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小邁接起電話的時候正在洗手間，盯著鏡子里的黑眼圈看。鏡子上貼著用綠紙剪出來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羊”幾個字。離上課時間還有幾分鐘，高小邁有點不耐煩。
　　“我知道了。下午把錢帶過去給補習(xí)班的老師。我收好了。”
　　“記得不要在路上貪玩。晚上到家里吃飯。”
　　“不！”簡略的否定。
　　電話那邊傳來無奈的嘆息。
　　“你明天是要和同學(xué)們?nèi)ス珗@畫畫來著？”
　　高小邁皺起眉頭，將鏡子上“羊”字的下半橫摳掉，又看了看自己的領(lǐng)子扣，發(fā)型和下巴上的一點絨毛，走了出去?！霸僬f吧?！?br/>　　“反正去的話得先跟我打個招呼，聽到了沒有？”
　　沒有回應(yīng)。又問了一遍?！拔艺f，你怎么就那么認(rèn)死理??？為了那事就別不過來勁兒啦？”
　　“那事兒”顯然讓高小邁更來勁，他本想提高聲音嚷一句：“別再跟我說那事?！庇孀邅韮蓚€女同學(xué)，他把聲音低下去。
　　“我不是道過歉了嗎？這點小事至于嗎？還鬧得不回家吃飯?！?br/>　　高小邁說：“你這是對我的一種不尊重?！?br/>　　“一副小大人德行?！?br/>　　高小邁說：“總之我不要再和你討論這件事。”
　　他走到初二（五）班門口，往里看了一眼，留著長發(fā)和小胡子的美術(shù)老師已經(jīng)站在了講臺上，并且沖他笑笑。高小邁沒有走進(jìn)教室，而是走到走廊盡頭，那沒什么人，他趴在欄桿上。
　　“那咱們今天就來討論討論吧?！?br/>　　高小邁皺起眉頭，他聽到那邊剪指甲的聲音。
　　“不就是弄壞了你那幅畫嗎？我也是不小心?！?br/>　　“你把它用來記電話號碼了?！备咝∵~說，“墨水全滲了過去?！?br/>　　“那幅畫一直扔在那堆書上面，好久都沒動過啦。”
　　“再說了，那不就是你隨便畫的嗎？那么珍惜??？”
　　高小邁打了個哈欠，討厭的春困，害得早上差點起不了床?！熬驼f這個畫的事，那最開始也是你叫我畫的。”
　　“是啊。叫你去好好看看，然后寄給寶兒的嗎？你真的看過啦？”
　　高小邁一腳踢到墻上，他同桌那個無辜的眼鏡男在路過時恰好看見了他殺氣騰騰的臉。“這太蠢了?！备咝∵~說。
　　“他也是你表弟啊。”
　　“喜歡羊駝的表弟，真不可愛?！?br/>　　“我還要說你呢，你上次在姨姨面前可做得不對哦?！?br/>　　“我不是畫好了羊駝嗎?！?br/>　　“你到底去動物園看了沒有??？”
　　“你干嘛老問這個問題？”
　　“他們不滿意。”
　　“我煩死啦?！备咝∵~嚷道。
　　“我跟你說過了，你得關(guān)心姨姨他們，在小縣城里生活并不容易，姨姨又離了婚，生了病，寶兒缺少照顧，他一直想……”
　　“你跟我說了又能怎樣？”
　　更多的學(xué)生朝教室走去，高小邁將臉面對墻角，順便瞥了眼教室，美術(shù)老師正在黑板上寫什么。
　　“對了，你畫了那畫，不是上課時弄的吧？”
　　“你在沒事找事？”高小邁說。
　　“我沒有不尊重你。你畫畫也沒長進(jìn)，咱也不干那些旁門左道的，你還是多花些時間到學(xué)習(xí)上，聽到?jīng)]有？”
　　“我要掛了?！备咝∵~說，“老師催人了?！?br/>　　“晚上還是回來吃飯吧？”
　　“再說吧?！备咝∵~說，“我真的要上課啦?！?br/>　　“你太不懂事了，我在跟你說話，我在跟你談問題！”生氣的聲音。
　　高小邁掛了電話。
　　
　　二
　　
　　美術(shù)課上高小邁的作業(yè)成了點評的對象。明天是周末假的第一天，在學(xué)校呆了一個禮拜的住宿生們老早跟家里打了電話，決定用老師為寫生作業(yè)而提前放行的機會，到街上去吃吃喝喝。也有約好了一起去畫畫的，比如一個一臉冷漠的勤奮女孩兒，說要陶冶情操，想了很久，找到的地方是人民公園。
　　美術(shù)課上，地瓜姐姐又露出傻相，一臉憨厚地和老師辯解她畫得挺好。濃重的口音惹得大伙哈哈大笑。高小邁的同桌還捅了捅他，湊過來說：“這女孩看上去挺傻？”
　　高小邁正在心煩，低吼道：“干嗎捅我?。俊?br/>　　他同桌很不高興，“干嘛生氣，”他說，將批評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高小邁。
　　“又是紫熒啊……老說來說去的?！迸兿裨诎@一件了不得的事。
　　高小邁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朝那邊看。
　　老師正對地瓜姐姐說：“并沒有這種植物。我們現(xiàn)在要求的是叫你把真實的植物描摹出來?！?br/>　　“是真的有?！钡毓辖憬銕е谝粽f。
　　這會兒她還意猶未盡似地跟周圍的女孩解釋說紫熒是一種什么東西來著。那些女孩一邊收拾著東西，收拾好的就先走了。
　　一個往外走的女孩注意到被吸引的高小邁，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靠，神經(jīng)病，一天到晚說?！?br/>　　高小邁站起來朝那邊走過去，地瓜姐姐，這個從某個村里來的女孩，喜歡傻笑。
　　高小邁站在一邊聽到的像是一種帶著紫色熒光的東西，在夜晚晃晃悠悠。女孩們走得差不多時高小邁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
　　“明個你是去寫生的不？”任何時候她臉上都有莫名的紅暈，每說一句話都笑。
　　“大概不去。”高小邁說，“我還有很多事情，比如奧數(shù)班?！?br/>　　“你還參加奧數(shù)班了?。俊彼軣崆?，“你很厲害?！?br/>　　“挺無聊的?！备咝∵~覺著她看上去真的很傻。
　　“你還喜歡畫畫，你作業(yè)畫得那么好呢。”
　　“作業(yè)那太沒意思了，一個作品必須能表達(dá)了作者的思想才能算作品?！备咝∵~嚴(yán)肅地說。地瓜姐姐咧著嘴輕微地點頭。高小邁覺著可能被嘲弄了。
　　“你還真有時間畫畫??？平時大部分時候都是看你抱著本子從老師辦公室出來?！?br/>　　“我馬上還要去補習(xí)班?！备咝∵~冷淡、嚴(yán)謹(jǐn)。
　　“那你還是挺忙啊?！?br/>　　“一年之計在于春，這是我媽說的話?！备咝∵~說。
　　地瓜姐姐認(rèn)真地聽著。高小邁有點惱火。
　　“你要和他們一起去公園嗎？”高小邁問。
　　“我不，我要回趟鄉(xiāng)下?！?br/>　　“你們家住在山里嗎？”
　　“是的?！?br/>　　高小邁想不起該說什么了。他注意到她粗糙的皮膚，說話的時候下巴和身子略微向下縮著。他想起地瓜。鐵锨下土，土被翻起，它們露出來。
　　“好玩嗎？”高小邁說。
　　“好玩……但我不怎么玩，因為要干活?！彼f。
　　高小邁點點頭。
　　“其實也有挺多好玩的。跟這里不一樣，比如中午太陽曬，家里不叫出去，就從籬笆墻上翻出去到河里撿果子?！?br/>　　“現(xiàn)在還有籬笆墻嗎？”
　　“有。”
　　“是那種用植物做的上面長滿綠色植物的那種？”
　　她笑。“就是竹棍子編的上面長著葉子唄。夏天的時候上面是有葉子的?！?br/>　　 “好翻嗎？”
　　“好翻，腳踩著中間的空隙，別被樹枝刮破衣服就行?！?br/>　　高小邁點點頭?！澳銈兗彝h(yuǎn)的吧？”
　　“離這是挺遠(yuǎn)的。坐車得挺久的?！?br/>　　她朝一個方向一指：“就在那個方向，不過現(xiàn)在可看不到個究竟。”
　　高小邁也看了一眼。
　　“你們那邊是不是還可以用竹棍打栗子？”
　　“是啊，到了秋天?！?br/>　　“哦。那你明天就回去了？”
　　她點點頭。
　　“你可以到家里完成寫生作業(yè)，你們那風(fēng)景該是很漂亮啊?！备咝∵~說。
　　 “是?！彼蝗灰荒樞老?，“紫熒現(xiàn)在都開了呢?！?br/>　　終于又聽到了。高小邁問：“是什么東西??？”
　　“在我們山里面，”她高興起來，一激動說出的話口音更重，難以分辨。最后總算又清晰地說了一句：“可她們都不相信有這種東西?！彼诘雀咝∵~回話。
　　“哦……我覺著你們那邊春天也會是很漂亮的。”
　　“哎……可是我姥姥就病啦?！彼f。
　　“啊？”
　　“春天是個容易生病的季節(jié)?！?br/>　　“哦。你要回去陪她？”
　　“嗯?！?br/>　　她搖頭。
　　高小邁看上去很疲倦，他打了個哈欠說：“我該走了?！逼鹕硎帐皷|西，將一摞本子和筆收進(jìn)包里。
　　“去補習(xí)班嗎？”地瓜姐姐還沒站起來，問道，“你明個是去奧數(shù)班吧？”
　　高小邁轉(zhuǎn)過來，她說：“書?！敝钢缸郎系臄?shù)學(xué)書。
　　高小邁看了一眼走出教室。他又開始打哈欠。
　　
　　三
　　
　　第二天，地瓜姐姐上車之前，看到了路邊上氣不接下氣的高小邁。
　　他剛跑過來，喘著氣，以一種急促的聲音說：“嗨，我要去你們那兒看紫熒！”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