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蕓
李睿從窗口掉下去的全過程,我設(shè)想了很多次,還是感覺荒謬。李睿的家人自然更沒辦法想明白了,這個我充分理解,但他們將矛頭對準我,我覺得之中的邏輯也很荒謬。
我已經(jīng)被這荒謬的邏輯糾纏了一個星期,感覺自己比竇娥還冤?!澳銜簳r休息一段時間,出去避避吧?!绷_校長對我說這話時,眉心像貼了個線條復(fù)雜的螺紋,又像個微型迷宮。
我的心一下抽緊了,不知該怎么反應(yīng)。半晌,我小心翼翼地說,“真是不好意思,給學(xué)校添麻煩了?!薄皠e這么說,事情不怪你,要說這事誰也不能怪,可……”羅校長停下來,一臉苦笑。這話讓我的心舒緩不少?!澳?,我休息多長時間?”“現(xiàn)在還說不好,你等我電話吧。你不要有心理負擔(dān),就當(dāng)是休假,有好幾年沒休假了吧?”
當(dāng)天夜里,我?guī)е鴰妆緯?、兩三套衣服從青湖山中學(xué)的后門成功出逃,內(nèi)心倉皇地奔向老家。一轉(zhuǎn)眼,我有三年沒回老家了。每逢寒暑假,這所民辦學(xué)校就會面向社會辦補習(xí)班,我總是自愿留校的那一批,為的是省點路費,多賺點錢?,F(xiàn)在,我?guī)е鴱囊粋€噩夢中逃離的慶幸和忽然翻涌而起的回家熱望,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不是年假期間,車上不擠。我將身體懶懶地倚靠在座椅上。對面坐著一對戀人,一路上他們不只身體粘在一起,嘴唇也時不時地貼在一起。我身邊坐著一個老嫗,她的腳邊蹲著一籃子雞蛋,圓圓滾滾的雞蛋半掩半埋在金黃的谷殼里。谷殼粗糙,但氣息溫暖。對座的戀人第一次接吻時,我感覺到老人笑了,臉上的褶子密集得仿佛隨時會掉落下來。她羞澀地掉轉(zhuǎn)目光,望向窗外。那目光似乎有著谷殼粗糙的質(zhì)感,磨礪著我的左臉,我只好微側(cè)過頭,也將目光投向窗外。
火車穿過隧道,光線霎時黯淡下來。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車廂內(nèi)的景象。人們的側(cè)影被隨意拼貼在一起,鄉(xiāng)村老嫗的手仿佛在觸摸有著動漫發(fā)型男子的臉,手握棒針的女人一下一下仿佛在勾連老嫗的領(lǐng)角,中年男人手中的水杯伸向戀愛中年輕女子的嘴邊,還有一對看起來素不相識的人仿佛依偎在一起,正在車窗幻影里相親相愛……這一切邏輯荒謬。
是的,邏輯荒謬。我閉上眼睛,又一次想起了李睿和發(fā)生在516寢室的那個邏輯荒謬的夜晚。
李睿有夢游的習(xí)慣,同寢室的學(xué)生曾半夜被奇怪的聲音震醒,醒來看見李睿閉著眼睛,正在兩張桌子間跳過來跳過去。他們呆怔一刻,趕緊將李睿喚醒,才沒有導(dǎo)致什么意外發(fā)生。醒來的李睿滿頭大汗,對剛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無所知。
數(shù)天前的那個夜晚,沒有任何征兆,516寢室的學(xué)生在熄燈后次第進入夢鄉(xiāng)。深夜,他們忽然被一陣喧鬧聲驚醒,樓下有人在喊,“跳樓了,有人跳樓了!”馬上有人飛奔下樓,擠進人堆里,在幾束電筒的光亮下,依稀看見跳樓者穿一件背心短褲,四肢攤開趴伏在地上,腦袋下一攤烏血。那時他們還沒將這一幕與李睿聯(lián)系起來。
事后,認識李睿的老師同學(xué)紛紛回憶了此前他的行為舉止,沒有什么情緒或行為上的異常表現(xiàn)。他的書包收拾得整整齊齊,作業(yè)也都做完了,看起來是準備第二天去上課的樣子。人們翻遍了他的床鋪、桌子,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遺書的文字。他也從來不寫日記。
人們做了種種推想,其中一種推想是李睿半夜夢游癥發(fā),于無意識中墜落窗外。似乎,這是最合邏輯的解釋。校方抓住李睿有夢游史這一點,強調(diào)舍此沒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但李睿是怎么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地從上鋪下來,又是怎樣爬上桌前的凳子,再爬上窗前的桌子,再一步邁向窗外的,這一過程無人可以演繹,也無人敢下斷言。我想象了很多次,依然覺得荒謬,不真實。
李睿的家人很快出現(xiàn)在學(xué)校,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他們四處走訪調(diào)查,在看起來雜亂無章的信息中,最后拎出了三點質(zhì)疑學(xué)校:第一,寢室既然在五樓,就該考慮到學(xué)生有墜樓的可能,為什么不安裝防盜網(wǎng)?對此,學(xué)校理直氣壯地解釋,根據(jù)消防規(guī)定,五樓以上不得設(shè)置防盜網(wǎng);第二,既然知道李睿有夢游的習(xí)慣,為什么還讓他睡在上鋪?對此,校方也合情合理地解釋,睡上鋪還是下鋪由學(xué)生自行選擇,校方并無硬性安排;第三,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譏諷李睿作文寫得污七八糟,導(dǎo)致李睿情緒波動,是當(dāng)晚悲劇發(fā)生的直接促因。對此,羅校長馬上找到我,我承認是批評了李睿作文的內(nèi)容不健康,偏離了一個中學(xué)生應(yīng)有的價值觀,但我言語中肯,沒有譏諷之意,且同學(xué)也證明,我的話并沒讓李睿情緒低落,后面一節(jié)課和下午的三節(jié)課,他同往常一樣與同學(xué)說說笑笑的,臨睡前還和人下了三盤象棋,三局兩勝,開心地在寢室里跳了幾下機器舞。
“對心靈造成的傷害是看不見的!如果不是情緒波動,他怎么會無緣無故走上這么一條絕路……”來人將校長室圍得水泄不通,學(xué)校保安和老師都被攔在外面。
“警察已經(jīng)下了斷言,非主觀性自殺,也非他殺,系夢游導(dǎo)致的意外死亡。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請你們也理智一點,不要影響我們的教學(xué)工作……”羅校長還算鎮(zhèn)定,一遍又一遍語氣平和地解釋。
最后還是派出所動用了五名警察,才讓局面有所改觀。一大群人退到了校門之外,在校門口搭起了靈堂,花圈環(huán)簇,一天二十四小時播放哀樂。在熙攘的人流中,李睿表情平靜地面向?qū)W校大門,臉上還透著讓人心疼的青澀之氣。
我被老師們保護起來,一旦有人來找我,或詢問我的下落,他們都會警惕地搖頭,表示不清楚?!艾F(xiàn)在是談判的關(guān)鍵期,只要你不出現(xiàn),他們就不會情緒激動,也沒有什么新的由頭……”“可是我……”我感覺自己滿心滿嘴都是苦的。
“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風(fēng)氣,明知道他們是找借口,找由頭,但是沒辦法,沒地方來斷這個案,也沒地方來評這個理,學(xué)??隙ㄊ且霉P錢,但現(xiàn)在他們是獅子大開口,要五十萬,這個學(xué)校肯定不能答應(yīng)……為了盡快把事情解決好,只能委屈你了,你看到哪里去避一避,最好是離開市里?!彪x開市里,我還能去哪,只有回老家了,我忽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回家,回到半字不識的老母親身邊。
我打定主意要給父母一個驚喜,之前打了個電話問家里情況,只字未提回家的事。母親說家里一切都好,她和父親都吃得睡得耍得,讓我不要掛心。電話這頭的我,不知怎么鼻子一酸差點掉下兩行淚來。到家,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并不好,她竟是比三年前我見到時矮下去一大截,腰背佝僂得更厲害不說,一條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說是風(fēng)濕腿犯了。我彎下腰來查看母親的腿,隔著褲管,那腿細細瘦瘦的,膝蓋處卻鼓凸得厲害,摸著摸著,我的眼淚再忍不住,刷刷地掉下來。
母親見我半天不抬頭,彎下腰,發(fā)現(xiàn)我在哭,驚得忙把膝蓋從我手里抽出去,“不礙事的,伢兒,就是變天的時候會疼一疼呢,平時不疼的,不礙事的?!蔽铱薜酶鼌柡α耍盀槭裁床缓臀艺f,我不能帶你去看病,總可以開藥寄回來吧,回回電話里都說好好好的,這哪里是好……”我蹲在地上,拿手捂著臉,像個孩子耍賴般地哭著。我感覺到母親的驚慌,她的手四下慌亂地撫摩著我,似乎不知該落在哪里才好。我很想停住哭,可停不下來。
“伢兒,你怎么啦,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母親的聲音近在耳旁,我睜開眼睛,透過淚水才發(fā)現(xiàn),母親為了俯近我,一條腿半跪在地上。理智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里。我抹一把臉,一把將母親扶起來,沖母親展開笑臉?!斑@伢兒,嚇死我了,這一哭一笑的,娃娃臉一樣?!蹦赣H并不能放心,細細端詳我,我從心底里笑起來,“沒事,三年沒休假了,學(xué)校給我假,讓我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子,陪陪父母?!边@一刻,李睿的陰影似乎從我心里消失了。
母親笑了,進廚房忙乎起來。我陪在一旁和母親說話,母親想到哪說到哪,說的都是鎮(zhèn)上認識的那些人,家長里短的一攬子事兒。我陪父親喝了兩杯酒,看得出來父親很高興,點著筷頭說明天把你姑媽嬸嬸叔叔伯伯都接過來,我趕緊攔住了,說學(xué)校還布置了些任務(wù),明天就得到附近跑跑。幸好父母沒追問是什么任務(wù)。
一個人躺在床上,門外傳來一疊疊的蛐蛐聲,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李睿又在眼前出現(xiàn)了,他平靜地看著我,一臉青澀的表情讓人心疼。不知學(xué)校的事處理得怎樣了,事發(fā)后,羅校長提醒我換掉手機號碼,免得李睿的家人找到我。新號碼只有羅校長知道,我將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可它靜若無物,沒等到一個電話。
每天早上我睡到九點來鐘,騎上父親的舊自行車,不想在鎮(zhèn)子中心碰上熟人,我就在郊外亂逛。陽光灼灼地灑在身上,我瞇起眼睛,放開兩手,讓自行車在馬路上飛馳,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有時選一處田埂坐下來,在樹蔭下眺眺田野,看云影在大地上緩慢地移動。這樣的時光沒話說,自由自在,和校園里講課備課改作業(yè)機械而忙碌的生活不能比,可我的心情愜意不起來,時不時地就想起了南方那座校園,想起了李睿和校門外的靈堂,內(nèi)心騰起不可遏制的一股焦躁。難道事情解決得并不順利?
母親漸漸感覺出了不對勁,她小心翼翼問我,“伢兒,是不是學(xué)校的事沒做了?”我裝作一臉坦然,“哪呀,學(xué)校派我出來做一個課題……”母親將信將疑地點頭。為了證明自己的謊言,我不再出門閑逛,而是待在家里伏案寫東西。哪里寫得出來?腦子里一團亂麻,筆落在紙上也是一團亂麻樣的線條。我將這些紙揉成團,揣在衣服口袋里,趁傍晚出去散步的時候悄悄扔進村頭的小河里。
羅校長終于來電話了,接到電話的不是我,是我母親。羅校長沒等母親答話,就不歇氣地將要說的話說完了。那天,我散完步回到家,母親急巴巴地等在屋門口,看見我就一瘸一拐地迎上來,“伢兒,你是不是在學(xué)校里闖下什么事,校長要你出來避一避的?”我一愣,不知該怎么回答。母親說她接了電話,是一個姓羅的人打來的,說讓我還避一段時間,事情很棘手,學(xué)校還在著手解決。母親說,她聽了電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愣在屋里半天沒挪動手腳?!笆嵌啻蟮氖掳?,伢兒?”
望著母親,我無法再隱瞞了,將事情原委細說了一遍?!澳阏鏇]罵那個學(xué)生伢?”“真沒罵?!薄澳撬趺磿拇白犹鋈ィ俊薄笆菈粲?,媽。這事完全是個意外……”母親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的表情讓我知道她并不能安心,可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和安慰她,我連自己也安慰不了。屋子里陷入了深稠的靜寂。
我沒想到母親會去找董仙姑。她拿著我的生辰八字,走了一小時路排了半小時隊才見到董仙姑。在掐指默算了一刻后,董仙姑說我今年命里有個劫,須得用法化掉這個劫?!霸趺磦€化法?”母親想必問得殷切。董仙姑拿起一支筆蘸了蘸紅彤彤的不知什么水,在一張輕飄飄的黃紙上涂抹了幾筆,遞給母親。母親從懷里掏出五十元錢,一路迎風(fēng)舉著黃紙,用兩手擁護著回到家,到家就貼到了我住的屋子門楣上。
我散步回來迎頭撞見這輕飄飄的黃紙,哭笑不得。飯桌上,我裝作隨意地問,“去見了董仙姑?”“見了見了,董仙姑說這是命里該有的,有了這個符,不出半個月就能化解掉……”母親的灰白頭發(fā)還帶著沐風(fēng)急走的痕跡,顯得有些凌亂,我埋下頭往嘴里填飯,想想,抬起頭,“還是五十元吧,我等下拿給你?!蹦赣H愣一下,“不用不用?!薄皨屚?,不是說這錢須得自己出,才叫誠心嗎?”母親不再說什么。
董仙姑原是母親老家的村婦女主任,計劃生育抓得緊的年月,家家怕她登門,卻又不敢得罪她,村里一幫婦女由她隨叫隨到,也算是呼風(fēng)喚雨的一個人物。年紀大了,被更年輕的婦女主任頂下來,閑在家里,身邊再無人環(huán)繞,便開始小病不斷,四處尋藥方拜菩薩,身體就是不得清爽。一天,她在自家堂屋里忽然滿地打滾,翻白眼,吐白沫,似神志不清,待稍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我是觀世音菩薩轉(zhuǎn)世”,從此便以“仙姑”自稱了,放出言來,村里但凡女性,都得聽她調(diào)遣,日日前來進香。若是不聽,觀世音菩薩發(fā)起威來就由得人自受了。慢慢地,村里一幫婦女又開始圍著她打轉(zhuǎn)。一旦有誰不聽她的吩咐,她便破口大罵一通。這樣的仙姑,在我看來,不過人間一小丑罷了??晌也荒苓`拂母親的好意,讓那頁黃紙繼續(xù)在門楣上輕飄飄地晃蕩,沒幾日,上面的紅跡就淡去不見了。
學(xué)校依然沒有消息來,我終于忍不住,給羅校長打了個電話。“賠償協(xié)議簽是簽了啊……”聽話音,我似能看見羅校長滿臉疲憊的樣子?!澳俏铱梢曰貋砩习嗔藛幔俊蔽覝喩硪患れ`。
“唉,這家人可真難對付,談判過程是百轉(zhuǎn)千回啊。到了,終于達成協(xié)議,賠償十五萬,可他們非逼著在協(xié)議上補充一條:將導(dǎo)致悲劇發(fā)生的語文老師開除出校。不加這一條就不簽字……孟老師,你不要著急,我心里有數(shù),現(xiàn)在事情剛剛解決,等過一陣子,對方淡忘了,你再回來上班。你不知道,他們到處找媒體,跑到教育局、市政府告狀,弄得學(xué)校很被動……”我內(nèi)心戚戚地掛斷了電話。
那一天,我癱軟在床上,呆望著布滿灰垢的屋頂。似乎,一切皆空。之前離鄉(xiāng)背井七八年的努力,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泡影。還有父母那里,我怎么解釋?口口聲聲不是我的錯,可為什么學(xué)校要答應(yīng)人家開除你?還有,何時可以回去上班也是個未知數(shù)。不是說這世間因果輪回嗎,我未作惡為何遭此一劫?董仙姑說是命里所有,無法躲過的,真是這樣嗎?又比如李睿,難道他長到十三歲,生命的一切還未全然展開,就是為了在某一天夜里因墜樓身亡嗎?他本是我眾多學(xué)生中的一個,可因為語文課上看似平常的幾句話,就讓我們的命運糾葛在一起成劫。人生何以有這許多莫名其妙之事,其中的玄機誰人能解?
母親眼里的擔(dān)憂壓得我心里隱隱生痛,我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身體五官不聽使喚?!叭ヒ娨娏d神仙吧?”母親說得小心翼翼?!笆裁戳d神仙,又和那董仙姑一樣,裝神弄鬼來騙錢的吧?”我語調(diào)有點沖,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母親垂著頭半天沒吭聲。
“都說羋神仙很神的,一算一個準。”母親小心翼翼的語氣讓我煩躁又心疼,“再準又能怎樣,活人還能干預(yù)到老天的意志,左右別人的命運?荒謬!”我一副不耐煩的腔調(diào),故意不看母親。
“怎么這么和你媽說話!還望你出去幾年長勁了,結(jié)果還是這么個孬德性?!备赣H一句話硬邦邦地戳過來,直戳進了我的心窩子。一股劇痛升起,我猛地躥起身來,“孬德性怎么啦,也比你看了一輩子倉庫強,要是你有一點點門路,我至于出去一個人闖蕩嗎??纯次夷切┩瑢W(xué),但凡父母有點能耐的,現(xiàn)在都混得人模狗樣的,你以為我巴望這樣啊……”
父親將煙塞進嘴里,一陣猛抽。母親不住地拿手抹眼淚。我心內(nèi)一陣酸楚,轉(zhuǎn)身走出了屋子。那天我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到深夜才回家,進屋就躺下了。母親端碗進來擱在桌上,“伢,吃點吧,趁熱?!闭f完,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滿滿一碗飯菜熱乎乎的,捧在我手里,被風(fēng)吹得冰涼的手慢慢暖過來。我大口大口咽著米飯,眼淚吧嗒吧嗒落進碗里。
轉(zhuǎn)天,我跟著母親去了羋神仙那兒。我們坐車去市里,先找到玄妙觀,問了幾個人,才在附近的一條巷子里找到一個掛著“羋神仙”門牌的紅漆木門。門窄窄小小,并不起眼,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院子不小,種了各色花草,還有兩盆鐵樹,和一缸水養(yǎng)睡蓮。凹字形排列的幾間房,安安靜靜的。
母親一路上和我講了很多羋神仙的軼事,都是村人傳到她耳朵里的。在種種傳言里,羋神仙簡直就不是個凡人,真真是活神仙下凡。村主任的老婆說,她兒子高考落榜后,找羋神仙算了一卦,羋神仙說一波三折,終得正果,不過涉險過關(guān)。后來,她兒子果然在第三年才考上大學(xué),離分數(shù)線只多了兩分。還說市里好多大老板、企業(yè)家,甚至是政府的官員,有拿捏不準的時候,都會找羋神仙算一卦。羋神仙與別人不同,從不上門服務(wù),有所求的都得上這個小院來找他,不管你多大的官,腰里揣著多少資產(chǎn),且一定要本人到場,托人代算的恕不接待。母親不停嘴地說那么多,自然是想打消我的顧慮。我哪里真信,若人的命是推算得清楚的,這世界怕是就沒這么復(fù)雜了。
進得一扇敞開的門,才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坐了滿滿一屋子人??諝鈵灍帷R巫友貕[了一圈,看起來隊伍的頭在另一扇門那兒,我和母親便在進門的空椅上坐下來。
屋里的人都不說話,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盯著某處發(fā)呆,有的拿手不停絞扭衣襟,有的織毛衣,有的看報紙。年齡參差不一,看起來職業(yè)也拉雜不一。坐了一陣,我看出來,另一扇門口坐的一個獨臂小伙子是工作人員,由他負責(zé)放人進去,時快時慢。而與我身邊屋門正對著的一扇門,像是出口,每當(dāng)那邊吐出一個人,這邊就進去一個人。有兩人結(jié)伴來的,獨臂小伙子就會問一句“誰算”,算的人自己進去,陪同者可以繼續(xù)坐在這里等,也可以到院子里等。一切井然有序。
墻上掛著一幅字,“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落款羋神仙。我暗中撇撇嘴,這話如今隨處可見,我是讀不出有什么禪機。不過,羋神仙的毛筆字寫得還算周正。
好不容易進得里屋,發(fā)現(xiàn)竟是和外屋一樣情景,也是滿滿一屋人。如是者三,最后一道門掛了厚厚的門簾,從門楣直垂到腳。輪到我,掀簾進去,厚厚的手感,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眼前驀地一黑,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屋內(nèi)只點了兩根紅蠟燭,燭光搖曳,暗影憧憧。我在簾后站立一刻,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光線,小心翼翼摸索到桌邊坐下,這才抬頭細看兩束燭光中間坐著的羋神仙。一看之下,我不禁愣住了。這不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羋大頭嗎?
又恍惚不像,再仔細看,眉眼嘴巴鼻子都像,特別是他膨大得有些過分的額頭,這不是羋大頭是誰!與記憶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原來羋大頭的兩只眼睛很正常。但羋神仙的兩只眼睛里各有一塊不規(guī)則的白翳,左邊的幾乎遮住了整個瞳孔?,F(xiàn)在這雙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盯住我,可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在看。很顯然羋大頭,不,羋神仙沒有認出我來。
“所問何事?”羋神仙慢悠悠地吐出三個字,還真有那么點仙風(fēng)道骨的意思。我心下不禁莞爾,也不點破羋大頭的身份,看他怎么裝神弄鬼?!白罱龅近c麻煩事,想問問什么時候可以過去?!?/p>
“報上生辰?!蔽乙灰蝗鐚崍罅?,只見羋神仙在一個本子上記了幾筆,然后抬起左手,幾根手指曲曲合合,嘴唇翕動。我趁這工夫看了看屋內(nèi)的布置,羋神仙身后的墻上是幅八卦圖,桌上幾本色澤蒼黃的書。除了一桌兩椅,墻角處還擺著一張床??雌饋黻愒O(shè)很普通,只是搖搖曳曳的燭光和空氣里濃濃的檀香味,營造了神秘兮兮的氣氛。
“你要粗算,還是精算?”羋神仙收起手指,兩眼空洞無物地望著我?!霸趺磦€粗算、精算?”“粗算的話,我已在心里了,開口即可告知。若要精算,即告訴你詳細的因由根結(jié),還有化解之法,須得三日后再來?!薄笆召M呢?”“粗算一百,精算三百?!蔽页烈饕幌?,“那我要精算吧。”“那請三日后再來。”羋神仙伸出右手做出“請”的手勢,姿態(tài)相當(dāng)從容。
我站起身,想想,重又坐下?!霸趺??”羋神仙的兩團白翳仿佛在盯著我?!翱梢圆豢梢韵嚷犅牬炙?,我再決定要不要精算?”
“本來是不可以,來者即信,不信勿來?!绷d神仙說得不急不躁,慢慢悠悠。“本來不可以,那今天可不可破個例,解我心頭之急?!绷d神仙點一點頭,“你說得誠懇,那我就破一回例。我也知你心頭之急,淤積已有月余。因此中輪回在你的業(yè)力之外,你難以左右,所以請靜心等待三月,至于這三月中你可以有何作為,三日后我會說與你?!?/p>
羋神仙說我內(nèi)心之急已有月余,倒是說準了,還有我難以左右,似也合乎我情,但這些都是虛言,三月等待會有何結(jié)果卻又不明確。明知是吊我的胃口,想來他也不肯再多談,我只好起身。
出得門來,重見到敞亮光線,我不禁長舒一口氣。此屋坐著一個拄雙拐的年輕男子,他讓我在表格上登記,寫上名姓、事由、類別,然后交錢,還開了張收據(jù)給我。
再出來就是院子了,母親已等在這里,急急問我情況。我張張嘴,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還好?!蹦赣H卻趕緊攔住我的話頭,“不說罷不說罷,都說這個說不得,說了就不靈驗了?!?/p>
三天后,我獨自來到羋神仙的院子。照例排隊幾個小時才進得羋神仙的屋內(nèi)。我撩開門簾,還沒摸索到椅子上坐下,“三天前來過吧。”羋神仙還是那般氣定神閑的味道。我一愣,“你看得見?”
“依稀??匆姴⒉豢垦劬?。”羋神仙的話說得我笑起來,這兩句還有些禪意。三天來,我一直在琢磨羋神仙會給我怎樣的答案。說實話,我心里并不相信這答案,可我很想看看他給我的答案。
“你不信?!绷d神仙面帶笑意望著我,燭光搖曳,兩團白翳顯得比上次和善不少?!安恍攀裁矗俊蔽以尞惙磫?。“你走進這扇門時心存疑問,很想看我給你算的是什么,但你的內(nèi)心在說:我并不相信眼前這個人?!绷d神仙悠悠的一番話說得我笑起來,但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五官笑得艱澀。難道羋神仙真能讀懂人的心思?“要讓我相信,就看神仙算得準不準嘍?!?/p>
羋神仙不再說話,遞給我一張紙。我接過來,湊近燭光,只見上面寫著:突兀起危機,蒙冤避險難。人生難得閑,有心自求進。熬得百日后,轉(zhuǎn)機方到來。
“突?!迸c“蒙冤”讓我心內(nèi)一震,故作鎮(zhèn)定,“神仙,這話我不懂啊,不知之中有何玄機,請神仙解來。”“當(dāng)老師的,難道讀不懂這粗淺文字?”我又是一震,上次填表除了姓名,我并未填寫職業(yè),羋神仙何以知道?
羋神仙在燭光里悠然而笑,不再說話。我又將紙上的字細看了一遍,“百日后真有轉(zhuǎn)機到來?”“信則有,不信則無?!?/p>
“你這是玩語言游戲啊,神仙。這么幾個字,就值三百元錢嗎?”我故意帶了挑釁的口吻。羋神仙一笑,“你若覺得不值,就去外面將錢退了吧?!?/p>
我無話可說了,又盯著那頁紙靜坐了一刻。羋神仙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做什么手勢,倒是門后的簾子掀動了兩次,我知道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將紙疊起來放進口袋,站起身來,“那好吧神仙,我就看看百日后是否有轉(zhuǎn)機?!?/p>
快走到門口,我心念一動,忽地轉(zhuǎn)過身來,一句話沖口而出,“你,是不是羋大頭?”搖曳燭光中,羋神仙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有空常來坐吧?!?/p>
我果真成了羋神仙院子的???。每次我會帶上一本書,反正書在哪看也是看,何不坐在羋神仙的屋里或院子里看呢。每次去也不一定見他,看他客人多,我坐坐就走,閑讀幾頁書罷了。若客人不多,我就進他屋里坐上一刻。
第三次見時,我掀開門簾后直截了當(dāng)叫他,“羋大頭?!彼⑿?,不說話。我坐下來,“你眼睛怎么回事,小時不是這樣的?!绷d神仙的表情不驚不動,仿佛在陳述別人的事兒,“車禍后就這樣了,兩團白翳自己生長出來,想來也是天意吧?!?/p>
“車禍?難道出車禍后,你開了什么‘天眼’,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玄機?”我好奇。羋神仙的笑容深了一分,又是不答。
我曾問過母親,她說羋大頭師范畢業(yè)后在一所小學(xué)教書,后來她離開村子,就不知道羋大頭的情況了。她顯然不知道,羋神仙長得很像很像羋大頭。
“我們可是小時候一起捏泥巴的朋友……”我嘟囔一句。羋神仙卻避開話頭,沖我手里的書點一點頭,“什么書?”“《美的歷程》?!彼俅吸c點頭,“很好?!?/p>
“好什么?看在多年朋友的面子上,你就多給我指點指點迷津吧,也好早點渡我出苦海?!薄斑€記得第二次來,我和你說的一句話嗎?”“什么話?”我搜索記憶,當(dāng)時對話已經(jīng)記不太分明,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我說你不信?!蔽尹c點頭,“是的,被你說中了。所以我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羋神仙還真神,像看進人心里去了。”羋神仙再次露出微笑,“因為那時候我知道你心里在說,這人不就是羋大頭?”
聽此言,我咧開嘴笑起來,“哦,原來如此??赡闼愕煤軠?,那個什么突兀,什么蒙冤。我覺得挺準的?!?/p>
白翳在微彎的眼眶里消隱得幾乎不見了,羋神仙依然笑得氣定神閑,“還是那句話,信則有,不信則無?!薄澳俏覒?yīng)該相信你嗎?”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
“人應(yīng)該相信的是自己。”聽了羋神仙這話,我再忍不住,拍桌大笑起來,“神仙啊神仙,我怎么感覺你像個勵志大師呢。”
說實話,我喜歡羋神仙這里,他種滿花草的小院,掛了他不太出色筆墨的那些等待室,還有他始終亮著兩根紅蠟燭的屋子。在那里,我總覺得惶惶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沉靜在了胸腔里。我也喜歡和羋神仙說話,他總是半遮半掩,欲蓋彌彰的,有時又不乏機趣幽默,弄得我仿佛在迷霧飄蕩的林間穿行,時而感覺觸及了真相,時而又迷惑漫起,將先前的確定一概推翻。偶爾,我們也會聊聊書,我沒想到他竟看了不少書,真不知他眼睛都那樣了,怎么還能看那么多書,沒準是車禍前看的吧。
一次我問他,“為什么屋里只點兩根蠟燭,故意制造神仙的氛圍嗎?”羋神仙面帶慣常的高深莫測微笑,淡淡吐出兩字,“遮丑?!蔽艺缫豢?,隨即拍桌大笑。這羋神仙還真有點意思。他給人寫的那些“神仙帖”,我也看過幾張,都是六句話,半文半白,話意似隱似顯的。也是,若是寫得丁是丁卯是卯的,那還叫“神仙帖”嗎,那就是判決書了。
羋神仙也推薦書讓我看,我回家上網(wǎng)一查,或網(wǎng)購了來,竟都是些品質(zhì)不俗的書,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這些書的?!坝袝r候我看你真不像神仙,有時候嘛又覺得你有那么點像神仙,有時候又覺得你根本就是個神仙。”我和他開玩笑。不知怎么,一來二去,就和他隨便起來,盡管他從未承認自己就是羋大頭。逢到此時,他總是以微笑作答,讓我心里直感嘆,這不同于常人的大頭原來真不是白長的。
普通老百姓是這里的座上客,暴發(fā)戶式的、土匪樣的、官僚風(fēng)格的人物也是這里的座上客。似乎,羋神仙的名聲確實在古城民間叫得頗為響亮。我打趣他,“你的收費標準不教條吧,比如,那些貪了不義財?shù)?、?dāng)了昧心官的、做了黑心事的,你總得讓他們多掏兩個錢出來吧,他們可不比普通老百姓,錢賺得容易。”我笑著用手做了個劈砍的動作,“當(dāng)此關(guān)鍵時刻,割上他們幾刀,是很痛快的事。”
羋神仙一笑,“怎么判斷他們財義不義,心黑不黑?”“你不是神仙嗎,怎么不知?”羋神仙笑得白翳都看不見了,他舉起自己的手,“自有懲罰他們的手,不用我這雙手?!薄坝謥砹擞謥砹耍苹∩裣?。”但我知道,羋神仙的收費標準實是彈性的,看著實在可憐的人,他只象征性地收點錢,而有的人他卻是大刀闊斧,并不留情。
“你知道了很多人不愿意別人知道的秘密,不怕有一天惹麻煩上身?”我喜歡刺他。羋神仙聲音里帶了調(diào)侃味兒,“我是神仙啊?!蹦┮粋€“啊”字說得很輕很輕,仿佛在提醒我,你怎么連這個都忘了。
“你覺得那些人信你嗎?”“信則有……”我趕緊攔住他的下半截話頭,“那你覺得你值得那些人相信嗎?”“信在各人心里,值不值得也在各人心里?!?/p>
我不依不饒,“那你覺得自己可以幫助別人改變命運嗎?”“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蔽移财沧?,“這可不像神仙講的話,這是好多代凡人總結(jié)出來的凡俗之語,說的人太多,就相當(dāng)于廢話?!?/p>
“難道神仙說的就不是廢話?”羋神仙悠然反問,燭光搖曳,“其實,很多事同因不同果,只是身處其中的人看見或是看不見。”“所以別人說神仙有‘天眼’嘛?!蔽覔嶙蓝鴩@。
羋神仙聽此言搖搖頭,“眼光決定識見,識見決定態(tài)度。就好比,對一事甲有甲的態(tài)度,乙有乙的態(tài)度,神仙有神仙的態(tài)度……”
我忍不住插言,“那為什么神仙就比凡人高明?”
“高不高明,誰可判斷?人說‘道理’,道可千變?nèi)f化,而理是恒定之理,各人擇一道而行,或曲或直或長或短或簡或繁,由心由性而已……”
我等著羋神仙繼續(xù)往下說,他卻不再開口。兩團白翳淡定地望著我。
就這樣,我流連在與羋神仙交流的迷霧里,竟慢慢淡忘了李睿事件,一任時日無聲流淌。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羅校長的電話。
看著屏幕上熟悉的號碼,我心里沒有激動,也沒有驚喜,手指離開書頁,像我的心情一樣淡定地按下接聽鍵?!靶∶希貋砩习喟?,現(xiàn)在初三語文組急缺老師……”
陽光撲打在臉上,我眨眨眼睛,感覺一陣眩暈漫過腦際。
坐在眩暈深處,我細算時間,距李睿從窗口落下的那個邏輯荒謬的夜晚,恰好過去了一百零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