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春雷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大連116029）

風險社會境遇中的民主政治重構

任春雷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大連116029）

啟蒙現(xiàn)代性所建構的民主政治模式在風險社會境遇中顯現(xiàn)了技術主義、工具主義、民族主義困境，民主政治重構的路徑，就是通過參與民主、對話民主以及全球民主的拓展，消解原有觀念和模式的內(nèi)在悖論，以便能夠恰切地應對風險沖突，積極地承擔風險責任，有效地實施風險治理。

風險社會；民主政治；參與民主；對話民主；求同存異

現(xiàn)代性所孕育的“風險”正在改變政治，包括公域與私域之間的邊界以及以主權國家為基石的世界政治版圖；“風險”也注定要政治化，控制邏輯的瓦解使現(xiàn)代社會的整合與團結重新成為棘手的政治議題。生活在一個充滿人為不確定性的全球風險社會中，人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政治哲學的反思，尤其是對現(xiàn)代性的標志性成果——民主政治的反思。“民主”只是在現(xiàn)代社會才贏得了廣泛的聲譽，民主化也被普遍認為是現(xiàn)代化的重要指標。然而由啟蒙現(xiàn)代性所描繪的民主藍圖已經(jīng)在風險社會背景的映襯下顯露出了合法性危機。金融危機、核危機、生態(tài)危機、公共安全危機、能源危機、恐怖主義等全球性風險隱患的頻繁發(fā)作，充分折射出現(xiàn)有民主政治模式對于“風險”反應的遲鈍和無力。我們應當做的當然不是舍棄民主本身，而是打開僵化觀念筑成的壁壘，準確把握啟蒙現(xiàn)代性的癥候，尋求民主政治的重構，以便能夠恰切地應對風險沖突，積極地承擔風險責任，有效地實施風險治理。

一、從技術主義的民主到參與民主

規(guī)避風險，尋求安全是人類的本性?，F(xiàn)代民主政治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現(xiàn)代人為應對不確定性所做出的一種集體生活安排，從社會契約論的邏輯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點。為了消除人類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生存風險，改進人類的生存狀況，啟蒙思想家們設想通過民主制度，具體而言就是經(jīng)公民選舉產(chǎn)生的代議制政府，確保實現(xiàn)人民主權以及安全、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墒沁@樣的民主設計，在啟蒙理性和技術進步信仰的主導下，卻必然地被非經(jīng)選舉產(chǎn)生的權力機構所侵蝕。風險決策高度依賴于科學技術的確定性與資本的盈利公式，知識和金錢成為權力的化身。政治制度借助科學的權威、專家體系以及商業(yè)精英，以進步的名義，運用國家權力和官僚機構來指認并管控風險。民主程序淪為陪襯，“對進步的信念代替了投票。進而那是一種對問題的替代，一種預先對未知和未提及的目標和后果的贊同。”[1]在這一制度框架中，對風險的定義和計算最初由對抗性利益群體和競爭性黨派來進行，隨后就被委托給可以繞過民主程序或對之預先占有的專家，并最終產(chǎn)生了技術主義的科層制政治結構。效率和秩序的訴求壓制了風險的多元聲音，控制的權力削弱了公眾僅有的最低限度的參與權利，進步的信仰取代了民主的核心價值。公眾被排除在風險決策之外，越來越游走于政治的邊緣，民主也越來越背離了它的本來含義。國家政治權力中心漠視公眾的風險感受，并與技術和商業(yè)精英合謀，將一切風險責任推卸給復雜的社會系統(tǒng)，模糊致害的根源和責任者。公眾既要獨力承受風險可能帶來的危害，同時又喪失了判斷風險性質甚至風險存在的主體地位。

傳統(tǒng)民主政治模式的權力日益集中和有組織的不負責任，放任了風險的成長直至風險失控，引發(fā)了公眾對政治的不信任，最終導致民主政治的合法性危機。危機的誘因并不是風險本身的變化，而是在于公民對國家提供安全保障的預期與這一期望所遭受的全面破壞之間的心理落差。以現(xiàn)代民族國家為核心的政治體系的權威性在工業(yè)現(xiàn)代化中遭受了巨大的損害。信任危機與風險意識交互強化，疊加成信任風險，加劇了社會的不安全感。風險社會的形成對現(xiàn)有民主政治模式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使其在獨立面對各種風險的個體面前褪去權威的光環(huán)。因此，民主政治合法性需要在平等自由公民的廣泛參與基礎之上重新構建，國家政治系統(tǒng)的決策必須接受那些受此影響的公民審議。沒有公民參與的決策常常會被政治集團或商業(yè)利益所掣肘，而且也常常對所謂專家意見采取不加批判地接受的態(tài)度。公民不應被當作政策的被動承受者，更不應當成為政策的工具和犧牲品。發(fā)展參與民主是打破決策權壟斷和遏制有組織的不負責任蔓延的可行性路徑。所謂參與民主，就是所有利害相關者共同參與公共事務并達成決策、規(guī)則與制度。它強調即使是民選的國家政治機構也不能確定代表公眾的利益，更沒有能力包辦一切；主張公民對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捍衛(wèi)公民的知情權、發(fā)言權及同意權。參與民主可以促進決策的民主化，充分發(fā)揮公民群體的信息優(yōu)勢和能動作用，增強社會風險的防范能力。在這種情形下，即使有損害結果發(fā)生，公眾也會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和承受能力，從而可以大大減輕社會震蕩。

應當如何實現(xiàn)參與民主呢？貝克提出的思路值得參考。他認為，政治的再造意味著有自我創(chuàng)造力的政治。這樣的政治不從原有的形式中汲取其權力和強化其手段，而是設計并創(chuàng)造出新內(nèi)容、新形式和新聯(lián)盟。面對著日益增長的現(xiàn)代化風險，以公民的自我組織和普遍參與為核心的亞政治從“政治”手中接過了塑造社會的領導性角色。貝克的建議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啟示，參與民主應當成為一種決策結構開放的政治，破除專門知識壟斷的政治，將公眾的自由創(chuàng)造力作為發(fā)展動力的政治。參與民主要求所有公民必須首先意識到：在政治決策中，沒有人具有超越任何其他人的優(yōu)越地位，所有受決策影響的利益相關者不應當被動地接受，而應當平等地參與決策過程。參與民主的構建應當扎根于人們的生活社區(qū)和工作場所，發(fā)揮每個公民個體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主體作用；應當鼓勵公民運動，為自愿行動的社會組織提供法治的保障；應當透過公民教育與公民政治參與制度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培育國家政治系統(tǒng)之外的公民社會。參與民主是對以國家政治權力機構為核心的民主觀念的拓展，是技術主義的政治工程思維的終結，是對專家政治和精英政治的揚棄，同時也是對極權可能性的消解。參與民主通過公眾的廣泛參與打破了權力的壟斷，將資本、技術和政治系統(tǒng)置于民主的監(jiān)督之下，彌補了代議制民主的缺憾，可以有效地防范風險決策繞過民主程序的監(jiān)督以及風險制造者對責任的逃避。

二、從工具主義的民主到對話民主

啟蒙現(xiàn)代性所推演出的民主政治模式的一個明顯趨向就是工具主義和自我主義。這種民主理論“把民主機制只看成是綜合的、代表個人利益的工具，為了作出誰應當領導以及他們應當做什么的集體決定，必須以某種方式聚合公民對領袖、政黨或政策的偏好”。[2]可是缺乏溝通的利益聚合與選票競爭，卻忽略了理性探討與公共關懷，往往導致政治決策的偏激以及社會的撕裂，對此又往往要訴諸于強力國家機器的裁決和彈壓，進而為新一輪的沖突埋下伏筆。這種工具主義的民主觀念不僅無法限制膨脹的欲望，反而是以此為目的的，全球風險社會的形成也因此成為其必然的后果。這對民主政治而言，既是挑戰(zhàn)又是機遇。一方面，在啟蒙現(xiàn)代性的視域中，應對風險的習慣途徑就是持續(xù)強化國家的權力，可是國家權力的強化卻又弱化了民主的價值，這就是現(xiàn)在通行的民主體制的兩難困境。風險社會還凸顯了民主的危機，隱含了一種極權主義和原教旨主義合法化的傾向。風險的失控、政治的沖突、社會的失序動搖了公眾對于民主的信心，滋生了對民主的質疑。這也為某些極端主義勢力的擴張?zhí)峁┝藴卮?，他們利用“風險”話題，非難思想寬容、拒斥文化對話、壓制自由個性，從根基處威脅著民主政治的存在，潛藏著更大的風險。另一方面，在風險社會中，隨著風險占據(jù)了議事日程的中心地位，風險治理中的復雜狀況要求突破民主政治的常規(guī)體制，拓寬不同風險論述之間建設性對話的制度空間，這又為我們提供了“民主化”民主的機會。風險社會中的民主政治轉型并不需要完全拋棄原有的合理民主程序，但需要在由更廣泛的社會民主所搭建的更加開放的平臺上實現(xiàn)。

一個可能的重建方向是吉登斯提出的“對話民主”模式：“在分離已經(jīng)不再可能的社會秩序中，在很多領域內(nèi)，暴力之外的唯一選擇是‘對話性民主’（dia logic democracy）——即相互承認對方的真實性，準備聆聽或辯論對方的看法和觀點?！盵3]133他認為，對話民主本質上是一種情感民主。能夠理解自己情感的人，也善于通過情感的交流與他人溝通。積極信任關系的維持，應當通過討論和交流來進行，而不可能通過武斷的權力來實現(xiàn)。在他看來，“激進的懷疑加劇了焦慮，社會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確定性赫然聳現(xiàn)；在地方層面和全球層面上，巨大的差距隔開了窮人和富人。然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政治接觸復興的前景，盡管這種接觸的路線與從前的主導路線截然不同。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難題決裂之后，我們可以看到，私人生活中的‘情緒民主’有可能向外延伸為全球性秩序中的‘對話民主’。”[3]134我們認為，對話民主指的是這樣一種民主形式：擁有自主權的公民借助平等的對話、交流和協(xié)商，尊重并理解他人的意愿，在充分考慮公共利益的基礎上，凝聚共識，從而賦予立法和決策以政治合法性。對話民主不僅關注所有人的需求和利益，而且強調對于公共利益的責任，包容不同群體的感受，推動政治話語的相互理解，最大限度地汲取多數(shù)人的見解，擴大決策的民意基礎。對話民主是一種能夠有效回應多元風險文化沖突的具有巨大潛能的民主治理形式，它可以降低由排他性的選舉操作所造成的社會對抗風險。

對話民主的觀念顯然是受到了協(xié)商民主觀念的啟發(fā)，它們同樣批判傳統(tǒng)的由工具理性主導的民主觀念，認為民主不應僅僅是圍繞權力和利益進行討價還價的工具，還應是一種不斷糾錯、獲得共識與合法性的程序；主張權力的合法性來自持續(xù)的對話和協(xié)商；認同說服而非強制是政治的核心。同時，對話民主可以說是對協(xié)商民主的進一步拓展。與協(xié)商民主強調理性協(xié)商的成果不同，對話民主更強調的不是借由理性達成共識，而是在彼此寬容的環(huán)境中的自由表達和相互理解。相比較而言，協(xié)商民主由于特別重視理性在決策中的基礎性作用，主張通過高質量的理性溝通能力來直接決定公共政策的制定，容易忽略非理性因素的影響以及個體之間的差異，也容易發(fā)展成一種排斥公民普遍參與的知識精英主義立場。而對話民主汲取了協(xié)商民主的合理內(nèi)容，并將情感溝通和相互信任置于優(yōu)先地位。正是在此意義上，吉登斯認為：“對話民主不是自由民主的延伸，甚至也不是它的補充；不過從一開始，它就創(chuàng)造了社會交流的形式，這可能對重建社會團結是一個實質性的（甚至可能是一個決定性的）貢獻?！盵4]由于對話民主提供了與他人在承認價值多元的情境中共處的方式，它使行為主體能夠在對話過程中，感受到他人的存在，促進社會責任感、積極信任和團結意識，因此，對話民主不僅將民主適用的范圍擴展至傳統(tǒng)政治領域之外，而且可以最大限度包容差異性和多樣性，恰當處理各種分歧和沖突，并且能夠防御對理性的濫用以及所謂公意對個體權利的傷害，從而更適合應對風險社會的復雜的不確定性和文化多元主義的事實。

三、從民族主義的民主到全球民主

風險社會的出現(xiàn)與現(xiàn)代社會形成以來所確立的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全球秩序與發(fā)展格局有著密切的關系。民族國家的利益與資本的利益結合在一起，推動了風險社會的形成。貝克指出：“當代西方社會的演化完全源于重商主義與殖民主義的思維，強調民族國家的主權能力和統(tǒng)治范圍，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基本上闡述了強權民族國家的發(fā)展理論。因此，工業(yè)社會一方面尋求民族國家內(nèi)部的社會經(jīng)濟和制度的進步，另一方面發(fā)展對外勢力的擴張和侵略，以確保國家的優(yōu)勢和強大。這種‘方法論上的民族主義’所建構出的工業(yè)現(xiàn)代化的過程和結果，是我所認為的當代風險社會的根源?！盵5]然而民族國家的壁壘最終卻毀在了它參與制造的“風險”手中。當代風險是無法在民族國家范圍內(nèi)進行界定的現(xiàn)代文明制造的危險?，F(xiàn)代化風險的普遍化破壞了民族國家的邊界，以民族國家為單一主體的既有國際秩序已經(jīng)無力應對威脅整個人類的風險。而啟蒙時代確立的民主觀念植根于有領土邊界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之中，也就是說，民主和公民的概念只適用于主權國家的內(nèi)部。如果抽離了民族國家的基礎，現(xiàn)有的民主原則和民主程序都將無法運行。國家的高度組織性與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tài)同時并存，放縱了風險的擴散和責任的推諉。而現(xiàn)代風險偏偏內(nèi)在是全球性的，層出不窮且愈演愈烈的全球風險問題凸顯了當下民主政治的局限性。

風險社會，也就是世界風險社會，開啟的是全球性的社會秩序重組，意味著現(xiàn)代性轉型的必要性。任何國家，即使擁有高效的民主制度，也無法獨自解決風險治理問題。全球合作是解決全球問題的唯一途徑，合作的實現(xiàn)需要建立相應的國際機制，而國際機制則需要建基于全球民主的認同之上。將民主視為民族國家內(nèi)部秩序的觀念已經(jīng)過時，這種觀念不僅無力應付當代風險，而且其本身就是風險的制造者。民主的權利、責任與合法性原則需要拓展到民族國家的邊界之外，因為我們既是某個民族國家的公民，也同時有資格作為區(qū)域或人類共同體的公民。全球民主是對主權—民族國家框架內(nèi)的民主觀念的超越，它從解決以國家為中心的風險治理機制失效入手，以多元主體構成的多層次的全球公民社會作為基本架構，要求涉及世界公眾利益的政治決策的透明化、公開化和民主化，追求具有全人類意識的共同發(fā)展。全球民主有助于防范少數(shù)強權國家向弱勢國家轉嫁風險，也有助于約束以國家和民族利益為幌子推卸應負的國際責任。盡管面臨著民族主義的強烈反彈，但是全球風險社會還是為構建全球民主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和成功的范例：各類國際組織，特別是非政府國際組織的興起，多元主體的出現(xiàn)，全球性共識的達成，國際合作機制的建立等等。一種至少是處于起始階段的調控和監(jiān)督體系事實上正在形成，對民族國家的行為構成一定程度的制約。

當然，“全球民主”不能簡單地被理解為傳統(tǒng)民主觀念和民主建制在國際關系領域的延伸，如吉登斯所說：“在全球化的發(fā)展層次上也有民主化的重要影響。我們不該把這些影響理解為通向世界政府之路上的步驟——如果‘政府’只被理解為民族國家的放大版的話?！盵3]246全球民主的營建固然需要借鑒傳統(tǒng)民主政治模式的合理元素，但更重要的是將參與民主和對話民主的新理念應用于全球層面。如果沒有民主觀念的變革，而是試圖將傳統(tǒng)民主政治系統(tǒng)復制到國際社會，就無法避免染上其模版所具有的痼疾。因此，全球民主并不尋求建立一個單一的“世界政府”，它意味著一種新的民主觀念，即全球公共事務的多元參與和協(xié)商共治。全球民主的價值預設包含對人類生存和發(fā)展利益的認同，同時也包含著對主體間差異性的承認。只有多元參與、協(xié)商共治才能夠最大程度地解決全球性問題。多元指的是國際社會主體的多元化，參與指的是平等的主體地位，協(xié)商指的是相互理解和對話的精神，共治指的是合作應對人類面臨的發(fā)展問題和風險挑戰(zhàn)。全球民主的目標是促進人類的發(fā)展，建立全球風險治理體系，通過不同文明、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社群之間的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溝通，從而增進信任、加強合作、求同存異、避免沖突，最終形成風險共擔的全球公民社會。

[1]貝克.風險社會[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264．

[2]何包鋼.民主理論：困境與出路[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245．

[3]貝克，吉登斯，拉什.自反性現(xiàn)代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4]吉登斯.超越左與右[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86．

[5]薛曉源，劉國良.全球風險世界：現(xiàn)在與未來——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風險社會理論創(chuàng)始人烏爾里?！へ惪私淌谠L談錄[J].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5,(1)．

D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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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7408（2011）08-0040-03

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全球風險社會背景下的中國政治發(fā)展”（2009A402）的階段性成果。

任春雷（1973-），男，河北涉縣人，遼寧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副教授，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政治哲學與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理論。

[責任編輯：張亞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