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建
享受清晨
●李登建
我是一個享受不到清晨的美妙的人,平日我起床多在日上三竿之后,老婆喊,再不起床太陽就照著屁股啦——其實老婆早上班去了,這是我想象中她的責(zé)備。
當(dāng)然,我睡得也晚,我常在夜間讀書、寫作,是人們譏諷的那類“夜貓子”。
這天,協(xié)會要到外地采風(fēng),需要早出發(fā),我才起了個“年五更”。
一下樓,涼爽的風(fēng)迎面撲來,感覺的確很好。清晨是一片藍(lán)藍(lán)的海,清晨是一杯清醇的酒,這是那一瞬間跳進(jìn)我腦海的兩句話。
街道上還沒有喧囂的車流,沒有同塵土混合在一起的尾氣,街面顯得特別寬,亮亮堂堂。街兩旁的樹上不少鳥兒在啼鳴,這啼聲那么清新,那么鮮靈,仿佛枝條上綻出了粒粒嫩芽。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樹上有鳥兒,白天它們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此刻它們是這里的主人,自由自在,興高采烈,好像正在進(jìn)行一場激情的演出。
路東公園里卻已撒滿了晨練的人,老者,中年人;男子,婦女。和著音樂的節(jié)拍做體操的,兩三人一前一后競走的。亭子下的高臺上,一位長須老人在打太極拳,動作緩慢但柔中有剛。湖那邊影影綽綽,看不清竹叢后面“玩”的是什么“游戲”。這個公園真是城里人的樂園,怪不得2001年開始在老城以西十多公里外建新城,規(guī)劃小組首先留出了這個公園的位置,并聘請上海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設(shè)計專家來畫圖紙。專家的藝術(shù)構(gòu)思大膽、精妙,政府又不惜重金,沒有山造山,沒有水挖湖,從天南海北挑選二百多種名貴花木移植于如茵的綠草之上,更別說那五步一景、曲徑通幽的妙處了。忙里偷閑去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或者傍晚在草地上遛遛彎兒,早晨面向湖水做做擴胸動作——城里人活得滋潤著呢!
大道上出現(xiàn)了行人,這多是些從鄉(xiāng)下到城里來的打工者,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或者渾身是油泥的摩托,臟乎乎的帆布包斜搭在車把上或者鼓鼓溜溜地綁在后車架上,里面裝著錘子、鋼釬、瓦刀之類工具。行頭全的,某處還拴著一只缺邊少沿的硬殼安全帽,它們隨著車子顛簸不停地咣當(dāng)。它們的主人則不聲不響,只顧悶著頭向前“拱”,頗像一群鞭影驅(qū)使下的黑毛驢兒??茨敲深^蒙腦的樣子,他們好像還沒有完全睡醒;但打濕了的頭發(fā)和結(jié)了水珠的眉毛,又說明他們己走了很長的路了。這些人有的在城郊住,有的卻離城幾十里。他們習(xí)慣了這樣,晚上收了工餓著肚子從城里回家;第二天早早起來,胡亂扒兩口飯,就上路,來去都是慌慌張張。這時候大道上由剛才的稀稀拉拉,漸漸涌成了一個一個浪頭,變?yōu)橐粭l波翻浪滾的大河。打我身后跑過去一個駱駝似的大漢——一個從城里向城外跑的人。和農(nóng)民工們用破衣爛衫裹嚴(yán)了身子、年紀(jì)大點的甚至穿上了棉襖不同,他上身是跨欄背心,下身是運動短褲,腳蹬一雙白籃球鞋,都是真家伙(阿迪達(dá)斯牌的?。由蟼€頭高大,儼然球星喬丹光臨本城。只是沒有喬丹結(jié)實、剽悍,那虛胖的肌肉大面積地暴露在涼意濃濃的秋風(fēng)里,不免叫我替他打了個寒戰(zhàn),好歹準(zhǔn)喬丹甩開了大步,寒冷就遠(yuǎn)離他了。我認(rèn)識他,我們在一個辦公大樓上班,他是某單位的頭兒。沒想到他這么注意養(yǎng)生、健身,這么舍得下力氣鍛煉。這可能是他一天中動體力最賣勁兒的時刻,呼哧呼哧跑一身大汗,回來沖個澡,換上筆挺的西裝,到辦公室歪進(jìn)軟軟的沙發(fā),沏一杯茶慢慢喝,慢慢地把氣喘勻,他就還原為本來的他了。望著他“全副武裝”、決心大干一場、一點點變小的背影,我應(yīng)該贊賞、羨慕、從明天起就好好效仿才對,可不知怎的竟暗笑起來:是笑他的舉動有失滑稽嗎?
路旁停著一輛“大陽”,一個年輕女子蹲在車旁,拿著扳手,拆下發(fā)動機外殼,左瞅右瞅,緊了兩枚螺絲,一條條地檢查線路。以為排除了故障,擦擦手上的油污發(fā)動車,卻仍打不著火,再試,還是不行,急得她幾乎要哭出聲。實在沒辦法了,見我路過,扎煞著手向我這個陌生人求助。快言快語的她說自己在老城一家園林公司工作,實際是春天植樹,夏天剪枝、鋤草、噴藥滅蟲,活很累,天天還得早來打掃衛(wèi)生,包括把經(jīng)理的辦公桌擦得锃亮。她不愿干這份活兒,因為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有時候吃不消,可到哪里找輕松的差事呢?孩子上學(xué)需要錢,蓋屋拉的饑荒還沒還清。早先,蹬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上班,上氣不接下氣,男人心疼,咬咬牙給她買了輛二手摩托,誰料沒出倆月,這狗東西也欺負(fù)窮人,在路上搗蛋了……我仔細(xì)打量她,瘦小的骨頭架兒,風(fēng)吹雨打粗糙的面頰,額頭過早地刻上了深深的皺紋。這不是我在老家種地、日子過得很不寬余的小妹嗎!真想幫幫她,無奈我從沒摸過這玩藝兒,只有陪著她干著急。后來我勸她干脆推著走,總比死守著強。然而這家伙已不是那敏捷的梅花鹿了,其笨其重簡直像頭死豬。目送她歪歪扭扭,一步一步走去,我的心也沉了起來。
進(jìn)城的人群里,有幾個人胳膊悠悠蕩蕩,嘴里“叼”著笑話,臉上放著光,一副安閑自得的樣子。原來他們是混在這里邊的——他們是跑完步往家返的城里人。如今越來越多的城里人把養(yǎng)好身體、“保命”看得比啥都要緊,每天起得很早,跑出去很遠(yuǎn),可以說甘愿吃大苦、遭大罪,而在這“痛苦”的磨練中,他們也體驗到了莫大的暢快和滿足,清晨對他們來說算得上是很美的享受。
在約定的地點聚集了我的同伴們,但面包車還沒有來,得再等一會兒。和大家寒暄過,我的眼睛依然忍不住地投向馬路,那些為生存所迫,頂著霜露往城里奔的農(nóng)民工竟這樣扯緊了我的視線。同時他們使我想到了那個菜市。
五六年前,隨著新城居民漸漸多起來,在黃河七路中段平地冒出了一個菜市場,是個早市,八點左右人即散盡,不能影響了交通。來賣菜的多是城周邊的菜農(nóng),他們賣完菜回去耽誤不了種地。這個菜市就在我們小區(qū)后面,離我的宿舍樓頂多一百米,我上衛(wèi)生間,也就是四五點鐘,透過窗口,就看見那路肩磚道上已黑糊糊地站著菜攤主們。夏日涼風(fēng)習(xí)習(xí)是這樣,嚴(yán)冬冰封雪擁(有時天上就飄著雪花),他們披著棉大衣、舊棉被,照樣沒有一個攤位空著!出于職業(yè)的好奇心,我曾發(fā)誓早起一回,看看他們到底什么時候來、是如何你追我趕搶占攤位的。也試過兩次,有一次天不明就摸出了門,但還是落了空,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人家那長龍般的菜陣早就擺得氣勢非凡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來得有多早,沒見到過他們?nèi)藲g車叫鬧清晨的情景——現(xiàn)在我不禁為此感到羞慚。
此后一段日子,我眼前老是晃動著這些進(jìn)城謀生的人那急急火火、跟頭骨碌趕路的身影,那焦躁、張皇的神情。我思索,在他們,清晨意味著什么?誠然,他們的清晨不是城里人為了健康的“主動吃苦”——這是快樂而幸福的事;可是你問問他們,他們有半句怨言嗎?他們中又有哪一個人不喜歡清晨呢?清晨對于他們有著另外一種意義,是另外一種享受。退一步講,經(jīng)歷了就是享受。
清晨本是公正的,她向每一個擁抱她的人所賜予的都是平等的,難道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