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鷗
有些時候,我們對某個人物的評價,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做的事情當中,我們更看重的是什么。同樣是殺人,曾國藩在湖南團練鄉(xiāng)民的時候奉行亂世重典,以“武健慘酷”著稱,幾個月殺了二百多人,其中不少是冤案無辜,遂得“曾剃頭”的外號。但后人在書寫曾國藩傳記的時候卻從未將此事看得十分重要,有時此事還作為文正公果敢干練的作風體現(xiàn)的例證出現(xiàn),更不妨礙《曾國藩家書》作為心靈雞湯在當代的熱銷。曾氏門人李鴻章更是不得了,蘇州殺降數(shù)以千計,被曾老師贊為“眼明手辣”,雖然在當時轟動中外,但未見得就成為后人評價一人敵國的李中堂的主要事件。
但并不是人人都有曾、李二公這種可以把人命一筆蓋過的面子,比如本文要談到的被稱為“殺人王”的晚清最后一任四川總督趙爾豐。趙爾豐是紛亂如麻的辛亥革命中一顆重要的線頭,拎住這個線頭一扯就扯出“成都血案”,既而扯出四川保路運動,再緊連后面的武昌起義。趙爾豐被放在一般的歷史敘述中是這樣被提到的:
1911年春,清王朝實行所謂“鐵路國有”政策,宣布各省原已準交商辦的鐵路干線,一律“收歸國有”,準備以“國有”為名,出賣全國鐵路主權(quán)。6月17日,川漢鐵路公司在成都召開鐵路股東代表大會,宣布成立“保路同志會”,后將“保路同志會”改稱為“保路同志軍”,決定發(fā)動武裝起義。9月7日,新任四川總督趙爾豐誘捕咨議局正、副議長蒲殿俊、羅綸以及保路同志會和川路股東會的負責人。消息傳開,數(shù)萬群眾前來請愿,要求放人。趙爾豐下令開槍,當場打死三十多人,造成駭人聽聞的“成都血案”。9月8日,保路同志軍進圍成都,形成了群眾大起義的局面。清政府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調(diào)湖北新軍日夜兼程入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湖北新軍被調(diào)入川,造成了武漢空虛,為武昌起義創(chuàng)造了條件。
作為歷史人物的趙爾豐在后世被人提起,無論怎樣都繞不開“成都血案”一事,這就不像曾國藩常??梢岳@開那些親手督辦的冤假錯案,李鴻章常??梢岳@開“蘇州殺降”。趙爾豐因制造“成都血案”而在近現(xiàn)代史上留下了“殺人王”的惡名,這成為了后人研究作為重要歷史人物趙爾豐時無法回避的死穴。今人治近現(xiàn)代史者,對趙爾豐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比較豐富的材料支持,比如肯定他在晚清時代維護國家統(tǒng)一、抗擊藏獨勢力,以及改土歸流中的突出貢獻,但基本還是不能翻過“成都血案”的定性,其敘述口吻多為“雖然趙爾豐在成都犯下了滔天罪行,但是在……方面也有著一定的貢獻”。
其實,早在“成都血案”之前,1904年封溪(今瀘州古藺縣)哥老會暴亂,趙爾豐組織捕殺當?shù)乇﹣y分子三千多人,已經(jīng)有了“趙屠戶”的名號,然而后人以嗜殺評論趙爾豐時,卻多舉“成都血案”而不說鎮(zhèn)壓哥老會之事。這和本文開篇講述的小笑話仿佛有點異曲同工。
雖然確有鎮(zhèn)壓哥老會以及下令開槍制造“成都血案”的行徑,但趙爾豐是否嗜殺,其實仍然留有可討論的余地。趙爾豐生于東北官宦世家,其兄趙爾巽是另一位對中國現(xiàn)代史有著重要地位歷史人物,為清廷最后一任東三省總督,清亡后主編《清史稿》尤為著名。趙爾豐在仕途上稍遜乃兄,但也不失為晚清政界的一名能吏,他從基層干起,先在山西當過幾任縣官,受川督錫良賞識而入川,任官永寧(今瀘州敘永縣)道臺。1907年,錫良離任,趙氏一度代理四川總督一職,1908年又升任駐藏大臣兼任川滇邊務(wù)大臣。趙爾豐在四川任職期間,正是西藏高層勢力轉(zhuǎn)向親英,伺機在川藏交邊尋釁制造沖突的時候,趙爾豐在應(yīng)對重大地方事務(wù)時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魄力,他率部力挫叛軍、乘勝入藏,收復(fù)多處已為藏獨分子占領(lǐng)的地區(qū)。作風沉穩(wěn)干練,不妨假想如果趙爾豐早生幾十年,放在湘軍里面,未必遜于胡林翼、彭玉麟之輩。此外,今人又有從趙爾豐所留下的電文、札文中鉤沉出若干條目,以佐證其性并非好殺,而對用殺一事極為審慎(見李茂郁《論趙爾豐》)。
“成都血案”的經(jīng)過還有幾點值得我們思考。
一、在四川保路情緒高漲的時刻,趙爾豐被清廷急調(diào)入成都趕場滅火,應(yīng)該說對其應(yīng)急能力有著相當?shù)囊兄?。趙爾豐到達成都后曾聯(lián)名地方各級官員請求中央改變鐵路收歸國有的政策,未獲得準許。也就是說,趙爾豐處理保路運動的最初立場是支持,而不是鎮(zhèn)壓。
二、趙爾豐在不能獲得清廷支持的情況下,采取的處理方案是首先誘捕頭目分子(實則蒲殿俊、羅綸等人在保路運動中地位不高,見李尋《失去目標的“革命”——四川保路運動再梳理》),試圖采用相對和平的方式處理此事。
三、據(jù)稱,四川各地參加保路運動的群眾迅速聚集,竟達到了十天聚集十萬人的速度和規(guī)模。在通訊相對不發(fā)達、地方群眾利益與鐵路屬權(quán)相對間接的情況之下,結(jié)合四川各地會黨發(fā)達,成都之困還有一種可能性極大的情況是會黨起事。
四、目前所能見到的資料多數(shù)集中在血案之前與之后,而血案發(fā)生本身的經(jīng)過極少能夠看到。當日成都聚眾情形具體如何,何以導(dǎo)致了趙爾豐下令開槍,所打死的人是什么身份,這些細節(jié)問題都被淹沒在了血案之后如潮水般的檄文和起義通電之中。
趙爾豐最終死在“成都血案”發(fā)生之后不久,成為了少數(shù)在辛亥革命中遭到武裝殺害的地方大員之一。他的死法較慘,被押至成都貢院當眾斬首,首級掛在樹上示眾三日。值得注意的是,在“成都血案”和趙爾豐之死中間還有一段一波三折,頗耐尋味的經(jīng)過。血案發(fā)生后,全省乃至全國規(guī)模的大騷動已經(jīng)無法遏制,趙爾豐在血案發(fā)生之前一直被清廷要員責為手段過于軟弱,而此時又被控為操切行事,此時的趙爾豐面對中央和地方保路派勢力只能里外不是人。在人心離散的劇變時代,趙爾豐當然不會選擇為清廷死節(jié),而只能因勢而變,轉(zhuǎn)頭宣布承認四川獨立及四川軍政府的成立,并發(fā)出公告,承諾減稅免厘,呼吁解散同志會,把全省的精力集中到亂后重建和經(jīng)濟發(fā)展上。之后,“趙爾豐與蒲殿俊等簽訂了《四川獨立條約》。根據(jù)該條約,趙爾豐將民政托付咨議局局長蒲殿俊;軍事托付朱慶瀾,他本人則帶兵回川滇邊務(wù)大臣任所?!保ㄔ斠娧╃怼囤w爾豐下臺》)
孰料蒲殿俊此人書生氣過重,后來自我檢討“我生失算小雕蟲,遷愚妄插乾坤手”,十分中肯。此人寫詩作文制造輿論十分積極,說到威壓恩施應(yīng)對變局卻實在毫不當行,僅兩月便搞出了士兵嘩變的爛攤子。結(jié)果是令得有著留日背景的少壯派軍官尹昌衡橫空出世,率部平亂,被成都軍政各界會議推為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可謂是對保路運動來了一個大抄底,成為了這一場歷時不短的地方紛亂的最后贏家。
此時的趙爾豐辭職在家,尚有3000名他從川邊前線帶回的部隊作為警衛(wèi),尹昌衡為穩(wěn)定局勢,誘騙趙爾豐將警衛(wèi)部隊交出,爾后將其捕獲,至成都貢院當眾斬首,據(jù)說,在其押解赴死途中,群情激動,拍手叫好。
可以說,在清王朝最后的督撫之中,趙爾豐是比較倒霉的一個。他沒能像后來以程德全為代表的一部分晚清督撫一樣迅速掉頭,從清廷大員搖身一變成為民國肇建開明地方大員。這倒不是說趙爾豐比其他人要笨,實則是因為四川保路運動剛剛掀開變天的簾子,對于紛亂變幻的局面,趙爾豐的眼界之中實在找不到成例可循,于是只好抽了蒲殿俊這根下下簽出來救場。他將四川政權(quán)交給蒲殿俊,再加上自己帶著3000警衛(wèi)在成都莫名觀望,這種做法無異于自作死局。如果蒲殿俊是一個具有較強政治手段的人物,那么根本等不到尹昌衡的登場,趙爾豐的性命還將要更短一些。
我們不禁要問,以趙爾豐一把花白胡子的年紀,怎么會不明白“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的簡單道理?其實,當日的形勢已經(jīng)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趙爾豐以應(yīng)急身份剛剛?cè)胫鞒啥迹ü蛇€沒有坐熱,又頂著“成都血案”制造者的惡名,不可能輕松完成大變臉。變臉變不成,下野又面臨無法控制的憤怒群眾,所以趙爾豐實在可以說得上進退維谷。當然,這場頹勢連連的殘局或許并不是完全一發(fā)不可收拾,比如可以趁機籠絡(luò)哥老會大佬,指使會黨大哥來應(yīng)付民憤,將各方勢力的武裝力量陸續(xù)收編,加強軍事方面的控制力,等等。當然,所支的這些招都是事后諸葛亮的馬后炮。我想趙爾豐在“成都血案”之后的狀況一定是大惑天命,一個驚慌失措就丟了性命,還有名聲。
如果沒有辛亥革命對清王朝徹底的打擊,沒有辛亥革命作為一個刻度尺,“成都血案”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也許不至于這么搶眼。趙爾豐殺人則有,但評他當“殺人王”,放在他同時代以及前后時代里面卻是完全不夠格。趙爾豐最終被梟首示眾,并不是因為他是“殺人王”,而因果順序恰恰相反,恰是因為他被殺掉了,所以他被稱為“殺人王”。這看似怪異的句子其實貫穿著多數(shù)人習慣性的簡明歷史邏輯:在歷史洪流中被吞沒的一定是壞人,而且,越壞越好。被殺掉的人越壞,我們的歷史進化就越高明。而公共處決的儀式性和表演性總是能激起圍觀者的群情激奮,這種集體狂歡的情緒往往就變成了“殺壞人”的有力證據(jù)。這樣的場面我總感到很熟悉,在父輩給我講述的親歷中出現(xiàn)過,在魯迅的小說《藥》里面出現(xiàn)過,在美國電影《勇敢的心》結(jié)尾出現(xiàn)過,在姜文的《讓子彈飛》里面更是高超地出現(xiàn)過。有一種情況是多數(shù)人想也不敢去想的,于是幾乎流變成了一種思維上的禁忌,那就是如果我們多數(shù)人合起來殺掉的并不是一壞到底的人(當然也未必是多么好的人),那么我們自身是什么。《三國演義》里面曹操討袁術(shù),軍糧見盡,找了個倒霉蛋糧官王垕來抵死,堂而皇之曰:“借頭一用,以壓眾心”,可見壓服人心需借人頭,古已有之,其實借的不是人頭,而是人心中那不敢觸碰的禁忌。
當然本文并不是要將趙爾豐從“殺人王”徹底翻案為亂世圣賢,比如近來有人撰文稱其為民族英雄,也是言過其實。有時我們要反正一種觀念,又往往以對立的方式來表達,這是兜圈子。趙爾豐雖然有著較為干練的行政作風,但審時度勢的政治智慧比之善于玩弄陰陽兩面的李鴻章著實差了不是一個半個檔次。所以趙爾豐之死,既不死于失道寡助,也不是死于忠勇忤逆,趙爾豐的死,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缺乏政治智慧和政治手段的實干老吏被不明勢力推出來當了替罪羊,他在道德上可以稱之為中性的,卻在被殺后被反復(fù)抹黑——對于并非大圣大賢,也非大奸大惡,小有才干但沒有翻云覆雨的能耐的多數(shù)我輩而言,這才是歷史最耐人尋味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