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一
那個春天,暖風(fēng)和燕子都較早地來到了湖村。春風(fēng)拂曉,芒花隨之盛開。母親也就在這個時候瘋了。姜秋生一把火把芒花全部點燃。芒花長在自家的魚塘邊上,是父親一手栽種的。那把火一直從天剛黑燒到深夜,火最旺的時候竟燒了足足有十米多高,像個巨人一樣,把村莊壓在眼皮底下去。姜秋生站在火跟前,滿臉漲紅,聽著噼里啪啦的聲響,興奮不已。火光倒映在塘水里,仿佛那水也燒起來了一樣,巴掌大的魚兒撲棱撲棱地往外冒泡。
姜廣羅跑了過來,二話不說給了兒子一巴掌,喊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扔火里去燒。姜秋生當(dāng)然信,他看起來像個成熟的孩子,抽泣著說,小槍子說了,芒花一燒,娘就會好的。屁。姜廣羅氣得跳了起來,你娘不要我們了,你知道嗎?你娘的心早就飛了。
姜秋生不是很理解父親的話,不知道“心飛了”代表著什么。但母親已經(jīng)瘋了,瘋了的母親連兒子都不認(rèn)識了,整天站在門樓口,咿咿呀呀地唱著潮劇,一邊唱還一邊比劃著,像是戲臺上那些畫了臉的戲子。
起初姜秋生還懵懂,感覺好玩,盤腿坐在母親面前癡癡地聽著,小槍子找他耍他也不去了。母親愛唱潮戲,打姜秋生記事起就愛唱。只是那時母親唱得少,興致來了才唱,有時是剛忙完家務(wù)活,有時是在割稻時候,拿著鐮刀當(dāng)馬杖,駕駕駕地繞著稻田跑一圈,把父親惹得咯咯笑。“戽魚塘”時,母親給父親送飯,一條布巾子把飯甌兜起,顫悠悠地從巷子里晃出來,到了也不叫,就坐在塘岸看渾身是泥的父親,忽然伸手折下兩根芒花,插在發(fā)髻上,風(fēng)兒一拂,上下一蕩,活像穆桂英頭上的“番雞尾”,張口就唱了起來。父親聽到戲聲,爬上岸來,不說話,默默地吃飯,不打擾母親沉浸在古老的戲詞里。那時,村人無不說姜廣羅這小子福分大,娶個媳婦會唱戲,難怪他從不出去聽?wèi)蚩措娪埃瓉硐眿D在床上給他演著哩。村人的話里有妒忌的成份,但姜廣羅喜歡這份妒忌,使他走起路來都砰砰有力。
父親常說,你娘啊,本是戲子的命,那時是世家千金呢,念過書,會寫會畫的,不料命運(yùn)弄人啊,世家敗落,最后讓爹我撿了個大便宜。父親說著這話時表情悲戚,但眼里分明又是欣喜的,多少對世家的敗落有慶幸的意思。父親呼出一口嗆人的煙霧,雙手捧住姜秋生的臉左看右看,端詳一會,最后說,嗯,有你娘的靈氣兒,日后至少是臺上小生。
姜秋生不知道又丑又矬的姜廣羅是怎么娶到一個世家千金的,但他能感受到父親對母親的愛,就像母親愛著唱戲一樣。
可是母親瘋了。瘋了的母親什么都忘了,只記得唱戲,她翹著蘭花指,差一點就戳到姜秋生的鼻子上,她唱:“我變作紫金城內(nèi)龍鳳鼓;你變作長安鐘樓萬壽鐘,鐘聲響,咚咚咚,鑼鼓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姜秋生聽得入了迷,父親叫了他也沒聽見。母親瘋后,家里家外的事都得是姜廣羅一個人料理。父親把飯菜端到母親面前,母親一個抖水袖的動作,啪地就把飯菜打翻在了地上。姜廣羅陰著臉,眼里似乎還閃著淚花,他把一截?zé)熥熳硬葴缭谀_底下,然后轉(zhuǎn)身到門后摸出鋤頭,朝兒子喊,走,去田里,別理她,讓她一個人唱去。
姜秋生當(dāng)然也和湖村里的孩子一樣怕當(dāng)?shù)?,只是他舍不得母親,一步一回頭,看著門樓口里的母親,他感覺他們正在把她拋棄。母親依然唱著,完全沒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唯一的聽眾。拐出巷子后,姜秋生就看不見母親了,他雙手搓著衣角,醞釀了半天,才怯怯地問父親,娘怎么啦?姜廣羅長嘆一聲說,你娘瘋了。
那是姜秋生第一次從父親的口里聽說母親已經(jīng)瘋了的話,之前父親總說母親是走了或者飛了。姜秋生一直不相信,盡管小槍子早就跟他說了。小槍子說,我娘說你娘瘋了。姜秋生揚(yáng)起拳頭給了小槍子一鼻子,說,你娘才瘋了。小槍子捂著鼻子跑出了好遠(yuǎn),然后又折回來說,騙你不是小槍子,是小狗。而現(xiàn)在連父親都說娘瘋了,看來娘是真的瘋了。姜秋生的淚水涌了出來,他想問父親娘是怎么瘋的,結(jié)果一路都說不出話,幾只燕子低著身子從面前飛過,飛出一會又折了回來,它們很快樂。
二
湖村以前來過一個瘋子,是個年輕媽子,經(jīng)常光著膀子在巷子里游蕩,把孩子們嚇得到處躲藏,卻又忍不住趴在墻角偷看,不看別的,就看她那吊在胸前的兩顆大奶子。不但是孩子們看,連大人們也出來看,一邊看一邊吃吃地笑著。那時姜秋生也看了,他躲著小槍子的背后,問,她怎么啦?小槍子說,她瘋了。姜秋生問,怎么會瘋呢?小槍子說,因為芒花開了,芒花開了,她就瘋了,芒花不開,她就好了。姜秋生當(dāng)然認(rèn)為小槍子是在瞎說,人的瘋與不瘋怎么就跟芒花有關(guān)系了呢?小槍子撇撇嘴,說,不信是不是?等春天一過,她就好了。
姜秋生真的等了起來,他每天都要去看看魚塘邊上的芒花枯了沒有。其實芒花枯了更像花,不枯的時候,芒花是結(jié)實的,一根根地豎立著,尾巴實在直不了了才耷拉下來,活像戲臺上的晃動的“番雞尾”,遠(yuǎn)看似乎沒什么顏色,近看才發(fā)現(xiàn)竟是粉紅的,還透著幾縷紫。而一旦枯了,芒花就散開來了,白花花的芒花絮子經(jīng)風(fēng)一吹,飄飄灑灑,如雪花。春天的芒花開著越盛,那瘋媽子就來得越勤,她提著個布袋子挨家挨戶討米,有人給了,她口中念念有辭,意思是日后再來答謝。屋里的男人跑出來看,眼珠子盯著瘋媽子的胸口不放,握著米罐子的女人白了男人一眼,舉起罐子要砸男人,男人這才傻笑著進(jìn)屋里去。有女人拿出衣服要瘋媽子穿上,她卻不依,說家里的男人喜歡她這樣,她不敢穿。聽著女人們的眼角都濕潤了,那些濕潤的眼角中就有一雙是姜秋生的母親的。母親說,多可憐的女子啊,就這樣活生生地被糟蹋了。若干年后姜秋生才知道,那個瘋媽子沒瘋的時候,有一次下田被一個路過的外鄉(xiāng)人強(qiáng)奸了,男人拋棄了她,把她趕到了牛圈里去住,自己則重新娶了一個,瘋媽子于是就瘋掉了。
姜秋生終于等來了芒花枯的時候,芒花絮子開始脫落,翻飛,落得滿魚塘,也飛了滿村莊,最后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根桿子。讓姜秋生感覺奇怪的是,正如小槍子所言,芒花一枯,瘋媽子就真的不來了,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都沒有她的影子,一直到來年的春天,她又冷不丁地從某個巷子里冒了出來。姜秋生終于相信了一個女人的瘋竟然和芒花是有關(guān)系的。
姜秋生有時聽著母親唱戲,會突然撒腿跑到巷口的魚塘邊,望著那些比房屋都長得高的芒花,它們怎么還不枯呢?怎么盛開得如此的激烈?它們知不知道因為它們激烈地開放而令一個母親連兒子都不記得了呢?姜秋生那樣直愣愣地站在芒花前,一直到夕陽落下。如血的陽光,照在湖村上,也使得整片芒花叢熠熠生輝,似乎是火在燃燒了。這天,姜秋生偷偷地從灶膛口帶出了火柴,他把火柴揣在懷里,像是揣著一個極其重大的任務(wù)。忽然之間,姜秋生感覺自己長大了,長得比父親姜廣羅還要高大,他像電影里那些懷揣仇恨回家復(fù)仇的英雄一樣,他要?dú)缫磺锌梢詡δ赣H的力量。早在之前,小槍子就和姜秋生說話了,忘記了一拳之恨,小槍子說,我要是你,就該干一件大事。姜秋生沒問什么大事,或者什么才叫大事,但他似乎從小槍子的眼里看到了答案。姜秋生突然渾身是勁。有些事情是應(yīng)該親自去決定的。
芒花雖說還盛開著,但葉子已經(jīng)枯了。姜秋生一根火柴擦亮,手抖索,沒點著,第二根火柴擦亮,來了風(fēng),滅了。姜秋生第三根火柴才把芒花叢點亮了,那熊熊的火經(jīng)風(fēng)一送,仿佛戲臺上的鑼鼓一發(fā)不可收拾?;鹪谶诌滞宪f的時候,讓姜秋生想起了一出戲,一出武戲,姜秋生不知道戲的名字,卻記住了那場“戰(zhàn)斗”,所謂的“戰(zhàn)斗”,不過是幾名衣著簡單的兵卒圍著一個身著華麗戲裝頭戴“番雞尾”腳穿長靴手拿纓花槍的武生搏打。姜秋生也不知道他們分別代表著什么,只知道一幫是好人一幫是壞人,當(dāng)然人多的一般是壞的。母親是這樣告訴他的。母親說,苦難的人和陷入絕境的人都是好人,人多勢眾難免霸道與邪惡。那場戲,姜秋生其實看得很乏,他恨不得馬上離開,和小槍子吃魚丸湯去,可母親不讓他走,母親把他按在草席上,非要他坐在戲臺前把那場戲看完不可。姜秋生看見戲臺上的人打了起來,翻跟斗,踢紅纓槍,然后鑼鼓嗩吶一聲比一聲響,其架勢就跟眼前的火勢一樣,都快沖上天去了。姜秋生看見那個戴“番雞尾”的人被圍住了,被擠壓在一個角落里,他的臉部制造出痛苦的表情,嘴里還咿咿呀呀地唱著什么。然后姜秋生一回頭,就看見了母親淚水縱橫的臉。母親為什么哭?當(dāng)時姜秋生是弄不明白的。很多年以后,姜秋生得知,戲臺上那個頭戴“番雞尾”的人,其實就是母親生命里的芒花。
三
那天晚上,父親不顧燃燒著的芒花,把姜秋生提回了家,像提著一塊五花肉。巷子里有人探出頭來,問姜廣羅魚塘邊的火是么回事。姜廣羅不吭聲,直接拎著兒子回家了?;氐郊依锝锷胖?,原來父親把門樓門鎖上了,不讓母親出來。母親也看見了天空的火光,聽見了那噼里啪啦的燃燒聲,她大概也和兒子一樣想起了那場激烈的“戰(zhàn)斗”,想起了那個頭戴“番雞尾”的武生。母親要沖出巷子,卻被父親堵在了門樓口,母親跪下來求父親放過她,父親不肯,父親流著淚無聲地哭泣,他仰天長嘆,說,秀花啊,那都是假的,是假的。母親不依,淚水悲愴地隨著臉龐流下來,說遲了就救他不到了,他被圍困起來了,生死未卜。父親說,你這個瘋子。父親把母親關(guān)在了家里,連同母親的哭聲一起關(guān)了起來。
村里人都知道,母親的瘋和一個戲子有關(guān),那戲子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戲臺上人們都叫他狄青。狄青是一個宋代大將,在湖村的名氣極大,誰都會拿他來教育不長進(jìn)的孩子。母親也曾經(jīng)多次跟姜秋生說起過,說完看著天井的藍(lán)天發(fā)呆,仿佛那上面有她所鐘情的世界和英雄存在。姜秋生對狄青不感興趣,往往母親還沒說完,他就溜著跑了,小槍子還在門外等著他去耍呢。當(dāng)然,狄青的戲每一年冬天都會在村里上演。前幾年,村里請的是潮汕劇團(tuán),演狄青的那武生不是很醒眼,母親頗有幾分失望,老是念叨著說狄青不是這樣子的。后來有一閩南詔安的潮劇團(tuán)來村里拉業(yè)務(wù),并且價格稍有優(yōu)惠,于是就改請詔安的劇團(tuán)了,劇團(tuán)一改,戲子也換了個新,那演狄青的眼目活躍,在戲臺上出眾的身影,足足把湖村的女人都勾斜了眼珠子。
戲子們唱完戲,夜里要找個地方睡覺,湖村沒旅館,只好挨家挨戶去問,有空席沒有,借一宿。通常人家即便把孩子都趕到天井里去裹寒風(fēng)也會騰出一床半鋪給戲子們睡。姜廣羅卻不通人情,硬是不肯,沒空席就是沒空席。這也難怪,全村都喜歡看戲,唯獨(dú)姜廣羅不喜歡,人家做完活洗個澡到戲臺下占位置,他呢,連澡都不洗就上鋪睡大覺去了。平時不看戲,母親可以原諒,不讓戲子來家里睡覺,母親可生氣了,就和姜廣羅吵了一架,最后把他給攆了出去,騰出空席給了一個女戲子。那女戲子長得真好看,眼睛大大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姜秋生雖然不怎么愛看戲,卻喜歡看戲子,那晚他激動得一宿都睡不著覺。借著黃黃的燈火,母親和女戲子說起了話,母親當(dāng)然不會忘了自報家門,她清清嗓子唱了幾句。那女戲子知道母親會唱戲,自然高興,像是遇到知己一般,和母親說了一宿的話。姜秋生實在睡不著,爬了起來聽她們講話。母親還問起了狄青,母親怎么說也是一個含蓄委婉的女人,問起狄青時的語調(diào)自然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是不經(jīng)意間提起。母親說,那狄青長得可真好。盡管燈火很暗,姜秋生還是看見母親的臉起了紅暈。女戲子聽了,卻一個勁地笑。女戲子說大姐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母親噗一聲笑,說你看大姐的兒子都這么大了。說著伸手摸了摸姜秋生的頭,姜秋生抬起明亮的眼珠子,眨巴著,卻看見了母親落寞的眼神。女戲子突然說,哇,大姐這兒子天生就是唱戲的相哦。母親驚叫,真的啊?……
屋里咯咯地笑聲不斷,姜廣羅躲在屋外站了一會,實在站不下去了,冬天的風(fēng)跟刀子似的。姜廣羅趴在窗口喊兒子。姜秋生說爹喊了。母親說去看看。姜秋生對著窗口問爹么個事。姜廣羅說,冷,給爹拿個棉被。
幾天后,戲團(tuán)子走了,母親的心也跟著飛了。姜廣羅是個莊稼漢子,他可以看出今天的稻穗比昨天的長高了多少,卻粗心到看不出自己女人的心理變化。戲棚子剛拆下,母親就茶飯不思了。母親打聽到戲團(tuán)子還沒走遠(yuǎn),還要到別的村子去唱戲,于是母親天未黑就開始搭伴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朝那個村子趕,像是農(nóng)忙時節(jié)趕著秋收。父親不悅,嘴里嘀咕著,這自家門口的戲剛看完,又跑別的莊上去看,魔怔了不是?嘀咕歸嘀咕,卻不敢說硬半句。母親有時會拉著兒子姜秋生一起,看到半途,兒子困了,躺在母親懷里睡著。其他人也說不早了要回去了,還得趕十幾里路呢。母親千般萬般的不舍,實在不行,就喚他們先走吧。一直看到戲臺“歇鼓”,母親才會回村。姜秋生睡著了,當(dāng)然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在深夜里跋涉回村的,那時村野四下靜寂如死,母親抱著姜秋生簡直就像是在逃亡了。
知道戲團(tuán)子越走越遠(yuǎn),狄青當(dāng)然也已經(jīng)遙不可及了,像是在夢里一般。母親病了一場。姜廣羅也沒怎么在意,叫來赤腳醫(yī)生,給女人打了幾針,自己則整天泡在田里。那會已經(jīng)是春天了,魚塘邊上的芒花開始盛開,一年之計在于春嘛。
四
姜秋生以為那把火燒掉了芒花,沒了芒花,母親也就好了。
姜廣羅氣得直冒火,把兒子姜秋生打了一頓。姜秋生蜷縮在門樓上哭,母親過來把他抱住,不讓姜廣羅打。姜廣羅看此情景,淚也跟著流了出來,跌坐在一邊抽煙。
第二天姜秋生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門樓里,他是被凍醒的,春天的寒氣簌簌地從地板上冒出來。腳板處有一張棉被,應(yīng)該是父親拿出來的,由于沒有蓋人,這會也變得冰涼冰涼的。姜秋生跑進(jìn)屋里,想鉆個被窩繼續(xù)睡。結(jié)果被子一掀,把父親給掀醒了。父親問,你娘呢?姜秋生這才啊了一聲,對啊,娘呢?如果不是姜廣羅問起,姜秋生還真的把娘給忘了。父子倆跑出門樓一看,沒有一個人影,門樓卻是開著的。天還尚早,湖村人還都在被窩里呢,巷子寂靜而蕭索。姜秋生喊了一聲娘。姜廣羅喊了一聲秀花??帐幨幍?,沒人應(yīng)聲。父與子喊遍了整個村莊,也不見秀花的影子。
姜秋生的母親就這樣失蹤了。
然而禍害不單行,小槍子跑來告訴姜秋生,你家的魚全部翻了白肚子了。姜廣羅雖然一心悲傷,卻也聽清楚了小槍子的話,頓時意識到事情不妙,拔腿就往魚塘跑。結(jié)果正如小槍子所說的那樣,巴掌大的魚像是曬蘿卜干似的,曬滿了整個魚塘,與岸上的灰燼形成鮮明對比。姜廣羅差點暈死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村民圍了過來,也不知道說什么話安慰,只是一個勁嘆氣。這年頭??!做人不易啊。
姜秋生知道是自己闖了禍,自然不敢靠近父親,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姜秋生躲的地方只有小槍子知道,他告訴小槍子,等我爹不氣了告我一聲。小槍子說好。直到那天晚上,姜廣羅才從魚塘回了家,像個沒事人一樣舀水做飯。小槍子躲在門樓看情況,讓姜廣羅看見了。姜廣羅問,你知道秋生去哪了?喚他回來吧。小槍子支支吾吾,沒說知道也沒說不知道。小槍子跑去告訴姜秋生,姜秋生這才回了家。
姜秋生推開房門,看見一盆飯就擺著桌子上,還熱氣騰騰的,看樣子剛從鍋里舀起來。卻不見父親姜廣羅。屋里的燈亮著,父親應(yīng)該在家。姜秋生逐個房間去找。當(dāng)姜秋生推開左耳房時,父親直楞楞懸掛起來的身體差點晃到了他的臉……
許多年后,當(dāng)姜秋生回憶起那個晚上的情形時,依然能感覺到心在激烈地戰(zhàn)栗。
五
長大后的姜秋生習(xí)慣坐在魚塘邊上,看著眼前綿延一里有余的芒花發(fā)呆,他經(jīng)常記起多年前的那場大火。大火差點把塘水都煮沸騰,隔天都能感覺到絲絲的暖氣。大火過后,芒花剩下一片灰燼,那些黑色的灰被風(fēng)一揚(yáng),飛了有幾米高,盤踞湖村數(shù)日之久。后來下了一場大雨,那雨似乎橫亙了整個夏季。雨后,芒花紛紛探出了芽頭,像是鉆出陰道的頭顱,幾日不見,那芽頭便布滿了整個塘岸了。
姜秋生看著芒花開芒花謝,而他也一年高過一年,眉宇間有了姜廣羅的模樣。母親卻說,我兒怎么越看越像狄青了。姜秋生不耐煩地呵斥一句,別在我面前提狄青。姜秋生甚至恨起了這個歷史英雄人物,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些圍困狄青的敵軍,然后一刀將其首級拿下。
那年母親出走后去了哪里,沒有人會知道,幾個月后她衣裳整齊地回到湖村,像是從娘家做客回來一般,完全是個正常人的模樣。她問姜秋生,你爹呢?姜秋生沒有回答,轉(zhuǎn)身指了指身后的黃土坡。父親姜廣羅的墳已經(jīng)長出了齊膝野草了。
母親哭倒在男人姜廣羅的墳前,那哭聲讓湖村一夜不眠。
人們都以為母親好了,她也確實好了,耕田種稻,里里外外,把家又撐了起來。人們都忽略了魚塘岸邊的芒花,此刻它長得比任何時候都茂盛,它們的燃燒剛好成了日后蓬勃的肥料。姜秋生也把芒花給忘記了,他每天像父親一樣巡走在魚塘岸上,生怕哪個不聽話的孩子把魚鉤扔進(jìn)魚塘里去,即使魚塘里的魚所剩不多,可那也都是姜秋生家里的魚。
來年春天,芒花一開,母親又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姜秋生的母親是什么時候走出村子的。而她回來的時候,也是芒花枯了的時候。
姜秋生就那樣坐在岸邊,看著芒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看著母親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母親在姜秋生身邊的時候,絲毫不提她出去流浪的歲月,那段日子是她生命里的真空,仿佛是另一段人生,連她自己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母親每天扛著鋤頭下田,傍晚帶著一身泥回家?;丶乙膊恍?,背個籮筐去了魚塘,割了滿滿一筐芒花回來當(dāng)柴草。芒花葉子帶刺,每次都會在母親的手臂上留下無數(shù)含血的口子。
總之,母親要付出更多的勞動才能換來足夠多的糧食,要不她出去流浪的時候,整個春天,姜秋生吃什么呢?姜秋生逐漸學(xué)會了照顧自己,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學(xué)校里一直是最好的。勞動之余,母親還是會唱戲,唱得不多,因為兒子不愛聽,兒子總是脾氣暴躁,打斷母親的聲音。有一次,老師布置作文,要寫“我的父親”。姜秋生問母親要怎么寫。他是故意要讓母親悔恨的。姜秋生越來越堅信,是母親的不忠把父親給害死的,和那一塘死魚沒有任何關(guān)系??粗鴥鹤訉懴碌哪撬膫€字,母親的淚水簌簌地往下掉。
再后來,湖村興起了出外打工潮。年輕人都呆不住了,紛紛往外跑。姜秋生當(dāng)然不會錯過機(jī)會,他簡單地把幾件衣裳一收拾,和小槍子結(jié)伴,偷偷地踏上了打工之路。眼不見為凈,他以為自己從此就干凈了,不再因為有一個瘋娘而倍感煎熬。
六
身在外面的姜秋生很少回家,即使回了,也是匆匆?guī)兹?。面對兒子,母親的眼里噙著淚,伸出手要抓住什么,卻都落了空。
姜秋生在城里的生活是平靜的,記憶似乎也空白了,他在一個工程斷斷續(xù)續(xù)的工地里工作,沒事的時候喜歡到處去逛,幻想著自己和無數(shù)出外打工的年輕人一樣,有一個時刻渴望回去的溫暖的家。
直到有一天,姜秋生看見了一輛開往詔安的客車。詔安兩個字突然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多年前的記憶。他竟想去那里看看,仿佛那里才是家的方向。姜秋生匆匆地攔下客車,糊里糊涂地就上去了。姜秋生記得小時候,母親拉著他的手去看戲,見有幾名男子圍在戲臺子下不知談?wù)撝裁?。走近一看,才知道他們不知道“詔安”的“詔”怎么念。那時的戲團(tuán)子唱戲,都喜歡把出處地名高高地掛在戲臺子上,就當(dāng)是廣告。母親站在人群之外,高聲說,那是“詔”字,聲母是“zh”,韻母是“ao”,“zhao”,古有“詔書”,就是皇帝下的詔令。說得男子們羞赧難當(dāng)。
姜秋生在車?yán)锼?,詔安到時,是乘務(wù)員把他叫醒的。下了車,姜秋生沒有方向,他一路問一路走。姜秋生依稀記得那是詔安縣第二劇團(tuán)。
當(dāng)?shù)厝藢υt安縣第二劇團(tuán)是熟悉的,說起來眉飛色舞,但被問起下落,卻誰都不知了。姜秋生也知道想要打聽一個十幾年前的劇團(tuán),絕非易事,他先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幾天尋找未果后,他想起了當(dāng)?shù)氐奈幕^,或許文化館能給他答案。姜秋生到文化館一問,果真問了出來,答案是第二劇團(tuán)早在多年前就解散了,劇團(tuán)生存不下去,年輕人都看電影看連續(xù)劇,誰還愛那些咿咿呀呀慢吞吞的玩意啊。姜秋生問及戲子們的去向,文化館的人說,戲子們都各自出外打工謀生了。
姜秋生也知道,湖村后來也不再請戲團(tuán)子唱戲了,改放電影,武打的,各式各樣的都有,人們也歡迎。母親不看電影,她罵那是破風(fēng)敗俗的東西,放電影時,她不再走出巷子半步。姜秋生要出去看,母親也不讓,把他堵在門樓口。姜秋生哪里能依,暗中和小槍子商量好,讓小槍子在屋外大聲嚷嚷,引開母親的注意力,然后猛地跑去開門,一溜煙逃了。母親跟了出來,喊姜秋生的名字,聲音中帶著哭意,娘給你唱戲。姜秋生才不愛聽?wèi)?,露天電影的誘惑更能抓住他的心。
姜秋生似乎感覺到一樣?xùn)|西的衰落,就像父親的死去,母親的瘋掉一樣,有些東西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費(fèi)了一些工夫,姜秋生終于找到了當(dāng)年第二劇團(tuán)的“戲爹”。所謂“戲爹”,就是戲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人。“戲爹”已經(jīng)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了,他對這么一個從遙遠(yuǎn)的湖村來的人充滿陌生,就是對一個叫湖村的村莊也是陌生的,但對狄青卻相當(dāng)熟悉。“戲爹”因為有人和他談起潮劇而顯得相當(dāng)興奮,還揚(yáng)起手來,引腔高唱了幾句狄青的唱段,聲音雖然嘶啞,卻有著遙遠(yuǎn)的嫻熟。
姜秋生想找的是當(dāng)年的“狄青”,他想看看那個男人,那個使母親的心都飛了的男人。
關(guān)于誰是當(dāng)年的“狄青”,“戲爹”想了一會,說當(dāng)年演狄青的可不止一個,似乎有一個因為武戲時意外摔下臺,傷著了,沒人演狄青,就讓一個女孩頂上了。說著“戲爹”笑著說,那女孩叫方霞姿,現(xiàn)在成了我的兒媳婦呢。這時一位婦人耷拉著凌亂的頭發(fā),手里端出盆臟水,噗地潑到空地上。姜秋生感覺這婦人有點眼熟。
姜秋生終于想起來了,眼前的這個婦人就是當(dāng)年來家里借宿的年輕戲子,而她也就是母親生命里的“芒花”。
姜秋生不想再問什么了,他心中悲戚萬分,起身告別。臨出門時,婦人說,怪了,我經(jīng)常聽人說起,說是每年春天總有一個瘋媽子來我們這里,她也要尋找狄青,不知道是誰哦?
姜秋生突然脫口而出,那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