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李斯的頓悟
□李國文
人生道路,對平庸的人說,走對走錯,是無所謂的。對,也好不到哪兒;錯,也壞不到哪兒。而對李斯這樣一個敢下大賭注,敢冒大風險的強人,就很難說他入秦是對是錯了。他到秦國以后,歷任廷尉、丞相等重要職位,為秦王上“皇帝”封號,廢分封而行郡縣制;統(tǒng)一六國文字為“秦篆”,禁絕私學及百家論著, “以吏為師”,以免文人儒士頌古非今,謗議朝政。鑄銅人,收繳武器,以防造反;坑儒生,焚《詩》《書》,箝制文化。這一系列的暴政,大多是這位上蔡縣小人物的點子。因此,秦始皇視之為膀臂,授之以重任,官運也就亨通起來。從此順風順水,一路發(fā)達,他的官也做到了極點。按說,他這一步路是對的,然而,他最終得到的是一個腰斬的下場,到底是對,還是錯,又得兩說著了。
李斯,人聰明,太能干了,但聰明能干的人,不一定就是理智清醒的人,秦始皇死后,他為了鞏固其既得利益,阿順茍合于趙高,那是一個心毒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壞蛋。貪戀高官厚祿的李斯,利欲薰心,竟與魔鬼結盟,兩入密謀矯詔,立胡亥而逼死扶蘇。秦二世當權,自然寵信趙高,于是,李斯向二世拼命討好,慫恿他肆意廣欲,窮奢極樂,建議他獨制天下,恣其所為。趙高哪能容得那個指鹿為馬的胡亥成為李斯手中的傀儡,任由操弄。便不停地構陷誣告,加上李斯的兒子李由,先前未能阻擊吳廣等起義農(nóng)民軍兩進獲罪,新賬老賬一塊算,以謀反罪腰斬于咸陽,那是公元前208年。
李斯在被腰斬前,對與他一齊俯首就刑,一齊奔赴黃泉的兒子,說了一句既是臨終,也是臨別的話,那就是有名的“牽犬東門,豈可得乎!”
死在當頭,能有心思說出這番言語者,你還真得佩服,他還真是一位非常人。我覺得李斯死前對兒子說出“牽犬東門,豈可得乎”,實際上是對他一生所追求的價值,作出重新的評估。
說出這番話語,我認為是這位走出上蔡的河南漢子,對其追逐權力的終身選擇,所進行的一次徹底的全面否定。
李斯直到腰斬這一刻,才悟道,才明白,為時已晚。如果一直縱狗獵兔至此,在老家上蔡啃干饃,喝糊糊,聽梆子腔,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眼看著法場上像砍玉米秸桿似的,倒下一排排子女親屬的尸首。
他殺了一輩子人,如今,輪到他被人殺,這滋味不好受。
司馬遷在《李斯列傳》的結尾處,寫到了這次殘酷屠殺?!岸蓝昶咴?,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夷三族”,所謂“三族”,應該是“父族,母族,妻族”,這時,他明白為他權力狂人的一生,要付出多少代價。至少,好幾百條性命,受其株連,與其父子同時同地遭到屠滅。
這位法家(按“文革”時的封號),當他作為秦始皇的鐵桿屠夫時,在驪山腳下坑掉數(shù)百名儒生,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此刻,身邊尸積如山,血流成河的場面,大概喚醒了他早已泯滅的人性,這位秦國丞相, 《大秦律》的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也不由得為這個殘酷暴虐的政府痛心疾首。此時此刻的李斯,該多么懷念那一去不復返的,牽著咻咻嘶叫的獵狗,出上蔡東門,在秋日衰草叢中,追逐成群狡兔的無憂歲月啊!
后來的文人墨客,就把李斯這句死前名句,縮成“東門犬”三字,既表示恨不如初,也表示對自己的徹底決絕,在人鬼交替,陰陽分界的這一刻,作出俺錯了的悔愆。
其實,司馬遷說李斯不過是“為郡小吏”,一個相當寒傖的土老冒。他所擔任的那個職務,糧倉保管員,在一群鄉(xiāng)巴佬中間,也算得上是出人頭地的區(qū)鄉(xiāng)干部了。
據(jù)說,他是這樣感到自己其實的渺小,真正的不足的,據(jù)《史記》,有一天,管庫員李斯例行檢查糧庫,“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shù)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于是,上蔡這巴掌大的縣城,對他來講,就是“廁”而不是“倉”了。
楚國這個“倉”,再大,也大不過秦國,那里才是他這樣有抱負的耗子得以施展才干的所在。權力基因驅使著他“西說秦王”,他相信,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弄個一官半職,當不難。就在這種權力場中的不停洗牌中,李斯脫穎而出,所向披靡,攀登到權力頂峰。
李斯在他最得意時,曾經(jīng)“喟然而嘆”:“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農(nóng),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令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而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稅駕”,據(jù)唐·司馬貞《史記索隱》:“稅駕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后吉兇止泊任何處也。”
重新閱讀這段盡人皆知的秦亡史,我始終不能理解,為什么如此精明老道,如此能言善辯,如此才睿智捷,如此計高謀深的李斯,在秦始皇沙丘駕崩后,在趙高、胡亥策劃的宮廷政變中,忽然成為一個處處挨打,事事被動,步步失著,節(jié)節(jié)敗退的完全無法招架的庸人?為什么一個曾經(jīng)是縱橫捭闔,兼吞六國,明申韓之術,修商君之法,入秦三十年來,無不得心應手的超級政治家,怎么能事先無遠見卓識,猝不及防;事中無應變能力,倉皇失措;事后無退身之計,捉襟見肘,竟被智商不高的趙高,基本白癡的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每個人任其一生的道路上,總有拐不過去的死角,當李斯告別上蔡縣鄉(xiāng)親父老,往西大步流星走去的時候,對這位野心家而言,渴求權力的必然結局,或許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司馬遷這樣寫到他的最后一幕:“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zh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睔v史是不相信眼淚的,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秦相李斯,只有伏在刑場上專為腰斬而鍛鑄成的鍘刀上,把命交代給劊子手了。
(摘自《聊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