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 靜
二舅的流年
蕪 靜
1
806病房,30號病床。護士正給二舅打吊針。他僵直的頸脖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臉色因為缺少日照而泛著淡淡的青灰。我的心沉甸甸地直往下墜,垂頭翻著床頭柜上攤開的一堆病歷報告:左腦動脈粥樣硬化、狹窄不暢,局部血栓形成……舅母苦著臉對母親說:“人是搶救過來了,可右邊的手腳麻痹沒知覺,醒了就盯著天花板看,也不知道腦子是清醒還是糊涂呢?!蹦赣H問:“醫(yī)生會診了嗎?”舅母說:“主治醫(yī)生建議保守治療,說血管破裂的部位不好,開顱手術(shù)有風險,萬一……”
二舅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渾濁的眼眶里有一絲光亮流轉(zhuǎn),但并不與我們交集,而是無悲無喜地延伸到窗外。母親俯下身,輕輕叫喚:“二弟,你看看我,我是姐?。∧憧梢闷饋?,你這樣叫我怎么向爸媽交代!”盡管克制著,母親的余音里還是拖了幾絲顫抖的哭腔,低微的,哀轉(zhuǎn)的,細如針扎,扎得人心里緊一陣緩一陣地難受。二舅的臉卻如樹樁一般堅硬,空洞的眼神持續(xù)了很久。鐵柵格的窗外,有一株樹干高大,樹葉疏落的苦楝樹。此刻,一群灰蒙蒙的麻雀正“撲棱棱”飛過來,駁雜地停憩到枝杈間。暝色浮煙,倦鳥歸巢。
2
上世紀60年代的寧波城西,以鼓樓為軸心,東西南北全是成片老宅。外婆家就蟄伏在一大片蜿蜒連綿的灰鴿脊背般的民居之中。
當時家里的情形并不好,外公在上海工作,大舅身體不好,半是病假半工作,三舅不喜讀書,調(diào)皮搗蛋。唯有二舅知書達禮又聰明好學。他正在讀高中,成績優(yōu)秀,德智體全面發(fā)展。他的理想是報考醫(yī)科大學,做一名白求恩式的好大夫。然而,1966年一場鋪天蓋地的歷史颶風,把千千萬萬個熱血少年卷入時代大潮中。
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外婆是舍不得二舅去支邊的,但他說:我們都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說得理直氣壯,還把墻門里的伙伴阿祥找來,阿祥告訴外婆,他去的是黑龍江鶴立河農(nóng)場,孤兒寡母的阿祥都要走,二舅這個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子女更要去廣闊天地鍛煉了。
黑龍江筆架山農(nóng)場。這個在地理位置上幾乎找不到的小黑點,實際區(qū)域面積有160平方公里。春則日照強烈,林海延綿;冬則大雪封山,遍地銀白,同我們這個溫潤的南方小城迥然不同。
外婆至今還保存著二舅當時的來信。這些紙片已發(fā)黃變脆的信,被她編上號碼疊在紙袋里,藏在床頭柜的最下層。外婆說,你二舅的第一封來信全是抱怨:天氣如何的冷,農(nóng)活如何的苦,玉米雜糧咽不下,全身關(guān)節(jié)痛,還有空氣里牛馬糞的臭臊味聞著要嘔吐……總之那地方窮苦貧瘠遠遠超出了想象。當夜,外婆睡不著覺,她悄悄起床,扭亮臺燈,找出結(jié)婚時自己穿的唯一的絲棉棉襖,剪下袖子做成一對護膝,中間部分做成夾背心,縫縫補補熬了一宵。
二舅沒按時來信,外婆就著急。有一回外婆夢到二舅從田埂上摔下來,嚇得在深夜大叫一聲,胸口莫名其妙地痛了好幾天。
一年后的夏天,二舅居然給家里寄來了一大捆魚鲞,說是他和農(nóng)友在水庫釣來的“戰(zhàn)利品”。外婆收到包裹那個高興勁,像中了大獎,逢人就聲說:“這書呆子也知道過日子了?!比缓笙沧套痰仵谥∧_分送給墻門四鄰。
一晃六年,從腳踏黃土背朝天的耕夫,到能銑刨切鋸割的木匠,再到一把算盤“嗶啪”響的會計。滿腔熱血,半世華章,都譜寫在千里外的筆架山農(nóng)場!
上世紀70年代初,知青返城的風聲悄然傳起。阿祥因意外工傷也提前回來了。這個消息把外婆的思兒之心給攪動了,也同樣激起了二舅的歸家之念。二舅來信說:夜夜夢見月湖的河埠頭,回家的長弄堂,墻門里的伙伴。聽到鼓樓的鐘聲,恍惚看見媽在廚房燒菜,自己的腳步離家門近了,卻猛然被窗外狗叫聲驚醒……
終于,外公外婆幾乎傾其所有,爭到一個回城名額。一顆血紅的大印章,換來二舅的平安回來。
冬至后天亮得早,天空剛泛起淡淡的蛋殼青,外婆就起床了。她忙了一上午,整出滿滿一桌好菜來,那架勢真比過節(jié)還隆重。不過她干活老出錯,不是菜里多放了糖,就是湯里少擱了鹽。她還不時踮起小腳,從灶間的窗戶往外張望;望著望著,外婆就挨到天井里,站了會兒又挨到墻門外,徘徊一陣又探頭到巷子口,最后移著小碎步一直趕到車來人往的呼童街路口。等等,再等等,等到日頭墜西,金色斜暉映上千家萬戶的屋脊;等到夜色泛起,萬盞燈火溫暖地點亮,終于等來了二舅瘦瘦高高的身影!
軍大衣烏膩發(fā)黑,下巴胡子拉碴,眼睛紅絲充血,走路還一瘸一拐。二舅的模樣真嚇了家人一大跳!原來返鄉(xiāng)大潮引發(fā)了火車超員,超時,每一節(jié)車廂都像塞滿沙丁魚的罐頭,幾天幾夜,他是貼著人墻站到家的,腿都腫得沒感覺了。說到腳,真是在農(nóng)場遺留下來的毛病。臘月里上山?jīng)]保護好,關(guān)節(jié)給活活凍傷了……
闔家團圓,屋子里濺出轟然的歡笑。在灶間蒸煮翻炒忙得熱火朝天的外婆,聽著房間里子女喧鬧的聲音,一時搖頭晃腦地笑,一時又拉起圍裙擦眼睛。
3
但是,親人重逢的巨大喜悅很快被嚴峻的現(xiàn)實沖淡了。當時外婆工資每月30元,外公40元,三兒一女,外加老邁的婆婆,開銷日日拮據(jù)。外婆一有空就往派出所跑,希望能給二舅分配個好工作。每晚,聽著隔壁房間外婆通宵踏縫紉機的聲音,二舅久久不能安睡,他決定自己去找活。
半年里,他風里來雨里去地踏過三輪車,在鬧哄哄的火車站背過行李包,還去西郊工地干過最苦的翻砂工……最后又干起了木匠,一個月25元,也算補貼家用了。修長的手被磨得粗糙,關(guān)節(jié)突起,青筋曲虬,皮膚因為日曬雨淋也變得粗糙發(fā)黑。在家里,二舅劈柴燒煤爐,挑水搭雨棚,什么活都干,他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在家干活安全是一種享受。
1977年高考恢復(fù)。二舅喜之若狂,外公外婆也讓他辭了木匠的活,安心在家復(fù)習迎考。那段時間二舅非常的忙碌,白天到處找老師同學借書籍,還時常上圖書館和書店查資料,晚上做題到深夜,連吃飯上廁所也手不離卷。他就像一個養(yǎng)兵千日的將軍,開始摩拳擦掌,躊躇滿志地準備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但二舅不幸落榜了。聽母親說,因為考前整夜睡不著覺,他竟偷吃了外婆的安定片,結(jié)果第二天考試就打瞌睡了,就這樣弄巧成拙。幾分之差,差之千里。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二舅離奇失蹤。全家人傾巢而出,我父親騎車帶著我母親幾乎兜轉(zhuǎn)了大半個寧波城。天快亮時,還是阿祥機靈,把在月湖邊徘徊的二舅給找回來了。
這個事情的直接后果是,外婆胃潰瘍急性發(fā)作被送進醫(yī)院,搶救了兩天兩夜。蘇醒過來的外婆緊閉眼睛不理人,臉蒼白寒峻得像一座冰封的雪山。誰也不敢亂說話,病房里的氣氛壓抑得能掐出水來。有一天晚上母親去送飯,在門口她吃驚地站住了,她看見二舅雙腿跪在病床前,兩手摩挲著外婆被吊針打得烏青發(fā)紫的手,垂頭嗚咽。那一刻,外婆雖閉著眼睛也流淚了,那是母親第一次看見外婆掉眼淚。
外公調(diào)回寧波后,在一次家庭會議上,他用筷子頭敲著桌面,神情嚴肅地說:奔三的人了還瞎折騰,找工作是正經(jīng)!于是,幾經(jīng)周折,憑著老三屆的資本,二舅進廠,做了一名普通的裝配工。
短短幾年,從裝配工到班組長,到車間主任,又被調(diào)到生產(chǎn)技術(shù)科當科長。2000年是二舅事業(yè)的高峰期,他進入了副廠長候選人名單。當時候選人有三個,各有所長,不相上下,舅母想托關(guān)系找熟人去拉攏廠領(lǐng)導(dǎo),被二舅阻止了。他對舅母說,當年我在農(nóng)場那么苦,都沒有向人彎腰屈膝?,F(xiàn)在生活好好的,干什么為個位置去低頭求人?
4
生命的流程就是這樣,有時特別的匆促,搶著要走在時間之前;有時又緩慢下來,毫無預(yù)兆地把你困在某個階段。往往要等跋涉過青山迢迢,才會恍然明白,那些時光背后意味深長的標記。
再提二舅要從表妹的婚宴說起。表妹涓五官清秀,身材嬌小,就像從列賓的肖像畫里走出來的少女。她繼承了父親的聰敏與內(nèi)秀,學習拔尖但從不驕傲,每次見面,她總是安靜地坐在一隅,頷首微笑。她的微笑總讓我想起童年在外婆家,那幾枝在窗外靜靜綻放并晃動的月季和海棠?;蛟S,她和她父親一樣,骨子里具有與世無爭的淡泊與從容。
表妹很會讀書,大三時被學院公派出國讀研,在國外又交了男友,兩人雙雙考取了美國加州的一家跨國公司。
臨行前,二舅找表妹長談,他說,你們志同道合闖天下,爸媽沒意見,畢竟時代不同了。但有的事還得遵守傳統(tǒng)。你們?nèi)サ莻€記,領(lǐng)個證,然后辦好婚宴,再名正言順地出國吧。做人要做得堂堂正正,做事也得做得明明白白。
那一場婚宴,幾乎所有親戚朋友都到場了。盛大的婚禮是一個盛裝的舞臺,所有人都粉墨登場,新郎新娘是最動人的主角。但我感覺,二舅才是隱于主角身后的真正主角。他穿著嶄新的唐裝,頭發(fā)染得烏亮,精神出奇的好。仿佛以往如蝸牛一般的蜷縮,就為了等待這個日子的破殼而出。他發(fā)言滔滔,話猶在耳:“好日子才開個頭,路還很長,我送八個字:盡力而為,問心無愧。無論今后在哪里學習,工作,生活,希望你們記住這八字真言,算是爸爸送給你們的精神財產(chǎn)。人一輩子最大的學問其實就是做人。仔細琢磨吧,終身受用?!痹诤髞硐闯鰜淼娜腋@?,二舅神采奕奕地坐在新人中間,臉上煥發(fā)的某種光芒比燈光更強烈更溫暖。
醫(yī)院的銀杏樹開始變色,從稠密的綠漸漸過渡成明麗的黃。一陣風拂過,落葉紛紛,鋪開了一地炫目的金黃。有一種生命,逝去時已鉛華褪卻,歸于平淡;有一種則生如夏花,死同烈焰,哪怕于生命的盡頭,也燃燒得分外絕美。
二舅還在沉睡中。他嘴唇緊抿,眼角枝椏曲張,額上刀刻般的條條溝壑,就像棵老樹深深的年輪。不知夢到了什么,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一會兒又釋然松開。塵間喧嘩與他無關(guān),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浮云萬里,煙波浩茫,把我們遙遙隔絕……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