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詞
以呢喃的方式吶喊
宋小詞
張?zhí)m香,這名字俗吧,仿佛是她爹媽用腳趾頭隨便給想出來的。年齡38歲,這樣的年紀擱電影明星身上,還能像20剛出頭的姑娘一樣大放光彩,可擱張?zhí)m香身上不行,她臉大皮糙還有雀斑,膀圓腰粗還有一脹鼓鼓的小肚子,屁股大又不圓潤,跟性感扯不上半點關系。但人絕對不丑,只是很普通,走在街上跟大多數(shù)過小日子的中年婦女沒兩樣。
我管她叫張姐,我們只相差10歲。但是不知情的人總以為我們是母女。在商場陪她買衣服,衣服一上身,服務員就熱情招呼,很合適呢,不信叫你姑娘幫你看。去茶餐廳吃簡餐,她點杯檸檬汁加冰,我趕緊阻止說,不能吃冰的,小心你咽炎又發(fā)。服務員笑著對她說,還是你女兒疼你。張?zhí)m香的臉色立刻就陰了,我們同時尷尬起來。她的尷尬是因為旁人的誤解,而我的尷尬是因為誤解傷了她的自尊。
女人嘛,誰不希望自己只長年齡不長皺紋,在別人眼里顯得嫩一些呢。何況,她還是有些敏感的。
有次我和她一起照鏡子,她呆了半天,末了,盯著我的臉幽幽地吐出一句話,說,想當初,我也有過28歲啊,那時,我就是我們廠里的廠花。
這話你信嗎?起先我不信,后來跟她一起回鄉(xiāng),我到她老家去,她把秋柜的抽屜拉開,將十幾本影集扔我面前,說,看看吧,看姐當年的風采。
她連滿月時坐臉盆在菜花地里照的相都有。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她生長的環(huán)境還是比較優(yōu)越的。70年代,全國人民還沒吃飽飯呢,照個像,真是件奢侈的事兒。她說,她父親當時是縣長,六七十年代那會,全縣大小事兒都是她爹說了算。后來她爹成走資派,沒幾年就死了。那時,她才7歲,后來她媽帶著她改嫁給了一普通干部,雖然沒有縣長父親闊氣,但照幾張相還是照得起的。
少女時期,張?zhí)m香是個美人坯子,臉上白中透紅。28歲那張照片,確實漂亮,垂肩的長頭發(fā),削肩膀水蛇腰,穿一件套頭的紅毛衣,一條黑色的踩腳褲,往發(fā)了新綠的柳樹下一站,頭微微低著,嘴角還掛著笑。
張?zhí)m香問,怎么樣,不污染視線吧。
不解的是,過了28歲,她照相的頻率就不高了,插頁里全是她親戚朋友的照片,要翻好幾頁才能找到一張她的,而且在這些零星的照片里也很難找出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后來張?zhí)m香就把影集給收了,說,這就沒什么好看的了,好看的都過去了。
我在心里感嘆,10年就把一個女人從一朵花變成一棵松。
王承云作品·客廳 145×200cm 布面丙烯 2000
我跟張?zhí)m香是一個縣的,認識得比較早,但熟識走動起來,卻是近兩年的事。5年前,她在縣城的紡織廠上班,是宣傳科的干事。咱們縣的棉花品質(zhì)好,紡織廠很紅火,是縣里的納稅大戶。我大學畢業(yè)后在縣城最牛逼的一中當老師,頭一學期,我?guī)У陌嗑捅嘲?,但校長勸我不要灰心,說年輕人要有承受打擊的勇氣。校長的客氣不是因為我是個人才,而是因為我爸是教育局的一把手。
當時,張?zhí)m香的兒子上高一,正好在我班上。她托人請我關照關照她兒子。還在一酒店擺席請我和其他老師吃飯。我們互留了手機號碼,卻不怎么聯(lián)系,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轉(zhuǎn)發(fā)些段子,她每次都稱呼我為尊敬的小余老師。我一直覺得她是沖著我父親的身份來接近我的,所以我對她很淡然,任她熱臉貼冷屁股。
慢后,就聽說她下崗了,我們也就沒再聯(lián)系。事隔沒幾天,我父親被人檢舉揭發(fā),父親做了8年局長,有些事沒法說干凈。我母親把收受的錢物記在本子上,有名有姓的。父親很快就被雙規(guī),接著就是判刑。一夜間,我就從局長的千金淪為了階下囚的女兒。校長不再對我客氣了,所有的人都對我換了一副嘴臉。我面皮薄,受不住,卷鋪蓋走人。
在車站看著那么多車,我都不知道我能去哪?正好有個小伙子在那嚷嚷,誰要車票,低價轉(zhuǎn)讓。說是臨時有事不去了。我要下了,是個陌生的大城市,正合我的心意,我只想到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即便有親戚我也不會去投靠。租了房子找工作,應聘時,我不想讓用人單位知道我的底細,在社會關系一欄里空著,招聘者一臉愕然,我什么也不解釋。在一次大的招聘會上,我隨著人流往前走。忽然有人叫我,我一回頭是張?zhí)m香。我趕緊撥開人群往外走,我不想看見任何一位熟人。在大廳外面,她把我拉住了。她氣喘吁吁,說,跑什么呀。我說,你這么想看我笑話?她一愣說,你瞎說什么呢?我說,我爸已不是局長,你再用不著對我客氣了。她說,小余,你父親的事有人告訴我了,我很理解你,當年,我父親被打成右派時,我也跟你一樣,怕見人。她說著,眼圈竟紅了。她說,我來這地兒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還沒找到工作,又不認識什么人,剛一看見你,我真有種見了親人的感覺。還有人把我當親人,頓時,我的心里有了絲絲溫暖。
一個月后我們找到了工作,她在一家國企內(nèi)部刊物做編輯,我給一個私人老板做助理。我們同屬一個行政區(qū)域,她在東頭,我在西頭,平均兩個禮拜聚一次,大部分時間我們在網(wǎng)上說話。
近來張?zhí)m香火氣有點旺,說話沖沖的,好幾次還帶了臟字。這在平時是很少見的。她向來斯文,講話輕言細語,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螞蟻。我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試探,張姐,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她毫不忌諱說,八成是。我說,要不,咱上醫(yī)院瞧瞧。她說,是得瞧瞧了。
星期天陪她到中醫(yī)院婦科。戴眼鏡的專家拿著她的脈,問,什么情況?張?zhí)m香說,我今年上半年就來了三次月經(jīng),量也不多,這都快三個月了,竟沒來了。醫(yī)生問,你多大年紀?張?zhí)m香說,38歲。醫(yī)生說,有轉(zhuǎn)去的跡象,但現(xiàn)在就絕經(jīng)還早了點,對家庭對個人還是有點影響,我給你開點藥試試。張?zhí)m香自言自語說,家庭不家庭的都無所謂了。醫(yī)生問,嗯?你到底想不想它來???張?zhí)m香趕緊說,來來來,要來的。
在醫(yī)院的大門口,張?zhí)m香的臉色陰得能擰出水來。她咬牙切齒地罵,王八蛋,個遭天殺的。她將醫(yī)生開的大豆異黃酮在我面前抖了抖,說,你知道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我很忠貞,女人就跟塊田地一樣,長期不下雨,就旱了,10年了,我跟他總共才5次,我如果是那種不規(guī)矩的女人,斷不會是這樣。現(xiàn)在不是餓肚子的年代了,38歲就絕經(jīng)。張?zhí)m香說不下去了,她的臉向天昂著,她從不肯在人前落淚的。
我說,你還撐著干什么?離了吧。
她說,離,不是沒想過,可是那些債務怎么辦,好幾十萬啦,都是以我的名義朝我這邊親戚借的。何況還有孩子呢,我還是想給他一個完整的家,雖然這個家實質(zhì)是不完整的,但是表面上的完整還是存在的。
我說,你不必這樣苦自己,你可以找個相好,現(xiàn)在這不清不白的年代,這種事不算傷風敗俗。
她說,找個相好的?你以為那么容易?再說,就為了那事去找個男人,那跟畜生有什么區(qū)別?
我說,那你就這么甘心自己的身子干癟著,這可是女人的岔路口,過了,青春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她說,慢慢調(diào)理吧,女人總要走這一關的,誰能青春一輩子呢。
我說,這個男人有什么好,名沒有利沒有,一年到頭見不著面,有什么好?
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說,千不好,萬不好,有一點還是好的,給了我一個好兒子,孝順。上次回家,兒子睡我腳頭給我揉腳,叮囑我在外面好生照顧自己,自己掙的工資存著,用爸爸的錢,別舍不得,這個家能撐到現(xiàn)在爸爸的功勞不大,媽媽的功勞大些。她的言語有些哽咽,說,現(xiàn)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能看出一些問題了。我這輩子還圖個啥,就圖我兒子將來有出息。
那一天從醫(yī)院分別后,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包裹住,她那件黃色上衣顯得突兀,生硬,好像始終融不進人群。
她曾跟我提起過她丈夫。她丈夫叫田為華,跟她是一個廠的,很帥,用張?zhí)m香的話說,小伙子長得生的都吃得。鼻梁上架個金邊眼鏡,很有知識分子的范兒。88年分到棉紡廠的,那時廠里好多姑娘見到田為華就臉紅。但田為華單單就對張?zhí)m香動了心,有事無事就到廠部的宣傳科去坐坐。周圍的人也起哄,什么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廠里大聯(lián)歡的時候,女同事嘻嘻哈哈把張?zhí)m香往田為華懷里擠。慢慢地,張?zhí)m香也就接受了田為華。
我看過他倆的結(jié)婚照,兩人相貌那絕對般配。但是論家庭背景來說,田為華就沒有他的長相好看了。他是山區(qū)里的,兄弟姊妹又多,家里窮得連個手電筒都沒有,張?zhí)m香第一次上他家,半夜起夜都是田為華陪她摸著墻去的,還差點掉茅坑里了。把各種條件綜合起來,那絕對是田為華高攀了張?zhí)m香。何況田的年紀還比張?zhí)m香大6歲。
王承云作品·關于水的單詞1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結(jié)婚后,張?zhí)m香說她的日子過得還是比較稱心。她就是家里的慈禧,田為華每次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觀妻子的臉色,小心說話謹慎做事,唯恐令她不高興。張?zhí)m香規(guī)矩忒多,飯前洗手、飯后洗手、上完廁所洗手、翻了報紙洗手、沙發(fā)上不能有臟襪子、床上不能坐人要坐必須得將床單掀開事后還得弄平整。田為華有次喝多了,在沙發(fā)邊吐了一地。張?zhí)m香戴著口罩清理了一整夜,還犧牲了一瓶高檔香水。次日,張?zhí)m香雙手叉腰杏眼圓瞪,將田為華堵在房里足足數(shù)落了兩個小時。那次一向溫順的田為華反抗了,他說,這日子不是人過的,老子伸手手錯伸腳腳錯,全世界就你張?zhí)m香是一能人,娶了你真是瞎了眼。
田為華為這句話付出了代價。整整兩個星期,田為華以無數(shù)次的鞠躬和無數(shù)次的哀求再加千萬個保證才使得張?zhí)m香從娘家回來。兒子田犇就是那年生的。
日子不咸不淡的向前過。95年,田為華35歲,已經(jīng)是副廠長了,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兒子犇犇6歲了,但田為華提出想做生意。廠里的職位保留,給自己留條后路。張?zhí)m香也想發(fā)財,便向自己親戚借了70萬給田為華。那些借條都是張?zhí)m香打的,字是她簽的,手印是她按的。田為華拿著這筆錢跟人合伙在山西開了一小煤窯。
打那后,丈夫就不著家了,打電話總說忙。張?zhí)m香說,忙忙忙,總要把家照顧到啊。田為華說,你以為真的是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啊,外面的錢不好賺啦。你耐住這兩年的寂寞,以后就做闊太太,多好。行了,掛了。
接下來的5年里,張?zhí)m香整日憧憬著闊太太的生活。田為華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除了給錢這件事很積極,其他一切是能敷衍就敷衍,包括在床上。張?zhí)m香就起疑心了。挑了一風和日麗的日子帶著犇犇前往山西。
辦公室的人說田總出去了,得過會兒才回來。張?zhí)m香就在辦公室里看報紙。兒子在抽屜里亂翻,兒子找出個本子來舉給張?zhí)m香,說,媽媽,你看這個本子還有鎖。張?zhí)m香呵斥道,爸爸的東西,別亂動,回頭他揍你。接著又說,把本子拿給媽媽看。張?zhí)m香掂了掂。還是把鎖給砸開了。她坐那一頁一頁翻看,看完后,整個人就成了一雕塑,連眼神都給定住了。
田為華火急火燎地趕來時,看到眼前這情形也呆了。他叮囑工作人員將兒子帶出去。他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等著暴雨來臨。但是,張?zhí)m香一直沒有發(fā)作。
太陽偏西了,張?zhí)m香起身了,田為華趕緊站了起來。張?zhí)m香靜靜地說,放心吧,我會成全你們的。
你知道那日記本上寫的什么嗎?張?zhí)m香問我。
我說,還有什么?婚外情唄。
張?zhí)m香說,不是普通的婚外情,是背叛,徹底的背叛。那女的叫陸青青,是他大學時的初戀情人,那女的也是結(jié)了婚的,因為一場同學聚會,倆人舊情復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愛得他媽的死去活來。說每一次相聚都是甜蜜的回憶,不曉得他娘的相聚了多少次。連什么時候跟我提出離婚,給我分割多少財產(chǎn),孩子怎么判,離婚后如何開始他們的新生活都寫得明明白白,條分縷析,有組織有計劃,相當縝密。
王承云作品·關于水的單詞2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見我沒有做聲,張?zhí)m香又說,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死?我還能不能原諒他?如果單單是婚外情,只想嘗下新鮮,我心里都好想,只當他是畜牲,那會子犯了畜牲的念頭,不跟他計較,這不同,這不光身體背叛了,連情感也背叛了,背叛得毫無保留。傷人傷得生疼。
我說,你怎么不離呢?
張?zhí)m香說,人的一生不可能步步順風的,總有栽跟頭的時候。我們在扯離婚的時候,他的小煤窯出事了,坍塌死了人。煤窯一封,死了的人要賠錢,違規(guī)作業(yè)要交罰款,一分錢沒賺到,反倒把家里的積蓄都掏盡了。那女的幾精明,一看這架勢,情也沒了,愛也沒了。只把我害苦了,背了一身債,還把個人差點整成神經(jīng)病,田那段時間一句話都不說,胡子也不理,一天到晚神情恍惚,離瘋不遠了。我從那個時候才開始自學心理學又考了心理咨詢師,一方面是為了開導他,一方面是為我兒子,我兒子那個時候正好處于青春叛逆期,不懂點心理知識,讓他的性格朝壞的方面發(fā)展,那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后來,雖說沒瘋,但整個人就跟他媽的竹筒一樣,一虛殼,他在初戀情人那里像干柴上的烈火,燃燒燃燒,最后燒成了一截炭還給我。那段日子我是怎么過來的,想不得。
慢后,回原單位上班,人際關系又處理不好,廠里裁員,兩口子雙雙下崗,沒有任何一個人同情我們的遭遇。人還有一口氣在,總不能去死,要活著,要還債。把犇犇往我媽一丟,我跟他出來打工,他單位找得比我好,在另一個地級市,他本身就是工程師,在電廠上班,一個月7000,他每個月給我6000讓我還債。錢給得還是積極,就是沒有句話。去年都還跟我提離婚,說家里還有十幾萬的存款房子兒子都歸我,所有的債務都歸他,他這輩子能還多少就還多少,實在還不完,就往長江里一跳,還來生賬,不把我連累了。我說放你娘的屁,帳都是親戚的,又沒有誰催你逼你,我們一年還7萬,70萬只要10年,背帳又不是背座山。
我說,姐,你真?zhèn)ゴ蟆?/p>
她說,屁偉大,這叫沒辦法。
張?zhí)m香住在單位分的一間宿舍里,平房,一室一廳,前面還有一破爛的小院子。她搬來后,破爛的小院子一天一個樣,雜物全部被清走,又大費氣力地灑掃了一遍。等我再去的時候,小院子里擺了四個大膠盆,種上了蔥姜蒜韭,幾場春雨一淋,一盆盆長得綠油油的。
我在院門口叫了聲,今年收成好啊。
聽到我的聲音,張?zhí)m香立刻就從屋里迎了出來。她一直保持著老家傳統(tǒng)的待客之禮。門前迎客,熱水洗臉,開水泡茶,水果切片,瓜子一盤。我說,我又不是外人,別搞得那么客氣。她忙前忙后說,你來,我不知幾歡喜,我現(xiàn)在雞不啄狗不聞的,這個屋除了長假兒子過來玩幾天,再就是你了。兩年了,田就來過一次。也不是為看我,是為看他的兒子。
張?zhí)m香有一手好茶飯,特別是她做的魚,真叫好吃。每次我去了,她都會到菜場買條魚回來。她買魚從不買活的,都是買攤在板子上,斷過氣不久的魚。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信佛,戒殺生。再說了,畜牲也是條命,它只不過是不能開口說話而已,你活活弄死它,它也知道疼的呢。
廚房是公用的。出了后門往左走10米。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屋子砌了大大小小6個灶臺。她是最外面的一個,離水龍頭最遠。但是只有她的灶臺是最干凈的。每次做完飯,她都會把整個廚房拖上一遍。她說,這個廚房她不搞衛(wèi)生就沒人搞。她說剛來時,廚房地板上的油垢讓人無法下腳,她自己掏錢買了瓶洗潔精擦了一整天才曉得這地板的顏色原來是紅的。
如果天氣好,我們吃完飯就會在院子里支一小桌子喝茶。竹制的茶海上,小小的曼生壺,一個公道杯,兩只開滿了裂片的核桃杯。不喝,光看著都是一種享受。她說,我不管在哪里,不管日子好過不好過,有三樣東西我是怎么都是置齊的,床上用品、茶具和綠色植物。我打趣她說,你小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她笑笑說,雖然生活不愛我,但是我還是蠻熱愛生活的。
聊到工作,她倍感頭疼。她說,真不知道那些通訊員的文章有多爛,禿頭老總的要求又高,那些干癟的枯燥的文字編得我是百般糾結(jié),編這樣一個欄目,耗費了我大量的精力,我所有的業(yè)余時間全搭在這上面了,動彈不得。
這是真的,我陪她上圖書館翻閱資料都不下20次了,她床尾也全是書,讀得仔細,圈圈點點還加記筆記。我說,你真能刻苦,年輕人都趕不上你這勁頭。她說,沒辦法,不要小瞧是本內(nèi)部刊物,其他都是研究生學歷呢,我才是個大專,禿頭老總一天到晚說我功底差。他今年37,批評我這38的人,那真是苦口婆心,跟中學老師教育差生一樣,聽得你直想撞墻。你以為我打這份工容易,光是心字頭上長期插把刀就不簡單,前三個編輯干不到2個月就跑了,人家受不了,我干了兩年。我朝錢看,我要錢還債,要錢供我兒子讀書,要錢把這個家顧著,我不學習怎么行呢。
有天凌晨1點忽然接到她的電話,她的情緒很不好。她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嗎?我說什么地方。她說,我現(xiàn)在在田這里。說完這句,她實在控制不住便哭出了聲,但也僅僅就哭了一聲便強忍住了。
她說,我今天晚上到的,我跟他打了電話,他也沒來接我,我自己跑到他單位的,他一見面還蠻不高興,問我跑來干什么?我溫溫柔柔地跟他說,過來看下你,在外面掙錢也蠻辛苦??茨闳笔裁次液脦Ыo你。他說,我什么都不缺,我們單位什么都發(fā),除了不發(fā)老婆。吃完飯,他把我?guī)У剿麑嬍依?,說起了犇犇,又為他的成績兩人爭吵了幾句,到了10點要睡覺了,他說,你一個人在這兒睡,我到隔壁睡。你說他還是男人嗎?我大老遠的跑他那兒去就是為了在他宿舍里一個人睡覺嗎?我哪天不是一個人睡的?他太欺負人了,我還沒跟他離婚,他還是我的男人呢,他他太……張?zhí)m香就沒再說下去了。
王承云作品·關于水的單詞3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我當時也很氣憤,在電話里大罵她老公不是個東西,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后來聽她說她掛了我的電話后,連夜包了個車趕回來了。臨走前到隔壁房間把田為華從床上拖下來,兩人大吵了一架,摔了他兩個暖水瓶,砸了他一臺電風扇,將他一套衣服扔到了垃圾桶,還把陸青青一案重提了一遍,給田為華扣了無恥下流無能無德的帽子。
后來我去看她,她講起這事來驀地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說,也是當時太沖動了,可惜了那些東西,過后還是要花錢去買,實在是劃不來。
我說,你呀,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話來說你,幾個暖水瓶值多少錢?可讓人出了口惡氣,太值了,你還說劃不來,還應該多摔它幾個的,摔少了。
她說,那套衣服還是挺值錢的,那還是我們情況好的時候,我買給他的,當時就花了1000多呢。
我頓了頓,說,他現(xiàn)在還穿你買給他的衣服?那證明他心里還是有你嘛!怎么那樣對你呢?
她說,搞不清楚,這些年跟他的怨恨也結(jié)得挺深的,兩人一年到頭見不了一次面,一見面總是要吵架。想當初我們也是有感情的,我只記得那年回他老家,沒有車坐,我們就在路上攔的一輛卡車,前排只有一個座,是他抱的我,幾十里路呢,又是山路顛得厲害,我那個時候就有點胖了,一個小時的車程,他抱著我一動不動,下了車,他兩腿麻得都挪不開步了。我問他怎么不早吱聲,他說,抱老婆是一種幸福,腿麻不算什么。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
我調(diào)侃她說,現(xiàn)在成了甜蜜的回憶?
她笑笑說,嗯,成了甜蜜的回憶。
那天,她將盆里的韭菜大蒜香蔥各割了一把,做了三個菜,韭菜燴蝦米、蒜苗煎鯽魚、香蔥炒雞蛋。吃完后她向我提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她說,小余,你說婚姻的好壞跟一個人的內(nèi)涵、修養(yǎng)、外貌、年齡、家庭背景、學歷有關系嗎?
我說,應該有吧。
沉默了半晌,她搖了搖頭,說,沒多大關系,你看我們單位的好多女同志,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婚姻搞不好,有的女同志外貌一般能力一般學歷一般她婚姻經(jīng)營得蠻好。你說怪不怪?
我說,我怎么知道?我又沒經(jīng)歷過婚姻。
她說,你明年就29了,快30了,你還不談朋友,你還真打算獨身一輩子???
我說,可不是,你以為我說著好玩的?。磕憬Y(jié)了婚的啊,你從婚姻里得了什么好處?這么些年,不跟個寡婦似的,還是個活寡婦。
她說,可不能以我為榜樣,我是個失敗的例子。不是每個人的婚姻都像我的。女人是陰,男人是陽,還是要陰陽調(diào)和才好。
過了幾個月,我到她那里去,當天我們談得很投機,便在她那里過了一夜。次日我請假沒上班繼續(xù)在她床上睡著。她早早起床給我燒水煮雞蛋,蒸饅頭,還找了包牛奶放在杯子旁,才出去上班。
九點鐘的時候,忽然門開了,進來一男的,白白凈凈戴一金邊眼鏡。是田為華!我當時還躺在床上。他很愕然,以為走錯門了。我說,您是張?zhí)m香的老公吧。他說,是。我說,我是張?zhí)m香的好朋友,我姓余,這是她的宿舍,快進來吧。
王承云作品·關于水的單詞4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田為華說,哦,你就是余局長的女兒吧。
我說,我爸早已經(jīng)不是局長了。
他從外面拖了一箱子進來,說,這是她要的酒,我給她送來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她回來了你告訴她一聲。
我說,好。
中午張?zhí)m香回來了。我哭喪著臉說,張姐,你老公剛來了。
她說,嗯,我知道,我一進屋看見這酒我就曉得他來了,他來了,你哭什么,他沒欺負你撒。
我恨恨地捶著床說,我恨自己怎么不是個男的!我要是一風流倜儻的雄性躺你床上,可不把他羞辱死。
張?zhí)m香哈哈大笑。說,你個婆娘,你剛才怎么不變成個男的呢。
我說,他大老遠的跑來給你送酒干什么?
她說,是我要他送的,我合同快到期了,我怕他們不聘我,趁著元旦節(jié)前后跑跑,這都是好酒,這一箱也是2千塊錢呢。末了她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你覺得我蠻虛偽吧?平時在你面前把禿子老總罵得狗血淋頭,把在他手下工作看成是滾釘板,但現(xiàn)在又還是求人給你塊釘板滾,不滾還過不得。
我笑了笑,沒說話。她的話總是那么犀利,讓人找不到語言來回應。
元旦前的一個星期,她給我打電話要我到她那兒去,她說她要去送禮,讓我給她壯壯膽。我剛好那天身上來了,有點不舒服,不愿動,但經(jīng)不起她反復央求,我還是答應了。到了后,她過意不去,一臉愧色,還給我沖了杯紅糖水里面擱了很多撕破的紅棗。她說,真是對不起,只怪你姐姐沒出息,就覺得做這事像是去上刑場似的。
王承云作品·關于水的單詞5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我聽后哈哈大笑,一口糖水嗆得我咳了老半天。我說,你呀,總是把最真實的生活演給我看,都不扯塊遮羞布。
她也哈哈大笑。
兩人吃過晚飯就開始盼天黑。她有點緊張,像只獵犬一樣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說,我們隔壁左右都有同事,跟我一樣都是招聘過來的,我不想被他們撞見,多不好。硬是捱到了更深夜半,四野一片寂靜了我們才躡手躡腳地出了門。跟做賊一樣,走路都盡量走邊邊上,恨不能隱身才好。到了老總的樓層,她囑咐我在樓梯拐角處等她。她理了理頭發(fā)抻了抻衣服還問我她牙齒上有沒有沾菜葉。我說,沒有,快去吧,他今天晚上要是占你便宜,我明兒個就去廟里燒高香。她笑罵道,你個婆娘,嘴里就沒半句好話。她最后把眼睛一閉,說,管他娘的呢,老子只是給他送禮,又不是給他送人,你在這等著,姐去了。
我都快笑暈了。我說,去吧,革命總是要流血的。
我在轉(zhuǎn)角處看到盡頭的門里出來一禿頭男人,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我看到他把張?zhí)m香懷里的東西推了又推,推了大半天,很是不高興,后來臉色才緩和下來,才讓張?zhí)m香和張?zhí)m香的酒進了門。
大概只有半盞茶的功夫,張?zhí)m香就出來了,走的時候還很討好地跟禿頭老總道了別。我趕緊在這邊按電梯,她進來后,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我說,慶祝革命成功,禮總算送出去了。她瞪了我一眼,說,你還有心笑,我恨不得蹲在那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過了片刻她又笑了起來。然后說,其實這又不是什么好工作,這里的合同工跟正式工的待遇真的是兩重天,正式工干一樣的活一年是20多萬,我們合同工干死一年也就4萬多塊錢,領導還覺得對你不知有多大的恩惠,對你的工作橫挑鼻子豎挑眼。我不是看在這點收入上,我真的想早點卷鋪蓋走人。
我說,別把這事放心上,送禮這事是很普遍的,你還是一縣長的女兒,你見得少?像我爸要是沒有人送禮,也不會被雙規(guī)。何況你送的這點禮跟你所要的目的還構(gòu)不成腐敗,你又不是跑官要官。
她說,我打的是一份嘔氣工。我們老總看稿子,跟菜販子對著太陽看人民幣一樣,標點符號都不允許錯一個的。
我到過她上班的地方,偌大的辦公室被分成一個一個的格子間,跟個鳥籠子似的。他們在各自的格子里靜悄悄地干活,互不說話,也互不理睬。
我給她買了盆蘭花,放在她那里沒多久就開花了,奇特的幽香暗暗襲來,沁人心脾。嫩黃的三角花瓣張開,配上點點紅暈,宛如一張滿含春意的美人笑臉。
頃刻間,我百感交集。
宋小詞,女,原名宋春芳,生于1982年2月?,F(xiàn)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