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
(云南民族大學宣傳部,云南 昆明 650031)
由于獨特的社會歷史與文化,云南少數(shù)民族有著源遠流長的尊崇母系、敬重女性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及其意識在民族民間文學中得到了具體而生動的展示。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女性色彩滲透于題旨有別的各類故事之中,由夫婦關系集中昭顯兩性關系的性質(zhì)。以夫婦關系為描摹重心的諸多敘事極為典型、鮮明地映射出相關女性傾向。
云南民族民間文學中的“夫婦”敘事既包括對業(yè)已結(jié)為夫妻的主人公生活、關系的展示,也包括由描摹主人公的相識、相戀并延伸至其婚后狀況的述說。根據(jù)人物設置的差異,這些故事可分為夫妻雙方皆為凡人和其中一方具有奇異的身份兩組。
在真切而復雜的生活語境中摹寫凡人夫妻的悲歡,乃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有關夫婦敘事的核心組成。本系列故事立足于生活,充盈著濃郁的現(xiàn)實氣息,但又常常涵納著頗具奇異意味的情節(jié)演進,輔以幻想性的結(jié)局。該故事群體又包括以下主要故事類別。
“殉情化物型”。此類故事通常敘述相愛的夫妻二人因外在勢力的干擾、迫害而死亡,不屈的靈魂幻化為他物,終得相聚。該類故事中,主人公遭遇的敵手、破壞方式各有區(qū)別,既有夫妻雙方同時自盡者,也有一方因另一方的亡故而隨之殉情者,故事結(jié)局呈現(xiàn)出主人公靈魂一次或數(shù)次轉(zhuǎn)化的不同情形。嚴格說來,本類故事乃敘述思路極為一致的故事群體,在較為寬泛的意義上,可將其視為一個故事類型。白族《鳥吊山》、納西族《放豬栽桃》與傣族《彩虹的故事》可視為本類故事的代表。夫妻殉情與這些地區(qū)廣為流布的戀人因受阻而殉情的故事一脈相承,構成了云南少數(shù)民族婚戀故事中凄美而亮麗的感人景觀。與漢族婚戀故事中多為女子因外界因素自盡(不一定是嚴格意義上的殉情)的主導傾向相比①漢族故事也有男女雙方同時殉情或男子在女方亡后殉情的現(xiàn)象,夫婦殉情的有焦仲卿之于劉蘭芝、干寶《搜神記》之韓憑夫婦,戀人殉情的有梁山伯之于祝英臺等,但不占主導。,男女雙方一起殉情或男子殉情可謂民族地區(qū)“殉情化物”故事最為突出的特色。
“望夫石型”。該類故事在中國傳承久遠、播布廣泛。其情節(jié)梗概為:丈夫遠行(或服役或從戎或行商),數(shù)載不歸,妻登山望夫,化身為石。此類故事在云南民族地區(qū)時有所見,怒族《望夫崖》、普米族《桑拉與丹都》等即皆如此。這些故事極力鋪陳的男女主人公成親之前的相戀過程乃民族地區(qū)該類故事的常見思路,而將女子守望化石的情節(jié)轉(zhuǎn)換為深情的男子化石(如《桑拉與丹都》)更是其特色獨具所在。
“天婚型”。被學術界稱為“天婚”的故事類型一般包括“初婚型”與“再婚型”兩個亞型[1](P527-532),女主人公依憑所騎動物(牛、馬等)的導引選擇婚配以及由于窮丈夫在荒僻之處發(fā)現(xiàn)大量金銀而意外致富是本類故事的標志性情節(jié)單元。兩個亞型的不同集中體現(xiàn)于故事的緣起和結(jié)局:“初婚型”大體敘寫女主人公由于違抗父親的婚姻之命或聲稱自己不是享父親之福而被驅(qū)逐(或自己要求離家),后常以父親接受婚事告終;“再婚型”則述說女主人公遭丈夫遺棄或嫌惡而另擇夫婿,以其前夫的潦倒收尾?!俺趸樾汀迸c“再婚型”在民族地區(qū)均有流布,以“初婚型”更為常見。白族《轆角莊》、納西族《我吃我的福氣》、怒族《三姑娘》、拉祜族《癭袋三姑娘》、獨龍族《富裕的精靈》等皆為“初婚型”。傣族《西里娥乍》、拉祜族《討媳婦祭灶的由來》等則屬“再婚型”。云南民族地區(qū)“天婚”故事的重要價值突出地體現(xiàn)于“初婚型”故事。一則該型故事在民族地區(qū)極為繁盛,故事形態(tài)完整且具代表性。劉守華研究“天婚”故事時即以《轆角莊》為典型文本,認為完整的“初婚型”故事“出自云南白族《轆角莊》[1](P527),并指出其“近世廣泛流傳于中國南方許多民族之中”[1](P530),雖然“初婚型”故事的源流尚需進一步的探索,但很大程度上,也許可以將其視為具有云南民族特色與地域特色的故事型式;二則云南民族民眾傳誦的該型故事呈現(xiàn)出諸多鮮明的細節(jié)特色。鐘敬文先生曾研究各地流傳的此類故事,發(fā)現(xiàn)故事常以女主人公聲稱享丈夫的福而非享父福為緣起而推進,是故將其稱為“享夫福女兒型”[2](P346)。云南民族地區(qū)的本類故事卻非如此,諸多故事文本大抵以女主人公宣稱靠自己尋找幸福作為情節(jié)的開端。至于云南少數(shù)民族傳誦的“再婚型”,故事大抵敘述女主人公善待落魄的前夫,而漢族地區(qū)同類故事是女主人公拋下后夫與負心前夫破鏡重圓[3](P605-616)。
關于夫妻一方擁有奇異身份的敘事,在云南民族民間文學中頗為壯觀。本故事系列通常賦予主人公之一并非凡人(諸如動植物精靈、龍女、天女等)的他類身份,使情節(jié)的構成、推演呈現(xiàn)出神奇的色彩,但故事又往往在生活語境中展開,述說著現(xiàn)實的人生旨趣。其中人與動植物精靈的婚戀故事最為突出。在少數(shù)民族民眾的敘述中,各類動植物與女子之間(也時見為男子的情形)轉(zhuǎn)化自然,諸如螺、魚、蝴蝶、鹿、葫蘆、蓮花、薔薇乃至雞蛋、石頭、象牙、竹笛,等等,可謂異彩紛呈、不勝枚舉。總體來看,以男女主人公最終一起幸福地生活而結(jié)尾乃本故事系列的突出特色。
“百鳥衣型”。該型故事的情節(jié)梗概為:某男娶一美貌妻子,從不舍得與妻子分離;妻子給丈夫一張自己的畫像,讓其帶著去種田(或打獵等);畫像被風吹到皇宮,國王搶走女子;女子臨行前叮囑丈夫捕捉百鳥,穿著用羽毛制成的衣服到皇宮去;丈夫如約而至,女子開心而笑;皇帝認為女子喜歡奇怪的衣服,便換取鳥衣,因而被男女主人公命人殺之。“百鳥衣”故事遍布于云南諸少數(shù)民族,呈現(xiàn)出色彩各異的情狀,女主人公或為天女、神女、龍女之類擁有奇異身份者,或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普通凡人,情節(jié)敘述也與其他類型的故事母題交叉互融。
“羽衣仙女型”。通常也被稱為“羽衣天女”或“天鵝處女”型。劉守華先生曾將此類故事概括為“鳥仔尋母型”、“丈夫?qū)て扌汀薄ⅰ巴踝雍涂兹腹餍汀比N亞型[1](P285-287);劉亞虎研究員則以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流傳的本型故事為主要審視對象,增添了“妻子被搶型”這一亞型[4](P312-315)。大體而言,此類故事的基本形態(tài)一般包含三個主要情節(jié)單元:天女化身鳥雀飛至人間嬉游或洗浴——男子偷竊羽衣同天女成婚——天女不甘心久居人間,找到自己的羽毛衣后又飛返天國[1](P273)?!坝鹨孪膳汀惫适卤榧霸颇现T少數(shù)民族,涵納了本類故事的各種亞型??傮w來看,相較于歷代漢文典籍所載以及漢族地區(qū)流傳的本類故事,云南民族地區(qū)的“羽衣仙女型”擁有許多獨特的韻致。首先,云南民族民間故事常常略去男主人公在女子洗浴時拿走羽衣的相關描述,而或渲染男子勇救女主人公所化身之鳥,或交代仙女因愛上男子而化身前來,或鋪陳女主人公與男子相遇之后萌生情愫并自愿留在人間。其次,云南民族地區(qū)的“羽衣仙女型”突出地體現(xiàn)為“丈夫?qū)て扌汀焙汀捌拮颖粨屝汀边@兩個亞型,或融入“難題考驗”母題,彰顯男主人公應對天女之父的種種考驗乃至迫害,或著意刻畫男主人公為救妻子不畏艱險的意志以及其與妖魔之類的英勇斗爭,暫時分離的夫妻常因男子的無畏與執(zhí)著而得以團聚。
“龍女型”。龍女與凡間男子的婚戀故事歷來為中國民眾津津樂道,當代學者熊和平曾將“龍女型”故事分為男子因善待或救助龍族得以與龍女成親的“龍女報恩”、龍女愛上小伙子主動來到人間的“龍女與凡人婚配”、龍女被男子的樂音或歌聲所吸引的“樂人與龍女”、男主人公用寶物威脅龍王的“煮海寶”四種亞型[3](P386-389)。與漢族地區(qū)“龍女報恩”亞型常見的龍女為報恩而接受父輩婚姻之命的情節(jié)設置不同,云南民族地區(qū)的本亞型故事往往凸顯龍女愛上小伙子的善良與勇敢,期盼與小伙子結(jié)為夫妻,許多文本還著意交代龍女本人指點小伙子向龍王索取自己的化身?!褒埮c凡人婚配”和“樂人與龍女”亞型均少見于漢族地區(qū)①熊和平分析“龍女與凡人婚配”所列之例均為南方少數(shù)民族故事文本,分析“樂人與龍女”時,僅舉白族《笛聲吹動龍女心》一例。,在云南諸民族中卻頻見形跡。怒族《獵人的妻子》與《雪峰洞》、布朗族《朗雅香》、阿昌族《曹扎與龍女》等可謂“龍女與凡人婚配”故事的代表,彝族《十只金雞的故事》、白族《笛聲吹動龍女心》與《弦子三郎》、納西族《口弦的故事》、傈僳族《阿于和龍姑娘》等均屬于“樂人與龍女”類型?!褒埮c凡人婚配”、“樂人與龍女”既凸顯愛上凡間男子的龍女突破種種阻撓,也時常刻畫凡間男子勇敢地面對龍王之類的難題考驗?!皹啡伺c龍女”則與民族地區(qū)以歌傳意、以歌定情的文化背景相聯(lián)系,是云南民族特色的獨特類型。
尋繹云南民族民間文學中的“夫婦”敘事,其在情節(jié)設置、細節(jié)安排以及人物形象塑造諸方面均呈露出尊重女性主體權利、人格的傾向,展示了一種鮮明的女性視角。
凸顯婚姻締結(jié)過程中女子的主體意愿是各類故事常見的敘述思路?;橐瞿岁P涉?zhèn)€體幸福甚至決定其一生境遇的大事,對個體而言,有著非凡的重要意義。重視女性的情感取向和自主選擇,可謂關注女子對自身生活、生命的責任和權利的生動體現(xiàn)。廣泛播布于許多民族的“天婚型”故事突出展示了女性追求婚姻自主的精神以及民眾對此種行為的肯定。本類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在于女主人公依靠所騎牛、馬之類動物的引導選擇婚配,后因丈夫發(fā)現(xiàn)大量金銀而過上幸福、富裕的日子。從表面上看,故事似乎在訴說著姻緣天定的觀念,但故事突出女主人公的勇敢離家、主動找尋,并大膽地向所遇男子提出婚配的要求,實則借天意的形式展現(xiàn)個體的主觀意志,而故事有關主人公婚后意外獲得大量財富的情節(jié)設置,又分明透視出對人物行為的褒揚。尤其是頗具民族特色的“初婚型”凸顯女主人公敢于違逆父親的婚姻之命或宣稱靠自己尋找幸福而非享父親、丈夫之福,將反抗父權壓制、要求婚姻自主以及要求個體的命運掌握在本人手中的旨趣展現(xiàn)得極為鮮明。劉守華先生在分析白族故事《轆角莊》時曾指出:“‘天婚’情節(jié)含有女子婚配乃命中注定、天意使然的宿命論色彩,其實質(zhì)卻是白王的公主不愿意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要自己到民間去尋求稱心如意的丈夫”[1](P528)。丁乃通則把“初婚型”故事命名為“負責主宰自己命運的公主”[5](P290-294)。應該說,“天婚型”故事的意旨早為眾多學者洞悉?!疤旎樾汀敝猓褡宓貐^(qū)的“羽衣仙女型”常略去故事原型中女子洗浴時被男子竊走羽衣的敘寫;“龍女型”故事中,“龍女報恩”亞型大多改變了漢族地區(qū)本類故事有關女主人公接受父輩婚姻之命的慣常性描繪,彰顯龍女自身的情感意向;具有地域、民族特色的“龍女與凡人婚配”、“樂人與龍女”則著意刻畫女主人公因深摯的戀情而勇于戰(zhàn)勝阻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展示婚姻生活中男女雙方在情感、人格和義務諸方面的雙向與對等是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的核心內(nèi)蘊。夫婦關系的雙向性、對等性往往緊密融合,普遍地滲透于各類故事之中,較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層面:
一是渲染夫婦之間的和諧、平等。夫婦恩愛本身即意味著雙方的相互撫慰與扶持,沉積著二者相愛互敬的質(zhì)素。對夫妻恩愛情形的展示是各類民間故事的重心,前述諸故事類型大抵極力鋪陳主人公婚后的幸福與甜蜜。云南民族民間文學中蔚為大觀而特色獨具的人與異類婚戀故事委婉而深沉地揭示了夫婦平等的意緒。如前所述,男女主人公幸福美滿的結(jié)局乃民族地區(qū)異類婚配故事系列的突出特色,此種情節(jié)設置不同于漢族地區(qū)同類故事最為常見的分離模式。關于漢族地區(qū)異類婚故事的分離模式,學者們早有洞察,“民間故事中的異類,不論是動植物精靈也好、鬼魅或仙女也好,本來生活于另一個完全不同于人間的世界里面,只有在他們幻變?yōu)槿硕也粸槿怂煊X的情況下,才能平安和諧地生活于普通人之中。一旦被人窺視而識破本相,他們就只得離開人間而返回老家了”[1](P156)。依照傳統(tǒng)文化觀點,動(植)物卑屈于人類并作為人類的附庸而存在,這一思想在儒、道、佛三家學說中均得以體現(xiàn):儒學歷來強調(diào)人在宇宙中的崇高地位,所謂“天地之性,人為貴”[6]也;道教將人視為神與自然之物的中介,動物需經(jīng)歷艱辛修煉方可化為人形乃此種思想的通俗表達;佛教有“六道輪回”之說,其中畜道用以懲罰惡行。應該說,漢族故事中的異類大抵具有低賤的身份特征,通常被固定為女性角色,這既體現(xiàn)了凡間男子的色欲幻想,也是女子地位的曲折描述,異類幻化的女子最終離去的結(jié)局反映了傳統(tǒng)社會中男子對女子的絕對權力,這“顯然與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地位的下降有關”[7](P79)。如果說漢族地區(qū)異類婚故事的分離模式沉積著傳統(tǒng)社會的男尊女卑意識,云南少數(shù)民族異類婚配故事的美滿結(jié)局無疑映射出夫婦之間平等、和諧的理念。若聯(lián)系云南諸少數(shù)民族依然鮮活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的文化傳統(tǒng),異類婚故事之中幻化為人(并非固定為女子形象)的動植物與人類之間的平等相依甚至一定程度上受到人類崇拜的傾向更能說明其夫妻平等的理念。
二是肯定一方變心之后另一方?jīng)Q然離去的行為,通過對情變者憤慨而決絕的態(tài)度表明夫妻情感與人格的雙向、對等。情感乃婚姻生活的內(nèi)在依據(jù),由于生活的復雜以及情感本身的易變特性,夫妻情感的淡化、消失或轉(zhuǎn)移在現(xiàn)實中時常發(fā)生。面對一方的無情,另一方?jīng)Q然離開,應該說。此類行為建基于夫妻地位和人格雙方對等這一前提,體現(xiàn)了夫婦情感的相互性原則。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中各種展演婚后變心的故事既陳說主人公對易情者的不原諒與不留戀,也強調(diào)負心者所接受的懲罰?!疤旎樾汀惫适轮小霸倩樾汀眮喰屯癸@女子在前夫負情之后的決然離開及其前夫所遭受的困厄,部分“龍女型”(或螺女、魚女等)故事講述凡間青年在別人的挑唆下變心,女子離開,青年隨即失去因女子而得到的一切財富。類型性故事外,還有許多情節(jié)各各不同的單體故事傳達了相同的態(tài)度和抉擇,佤族《吹春膽》[8](P240-245)極為突出?!洞荡耗憽分?,被賣的妻子對心生后悔、前來尋找自己的丈夫所言:“你要我們再做夫妻,重返家鄉(xiāng),除非螞蟻能夠吞大象,死了的人能夠重新活轉(zhuǎn)”,可謂典型地代表了此類故事女主人公的自主抉擇。而在漢族故事中常常是主人公拋下后夫與負心前夫破鏡重圓……云南民族民間故事中涉及男子變心的“龍女型”(或螺女、魚女等)故事,負心男子都受到了懲罰。
三是稱頌男女雙方共同為愛情獻出生命,借具有極端意味的殉情之舉宣示夫妻情感與人格的相互性和對等特質(zhì)。相較于漢族婚戀故事中多為女子受外界因素沖擊而亡的主導傾向,云南民族地區(qū)的“殉情化物型”故事時見男女雙方同時殉情或女子死后、男子追隨而去的情形。與漢族“望夫石型”故事女子守望丈夫而化石的情節(jié)模式不同,民族地區(qū)的該類故事存在著丈夫為妻化石的描述。應該說,比照女子單方面為男子犧牲的敘事,男女雙方共同以生命的代價守護愛情,將夫妻情感、人格應彼此對等這一價值傾向展示得更為鮮明。
需要指出,云南民族民間文學中的“夫婦”敘事在彰顯夫婦關系雙向性、對等性的同時,還表露出一種強調(diào)女性主體權利和主導地位的傾向?!把城榛镄汀背R娔凶幼冯S女子而死的敘說,“望夫石型”將女子守望化石轉(zhuǎn)化為男子化石,“百鳥衣”鋪陳男子對女子的深切眷戀,“羽衣仙女型”、“龍女型”時??坍嬆兄魅斯珜ε魅斯目嗫嘧非蠡驗橼A得、捍衛(wèi)愛情而勇敢地面對各種考驗的艱辛付出……如此等等,著意彰顯男子情深意重之類的描述普遍地滲透于各類故事中,昭示了鮮明的女子中心視角。
描畫一系列充溢著人格魅力的女性形象可謂是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的外顯特征之一。綜觀上文所述的各類故事,女主人公形象豐富多彩,在顯示出集美麗、善良、智慧于一身,融膽識、柔情為一體的整體風貌。在摹寫女主人公諸多優(yōu)良品格的同時,又往往極力突出其某一方面的特質(zhì)?!疤旎樾汀敝卦谡宫F(xiàn)女子勇于掌握自身命運的果敢,“百鳥衣”通過自畫像與授計丈夫等情節(jié)渲染女子的睿智,“羽衣仙女型”、“龍女型”大抵陳說女子與其非凡身份相聯(lián)系的異能……這些熠熠生輝的女性形象浸潤著鮮明的女性價值評判,是高揚女性主體意識的結(jié)晶。對有關部分民間故事(如巧女故事、龍女故事)中女性形象所積淀的女性意識,學者們已有較為深刻的認知?!啊上眿D’故事實是對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制社會壓迫婦女的一種精神反叛,是對廣大女性爭取自身權利和解放的一種有力的鼓舞”[3](P642),“這一方面反映出為傳統(tǒng)觀念所忽視的女性潛在力量的存在,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女性‘自我陶醉’、‘自我擴張’心理的自然流露”[10](P341)。較之漢族地區(qū)流行的諸民間故事,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中的女性形象更為豐滿,更為強勢,所滲透的女性意識亦更為濃重,諸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表達了對女性整體的稱頌,集中而直觀地顯現(xiàn)了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的女性意識。
由于獨特的社會歷史及語境,云南少數(shù)民族尊崇母系、敬重女性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而傳承久遠,雖然許多民族早已步入男性為主角的父權社會,女性不再是社會的核心角色,但仍然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擁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濃郁的女性文化色彩可謂是云南民族文化的特質(zhì)之一,云南少數(shù)民族還呈現(xiàn)出男女地位相對平等甚至女子處于當家地位的情形,即便是白族、納西族等受漢文化影響較多的部分民族,總體來看,其女性的地位仍然高于漢族女性。
漢族地區(qū)的封建禮教規(guī)定了男尊女卑的社會秩序,將女性的角色定位嚴格地囿于家庭范圍之內(nèi),其針對女性的“三從”綱領性規(guī)范,消弭了女性的獨立地位和自我主體意識,“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11]從根本上否定女性品格的傾向。就夫婦關系而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12],倡導的夫婦關系基本原則是“夫婦有別”?!皠e”即區(qū)分、不同,“夫婦有別”表明夫婦之間男外女內(nèi)的分工,更宣揚了“夫為妻綱”的夫尊婦卑之意?!胺驗槠蘧V”最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一是明確妻子對丈夫的人身依附,“三從”之一即是“嫁從夫”,女子乃男子的附屬品,禮法規(guī)定的“七出”之條更賦予男子可以隨時休妻的特權;二是要求妻子在日常生活中柔順侍夫,“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12],以柔順為女子首要美德,妻子順從于丈夫、謙恭地服侍丈夫是其推舉的女子日常行為標準;三是規(guī)定女子從一而終、恪守貞操。漢族傳統(tǒng)社會中,男子可以娶妻納妾,女子卻須從一而終,不得有任何越軌行為,即便在丈夫去世后,仍要為亡夫守節(jié),所謂“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綜而言之,強調(diào)女子的從屬地位和依順人格,體現(xiàn)了歧視女性的倫理本質(zhì),而這一切都在漢族民間文學中有相應表現(xiàn)。
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的女性色彩與漢文化及其民間故事“夫尊婦卑”的差異是夫婦倫理關系在不同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不同內(nèi)容與表現(xiàn)。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夫婦”敘事通過典型揭示兩性地位的夫婦關系,展現(xiàn)了生活語境中女性與男性平等甚至優(yōu)異于男性的品格,彰顯了云南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氣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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