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他戴著客家人遮陽的青篾涼帽,寬松白襯衫,同色休閑褲,腳上趿一雙粗麻編織的拖鞋,削瘦的下頦上撅著一綹披籮似稀疏的胡須。
他坐在一把酸棗木椅子上,身邊圍繞著一群健壯的本地土雞,它們警覺地研究了我一會兒,再回過頭去討好地看他,一睥一顰中透著滿心眼兒的狹隘。
我在梧桐山的一棟老式客家圍屋里找到他。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紀(jì),也許過了耄耋之年,也許沒有。這樣蒼老的臉,更像香港而不是深圳。
我沒問他年齡的事。大隱于市,在城市這種地方,最好不要猜測上了年紀(jì)的人的年齡。
梧桐山上花草葳蕤,品種繁多,關(guān)于這個,中外游人自有公論,政府的官方網(wǎng)頁上也有介紹,但梧桐山花木的歷史出處問題,最近卻惹上了不大不小的爭議。有人認(rèn)為,深圳的原地屬花木全部來自梧桐山。反對者對這個觀點大加抨擊,并且指出地屬花木的各自來歷,如行道樹種鳳凰木、火焰木、小葉欖仁、人面子、紅花羊蹄甲和大葉紫檀,灌木如雙莢決明、軟葉刺葵、扭葉紅桑、桃葉珊瑚、小駁骨和軟枝黃蟬,草本如蜘蛛蘭、白蝴蝶、三裂蟛蜞、沿階草、蚌花和紅綠草,藤本如薜荔和異葉爬墻虎。意見雙方爭論不休,引起政府重視。作為政府官方網(wǎng)站的一名編輯,我拿到主編給的一份名單,奉命找到名單上幾個資深土著了解情況,再把調(diào)查到的情況公布在網(wǎng)頁上,以示公準(zhǔn)。我就是為這個來梧桐山的。
梧桐山三十年前有土狼和狐貍出沒,如今滿山游人如織,狼和狐貍見不到了,山依舊花團(tuán)錦簇。
歐陽先生的客家老圍屋在綠籬中隱匿著。他是名單中的第一個。找到他不容易,用了幾個小時。那些時間,一半用來向形跡可疑的外來租客們打聽路,另一半用作反復(fù)穿越和撤出紅桑、黃楊、紫薇和金葉女貞建構(gòu)出的植物迷宮。
圍屋是有年頭的老宅子,修葺過,院子和一片林子拉通了,占了好幾個宅基地的面積。院子布置得奇怪,客家傳統(tǒng)的水源什么的全然不見,卻到處懸掛著秋千,藤、木或輪胎做成的,還有一個紅背桂和馬纓丹造型的迷你植物城堡,像個空置的兒童樂園。
圍屋里很安靜,有沒有兒童不知道,但院子里沒有。歐陽先生一個人。他是商界奇數(shù),龐大的事業(yè)掛在恒生指數(shù)上,公司股票表現(xiàn)穩(wěn)定??瓷先ニ矚g清靜。
名單上這么介紹他:政協(xié)委員,香港實業(yè)家,經(jīng)營郵輪業(yè),祖籍梧桐山。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院子里,身邊一張看不出原來模樣的茶幾,有一下沒一下用什么東西丟樹上的莓子。那是一棵碩大的多刺樹莓,樹上掛滿了令人饞涎欲滴的殷紅色果實。樹莓是制作意大利草莓蛋糕的上佳調(diào)味品,味道非常不錯,能治腎功能衰退、尿遺、痛經(jīng)和貧血。
我坐在歐陽先生的對面,考慮是不是需要拿出錄音筆。后來我決定不那么做。我看了一會兒看明白了,是蠶豆大晶瑩剔透的小石子,五彩紛呈,他手里捏一把,選一粒,丟出去,樹上就落下一顆紅得刺眼的莓子,土雞們蜂擁而上搶莓子。他的準(zhǔn)頭非常厲害,彈無虛發(fā),每一粒石子都能打落一枚莓子,但每一次只有一只雞得逞。這是一個很好的游戲,符合深圳創(chuàng)意城市的理念。
“誰說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他停下來,微揚頭,黑色的單紗帽簾挑起,用生硬的目光看我,手中的石子發(fā)出細(xì)碎的磨磬聲。
“不是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我沒那么說?!蔽医忉專笆撬械幕径紒碓从谖嗤┥??!?/p>
“一樣?!彼f,“有什么不同?”
倒也是。梧桐山開什么花,是不是所有的花都開在梧桐山,還是它們的祖先來自梧桐山,就像人們常說的,某某來自大山深處,這件事其實和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過是奉命為一篇捅出漏子的文章找到一個人們都可以接受的說法,恰好又遇到一個什么也不懂卻比誰都認(rèn)真的主編。事情就是這樣。
“花木有自己的家。它們有自己出生的地方。它們不會告訴別人?!彼f,“總有一天,梧桐山上會沒有花木,什么也沒有,什么也剩不下。你信不信?”
我沒什么不信。隔著梧桐山,新界那邊發(fā)展快速,半個世紀(jì)后,羅湖這邊發(fā)展得更快,差不多一眨眼功夫,兩個現(xiàn)代世界就先后出現(xiàn)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發(fā)生?
“要不要給你添只杯子?滇南天福,別看貨賤,不值錢,回口相當(dāng)不錯。”他說的是正飲著的功夫茶,“普洱炒得太過分。植物都長孢子,大黃葉子,苦菊花,連煙草都長,沒有什么稀奇。過分了?!?/p>
他說得對。他用莓子飼雞,用長了孢子的普洱飼自己,人們就是這么形容高尚生活的。
“不用了,車上備了水。我習(xí)慣無色無味的飲料。”我不是客氣,有時候人真的需要克制欲望。
“隨便?!彼f,順手丟出一枚石子,雞們一擁而上,簇?fù)沓梢粓F(tuán),一眨眼炸開,跟著得勢者跑向一邊?!拔嗤┥降幕镜拇_有名,和天池里的金尾娃娃魚一樣有名。”
“我不知道天池的事。”我也沒聽說過金尾娃娃魚,“你見過那魚?”
“誰也沒見過。說了幾十年,都那么說?!彼f。
“你不會覺得我孤陋寡聞吧?”我說。
“聽口音你不是深圳人,北邊來的?”他問。
“從江西來,我不是深圳人。”我說。
“難怪。那你就沒見過五月大逃亡*那幾天梧桐山上開的花了?!彼f。
“五月大逃亡?”我沒明白,“你在說什么?”
“那一年,梧桐山上的花木長得特別好,”他自顧說下去,有一陣他停下往刺莓樹上丟石子,好像在想什么,后來又恢復(fù)了,“五月份嘛,正碰上雨季的頭,滿山花紅木綠,那么多人在山里沖過來沖過去,齂杜鵑、木棉花、紅絨球什么的落了一地,腳都下不去。我去山上拾菌子,蛤蟆菌、麥角菌、木賊——木賊你知道吧?”
“不知道?!蔽依蠈嵆姓J(rèn)。這沒有什么不好意思,既然是從北邊來的。
“一種寄生植物,長在樹上,不開花,能治關(guān)節(jié)炎和濕疹?!彼f,“沒走幾步我就掉下去了。不是掉到懸崖下,是掉進(jìn)花瓣堆里,半個人被花瓣埋住。那一年梧桐山上的花木糟蹋得狠,比過臺風(fēng)厲害?!?/p>
“請等一等,我沒聽明白你在說什么?!蔽艺f,“你說五月大逃亡,到底是怎么回事?”
“偷渡,逃港客。你沒聽說過?”他輕輕抬了抬粗麻編的拖鞋,把一只賴在腳上的褐色母雞趕開。那些健壯的土雞不耐煩地站在一邊看,主要是看我??磥硭鼈儗ξ液苡幸庖?。
“62年,還有78年。我算算,前后加起來有三十個年頭吧,一直沒斷過。你從沒聽說?”他不相信地看我。
“沒有?!蔽襾砹伺d趣,“我是新來的,沒人告訴我偷渡的事。請給我說說。偷渡,逃港客,五月大逃亡?!蔽蚁霊?yīng)該解釋一下,“倒不是說和梧桐山上的花木有什么關(guān)系。你剛才說,花木都糟蹋了,真有這事?”
“當(dāng)然和梧桐山的花木有關(guān)系。我說的就是梧桐山的花木。我又沒說七娘山,又沒說鳳凰山,又沒說羊臺山,說的就是梧桐山?!彼桓吲d,手里的石子倒騰到另一只手上,去茶臺上取過蛋形陶杯,又放下,“多好的花木,最后成了一山花漿子,蓮塘河滿河漂著花尸首,兩個月沒落下干凈。可惜了?!?/p>
“沒人管嗎?怎么會沒人管?”我說。
“花木?你見過誰管過花木?”他說。
“我說的是人?!蔽也幌牒退麪帲拔艺f偷渡,逃港客?!?/p>
“管什么?”他說,“人們只管翻過梧桐山,去山那邊的新界?,F(xiàn)在你明白了吧,梧桐山是逃港客的必經(jīng)之路?!?/p>
我明白了。名單上說,他是香港人,深圳土著,就是說,他說不定也是逃港客中的一個。我被這個發(fā)現(xiàn)激動了。我想應(yīng)該了解一下,他當(dāng)年是怎么從淹身的花瓣中掙扎出來,成了一名香港人的。我沒有花瓣掩埋的經(jīng)驗,誰又有呢?這與梧桐山的花木有關(guān)。
“你剛才說62年,五月大逃亡是那一年發(fā)生的事情嗎?”我問。
“62年?!彼隙ǖ卣f,“春節(jié)剛過,大批內(nèi)地饑民就來到梧桐山。成千上萬,每天都有人成群結(jié)隊越過邊境進(jìn)入新界,溜過去,或者闖關(guān)過去。
“饑民?你是說三年糧荒的時候?”我說。
“缺糧,餓得受不了,政府又不讓郵寄鋅鐵盒子?!彼f。
“什么鋅鐵盒子?”我說。
“沒吃的嘛,你們北邊不是有吃死孩子的嗎?”他說,“有人給香港的親友寫信求助,香港那邊就給寄食物。米面不能寄,不讓生火。食物煮熟,糧食呀切鵝呀什么的,裝進(jìn)鋅鐵盒子封死,寄到大陸。政府后來發(fā)現(xiàn)了,禁止郵包入境,這就開始往那邊逃了?!?/p>
“邊防公安呢?”我換了個話題,怎么說我是政府網(wǎng)站的編輯,有些問題過線就不好了,“我是說,隨便就讓過去了?”
“哪能那么隨便,要不叫闖關(guān)?”他說,“公安在邊境上設(shè)了好幾道崗。還有民兵,以后又調(diào)來解放軍??煽覆蛔∪藗兂彼频耐嗤┥缴吓埽俪彼频耐较掠?,怎么管?”
他把手里的小石子放在茶臺上,用一塊雪白的濕巾揩了揩手上的汗,又去一旁的小布袋里抓出一把石子。看得出,他有不少這樣的小石子。
“5月16日那天,我和未婚妻在山上刨番薯,正刨著,一群青壯年突然從林子里鉆出來,手里舉著木棍和鐵棒,一聲不響往山下沖,幾百個吧?!彼抗饩季?,披蘿似的胡須在陽光下輕輕抖動,“我沒反應(yīng)過來,呼呼啦啦,山上又鉆出一群,是婦女、老人和孩子,先是幾百個,然后成千上萬。他們手拉在一起,也有抱著和背著的,跌跌撞撞,跟在青壯年后面往山下跑,公安要攔,攔不住,幾道崗哨一下子就被沖垮了。
“有一個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我看見他抱住一個公安,那個公安年紀(jì)很小,不到二十吧,被人群沖倒在地上,踩得奄奄一息。他拽住一個年輕女人的腳,那個老人瘸著腿過去,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公安的手,手砸開,把人死死壓在身下。老人大聲叫嚇壞了的年輕女人快跑。我猜,那個女人是老人的女兒吧?!?/p>
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下意識收回腳,朝兩邊看了看。鳥兒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叫著,靈雀或鳳頭鵑,聽上去在互相逗嘴,突然就飛走了。
“年輕女人很快不見了。老人沒跑掉,被幾個民兵捉住?!彼^續(xù)說著,“人們剪破鐵絲網(wǎng)往新界那邊沖,有的來不及搶到茬口,用衣裳墊在鐵絲網(wǎng)上,就那么拉著衣裳扯著肉地翻進(jìn)了新界。那些鐵絲網(wǎng)還是新的,頭一天才重新拉上,上面還掛著機油。”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停下手中的石子。一只軟冠雄雞喙功敏捷,先前搶到好幾只莓子,尖喙上沾著殷紅的莓汁,這個時候抖動翅膀,扯著喉嚨鳴叫了一聲。
“我的未婚妻哭了。她坐在番薯地里,全身發(fā)抖,哭得死去活來?!彼岩幻妒幽筮M(jìn)手心里,愛惜地揉搓了一下,“就在那一天,她告訴我,她不愿再刨番薯了。那塊番薯地是我偷偷在山上開的,背著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刨了幾百遍,連一根番薯須都刨不出來了。她說她要當(dāng)逃港客,要么她就死。”
“這么說,你和你未婚妻也做了逃港客?”我說。
“差不多吧。當(dāng)時我們沒走,過了十年,我母親咽氣了,我才下決心走的。我老婆先走。就是我未婚妻,她已經(jīng)做了我老婆。我們不是梅州人和番禺人,梧桐山上有我的祖墳,重土難遷,說走不容易?!?/p>
有一陣我們沒有說話。土雞們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那只喙功了得的雄雞離得較近,不滿意地歪著腦袋看我。我有點兒心神不寧,擔(dān)心它會冷不防發(fā)動攻擊。
“你說你妻子先走?!蔽姨嵝阉?。
“唔。”他點了點頭,看一眼手掌里,好像在數(shù)石子的數(shù)量,“七十年代以后,抵壘政策*撤銷,兩邊都加強了封堵,那邊連直升機都用上了,強行沖關(guān)越來越困難,扒火車更行不通,陸路已經(jīng)走不動了。公安滿山遍野抓人,男人抓住剝光衣裳,鞋子也脫掉,女人個個衣衫不整,露著身子,一車一車往回送,像畜生一樣。有人不甘心,半路跳車逃跑,就那么摔死在路邊,鐵路公路過一段時間就得收一次尸,不然就臭了?!?/p>
“你們改成走海路?”我猜是這樣。天空寬闊無界,是自由世界的大道,可惜人不是鳥兒,沒有翅膀。我在想,日后他經(jīng)營郵輪業(yè),是不是與這個有關(guān)?
“是的。我送老婆從大鵬灣走的。有人走深圳灣,那里風(fēng)浪小。還有人走前海灣,從伶仃洋過去,沒船不行。大鵬灣這邊管得比較松,過了鴨州西澳,幾十個島子,什么地方都能上岸。”他說,“大陸和香港以水為界,就是說,哪怕你被石子和刺稞劃破的兩只腳再臟,只要踩到海水,你就自由了——自由的生,或者淹死?!?/p>
“有人淹死?”我說。
“看運氣了。海邊也有人封堵。逃港客人山人海,他們從大鵬山的灌木和石叢中鉆出來,蓬頭垢面地往山下沖,沒命地往海里跳。山邊的懸崖上有很多海鳥,它們樣子很漂亮,能斜著身子在風(fēng)中逗留,海邊有寄居蟹,安閑地在沙灘上爬來爬去。人們沖過來,海鳥嚇得不敢落巢,寄居蟹被踩成一片肉醬。人們撲進(jìn)大海,整個海灣的海水都被砸爛了。
“我在半山腰上看了好幾天,看見很多人絕望地沉入海底。有人拼命向大鵬灣外的海域游,游著游著就不見了。海上全是浮板、木頭、橡膠胎和硬塑料。還有人用汽水瓶子,幾十上百個捆在一起。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混亂的海灣。我被嚇壞了。我不知道人怎么可以這樣亡命。
“公安和解放軍到處抓人,他們的身上全是泥水,臉上也是,大聲叫罵著,用棍棒和帶銅扣的皮帶兇狠地毆打逃港客。沒有人理會他們。沒有人害怕威脅和毆打。人們?nèi)集偭恕N铱匆娨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被打得頭破血流,衣裳撕破了,兩只乳房露出來,乳房上全是血。她抱住一個士兵的胳膊用力咬,往死里咬,直到那個當(dāng)兵的痛得受不了,松開她,然后她從懸崖上滾進(jìn)大海。我發(fā)誓,她就是那么滾進(jìn)大海的,直接滾下懸崖,一頭扎進(jìn)她的逃亡之路?!?/p>
“天哪!”我說。
“這沒什么?!彼f,輕輕搖了搖頭,他的披蘿似稀疏的長須也跟著搖了搖,“這沒什么?!?/p>
“你妻子呢,她成功了?”過了一會兒我問。
“是的,她運氣不錯。”他得意地笑了,溫和的目光在黑色的笠簾下閃爍了一下,“她運氣一直不錯。小時候她媽媽說她有福。她是寬額頭,大耳垂,你知道,就是有福的那種耳朵。”
我松了一口氣。但他很快結(jié)束了我的輕松。
“就在那個時候,有人來找我?!彼^續(xù)說,“我不認(rèn)識她,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大娘,看上去六十來歲,穿了一件皺巴巴的棉衣,棉衣上沾著一些亂糟糟的花瓣,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已經(jīng)發(fā)臭了,手掌上全是被刺稞子劃出的血痂。她說她是醫(yī)生。你明白這個意思嗎?她是給人看病的醫(yī)生,但后來不是了,是‘牛鬼蛇神’,人們揍她,往死里揍,她受不了,想去一個不挨揍的地方。她讓我把她綁在一只汽油筒上,再把她推進(jìn)海灣?!?/p>
“推進(jìn)海灣?你說她有六十歲?”我有些不肯相信。
“你讓我怎么辦?”他說,奇怪地看我,“沒有人管她,那個時候誰也顧不上誰,你讓我怎么辦?”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老實說,我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樣的事情。
“她看見我把老婆推進(jìn)大海。我那個時候完全瘋了,不斷沖開奔向灘涂的人群,打倒了好幾個想要搶我老婆木槳的男人,把他們打倒在海水中。海邊人擠人,海里也是,人和海水?dāng)嚦梢黄?,你就覺得海水怎么一下子變稠了,本來是一整塊,怎么就碎到不可收拾?我的臉上全是海水的碎片。我把一個瘋了的男人打倒,再打倒另一個,沖著浪頭里驚慌失措的老婆喊:‘用力劃!別停下來,用力呀!’”
他停下了,不再說下去。四周一片靜寂。不遠(yuǎn)處有水流歡快跳躍的聲音,那應(yīng)該是蓮塘河,下山以后就變成深圳河。陽光快當(dāng)頂了,梧桐山微風(fēng)如拂,吹在人臉上暖融融的。好在陽光更強烈一點也沒什么,他戴著客家人遮陽的涼帽。那帽子雅稱蘇公笠,據(jù)說是蘇東坡發(fā)配惠州時,不忍在花木下讀書的愛妾朝云受驕陽之苦,親手為她編織的。
“大娘心想,也許我能幫她?!彼珠_口了,“她是這么告訴我的。
她說請你幫幫我,把我綁在油筒上。她沒有求我。她說請。你知道,那個時候,她的口氣真是禮貌得很,我聽了背上直冒冷氣??墒?,你想象不出怎么會有這樣絕望的汽油筒,它完全銹了,銹到我不敢靠近它,我怕輕輕一腳就會踹破它,也不知道她打哪兒弄來的這個家伙。”
我想象那個銹蝕掉的汽油筒,那個老醫(yī)生六十多歲,她懸壺濟世的時間一定超過了香港經(jīng)濟起飛用去的時間,現(xiàn)在她手里有一條簡易繩子,那是內(nèi)衣撕成布帶纏成的,她請人把她綁在一只破油筒上,它和她擠在人群中漂出大鵬灣,浪頭來了,它沉下去,她跟著它沉下去,再拼命地仰起腦袋,吐出嗆進(jìn)肺部里的海水,絕望地咳嗽著,花白的頭發(fā)貼在她蒼老的臉上。
“后來我到了香港。是我老婆去香港后的第二年。三個月后,我從報紙上看到那個老醫(yī)生的消息。那天香港天氣晴朗,早上下了一會兒雨,沒下多久就收住了。我在天水圍的一家假發(fā)廠找到了工作。我和老婆決定合伙吃一份燒臘飯,慶祝一下。報紙不是我的,先前的食客丟在飯桌下,在等待煲仔飯的時候,我手抖得厲害,我害怕自己太激動,當(dāng)著眾人的面哭出來,就撿起被油漬弄臟了的報紙。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她。
“你猜她是誰?”他停了一會兒說,“她是一個中共早期領(lǐng)袖的女兒?!?/p>
“這樣啊?!痹瓉磉@樣,原來人和事可以這樣的此長彼伏。
“她在海里漂了十幾個小時,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死過去,沒有知覺了。那一段時間偷渡的成功率很高,逃過去差不多好幾萬人?!?/p>
“那么,你也是泅渡過去的?”我沒有追問前中共領(lǐng)袖家人的事。我覺得我離絕望的汽油筒和內(nèi)衣做成的簡易繩索太遠(yuǎn)。
“泅渡不是萬全之計?!彼暇毜鼗卮鹞业膯栴},“你知道紅樹林游魂的事情吧?”
“不知道?!蔽艺f,“怎么回事?”
“八十年代蛇口搞開發(fā),就是深圳灣那個方向。挖土機清理地基,一次就從紅樹林挖出了四百具尸體?!彼f,“是逃港那些日子里被沖回大陸的?!?/p>
我在想,日月連汐,深圳灣潮起潮落,大鵬灣潮起潮落,前海灣潮起潮落,墨色的海水來了,又走了,然后再一次來。我在想,沒被推土機挖出的尸體有多少,沒被海水沖回到陸地上的呢?我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辦法。但辦法肯定有。雨燕在飛越太平洋的時候會在空中覓食和睡眠,它們甚至在空中交配,產(chǎn)下后代,人有沒有可能向雨燕學(xué)習(xí)?
“扒漁船?”我猜是這樣。我用這樣的猜測問他。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把那群健壯的土雞轟開,讓它們?nèi)ド赃h(yuǎn)些的地方,刺莓樹背后,那里有成片的植物迷宮,一聲不吭的皇后葵、大王棕和檳榔。
“聽說過牛爾這個人嗎?”他安置好他的土雞們,回頭問。
“好像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院長,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什么的吧?”我不能肯定。幾十年過去了,誰也沒法肯定。
“我和他在一條船上?!彼f,朝院子里看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光我,不少人乘上了諾亞方舟。香港的企業(yè)主需要大量勞動力,他們希望有人造出更多的諾亞方舟。那一次是我、牛先生,還有他的家人?!?/p>
那只軟冠雄雞離開雞群們踱回來,不耐煩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兇煞。我不知道該不該起身,去刺莓樹邊用力搖上一陣子。我沒有那么做。我們就坐在梧桐山一棟有了年頭的客家老圍屋外,坐在正午的陽光下說著話,直到一大群鳥兒從頭頂上飛過,又換了一大朵烏云飛回來。
我起身告別。我覺得我已經(jīng)打擾歐陽先生太多了。他不該被打擾,他已經(jīng)大隱于市,消失在梧桐山的植物迷宮里了。我想已經(jīng)差不多了,行了。
他叫住我,從酸棗木椅子上站起來,趿著腳上的粗麻拖鞋朝我走來。他在我面前站住,猶豫了一下,扭過臉去,把目光投向院子里。
那幾架空空的秋千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
“我一直沒有對你提起我的女兒,對吧?”他說,“不好意思,我應(yīng)該告訴你她的事,她是當(dāng)事人。”
我站在那兒,等他說出下面的話。那群土雞出現(xiàn)在紅背桂和馬纓丹造型的迷你植物城堡外,吵鬧著向我們走來。
“她那次也在,我老婆逃港那一次,她帶走了她?!彼跉馄届o地說,“我女兒六歲。剛滿六歲。我老婆逃港的頭兩天,我們在家里為她過了生日。家里點了好幾盞油燈,親戚們都來了。我們從來沒有為她過過生日。家里窮,過不起,那是她第一次過生日,她開心得要命。”他停了一會兒,好像在想三十年前那個開心的生日,那些明亮的油燈。然后他繼續(xù)說下去?!拔矣袥]有對你說過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對了,我沒有提起她,我們一直在說別的。但她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她叫蓮子,歐陽蓮子。你知道,就是蓮蓬的孩子。
“我先把老婆送進(jìn)海里,用繩子牢牢把她和輪胎拴在一起,讓她接住槳。然后我把女兒從肩膀上剝下來,舉過人群,交到她手里。女兒的腳落進(jìn)輪胎里,她的小手劃過我的臉頰。那是五月大逃亡之后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我在家門前種下了十二棵泡桐樹,等著它們長大。十年后,它們的確長大了。我用其中的十一棵從機耕隊里換了一只舊輪胎,用剩下的一棵做了三只槳,分兩次把它們偷偷運到大鵬山上。你要知道,在大海里,槳是很有用的。你一個人,什么也指望不上,只能依賴它。
“我女兒很懂事,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她很害怕,眼睛睜得大大的,眨都不敢眨,小胳膊緊緊地?fù)ё∥业牟弊?,指甲掐進(jìn)我肩上的肉里。事后我看過,她把那里都掐出血了。
“人們喊著叫著,互相推搡。有人搶別人的游具,有人抱住別人,任何人,說什么也不肯松開手,因為他們不會游泳,他們希望別人帶他們泅過大海。我打倒了好幾個紅了眼的人,把他們直接打倒在海水中。我說關(guān)于槳的事,我說過這個事對不對?但我女兒一直沒有哭,我的女兒,她一聲也沒有哭。
“是的,她太小了,剛滿六歲。我不知道她在哪兒,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老婆至今不肯告訴我,大鵬灣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女兒在什么時候離開了她和那只輪胎,不見了。那天深圳和香港的天氣不錯,海上沒有風(fēng)浪,以后接連兩天也這樣,在雨季里,這是難得的天氣。我以為她們母女倆都能過去,我就是那么想的。”
他戛然而止,不再說什么。風(fēng)兒吹過,院子里的那些秋千來來回回地?fù)u晃著,在沒有負(fù)重的情況下,搖晃得輕盈。過了一會兒,他沖我揮了揮手,回過身去,走到酸棗木椅子旁,彎腰去拿那只裝有小石子的布袋。
我穿過秋千和植物城堡,離開花團(tuán)錦簇的老圍屋,沿著一個又一個植物迷宮離開梧桐山。我走過的地方花木蔥郁,芬芳撲面?,F(xiàn)在我知道他為什么回到梧桐山了。這是深圳最高的山,雖然海拔不足千米,但山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
*1962年5月以后,大陸的饑民和受到政治迫害的人們體逃港事件進(jìn)入高潮,香港媒體稱之為“五月大逃亡”。
*1961年3月,港英政府實施新身份證申請政策,俗稱“抵壘政策”。新政策給予成功抵達(dá)香港市區(qū)、有親戚朋友接濟、具有工作能力的人簽發(fā)香港身份證,以解決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時期勞動力短缺的問題,變相地承認(rèn)了非法移民的合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