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 棲
我素來景仰文化前輩傅雷,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寫下了大量論述精到的文論和筆貫清香的散文,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向中國讀者捧出諸多世界一流名著的一流譯品,更在于他“文革”初期不阿權(quán)貴、以死抗爭的錚錚鐵骨。
近讀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的《傅雷文集(文藝卷)》,意外看到傅雷于1957年夏季公開發(fā)表的三篇揭發(fā)和批判“右派”的文章:《比一比,想一想》(6月29日《文匯報》)、《識別右派分子之不易》(7月6日《文匯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7月17日《解放日報》)。這些文章的立意和題旨都截然不同于當年上半年面世的諸如《閑話新年》(1月1日)、《大家砌的墻大家拆》(5月8日)、《關(guān)于經(jīng)理、編輯、選題計劃的三點意見》(5月17日)等文,堪稱“華麗轉(zhuǎn)身”,積極配合方興未艾的反右斗爭,讓人窺見這位文化前輩在那個不平常的夏季的另一個側(cè)面:“被運動”的窘?jīng)r。
《比一比,想一想》明確表態(tài),反右斗爭“做的是史無前例的大事業(yè)”;《識別右派分子之不易》,回顧自己幾次在整風中對《文匯報》社長兼總編輯徐鑄成的批判,以示立場相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則是直斥葛佩琦的“右派”言論。這些措辭激烈、調(diào)門甚高的文章,充其量是一種情緒化的斥責,或道德上的貶抑、羞辱,幾無有認真講道理的。盡管如此,傅雷最終還是因為1957年上半年的那些直言被劃入“右派”的行列(雖說他始終不承認自己是“右派”)——歷史給這位善良而迂腐的書生開了一個大玩笑!
說實在,我極為佩服《傅雷文集》編選者不諱尊者的實事求是態(tài)度。倘若編選者光收錄傅雷1957年上半年的文章而回避下半年的文章,那就無法認清他在當年大背景下與政治運動的特殊互動,也難以尋覓其“被運動”的蹤跡。平心而論,在那個“階級斗爭為綱”的歲月,無論是已作古的還是仍健在的文化前輩,他們置身于歷次政治運動,多少都會留下“人生敗筆”,恰如史學家王春瑜在一篇悼文中所說:“不要為‘左’過、整過人而難過,那個年頭,不‘左’、不整人的不就成了國寶?”然而,時下文化前輩的文集,有意避諱“人生敗筆”的事并不鮮見。
文化傳承中什么是最重要的?我認為,應該是把最真實的歷史存在、歷史精神、歷史意識和個人真實的歷史體驗和感受傳給后人,這樣,后人在承接前輩的文化遺產(chǎn)中才能有一個可靠的依憑。倘若人為地遮蔽和掩飾,引領(lǐng)人們進入真實的歷史將是何其難哉!以這一精神要義來衡量新版《傅雷傳》(2009年1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再版,金梅著)不免讓人感到有一種缺憾。雖然新版《傅雷傳》補寫了傳主1957年下半年的相關(guān)文章,但作者明顯地作了技術(shù)性處理,由此也就自然虛化了傳主“被運動”的悲劇色彩,進而言之,它也弱化了傅雷作為中國知識分子“被運動”的標本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