到她的老家。當我從門縫中看到狹小的院里扯著鐵絲,晾著孩子的衣服時,我知道我在與婦人的交手中占了上風,勝利已經(jīng)在望。我跟陳副主任異常興奮,李主管灰頭耷耳,郁悶不樂。我接過統(tǒng)計員小張從車上掂來的火柱,插進鎖頭,輕輕一別,鎖頭脫落,鐵門旋即敞開。
我不想贅述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了。院門一開,婦人頓時像霜打的葉子,眼皮耷拉下來,面露無奈和自責,不敢抬頭與我對視。短短十幾分鐘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引發(fā)的急驟改變,是她絕對沒有想到的。這足以讓她記憶一輩子,也足以讓我記憶一輩子。她眼睜睜看著即將足月的兒媳張巧蓮,換上衣服,抱了薄被,走出家門,跟金小素一起,被送往縣技術(shù)服務站。
不同的是,金小素是結(jié)扎,她是大月份引產(chǎn)。
在孕情普查的緊要關頭,居然能夠碰到大月份外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則大喜過望。面對接二連三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李主管十分懊惱,只有以快速行動來挽回面子和影響。戴擁軍帶著幾位精干的年輕人小跑著趕過來,把金小素和張巧蓮安置在面包車的后排,加速駛離村莊。
下鄉(xiāng)督導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預計接下來的日子,李主管得大忙一陣子。我跟陳副主任上車前往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
那天注定是要見血的。金小素和張巧蓮不可能幸免。然而,節(jié)外生枝了,變數(shù)出現(xiàn)了。應該流血的平安無事,不該流血的卻頭破血流。助理員戴擁軍受傷了。統(tǒng)計員小張受傷了。張巧蓮萬分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下午3點多,戴擁軍帶人回到鎮(zhèn)上。他的額頭被硬物磕傷,下頦裹著紗布,滲血洇濕一片。小張臉色蒼白,右肘被拽得脫臼,左小臂留下一道長長的擦傷。戴擁軍心有余悸,神情沮喪。他們未能圓滿完成任務——張巧蓮被人劫走了。他不認識他們,小張也不認識,在場的人都不認識。誰都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
經(jīng)過是這樣的:載著金小素和張巧蓮的面包車,一路狂奔,順利抵達了縣技術(shù)服務站。站里站外眾聲嘈雜,人滿為患。戴擁軍指使兩人掛號排隊,登記交費,讓小張等兩人在車上守護。天近中午,讓幾個同志到路邊吃飯,叮囑快去快回。安排停當,戴擁軍踱到車尾,擰開隨身攜帶的塑料口杯。
就在他仰頭喝水時,服務站東側(cè)丁字路口出現(xiàn)兩輛摩托車和一輛工具車,急駛到面包車旁停下來。從上面跳下十幾個人,有的穿著背心,有的光著膀子,有的踢著趿拉板兒,有的提著家伙。他們圍過來,不由分說把面包車門打開沖了上去,很快將埋頭低泣的張巧蓮攙出車外。戴擁軍回頭發(fā)現(xiàn)異常,明白遇到了打劫,扔掉水杯沖過來關門,被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從后面一手揪了衣領,一手揪了頭發(fā),往車窗上撞腦袋。一雙文著蛇蝎的粗短手臂將他雙手扭在了身后。一個金發(fā)披肩、滿嘴酒氣的瘦子,不干不凈罵著,照他腰部兇狠地蹬了幾腳。他動彈不了,眼看笨重的張巧蓮被人送上了工具車。小張嚇出一身虛汗,等到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時,想要幫助戴擁軍,卻被瘦子一把扯住胳膊甩在地上……幾個鎮(zhèn)干部吃完飯,說說笑笑走回來時,工具車和摩托車已經(jīng)跑出十里開外了。
與此同時,我們從外鄉(xiāng)返回青谷鎮(zhèn)上,在“吳記飯店”用餐,而蘆灣村的支書正在鄰近一家酒店里應酬。他接到一個電話,隨后站起身來,五指收攏,夾起四只酒盅,讓人斟滿了,連道失陪失陪了,抬手仰脖傾進大張的嘴巴,有意碰得牙齒咔咔響。此刻,他喝多了,眼睛發(fā)紅,脖頸發(fā)紅,連耳根都紅了。他走出酒館,解開上衣扣子,又松了松腰帶。皮帶頭沒有串進褲襻兒,一路悠打著來到了鎮(zhèn)政府。他徑直上了二樓,拳腳并用,敲擊踢打黨委書記的屋門。黨委書記正在里間午休,聽到第一聲敲門睜開了眼睛,但沒有起來。他罵:“狗日哩,裝什么裝?!币贿吜R,一邊打著酒嗝。整個二樓都沒有反應。他罵了一陣,晃晃悠悠走下樓梯,不再敲別人的門窗,而是站在院里罵個不停。午休的鎮(zhèn)干部,悄悄撩開窗簾往外瞅瞅,裝作沒看見重又躺下來。
……
支書罵了一陣,接住一個電話,情緒穩(wěn)定下來。功夫不大,駛進一輛小車,車上下來兩個人,把他架上去拉走了。
事后才知道,張巧蓮叫他堂叔,婦人是他堂嫂。
黨委書記午休起來,穿戴齊整,打開了屋門。陽光有些晃眼。他站在門口,手搭涼棚向西瞭望,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一副愜意的樣子。電話員上樓報告,晚上九點,縣里召開計劃生育調(diào)度會,請他參加。他干咳兩聲,表示知道了。
李主管在鎮(zhèn)里吃過午飯,悶悶不樂躺下了。蘆灣村支書叫陣的時候,他沒有睡著,也沒有起來。當戴擁軍、小張敲開他的屋門時,他的眼睛紅紅的,眼皮有些浮腫??匆妰扇素搨麣w來,他皺起了眉頭,顯得十分心痛。他倒了兩杯水遞給他們,讓他們坐下穩(wěn)穩(wěn)神,上樓去給書記匯報。書記一直干咳,面無表情,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他料定是這樣的結(jié)局,不由自主跟著干咳兩聲,走了出來。他對戴擁軍和小張說,你們回家休息幾天,書記會妥善處理的。小張愛人騎著摩托車接走了她。戴擁軍回到屋里,拉上窗簾,一直躺到夜幕降臨,才蹬上自行車回家。
時隔數(shù)日,縣、鎮(zhèn)兩級沒有任何反應,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我詢問李主管,李主管打著哈哈,半吐半咽。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心情黯然,情緒有些急躁。我想向陳副主任建議,讓計生委領導給縣里匯報,請領導過問干預,幾番沖動放了下來。向縣里匯報,應該是青谷鎮(zhèn)的黨委書記,尚輪不到計生委,即使輪到計生委也輪不到陳副主任,更別說輪到我了。我敢斷言,誰都清楚此事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但誰都愿意耳根清凈。青谷鎮(zhèn)黨委書記不會不知道怎樣處置,之所以保持沉默,令唾面自干,除了大勢方面的原因,恐怕還有難為外人道的隱衷。我若建議,當是六指搔癢,多此一道兒而已。村支書敢于公開跟鎮(zhèn)領導叫板,與其身份顯耀,有恃無恐不無關系。他是縣人大代表,優(yōu)秀農(nóng)民企業(yè)家,后一名頭已蟬聯(lián)多年。村外幾座合股的鐵爐,日夜不停向空中噴吐濃煙,成了他人無法與之比擬的資本。雖說對縣財政貢獻微薄,但上級領導視察工作,多被引到此處。風機鳴響,爐焰熊熊,真?zhèn)€是熱火朝天。領導戴上嶄新的安全帽,繞廠一周,笑逐顏開地指點江山,就餐時少不了讓支書來陪坐。
鎮(zhèn)黨委書記就遜色多了。他沒有靠山,沒有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厚重閱歷,喜聽巧言,不恤下屬,遇事優(yōu)柔,人心離背,在困厄臨頭時,除了裝睡,好像沒有更好的辦法。
與其前任比,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了。
前任調(diào)任青谷鎮(zhèn)黨委書記時,也曾遇到蘆灣村支書的不恭,那是在為他專設的接風酒宴上。酒宴是形式,斗法才是實質(zhì)。一探深淺虛實,借機給黨委書記一個下馬威才是目的。酒席上輸了,工作上就得讓人三分。開始是愉快融洽的。推杯換盞,滿面春風。半斤白酒下肚,支書露了本性,說話開始不著調(diào)兒。黨委書記早有風聞,有備而來,耐著性子看他表演。他們暗暗擰上了。酒酣耳熱之際,因為一句話,村支書要罰他三杯。他笑著擋了回去。支書不依不饒,起身端著酒杯擼到黨委書記嘴邊。黨委書記扳住他的手腕,反手倒進他的口里。支書惱羞成怒,隨手摔碎了酒杯。黨委書記反應敏捷,抓起一只酒杯摔在桌上,又抓起一只酒杯摔在盤子里。玻璃渣子飛濺。一聲比一聲清脆。支書把手伸到桌下,抓住桌沿,哈腰弓背,用力掀起來。這是他的一貫做法。黨委書記眼疾手快,雙手像兩把鋼鉗,卡住他的手腕。僵持片刻,支書力不從心,手臂被反剪,腦袋被摁在桌面上。鎮(zhèn)黨委書記壓著村支部書記,讓他動彈不得。他的半邊臉失去彈性,嘴巴也合不上,而幾只切開的豬蹄尖又正好對著。他既不能吞咬咀嚼,又不能挪開,簡直難受死了。
酒宴不歡而散。
過了幾天,支書在市里的高檔酒店又擺了酒宴,專題給黨委書記賠罪。相逢一笑,盡釋前嫌。
……
現(xiàn)任黨委書記在樓上干咳兩聲后,鎮(zhèn)干部們陸續(xù)走出屋來。誰都沒有睡好,誰都顯得很好。他們相互招呼著,像往常一樣扯淡,玩鬧,閉口不談蘆灣村支書大鬧天宮的事情。公開議論的環(huán)境已不復存在,裝傻不僅明智,而且高妙。
我也懶得打聽張巧蓮被人劫走后的情況。她應該生了,是男是女無所謂了。
我的驕傲,別人的忌諱。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