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宏
春風吹,楊柳青。小鎮(zhèn)邊的獅子山公園里,大才西裝革履,一臉喜氣洋洋。要問他今天有什么喜事?原來村南頭的喜嬸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約好在此見面。聽說這姑娘是鎮(zhèn)幼兒園的老師,模樣兒俊俏,心眼又好。他能不高興嗎?
大才快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前幾年家住破茅棚,加上又有一個癱在床上的啞巴婆婆,哪個姑娘愿意上他家門呢?可這兩年大才家硬是“脫胎換骨”了。自從承包了村里的茶場,一年下來,三層洋房魔術(shù)般地豎立起來,令村里人刮目相看。
家境一好,遠近姑娘自然找上門來。只是這些姑娘看到癱在床上的婆婆,不是捂鼻就是撇嘴。一來二去,大才冷了心。大才可不忍心讓婆婆遭受這份冷遇。大才三歲死娘,七歲亡父,是啞巴婆婆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其間吃過的苦頭,只有大才心里清楚。有一次生產(chǎn)隊里分糧食,會計少稱給他家二十斤,是婆婆顛著個小腳,摸著黑趕到會計家里,“哇呀哇呀”比劃著跟會計吵,硬讓會計給補足的。當時有多少人圍觀著,笑婆婆的模樣。當婆婆把二十斤糧食背回家里時,眼淚已默默地爬滿一臉。那時大才就發(fā)誓,以后要好好地孝敬婆婆。
大才看看手表,約好的時間快到了。他看看公園門口,好像來了兩個人。他看清有一個就是喜嬸。他忽然覺得那個姑娘有些面熟:紅衣綠褲,短發(fā)圓臉,仔細一回想,不禁大驚失色:那天大才路過聾啞學校,就發(fā)現(xiàn)這個姑娘正做著手勢,在跟別人打啞語。
“原來喜嬸給我介紹的對象就是這個啞巴,難怪說模樣好?!贝蟛庞行┰购尴矉鹆?。家里有個啞巴婆婆,再娶個啞巴媳婦,村里人會怎么看呢?
大才這樣一想,趁兩個人還沒走近,拔腿就溜掉了。跑到鎮(zhèn)上,心里火氣難消,索性坐到館子里,自飲自醉起來。
挨到中午時分,他才離開館子往家里去。走近家里,發(fā)現(xiàn)喜嬸和那個姑娘正在婆婆房里。姑娘一邊和婆婆打著啞語,一邊細心地為婆婆梳理頭發(fā)。婆婆樂呵呵地笑得可開心哩。
大才扭過身子,想走出房門,這時候,喜嬸看見了,連忙跑過來,一把扯他進門,點著他腦門怨道:“你還跑干嗎,這樣的姑娘打著燈籠也難找呀?!?/p>
婆婆哇哇地打著手勢,叫大才過去。大才走過去。婆婆朝姑娘望望,又朝大才使勁點點頭,大才見婆婆已是老淚盈眶。
喜嬸說:“春梅聽我講了你婆婆的事,就專門跑去學啞語,為的是能跟你婆婆交流感情啊。”
“什么,她不是?……”大才一時醒悟,他激動起來,一把攥住春梅的手。
“哎喲。”姑娘叫了一聲,一臉羞紅。
“大才,你呀!”
銀鈴般的聲音迅即鉆進大才的耳里。
農(nóng)歷十月小陽春,陽光暖融融的。山村的梨樹花又開了,白晃晃點綴在滿山坡。
村東頭一戶人家的院子里,一派喜慶的熱鬧景象。今天是這人家的女兒山囡出嫁的日子。院子里、屋子里人聲嘈雜,有來相幫著搬桌拿凳、劈柴燒火的男人,有在水池邊洗碗洗菜的婦女,有在熱氣彌漫的鐵鍋前拿勺的廚師,嘴里咬著支煙大聲喊幫廚的預(yù)備碗碟。一時沒活計的幫工尋找院墻一角,有太陽照著的地方,打牌贏錢。也有閑著的老人和小孩站在院子里,一心盼接親的隊伍來。村里的狗也集中在這里,人群中竄來竄去,搶肉骨頭吃。
近中午,一陣爆竹響過,幾輛黑亮亮的小汽車駛停在院門口。接親的人來了!人群跑著圍攏去觀看。新郎從皮包里抓出一把糖果拋撒開去,男男女女就慌作一團趴頭在地上搶抓,一邊嘻嘻哈哈地笑。
接親的人進了門,在正屋堂前的八仙桌前坐定,喝茶水吃糖果瓜子。城里的攝像師歪戴個帽子忽左忽右拍錄像。門檻里外站滿了看新鮮的人。就有人指點著新郎說,到底是城里人,穿著打扮也洋氣。一婦人接嘴說,山囡真有福氣,到城里打工幾年,就嫁了個城里人!
這時候,山囡的阿婆也蹣跚著走過來,阿婆個子矮小到人腰間,只能扒開人縫看新郎。有人見狀就移動身子,讓阿婆鉆進人墻去。阿婆站在接親人身后邊,攏著雙手,眼睛定定地看新郎,嘴巴張開著木木地笑。
不知誰往前擠了把,阿婆一下站不穩(wěn),身子前傾,兩只干枯的老手就按在了接親的城里人的身上。城里人回頭望了眼,立刻撣撣衣服,一張臉慢慢掛了下來。新郎的臉上也顯出了不快。
山囡的爹聞聲跑了過來,拉起阿婆出了門。到邊上,他惡著聲說,讓你到小屋里安耽坐坐,你跑過來湊啥熱鬧?阿婆站著一聲不響,像個做錯事的小孩。阿婆記得前幾日家人就交代過她,山囡嫁到城里要體面,你一個老太婆腿腳不便腦子糊涂,不要亂走動讓城里人看了見笑。
接下來,阿婆就搬了個椅子坐到院子的遠處,一個人冷冷清清曬太陽。家里的花鼻狗蹲在阿婆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忙忙碌碌的人群。
又是幾聲爆竹響后,接親人照儀式把一件件嫁妝搬到車上。新娘子下了樓來,立在堂前板凳上,恭恭敬敬拜了天地祖宗,又濕了眼眶向父母道了別。這時候新郎就喜笑顏開把新娘山囡抱出了家門。人群又轟地一下跟隨著去。
山囡在車里剛坐好,回過頭來,忽然看見阿婆也顛著腳趕過來,矮矮的在人墻后邊眼巴巴四處張望。山囡心里緊一下,她想搖下車窗朝阿婆喊一聲,可是車卻慢慢開動了。
待大酒店的喜宴完畢,天完全黑透下來。一對新人回到了安靜的新房。山囡把新棉被打開,忽然就呆了一下,一雙新布鞋展現(xiàn)在她面前。前天晚上,阿婆摸到山囡房間,把雙布鞋遞給她,說是囡囡結(jié)婚了,我也沒啥好送的,一個夏天時間納了雙布鞋,你帶了城里去穿??稍谝贿叺牡敿淳桶研瑏G旁邊了,說城里人怎么會稀罕這土東西。
阿婆是何時悄悄把布鞋塞到棉被里的呢?山囡腦里閃過阿婆緊跟著人群搜尋她的一幕。她呆坐一會,望著新鞋底密密麻麻的針腳,忽然就放開聲音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