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星儉
君是我的好朋友,家庭出身不好,找不到正式工作。1970年夏天,因在公路上打片石,甩二錘扭傷了腰,便回到家中療傷休息。
一日,經(jīng)人介紹,覓到一家專治踢打損傷的門診小店。大夫問明傷情后,開了兩大包草藥,內(nèi)有三七虎骨之類,囑其回家泡成藥酒,用陶罐埋于土中,兩周后取出,療傷必有奇效。
君既返,遵醫(yī)囑如法炮制,買來瓦罐,盛酒密封,挖開后園菜地,埋之土內(nèi)。誰知隔墻有耳,一年逾古稀的地主老太,從門縫中窺見,欲邀功抵罪,遂密報居委會治安主任。那個年代,此系重大階級斗爭新動向,頓時引起居委會領(lǐng)導密切注意。待作好一切周密布置之后,午夜時分,居委會大小干部數(shù)人,闖入君家,咚咚咚咚,敲開房門,劈頭蓋腦喝道:“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你家最近可有什么新動向?從實招來?!本胰嗣T不著,不明就里,面面相覷,如墮五里霧中。主任暴怒,聲音提高八度:“少裝糊涂,家中藏有何物?”言畢,數(shù)支手電來到后園,喝令挖開,公之于眾。君已知大概,急忙聲辯:“窖的藥酒,治傷所用……”話未說完,主任冷笑:“哼,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老實交代,埋的金銀首飾,還是變天賬?”眾人動手挖地,果然掏出瓦罐一個。治保委員指揮大家散開,疑有定時炸彈。君近前,揭開蓋子,酒味外溢,藥香撲鼻。主任仍不相信,令左右敲開瓦罐,扒開藥渣,細細查看。那伙人翻來覆去,找了半天,見實在沒有什么可疑東西,方才悻悻離去。
君哭笑不得,心痛一罐藥酒,全部報廢,只得自認倒霉,暗暗唉聲嘆氣。
李壽松是我的街坊朋友,就住在章老夫子同一個大院里,雖不是地主出身,但父親也多少有點歷史問題,反正他也被劃入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行列。
1974年,讀完初中便升不了高中的他,在家閑著,或叫待業(yè)吧。有一天,他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走,到我家去,你看我弄成功了一個東西。”我平時就對他有點感興趣,一是他家的藏書不少,我可以隨時借閱;二是他愛鼓搗木頭手槍、電動線圈之類的小玩意,很有點靈氣。到了他家,他把我領(lǐng)到他單獨居住的小房間里,將桌上的幾根導線連接起來,然后把一對耳機掛在我的耳朵上。開始我只聽到嘩嘩嘩的一陣雜音,隨著他手上一個小滑輪的轉(zhuǎn)動,我耳朵里傳來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電波,還聽到一段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小提琴獨奏。我一陣驚喜,稱贊他真有本事,很了不起。他說:“這是我跟著《紅領(lǐng)巾》雜志上學裝的礦石收音機。”
不幾天,我聽到院子里的居民小組長神秘兮兮地向派出所的戶籍警G某反映:“李壽松這人平時說話吊兒郎當,陰陽怪氣的,最近躲在家里很少出來,好像是在鼓搗什么發(fā)報機,此人會不會是個暗藏的小特務(wù)啊?”G戶籍員當即指示,嚴密監(jiān)控,注意平時還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在與他聯(lián)系。
我聽到之后,生怕李壽松要吃大虧,便悄悄把這一情況轉(zhuǎn)告了他,提醒他處處小心。
一天,我忽然看見G戶籍員背著駁殼槍,由居民組長領(lǐng)著,神色嚴肅地往李壽松家走去,我膽戰(zhàn)心驚地尾隨其后,也想跟著去看個究竟。
只見那位民警抽出手槍,對準李壽松,有板有眼地宣布:“把電臺交出來。”小組長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房門口,用手將我們擋在門外:“大家站開,這里沒什么稀奇好看!”
李壽松不慌不忙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把耳機遞給戶籍警,若無其事地說:“這是我裝的礦石收音機,你親自聽嘛,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
戶籍警東翻西弄,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發(fā)報機零件,只好收拾了礦石收音機,故弄玄虛地對大家說:“這個玩意兒,我還要上交局里找專家研究研究……”
等他們走出老遠了,我和李壽松對視良久,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只剩下一臉苦笑。
吳毛頭是我們一道修路的同事,大約因為各自的家庭出身都有點問題吧,平時耍得比較攏,買狗殺羊打平伙大家都經(jīng)常聚在一起。
那年,我們川交五處修路修到了達縣宣漢地區(qū)。因武斗打得厲害,我們又伙起回敘永老家躲武斗,吳毛頭路過重慶時,順便把他哥哥的兒子吳亮帶回老家耍,誰知這一耍就耍出了大麻煩。
吳毛頭的母親年歲大了,加之舊社會還纏過腳,行走起來很不方便,帶著這么一個五六歲的孫子,實在有點力不從心。俗話說,乖三歲,肇九年。小吳亮正是調(diào)皮搗蛋惹禍的年齡,大人一車背,他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吳伯母還真拿他沒有辦法。何況自己還要買菜煮飯,莫非拿根繩子套住他不成?
慶“九大”那天,吳伯母帶著孫子上街參加了一天游行,回家后,身子骨差點累散架了,但還得動手弄晚飯。吳亮跟著奶奶游了一天下來,余興正濃,剛到家就伙同一批小孩在院子里東串西串游開了。他們學著大人跳“忠字舞”,高聲唱起《造反歌》,舉起手里的三角小紅旗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不單口號喊得鏗鏘有力,步伐也十分整齊,在大人們贊許的目光鼓勵下,他們愈加忘乎所以,飄飄然,連肚子也不知道饑餓了。
吳伯母弄好了飯菜,擺好碗筷,在家門口叫了半天,不見孩子的蹤影。她吃力地邁著小腳,氣喘吁吁來到大街上,好容易才追上孫子。這時候,她火氣不打一處來,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吳亮,扯出隊列,訓斥道:“喊喊喊,肚子喊餓了不吃飯?”
真是“騎牛遇不到親家,騎馬偏偏遇到親家”,碰巧居委會小組長一旁路過,正好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這一下可闖下了大禍。居委會賡即組織了對吳伯母的批斗大會,發(fā)言者批判地主婆對偉大領(lǐng)袖總是刻骨仇恨,竟不準孫子喊毛主席萬歲。光開批斗會還不算,又把已經(jīng)摘掉了幾年的地主分子帽子,重新給她戴在了頭上,從此以后吳伯母又得端著小木凳,低聲下氣地參加“五類分子”開會學習了。
H君是敘永一中高63級的學生。因家住郊區(qū)農(nóng)村,家庭條件很差,他從小讀書就很刻苦。為了把自己的學生口糧補貼全家,他每天天不亮喝點紅苕稀飯就從家里動身,揣上點包谷紅苕作干糧,算是午飯,晚上放學回家再跟家里人一道吃,晚自習就在家里做作業(yè),常常熬到深夜才上床睡覺。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功夫不負有心人。高考通知到,H君果然如愿考上了重慶大學電機系,這就意味著,自己不僅從此跳出了農(nóng)門,而且,將來可以成為工廠里的一名工程師。得到通知書,H君興奮得三天三夜沒合眼,仿佛自己在做夢一樣。
農(nóng)村里的習慣,一家有喜,村民親戚都來祝賀,有送米的,有送雞蛋的,還有送毛巾手帕的。H家咬著牙巴,把一頭正在長膘的架子豬吆來宰了,辦水酒席酬謝四鄰。
H君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大學都能考上,就是不懂一點人情世故。就因為隊長與他家曾經(jīng)有過口角,這次人眾都來祝賀,就隊長一家沒來。父母說,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他家沒有趕人親,也得去請他來坐上席。H君卻書生氣十足地賭氣說,怕他咋的?今后我長大了把你們接到城里去。
酬客完畢,H君收拾行李去了學校。
萬萬沒有想到,讀了兩個星期之后接學校人事處通知,叫他先回原籍等候,學校還有家庭政審材料有待進一步復查核實。
你猜為什么?原來是隊長通過公社給重慶大學校方寫了一封揭發(fā)信,說是H君的父親曾經(jīng)代理過偽村長,而他家竟然隱瞞了這段歷史(其實,這純系子虛烏有)。
可憐H君自己還一直蒙在鼓里。就是隊長的一句話,改變了H君一生的命運,從此老老實實當了一輩子的農(nóng)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