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勁梅
一個社會的道德密碼決定著那個社會內(nèi)部的對與錯……它們是傳統(tǒng)的,所以,它們自身的權(quán)威性就已經(jīng)包含了祖宗之法的鬼魂?!猈illiam Graham Sumner,1906
有兩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是,我兒子怎么就成了共產(chǎn)主義者?我明明是把他帶到美國來養(yǎng)的嘛。二是,我媽為什么在臨死前突然睜開眼睛說了一句:“進去的是美人,出來的是兔子”?那“美人、兔子”是什么意思?我媽鬧了一輩子革命,嚴肅正經(jīng),沒有幽默感,總不可能臨死前突然對魔術(shù)感興趣吧?
唉,我們這個家呀,人多故事多。
我兒子戴小觀,是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跑到醫(yī)院生下來的。我一個人生,一個人養(yǎng),兩歲不到就跟我到了美國,中文會說一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戴家的親戚朋友沒見過幾個,戴家男人祖?zhèn)鞯奶一ㄟ\卻隔著千山萬水跟在他屁股后面。十七歲一到,居然立刻開車出去,給我?guī)Щ貋硪粋€十八歲的小美人,藍眼睛,紅頭發(fā),還篤信“共產(chǎn)主義”。開口就是:“民主黨,共和黨,都解決不了不平等問題,只有共產(chǎn)主義才行。”戴小觀,本來就關(guān)心NBA聯(lián)賽和電子游戲,一眨眼,也成了共產(chǎn)主義者。連自己的床頭都貼上了標語:“你給窮人食物,他們就叫你上帝;你問窮人:你們?yōu)槭裁锤F?他們就叫你共產(chǎn)主義?!?/p>
這兩個半大的小人兒,大腿翹在咖啡桌上,手里拿著哈根大冰激凌,一邊看電視里放非洲饑民,一邊批判美國的資本主義。從白人欺騙印地安人批到現(xiàn)今的醫(yī)療保險,義憤填膺。這兩個家伙衣足飯飽,童年幸福,玩具一大堆,戴小觀上的是私立男校,他的紅頭發(fā)美人上的是私立女校。把他們兩人的學(xué)費“共產(chǎn)”一下,就能解救一千個中國山區(qū)上不起學(xué)的“無產(chǎn)階級”兒童,或者一千個非洲饑民。我說:“你們倆日子過得不是很好了嗎,還要鬧什么‘主義’?”小美人藍眼睛一抬:“戴博士,我們鬧主義,是為了一個更合理的世界?!贝餍∮^立刻也加了一句:“媽咪,你就知道做蔥油餅吃,也不看看人已經(jīng)成了地球上唯一殺吃同類的動物了。戰(zhàn)爭、不平等、動物危機、冰川融化,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管,到以后就太遲了!”
聽他們這么說來,我好像真是笨到家了,像個鼴鼠,鉆個地洞躲進去,只管明天有飯吃,不管后天洪水滔天。十七八歲的人呀,正在指點江山的好年齡,全世界的使命他們都敢擔(dān)待。
這兩個家伙口口聲聲要考左翼分子云集的瑞德大學(xué)。瑞德大學(xué)是什么大學(xué)?誰聽說過?想是美國的“延安”。美國能有好萊塢,就能有延安。民主自由要的不就是各人走各人的路?兒子的生活只好由他去啦,他能找到這么漂亮一個美人兒,是他的福氣,上什么大學(xué)我無所謂。
在戀愛問題上,我是愛情第一,其他一切都是第二。我說:“沒有愛情,毋寧死?!蔽疫€說:“漂亮叫色,學(xué)識叫文。愛情是文盲不是色盲?!睂ξ疫@一套,我媽在世時一向嗤之以鼻,把我叫做“余永澤”。她的名言是:“愛情要有所附麗?!蔽抑溃麄兡且淮说摹皭矍椤倍几禁愒隰[事上了,就像后來,他們濟濟一堂的孫子們,把“愛情”都附麗在錢上一樣。代代人都想活得熱烈,只是我們熱烈的快感,重心下移很快。在五十年內(nèi)從我父輩腦袋里的太平天國夢,降到我心里的愛情至上,再降到男男女女性開放。
偏偏我家戴小觀是個異端,在蠻夷之邦長大,居然能跟著一個藍眼睛小美人,合著勁兒把我父輩的好夢做到共產(chǎn)國際水平。這個故事說起來才叫帶勁!你美帝國主義不是把和平演變的希望放在我們的孫子輩身上嗎?我們還有個“孫悟空”打進了你的肚皮里!
我們戴家美人如云、能人多事,一代又一代,沒有哪代省過事。事鬧得大的,鬧到全國,事鬧得小的,鬧到上吊?!蔽覌屛野炙闶恰棒[到全國”的,我算是“鬧到上吊”的,戴小觀和他領(lǐng)來的這個“藍眼睛,紅頭發(fā)”,該算是“鬧到世界”的。
外面的風(fēng)吹來一個好夢,我們戴家的“君子”“美人”就在池子里鬧騰起來,像勇敢的美人魚,為了一個愿望,情愿最后歸為泡沫。只是,攪翻了一池水,波瀾落定,泡沫兒自己飛濺之后也只能落回那一池死水之中,成為很不甘心的一滴。這是我們戴家人玩的倒霉魔術(shù):一群和平鴿子塞進匣子里去,啪一聲,變成一群叛徒。叫你哭笑不得。
自從戴小觀把這個藍眼睛小美人帶回家,和警察打交道就成了我們生活里的新故事。兩個半大的人兒硬是把“政治運動”帶回我遠離塵囂的生活里來了。我這才知道我們這個城里的高中生不僅以打橄欖球出名,而且以搞社會活動出名。他們成群結(jié)伙,不是在你家聚會,就是在我家聚會,要不就聚到“二戰(zhàn)英雄公園”,先爭論籃球賽,再爭論如何解決能源問題,如何阻止戰(zhàn)爭和阿拉斯加冰川融化。
有一次,我還聽見他們在我家里討論資本主義,爭得面紅耳赤。有個學(xué)生說,“我知道資本主義不好,但這也是現(xiàn)在人們能找出來的最好結(jié)果呀。以前怎么樣?封建主義。不是更不好嗎,一個家族一個城堡,一個星期打一仗。好歹,現(xiàn)在的工人是自由人,不是家族的附屬了。”小美人尖聲尖氣地叫道:“我不同意!應(yīng)該還有比資本主義更好的結(jié)果。資本把人性褻瀆了!我們的父母都是中產(chǎn)階級,他們上班下班跟著資本轉(zhuǎn),這算是自由?就是出門旅游,也得看資本容得下他們幾天假?!贝餍∮^說:“我有一個辦法叫資本主義完蛋:就讓資本褻瀆人,褻瀆所有的中產(chǎn)階級,沒有醫(yī)療保險、社會保險拉倒。這樣大家就會知道要起來改造資本主義?!毙∶廊苏f:“你不是說暴動吧?我堅決反對暴力。甘地說:‘用暴力得來的勝利就等于失敗,因為那是暫時的?!乙窬挼榈陌荷剿丶б粯?,搞和平革命。”接著就有人提到他們一個上兩屆的同學(xué),跟著哥哥到西班牙去搞馬克思主義的那種地下革命,傳說被警察抓了起來。于是,一群同學(xué)少年,一個個神情嚴肅,恨不得立刻就去西班牙游行抗議,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
聽著他們這些議論,我感到糊涂。他們的世界,要叫我看已經(jīng)夠好了。我要是他們,一定只談愛情不談天下。他們還要怎樣一個更好的世界呢?是他們太天真了,還是我比他們落后了一個時代?
由于這些“小精英”的闖入,接下來,“警察”的故事在我的生活中就從“傳說”變成了“紀實”。再等我搞清楚小美人是誰家的閨女之后,我也就只好認下了我們戴家人一輩子也擺不脫的“運動命”。
我們這個城不大,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山坡上。春天開花,冬天下雪;該紅的紅,該白的白。太陽出來像個紅哥哥,太陽落山像個金弟弟。若有個戴藍花頭巾的女人在陽光里走過,管她是金頭發(fā)還是黑頭發(fā),她一定就該是春妮兒或者山妹子。這個城,本來就是個“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地方。戴小觀有了小美人的那個春天,白朵兒帶紅絲的玉蘭花(這里人叫“狗尾花”)開得正新鮮,突然又下了一大場春雪。風(fēng)倒是沒有,雪片兒像一群入了禪的漢字,一個追著一個,動中生靜,緊趕著落下來,卻又天生悠然;寫成文章,都是櫻花梨花,沒葉子,沒根,倒有清淡的粉脂味兒。雪一停,一切歸靜,城市又退進安徒生童話。藍天底下,高高矮矮的屋頂全都成了胖呼呼的大蘑菇,街口兩棵冬青樹進化成兩個圓滾滾的白瓷人。一排街燈,頭一律蓬大起來,似乎還斜了身子,像是插在雪地的棒棒糖,讓人恨不能咬一口。電線改名叫“白色五線譜”,一段一段劃在藍天上,有麻雀東一個西一個停在上面,自彈自唱,像一群與世無爭的小音符。
這樣的日子,就該坐在壁爐前喝點綠茶。可門鈴一響,戴小觀就像彈簧一樣跳出去了。我只當是他的同學(xué)來找他玩,隔著窗戶卻看見戴小觀和一對老夫妻立在雪地里聊天。樹梢上有雪團掉下來,打在老先生的脖子上,那位太太就去給他拍。于是,我就出去請他們進屋談。這才看清那老先生是我們大學(xué)“和平研究中心”的尤利教授,那太太衣著端莊,熱情洋溢,是個職業(yè)太太。
尤利教授看見我出來,立刻把妻子介紹給我,說:“我妻子今年競選市長,要拉你的選票哩。”尤利教授的太太很漂亮,頭發(fā)紅棕色,是個愛爾蘭人。她立刻上前給我講她的施政綱領(lǐng)和反腐敗草案。因為現(xiàn)任市長腐敗了,他調(diào)了市里八個警察到他自己開的咖啡店去維持秩序,這是濫用職權(quán)。尤利太太要我對“市民同意剝奪現(xiàn)任市長競選連任權(quán)”的文件投票。然后,支持她當選市長。
就憑尤利夫婦能在大雪天里挨家挨戶熱情解釋尤利太太的施政綱領(lǐng)這一點,我心里就想投她一票。在我們這個小城當個市長和在中國當官不一樣,沒有薪水,就是為市民辦事。這樣的工作本來也適合在家當太太,卻還精力旺盛的女人干。
尤利夫婦走了。戴小觀說:“愛絲蕾的父母說:他們很喜歡你讓愛絲蕾帶回去的蔥油餅,謝謝你呢。”愛絲蕾就是他的藍眼睛小美人,所以,我一笑,說:“喜歡我的蔥油餅可不管用,他們要喜歡你才行?!贝餍∮^說:“你剛才看見啦,他們很喜歡我呀?!蔽乙幌聫纳嘲l(fā)上跳起來:“什么?尤利夫婦是愛絲蕾的父母?!你怎么不早說?就讓人家站在雪地里說話?”
這樣,我知道了小美人的家庭??磥怼笆欠堑赖隆薄罢x公平”是她家父母給孩子做的“蔥油餅”。因為戴小觀的原因,他家的“蔥油餅”我也立刻吃到了。
兩個星期后,尤利教授在學(xué)校里作演講,題目叫“尊重生命是最起碼的人道”。講動物的生存權(quán)利。我和戴小觀都去聽了。
尤利教授說:雞,是世界上最沒有權(quán)利的動物。人養(yǎng)它們不是為了把它們當寵物,是為了吃。它們不像狗那么可愛,不像貓那么嫵媚。它們有尖嘴、有爪子,可又不會唱鳥兒的歌,抓老鷹的食。人們和雞和平共處的目的不是盯住它們的蛋,就是盯住它們的肉。人吃雞的時候,說:湯鮮。并不覺得對不起誰。雞就和蔬菜一樣,我們種了它們,我們收割它們,我們把它們消化掉,它們的使命就結(jié)束了。
尤利教授神情一轉(zhuǎn),突然激昂起來:不對!雞知道痛。它們不是蔬菜!讓別的物種疼痛,是不人道,是野蠻,是法西斯!人怎么能像希特勒殺猶太人那樣去屠殺雞呢?!
我知道尤利教授是猶太人,對殺戮有不能容忍的歷史情結(jié)。這點讓我敬佩,二戰(zhàn)的時候,中國人也被日本人大批大批地殺戮過,我們可以恨透了日本人,但對殺戮本身卻沒有歷史情結(jié),事事分別開來看。論到吃,殺雞殺牛天經(jīng)地義,敲猴腦,悶活狗,我們也有心理承受能力。連兄弟廝殺,也可以在日本人剛投降之后就發(fā)生。天下太平了,立刻又來政治斗爭,不是一派,便互相往死里整。誰被吃,誰倒霉;誰失敗,誰就是壞人。我們恨一個殘酷的民族欺凌我們,但我們卻允許弱肉強食。我們把道德準線一筆劃在“親”與“疏”之間,靈活運用。若像尤利教授那樣人道、迂腐,在中國是不能活的。
不過,猶太人就是猶太人。雖說道德要分明,但該精明就精明,該節(jié)約就節(jié)約。我還知道尤利教授當了三十五年教授,當?shù)搅恕敖艹鼋淌凇钡纳矸?。可錢再多,不該花的時候一分也不多花。和同事出去吃個午飯,尤利教授從來不請客。你要請他,那是你情愿,尤利教授可以笑納。但他沒說回請。下次你要再請他,那還是你情愿,尤利教授依然不說回請。因為尤利教授不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吃飯,吃到自己高興為止,再要吃到讓他人高興,就是浪費。尤利教授從不浪費。小氣又不是喪德,又不是侵略伊拉克。
但是,殺雞,是不道德,是屠殺無辜。屠殺無辜,是反對和平。世界的主題是和平。尤利教授在接下來的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穿著一條白綢褲,風(fēng)流倜儻地來到郊區(qū)的養(yǎng)雞場。春雪化了,黃色的蒲公英一扭細腰,一片小黃嘴兒,嘟嘟地噘在雞場門口。尤利教授對它們點頭一笑,把一頂黃草帽戴在自己頭上。然后把自己捆在雞場的矮鐵門上。尤利教授就成了一棵老蒲公英,一言不發(fā),站在太陽底下,用行動再次發(fā)表關(guān)于“生命誠可貴”的演講:
這是我尤利教授的周末。我尤利教授愿意怎么過就怎么過。你們不理解,那是因為你們還沒當?shù)健敖艹鼋淌凇?。你們?nèi)メ烎~,嗨,無聊。也是待在日頭底下,可你們那釣魚的行為沒有一點道德價值。你們?nèi)タ措娪?,嗨,依然無聊??粗娪袄锏暮萌舜驍娜?,你們都干什么吃啦?坐山觀虎斗,還吃著爆米花。你們怎么不上去幫助打一把,實踐你們的道德信念呀?我,尤利教授也是站在日頭底下,可我的行為有道德價值;也是在看人間是非,可我能參加進去,用行為實踐我的道德價值:保護生命。
你們都來看看美國的養(yǎng)雞場吧!雞從蛋里孵出來,連土地都沒沾,就被關(guān)在雞房里,電燈還整日照在它們頭上,不讓它們睡覺,逼著它們整天吃食。沒三個月,連土地都沒沾過的小雞就成了肥雞,然后,一日間成千上萬只雞統(tǒng)統(tǒng)被殺頭,太陽還沒見過,就成了“炸肥雞”。這叫什么生命?!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不人道的行為嗎?這是我的周末。誰今天想屠殺雞場的雞,都得等先把我殺了才能進雞場!我今天一天就綁在這個鐵門上了。
戴小觀和小美人拉我到雞場去游行示威,支持尤利教授。到了養(yǎng)雞場,尤利太太已經(jīng)舉著標語牌在那里等著了。牌子上寫著:
“雞不要人的待遇,雞要人的道義!”
“允許踐踏其他物種的生存權(quán),是允許殺人和戰(zhàn)爭的起點!”
“看一個民族如何對待動物,可以判斷她的道德水平!”
“你不需要吃那么多雞!”
我們一行四人,一人舉了一個牌子,在雞場門口轉(zhuǎn)圓圈,聲援綁在鐵門上的尤利教授。我們的游行隊伍只有四個人,而且很守交通規(guī)則。紅燈停,綠燈行,不叫不喊,不煽動個人情緒。雞不會說人話,得有人替它們說,否則,哪來正義?“食物鏈”明明講的是生態(tài)平衡;為什么要理解成“物競天擇”?反倒成了證明嘴大的就是要吃嘴小的。地球上的是非對錯也不能由人這一個物種說了算。
后來,養(yǎng)雞場的職工陸續(xù)來了,他們說:尤利教授,您這么做是為雞說了話,可我們得進去上班呀。我們也不想殺雞,可吃雞的人還等著雞吃呢。他們有雞吃,我們才有錢去養(yǎng)我們的孩子。
尤利教授說:讓他們等吧。等到他們明白自己身上的獸性是法西斯的根源為止。殺雞?連最殘忍的野獸也不過就是殺一只,吃一只,不干你們這樣的大屠殺。你們的孩子要知道他們是這么被喂養(yǎng)大的,他們還會叫你們“親愛的爸爸”嗎?
養(yǎng)雞場的老板來了,他說:你們教授有稅收養(yǎng)著,我們得有雞養(yǎng)著。這是不同的工作,您不能這么跟我們過不去。哪天,我們把一萬只雞趕進您的教室,讓您如愿,您那學(xué)校也是不同意的呀。您是當教授的,比我們懂這個理呀。
尤利教授把腦袋一歪,冷笑一聲:我今天當?shù)氖恰半u權(quán)衛(wèi)士”。我不要霸占你的雞,你把它們趕到我的教室去干什么?我要你尊重生命。你養(yǎng)了一萬只雞,你得讓它們活得像雞。它們要在草窠子里下蛋,要在沙地里刨土。你把它們當成搖錢樹,用它們換你的大房子。你是什么野獸?人!可恥。
養(yǎng)雞場的老板只好打了電話,叫來警察。警察把尤利教授強行解下鐵門,抓到警察局。尤利教授犯了侵犯他人私有財產(chǎn)罪。
尤利教授被送上了法庭,當?shù)氐碾娨暡シ砰_庭實況。我們?nèi)既シㄔ号月?。法官和陪審員都很同情尤利教授,也不想嚴懲尤利教授。說來說去,尤利教授也沒干什么壞事,只是他看到人干事殘忍,不符合他的和平主義,就在他的周末那天,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說了出來。你還真不能說他的行為沒有道德價值。人喝雞湯、吃牛肉的時候,想一想人原是食肉類野獸,有殘忍的劣根性,給自己提個醒,別做連野獸都不做的事情,這也是好的。這叫有點“人性”。
于是,法官給了尤利教授兩個選擇:一是罰款五十美元,立刻釋放;二是坐牢三天,然后釋放。
尤利教授想也沒想就選擇了坐牢三天?!敖艹鼋淌凇痹趺蠢玻垮X再多也不能浪費在罰款上。尤利教授說:我這三天大牢是為與我素不相識的一萬只雞坐的。學(xué)生要來找我上課,都到牢里來探監(jiān)吧,我不會因為雞耽誤了學(xué)生。“人權(quán)”“雞權(quán)”我都要講。
尤利教授在大牢里待了三天,居然天天想吃我做的蔥油餅。于是戴小觀和小美人就跑回家來給我做下手,給尤利教授做了三十張蔥油餅,算是我們對他的雞權(quán)運動的再次支持。那三十張蔥油餅吃到他出獄,還帶出來十五張。一張也不分給警察看守們吃。
尤利教授英雄歸來之后,尤利教授的太太不但沒受株連,反而當選上了下任市長。尤利太太在就職演說中說:“美國有很多問題。從屠殺印地安人起,我們就該看到我們自己的問題:富人自己可以讓自己的聲音被社會聽到,窮人卻不能。我當市長就是要解決問題,替弱勢群體說話。我的任內(nèi)施政大鋼是:第一,疏通城里各處下水道;第二,修改垃圾車路線,增加在下城區(qū)的服務(wù);第三,阻止在我們市建沃爾瑪超市,保護當?shù)厣虡I(yè)?!卑凑沼壤氖┱缶V,“道德和正義”要在城市最邊角的地方生根發(fā)芽。以后,她主持的市政議會一次又一次討論下水道、垃圾車,反對沃爾瑪?shù)葐栴}。下水道問題的精細達到最佳水暖工水平;垃圾車路線清楚到最笨的清潔工也能看懂;列舉沃爾瑪?shù)淖镄猩钊氲截浖艿呐帕?,建筑的丑陋,職工無醫(yī)療保險和對小手工業(yè)者的傷害。
接下來的“政治運動”便是戴小觀和他的小美人一起到喬治亞去游行。他們和一群“小同志”開車兩天,趕去參加那里每年一次的“要和平,反戰(zhàn)爭”游行。胸懷正義的學(xué)生一人帶一個睡袋,吃在車上,睡在車上。那游行可比尤利教授的“雞權(quán)運動”壯觀一千倍。成千上萬反對戰(zhàn)爭的學(xué)生、青年從全國各地趕了去。光我們城去的人,前后就有十來輛車,尤利太太親自開其中一輛大客車。據(jù)小美人說,她媽沒當市長的時候,每天在家寫一本書:《印第安文化的喪失和生態(tài)保護》。但每年一到“要和平”游行日,她都要出來組織學(xué)生參與和平游行,書能放下兩個星期不寫。今年,她當了市長,可到這個“要和平,反戰(zhàn)爭”的游行快開始了,她依然帶兩百來個學(xué)生過去。像是去朝圣。就像我們中國人到時候就要去拜祖上墳一樣。
二百多個大學(xué)生和高中生,車隊前呼后擁,大隊人馬,一路唱歌揮旗,向南邊開去?;貋淼臅r候,小美人沒了。戴小觀說:“她給警察抓起來啦。”我眼睛瞪圓,吃驚地叫道:“你怎么不保護她呢?”戴小觀說:“每年都有人被抓的,今年碰巧是她,明年說不定還是我呢。你擔(dān)什么心?她媽都不擔(dān)心?!?/p>
尤利太太從人群中擠過來,碰到熟人就笑呵呵地說:“我們家愛絲蕾被警察抓起來了?!焙孟裢▓笏覑劢z蕾中舉了一樣。
尤利太太精力充沛,介于紅黑之間的卷發(fā)在長途旅行之后變得亂蓬蓬的。出去游行,當然不用穿正裝,也不用穿皮鞋,尤利太太穿了一件藍布褂子,肥肥大大,褂子袖口釘了兩個大白紐扣,像兩顆斬釘截鐵的冥王星,尤利太太一揮胳膊,“冥王星”就在橢圓形的軌道上飛快地轉(zhuǎn)一圈;尤利太太一抬手,“冥王星”就跳出軌道,升過大家頭頂,遠比中國太太們指頭上戴的鉆石、翡翠神氣。她對我說:“小觀干得不錯。好小子,有正義感!”她說話的那種語調(diào),使我覺得戴小觀沒被警察抓起來還挺可惜的,為了“和平”和“正義”這樣的大好事冒犯規(guī)矩,似乎就像優(yōu)秀運動員沖破了世界紀錄一樣。她家愛絲蕾破了紀錄,我家戴小觀就差一點也破了。
小美人被警察關(guān)了幾天。在這幾天里,戴小觀天天給她寫情書。情書里還夾詩,他那些情詩當然是不肯給人看的。一聽見我走路的聲音,立刻就把電腦屏幕換了。又在網(wǎng)上訂了玫瑰花,讓花店給送到牢里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家戴小觀不僅有桃花運,而且是個大情種。好呀,想愛就愛!戴小觀傻歸傻,可不是我們老家古城那種扭捏作態(tài)、小肚雞腸的男人。
幾天后,小美人在她媽找的律師幫助下,無罪釋放。說起來,她確實也真是無罪。反戰(zhàn)游行的時候,有一千多個學(xué)生要扮演死人,躺在馬路上,重現(xiàn)血淋淋的伊拉克戰(zhàn)場。其他人圍著“死難者”游行。小美人抽簽,抽到了“死人”,于是成了一千個死人之一。警察來的時候,她動也不動,眼睛也不睜,因為她死了,死在一場無謂的戰(zhàn)事中。她旁邊還躺著一個被燒死了的伊拉克老頭子。想是那老頭開了一輛自殺炸彈車撞過來,好人壞人同歸于盡。游行,也要游出創(chuàng)造性來嘛。
等真警察來了,叫他們站起來,把手舉過頭頂,那個“伊拉克老頭子”拉下假胡子,就站起來了。小美人卻不動,也不把手舉過頭頂。因為她扮演的是個美國陸戰(zhàn)隊的女兵,她倒在地下的時候,手里還捏著一把玩具手槍。于是,警察以拒捕罪把她抓了起來??伤恢卑缪菟廊?,動也不動,直到警察審問她的時候才活。連個拒捕的動作都沒有。手槍也在警察抬她起來的時候掉了。那一次游行,警察抓了好幾個“死人”,結(jié)果都無罪釋放了。這些“死人”的律師說:“我們的士兵死在別國的街道上,你們說他們是愛國英雄;學(xué)生們把士兵死在別國街道上的情形搬到你們眼前,給你們看,你們卻說:犯罪。這個邏輯自相矛盾。”
小美人比戴小觀早一年高中畢業(yè),從南方出獄一回到家,她就收到了獲得美國總統(tǒng)獎的通知??偨y(tǒng)獎是高中畢業(yè)生的最高獎。禍兮福所伏!大家高興。小美人得總統(tǒng)獎,因為她是杰出的社會活動家,加上成績優(yōu)秀,且每周都去殘疾兒童醫(yī)院和無家可歸者收容所服務(wù),社區(qū)服務(wù)記錄非常突出。
在小美人去華盛頓領(lǐng)獎前,他們一群小同志天天在一起頭對頭討論問題,不知又在制訂什么新計劃。接下來,小美人和戴小觀兩個人坐在電腦前忙了好幾天,又是寫,又是畫。還不時有“小同志”給他們送資料來。等小美人從華盛頓回來,我才在當?shù)貓蠹埳峡吹剑涸诓际部偨y(tǒng)接見“總統(tǒng)獎”獲得者的時候,小美人代表她的同學(xué)、同志把一本反對戰(zhàn)爭、要求和平的咨議親自交給了總統(tǒng),其中還附了我們街前死在伊拉克的兩個男孩子的照片。那一天,戴小觀公開了他的一首情詩:
藍色
是你的眼睛
是我的襯衫
藍色,我最喜歡的顏色
每天清晨
一只藍色的鳥唱一支藍色的歌
把我叫醒
也叫醒一個藍天
藍色,和平的顏色。
戴小觀的愛情看樣子是有所附麗了。為了一個好的主題生活,是比整天做蔥油餅吃,活得來勁。戴小觀的情詩定是可以讓我用來祭祖的。作為戴家的不肖子孫,在資本橫掃中國的年代,能讓我那革命的父母九泉之下得一種后繼有人的好感覺,也算是沒讓戴小觀白姓了“戴”。到他這一輩,我們戴家的光榮歷史總算沒有變質(zhì),反倒成就出了一塊大大的三明治!上下兩片紅彤彤的西紅柿,叫“理想蔬菜”,中間夾著一塊肥嘟嘟的炸雞排,叫“小康社會”。紅彤彤的上片和下片,是我的上代和下代。肥嘟嘟的炸雞排就是我。
后來,小美人天經(jīng)地義地進了瑞德大學(xué),如愿以償。而一年之后,戴小觀則改變了主意,沒去瑞德大學(xué),上了斯坦福大學(xué)。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從共產(chǎn)主義者變成了社會主義者。并且一直把這個“社會主義”繼續(xù)到現(xiàn)在。
戴小觀的轉(zhuǎn)變是因為他研究了自己的家史。
戴小觀從十八歲起,開始關(guān)心自己的來歷。也就突然對我們戴家的革命歷史感興趣起來。他不聲不響,蹶著屁股,趴在地下看我們戴家的舊照片。周圍都是他從我們家史盒子里翻出來的舊信件、舊日記本子和舊檢討書。字兒多的,他讀不懂;沒字兒的,他看不明白。等我發(fā)現(xiàn)他在家里造反的時候,他手里正捏著一張帶了一行字兒的大照片在讀:
“中……大……下……出……1989”
戴小觀的漢語閱讀能力在“大小多少,人口上下”水平。說到寫,就更不能談,寫“下”的時候,嘴里要說:“T,帶了一只腳”,寫“上”的時候,嘴里要說“頭朝下的T,帶了一只手?!边@是我羞于啟齒、愧對先人的地方。戴小觀把戴家文人世代相傳的筆墨給丟了。
我拿過他手里的照片替他把那行字給讀了:“中央大學(xué)地下黨出獄同學(xué)1989年聚會。”
我說:戴小觀,這是你姥姥、姥爺那輩的同學(xué),都是搞共產(chǎn)主義的人,和你志同道合。他們也給警察抓進過監(jiān)獄,這大概是他們出獄四十年后的聚會。照片上他們都老啦,不過,他們鬧事的時候和你一樣年輕。四十多年的故事呀,進去時是美人,出來就成了兔子。
我說最后這句話是下意識。但說完后,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我媽的臨終遺言??粗掌狭鶄€滿臉皺紋、缺牙、禿頭、穿著中山裝、系著長圍巾的老頭、老太,我突然覺得,我媽說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呢?畢竟,從“美人”到“兔子”的變化,說的是一個人入獄、出獄、再入獄、再出獄的大半生呀。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跟我媽吵架。我說:“你們這代人就干了一件事:窮折騰。折騰國家,折騰自己。開口閉口為人民,你不為人民,人民說不定活得還好一點?!蔽覌屇闷鹨话延陚憔痛蛭?。我跳起來就逃,她跟在后面,一雨傘打在我的屁股上,還不解恨,狠狠地罵道:“犯上作亂的毛賊,坐牢的怎么是我們,不是你這個混球?!”我一邊揉屁股,一邊說:“打人!你和抓你進牢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我媽愣了一下,舉起雨傘繼續(xù)打,還說:“打死你這個小特務(wù),我大義滅親,為民除害!”
這就是我非常奇怪的地方,只要我一反對我媽,我媽就用“敵人”、“反動派”和“紅衛(wèi)兵”罵過她的那些話來罵我。在我們家,我當過“土匪”“毛賊”“害群之馬”“叛徒”“特務(wù)”“壞蛋蟲”。所以,我從來不敢認為自己是好人。不過,壞也要壞得大氣,我說: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北島《回答》,那時候的流行詩)”
我媽說:“你敢!真理還在!”
人所有的行為只有放在當時的情景里才能有個解釋。那照片上的六個老前輩,個個都有故事,他們都先入國民黨監(jiān)獄,后入共產(chǎn)黨監(jiān)獄,而且,他們曾經(jīng)很年輕。
照片上,我媽旁邊空了一個人的位置。聽我媽的女朋友、照片上那個扁臉老太太陳曉望說:那個位置不是給我爸留的,是給王仲德留的。王仲德是我媽大學(xué)時期的情人。家史盒子里有他的單人照:五短身材,大頭,不笑,并不像電影里的地下黨那么風(fēng)流倜儻。他給我媽的情書在家史盒子里有兩封。我媽在世時,我偷偷讀過,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我父母輩乏味生活中的一點好故事。我父母死后,我就把家史盒子連同王仲德的中央大學(xué)學(xué)生證一起帶過來了。那學(xué)生證上注冊到大三,年齡23歲。那年王仲德死了。死在1948年。
我從家史盒子里翻出一封王仲德的情書,既然戴小觀對家史感興趣,那我就找最有意思的故事講給他聽。我念王仲德的情書:
……這里山高,離組織遠,離天近。我若不是得了瘧疾,跳起來就能扯一片云。“吃光運動”的熱鬧成了昨天,明天卻已經(jīng)近在咫尺。離明天近的時候,反倒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了。小泉社的同學(xué)們再聚會夜吟的時候,你替我念這首 “明天”詩……
可惜,王仲德的這封情書被我家從前養(yǎng)的黑貓咬過,下面詩句殘缺,只剩下“明天”,“擦亮一根火柴”,“點燃我的熱血”,“為你迎親”幾個不連貫的句子。不過那“獻身革命”的意思還是很清楚的。
我第一次偷看王仲德的情書,也就十六七歲,在馬桶廠做工哩。我心里想:明天一定比昨天好,那是他們一群國文系大學(xué)生的美夢。他們有理由做明天夢,他們的“昨天”確實不咋樣。一個國民政府連國民都保護不了,連自己首都的百姓都只好由日本人肆意宰割,還會有人喜歡?不過,他們想要的“明天”就是我這一代現(xiàn)在過的日子,我們大概就是他們惟恐驚動的“天上人”了。可這個“明天”說起來也不咋樣。“天上人”都窮翻天,沒有肉票就吃不到肉,這就算了,肉是珍稀物資;可沒有豆腐票就吃不到豆腐,這就奇怪了。那楊白勞還能盡著喜兒吃豆腐哩。如果,王仲德和我對面坐著,我還不承他那點情,要拿他們的“熱血”換我們的窮日子呢。這點兒叛逆,是我一輩子最革命時期的想法。當然也只是私下抱怨,斷然不敢跟我媽說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想吃零食和談戀愛,天生不是為民請命的人。
我們戴家也不知哪根祖?zhèn)骰虮换噬蠈懗闪恕捌シ蛴胸?zé)”,所以,隔三差五都能出幾個“為民請命”的人。我雖不是,戴小觀是。而且,人家“為民請命”的意志已經(jīng)擴展到“雞馬牛羊”。戴小觀聽完這段就問我:“吃光運動”是不是“保護動物權(quán)利”的運動?
看樣子,要讓戴小觀懂家史,還得給他做點歷史圖解。我說:“假設(shè):尤利教授家是一個家,我們戴家也是一個家。尤利家人在談‘女權(quán)’的時候,我們家人在談‘放女人腳’;尤利家人在談‘民權(quán)’的時候,我們家人還沒談到‘民吃’;現(xiàn)在尤利家人談到了‘雞馬牛羊’、‘世界和平’,我們家人或許談到了‘人’。你姥姥姥爺搞的‘吃光運動’在‘腳’和‘吃’之間。到你媽,鬧的才是‘民吃’?!?/p>
戴小觀對我的“歷史圖解”不滿意。他和我不同,我的青年時代就在中國的歷史中過的,并不知道珍惜自家的歷史。他在異國他鄉(xiāng)長大,自家的歷史倒成了遙遠新奇的文化。加上他現(xiàn)在又信了共產(chǎn)主義,對祖輩的共產(chǎn)運動十分感興趣。于是,他自己上網(wǎng)搜查,居然找到了一句英文介紹:“吃光運動”是日本人投降不久,中央大學(xué)地下黨號召吃官費飯的大學(xué)生團結(jié)起來,把國民政府“吃光”“喝光”、要它倒臺的運動。
戴小觀就笑:“還有這樣的運動?那一定和開聚餐會差不多吧?”第二天他就在共產(chǎn)主義小組聚會的時候,把這段轉(zhuǎn)述給他的小同志們聽了。小美人趴在地毯上,小紅嘴張圓:“把政府吃光?那個個要超重多少?這不也是自殘嗎?依我看還是絕食比較好。”戴小觀抱著吉他,隨便撥著琴弦:“鄉(xiāng)間小路,鄉(xiāng)間小路,領(lǐng)引我回家。西維吉利亞,大山媽媽?!?/p>
后來,戴小觀就想搞清楚“小泉社”的詩人們?yōu)槭裁茨敲床幌矚g他們的政府,要把它給吃了。在戴小觀的不停追問下,我使勁回想,把從我父母和他們的同志那里聽到的情景,加上我的想像,拼圖一樣拼成了一段過去的故事,講給他聽:
也許,會夢想的人都喜歡“明天”,不甘心“今天”。那個“小泉社”是我媽發(fā)起的一個詩社,地下黨的意思是讓一個女同學(xué)來結(jié)社,可以顯得沒有政治色彩。表面上看是一群文學(xué)青年聚在六朝松下誦文吟詩,爬上臺城尋花問柳,但其實,中大國文系的幾個地下黨員都在里面。書記是李野王(外號)。他后來成了陳曉望的丈夫。
小泉社第一次在臺城討論搞不搞“吃光運動”的時候,是一個初春的傍晚,白色的玄武湖睡美人一般躺在十里長堤彎彎的臂膀里,長堤上的楊柳柔若無骨,沿著“睡美人”的曲線劃了一圈迷迷蒙蒙的鵝黃,風(fēng)也很柔嫩,像是湖水在呼吸。臺城上有一些浪漫的茅草,流螢在茅草上飛起,首飾一樣在黑暗里閃一下。正是才子佳人作詩的時候。
王仲德說:搞這個“吃光運動”,有點居心不良的嫌疑。日本人剛投降,國民政府剛搬回南京,中央大學(xué)也剛搬回來兩年,中大學(xué)生享受官費,學(xué)生吃得比百姓要好得多啦。我們還這么胡造,市民怎么想我們這些大學(xué)生?他們要說我們是敗家子。
李野王說:要搞。國民政府太腐敗,你還同情它什么。民生水火之時,多少當官的發(fā)了國難之財?“吃”可以團結(jié)同學(xué),目的是推翻政府。
我媽說:有些落后同學(xué)不是我們不團結(jié)他們,怕是他們來了,我們的隊伍反倒不純潔了。比如說肖苑鳳,把她團結(jié)來干什么?人家整天恨不能在愛情里搓揉成脂粉,哪有心思管民眾的疾苦。她的情詩從嘴唇寫到乳房,每天晚十點還要和她在四川的男朋友同時跑出去,對著月亮互念情詩。她要到小泉社來,小泉社恐怕得改名“秦淮月”了。
男生就笑。王仲德說:豬也有嘴唇和乳房,還比人的大。你下次建議她把詩里的主詞換成“豬”,看看是不是也念得通?
說到這里的時候,就有人在臺城下大呼小叫:“陳曉望!陳曉望!”
那是陳曉望的哥,他來叫陳曉望回家去看管他們的瘋媽媽,他得出去拜見上司。他才在國民黨軍隊里得了一個文書職位。于是,“小泉社”的會場就轉(zhuǎn)到“陳公館”。陳公館在成賢街,離臺城和中大都不遠。那里其實比臺城更安全,只是氣氛詭秘,紅木家具在堂屋里發(fā)著暗紅色的油光,小天井的青磚縫里生著老氣橫秋的綠苔,陳家二太太每晚在自己屋子里和幾個官員太太搓麻將,一片噼噼啪啪的響聲。陳曉望的父親是國民黨高階軍官,可惜死于梅毒。他死后,二太太就靠麻將桌進入“時政中心”,根據(jù)時政,二太太決定手里的股票是拋還是進,銀行的金條是否要轉(zhuǎn)移。陳曉望在國民黨的鼻子底下鬧了革命,是她的家庭生活所致,她說:等推翻了國民政府,她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廢了納妾嫖妓。
陳曉望的父親在她六歲的時候,納了二房,冷落了原配太太還有陳曉望和她哥哥。不久,陳曉望的媽媽就瘋了,動不動從高宅大院跑到街上,唱“這里的景致真美麗”,由著街上的粗人拿她取樂。陳曉望和她哥哥一放學(xu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街上去找瘋媽媽回家。有的時候,實在拖不回來,想找父親幫助,碰到二媽高興的時候,還能見上父親一面,碰上二媽不高興,就是兄妹倆站在雪地里一小時,也得不到父親一句回話。錢,他們從小就不缺,但他們沒家。
后來,父親又煩了二媽,對陳曉望兄妹好了起來。那時候,陳曉望剛上了“金陵女中”,十一二歲的小人兒,細腰,圓臉,穿一件黑平絨的旗袍,家里女傭手巧,給她盤了一溜大大的玫瑰紅鎖扣,嘟嘟地突在細細的白頸項下,又沿著前襟一路扭下來,每一個都像一只媚人的紅嘴唇。她父親就開始帶著她出入交際舞會,動不動就給她照相,然而,陳曉望看見交際場的女人就想到自己的瘋媽媽,試了幾回,還是不能融入那種紙醉金迷的場所。后來,認識了在“南京中學(xué)”讀書的李野王,跑到李家比待在自己家的時間還多,曾經(jīng)一個人躲在李家的后花園里讀李野王弄來的《魯迅》,為《傷逝》里涓生和子君的愛情哭了幾回。而這時,她父親卻換了便衣,去沾染秦淮河上的風(fēng)月女子。結(jié)果,南京陷落之前就染上了梅毒,舉家撤退到四川后,和日本人一仗沒打就已經(jīng)病得東倒西歪,白得了一個軍銜,沒死在戰(zhàn)場,死在女人身上。
那天,陳家二太太見陳曉望和幾個同學(xué)回來,就從麻將桌上站起來打招呼,身上飄著花露水的香味。她問大家要不要吃點心,她這就叫女傭到廚房做去,還加了一句:“李家大公子喜歡吃糯,洋白糖要多放一點。”她親熱地問李野王:“令尊可好?最近他的報館里有沒有臺灣行政官陳儀那邊的消息?”接著又轉(zhuǎn)過來稱贊我媽長得苗條,比陳曉望文靜。又打聽我姥爺是不是要離開南京,說我姥爺若不是當年犯了事,現(xiàn)在該是能做到財政部長了,什么消息跟他打聽就好了。
陳曉望的父親和我姥爺都是從北方來的老國民黨員,以前多少有點認識,能扯上同鄉(xiāng)。只是我姥爺在1928年我媽出生前一個月,被國民黨開除了。原因是他剛從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心高氣傲,從北方來到南方,當了鎮(zhèn)江縣黨部年輕的財政官,上班沒幾天,居然揭發(fā)了縣長挪用教育經(jīng)費給老娘大辦喪事??h長給老娘辦喪事,吹喇叭,抬棺材,燒紙錢,扎牛車馬車,童男童女,恨不能半個縣城的人都給這個“父母官”的老娘披麻戴孝。我姥爺一封信告到上級黨部,信在天上繞了一圈,又被轉(zhuǎn)回鎮(zhèn)江縣黨部。結(jié)果,我姥爺被鎮(zhèn)江黨部開除出了國民黨,財政官的肥差沒了,從此成了個小小的圖書管理員。這就是陳家二太太說的犯事。不過到了1948年,我姥爺?shù)脑缒攴甘?,倒有了一點三十年河西的意思。
我媽反對國民政府的原因,恐怕根源于我姥爺?shù)脑购?。我媽在?zhèn)江圖書館里長大,日子過得不窮不富。不管是銅錢還是紙錢,我姥爺拿在手里,動不動就會在我媽眼前一晃,說:“錢,是萬惡之源,害人呀。”我媽的兩個哥哥都沒養(yǎng)活,到有了我媽,我姥爺就把她當作男孩養(yǎng),先讓她讀私塾,然后又讓她整天在圖書館里轉(zhuǎn),隨便她亂找書看。從才子佳人,看到了《娜拉的出走》,再后來就看到了《共產(chǎn)黨宣言》??吹搅嗽瓉硖焱膺€有一個別樣的世界。我媽后來常講的一句話是:如果國民黨從1928年起就反腐敗,也不會敗得那么慘。
陳家女傭端點心進陳曉望和她母親住的西面兩廂來的時候,說:前廂里又有個曉望的同學(xué)來了。是肖苑鳳,來找二太太出喪禮份子,肖苑鳳是陳二太太娘家的遠房侄女,想是那邊什么拐彎抹角的親戚死了。女傭問:要不要把肖苑鳳也叫到這邊來坐一坐?陳曉望連忙說:不必了,她不定還嫌我阿母臟呢。
女傭一走,我媽就說:肖苑鳳又管起收喪禮來了。真是,什么好事都有她。等我們有了新制度,現(xiàn)在的喪葬習(xí)俗要首先廢除。我一看見披麻戴孝的哭喪隊就躲著,死了人還要給他們紙錢帶到地獄去花,想是那閻王爺也是個受賄的。貪。
到了陳家,“腐敗”的意思就變得具體起來。一談到腐敗,小泉社的詩人們個個都說:這個政府真該叫它倒臺!把它吃光拉倒!大家最后都同意了:不替政府省什么錢,吃!反饑餓,要生存!李野王對大家保證:推翻國民政府,在以后的新日子里,腐敗是不會再有了。因為我們有延安整風(fēng),可以自我監(jiān)督。王仲德說:倘若平均地權(quán),財富共有,個人不擁有財產(chǎn),想腐敗也腐敗不了。李野王說:那不夠,財政上沒條件腐敗了,不代表生活上就不淫蕩,我們還得要搞“整風(fēng)”。
李野王說的這種“整風(fēng)”,小泉社的人后來個個都嘗到了。既然是一個共產(chǎn)大家庭,不肖子孫都得整出去。如果“老祖宗”“老爺子”碰巧眼睛不明,忠良被逐、孝子蒙冤的事也是會經(jīng)常發(fā)生的。這是中國政治歷來的風(fēng)云莫測,忠良不忠良都是后人評說的事兒。
第一個被政治風(fēng)云掃到的是王仲德。聽我媽說,他們這群人中,就王仲德出身貧寒。王仲德的故事,我知道得最多,多是聽我爸講的。王仲德無父無母,跟舅舅長大,在古城我爺爺辦的新學(xué)里讀書,他舅舅本是想讓他讀到會算賬為止。后來,日本人來了。我爺爺是同盟會的老人,他是至死不能讓戴家的子孫當亡國奴的。他埋了家里的銀子,帶著我爸和我爸的雙胞胎弟弟——我二叔,還有新學(xué)里所有愿意跟著他的學(xué)生,上了大別山,在野貓溪一待就是五年,領(lǐng)著一群拒不食周粟、從日本人的淪陷區(qū)跑進山里的青年學(xué)生,繼續(xù)學(xué)著祖先博大精深的國學(xué)詩書,以示對日本人全面入侵的反抗。這樣,王仲德就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中央大學(xué)國文系,且和我爸爸在大別山結(jié)成了生死哥們。
中大學(xué)生鬧“吃光運動”的時候,我爸上的是有錢人家才上得起的金陵大學(xué)。他們吃飯不是官費,所以“吃光運動”他們搞不起來。但是,等后來“吃光運動”變成了“學(xué)生請愿”、“游行示威”、“五二〇 ”運動后,金陵大學(xué)學(xué)生會也成了主力。我爸不是地下黨,正好明里挑頭,王仲德兩邊聯(lián)絡(luò),金大和中大聯(lián)合起來。我爸也就在那時認識了我媽,而且我爸也把愛情附麗在鬧事上了。
王仲德在“吃光運動”之后,被國民黨逮捕了。那時“吃光運動”從鬧吃轉(zhuǎn)成了反政府的示威游行。上海北京的大學(xué)生也鬧起來,還有一撥一撥人到南京來請愿。一天,王仲德在回宿舍的路上被特務(wù)抓走了。開始,小泉社的人認為,那是因為他是中大伙食團的學(xué)生代表,且朝中無人,平民一個,沒有背景,抓他,是殺一儆百。并沒有想到以后國民政府還有對學(xué)生的大逮捕。
國民黨抓王仲德找的是一個不相干的借口:歷史劣跡審查。想是故意麻痹中大學(xué)生。王仲德的“歷史劣跡”是指他和我爸在他們老家古城鬧了一次“暴動”。
古城去大別山野貓溪的同學(xué)少年算是保住了中國人的氣節(jié),可等日本人投降了,他們從山里回到江浙古城,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要保的那些“國粹”都連著一些快腐爛的老根。古城本來就是一個“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地方。這里的竹子細腰媚眼;這里的柳枝隨風(fēng)飄搖;這里的荷花全是風(fēng)塵女子;這里的男人都像秋日里的細雨。古城人多愁善感,卻又不負責(zé)任。就連古城的城墻,也不過是一堆情意纏綿的青磚搭起來的擺設(shè),中看不中用。日本人來的時候,這里既沒有地道戰(zhàn),也沒有地雷戰(zhàn),只有一個前清舉人在家里上了吊,可以權(quán)且稱作“抗日英雄”。
日本人一走,古城的男人們在祖宗祠堂前放了一些鞭炮,跳了幾回高蹺,就坐在雙河邊的茶樓里打起麻將來。古城依然是一大群親戚、遠房親戚、八竿子打不到邊的老親戚擠在一起的大魚池。一條雙河,綠水輕流,一路折迭起無數(shù)三角形的小波紋,吟誦著“香九齡,能溫席,融四歲,能讓梨”,從這家門口流到那家門口。女人們穿著藕色的綢褂子,前襟別著兩朵白蘭花,聚在河邊,你一下我一下用搗衣槌捶打男人穿臟了的馬褂。很快古城的老規(guī)矩就又依次還原了:食不厭精,賭無晝夜,上下有分,尊卑有序。
古城最高的樓是河邊上的“圣賢書樓”,與書樓隔河相對的是一片白墻青瓦的舊房子。一到傍晚,古城的文官武吏總要喝了個半醉,似醒非醒地邁著文縐縐的步子,穿過圣賢書樓的大堂,踏著帶著露水的青草,把方口黑布鞋打得微微有點濕,劃一只小船悄悄地渡到對岸,鉆進那一溜白墻青瓦的舊房子去拾春。那些房子叫“花樓”,有高有低,青瓦沿著房子的白墻走,棱角翹著?;抢镒≈恍┩獾亓髀鋪淼母杓?,她們來到古城這個江南水鄉(xiāng),也就不想再走了。雙河的水柔得很,很快,她們的皮膚就變白,她們手指就變軟。古城的男人在這里過幾個甜甜蜜蜜的時辰,再懷著一顆酸溜溜的心回家來,繞過家里的黃臉婆,躲進書房里,在黃宣紙上寫下一首懷春的詩。千年的日子都是這么過的。
年輕人的眼睛比成年人健康,他們?nèi)莶坏酶g了的生活。從野貓溪回來的熱血少年,在山上歷盡艱辛,唱的都是《大刀進行曲》和《團結(jié)就是力量》,回來后聽不得那些“桂花油,娘子頭”的亡國之音了。于是,我爸和王仲德領(lǐng)頭,在古城鬧了事。他們要抄“花樓”,遣送妓女還鄉(xiāng),清潔民風(fēng)。這個反腐敗計劃讓所有從山上下來的高中生興奮不已。消滅妓女成了他們實現(xiàn)興國夢的第一件事。
我爸先領(lǐng)著野貓溪的同學(xué)到自己家去打劫。要干大事,就得有國無家。鬧事成敗的關(guān)鍵在于他們能不能弄到“遣散費”。戴家是古城的首富,在上海開著機械廠,在古城開著布店、藥房、雜貨店。野貓溪同學(xué)明道暗道同時走,王仲德跟著我爸先來到戴家開的雜貨店,坐在柜臺上要糖果吃。伙計討好我爸,說:“小大爹,糖果隨便吃。”還故意把收客人的銅錢扔到錢缸外面,戴家的規(guī)矩是:掉在錢缸外面的銅錢都是大小少爺?shù)牧慊ㄥX,小孩子可以自己去撿。這兩人在店里撿了半天,撿到了小半布袋的銅板。晚上,大家頭對頭數(shù)了數(shù),還不夠遣散一個妓女。所以他們還得走暗道。
我爸爸說他叔爺爺在清朝的時候有戰(zhàn)功,戰(zhàn)死后,頭找不到了,不能全尸。慈禧太后賜了他一個金頭,下了葬。只是不知墓地在哪兒。要是能把金頭挖出來,遣散費就有了。于是,這群十八九歲的同學(xué)少年就跟著我爸爸去挖金頭。才找了一個晚上,被我二叔一個刁狀告到我爺爺那里,我爸爸挨了一頓痛打,我爺爺罵他是“膽敢挖祖墳的逆賊!”我爸爸從家里逃出來,跟他的雙胞胎弟弟分道揚鑣。后來,我二叔跟了國民黨,到了臺灣;我爸跟了共產(chǎn)黨,娶了我媽。二十年以后,戴家的祖墳還真的就給我父母的學(xué)生、一群唯物主義的紅衛(wèi)兵給挖了。只是金頭依然沒找到。
由于資金短缺,野貓溪的同學(xué)少年只能買了一大袋天地響鞭炮。天一黑,劃著一條戴家的小貨船過了雙河。大家都穿了黑色的學(xué)生制服,以示新人新風(fēng),挑戰(zhàn)腐敗的封建制度。這一夜,雙河上無風(fēng),青蛙的鼓噪高一聲低一聲,不時有魚兒浮到水面,搖一下尾巴又一頭鉆下去,一河的月色就無聲地活動起來,又一圈一圈悄悄碎了,像心事滿腹的樣子。戴家的小貨船載了五六個野貓溪同學(xué)向?qū)Π秳澣ァ?/p>
“花樓”里的燈火正旺,古城男人每天的老故事剛拉開了序幕。突然,一袋天地響鞭炮被同時甩進了好幾個“花樓”的高堂屋,炸得如同地震。男人趿踏著黑布鞋,女人尖叫著跑出來,一路有人高叫“失火了”,“抓毛賊”。于是,就有人敲響了“花樓”防盜防火的報警銅鐘,一時間,“花樓”里突然有了一種次序:所有高高矮矮的窗戶燈火通明,家家戶戶傳出敲鍋、敲盤子、敲面盆的聲音,一片叮叮哐哐的響聲。還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在窗口晃動,像皮影戲里的好漢和美人;接著,妓女們舉著油燈,男人們打著火把大呼小叫地沖了出來。女人們往戴家小船上扔爛菜幫子,男人們往戴家小船上扔石頭。
原來,腐爛了的老制度也不是好惹的。野貓溪的同學(xué)們一緊張,貓著腰,全逃回了自己的小船,拼命往回劃,好像自己真成了縱火犯或者毛賊。“革命”的大計劃暫時也忘了。等逃到蘆葦叢中,才你推我,我推你,哈哈大笑。一是笑那鞭炮炸出來的狼狽混亂,二是笑自己膽小如鼠。雖然一個妓女也沒消滅,但“暴力革命”玩過了一回。
這段好故事,我爸說過很多次。每次,我爸一講完這段光榮業(yè)績,我媽就會說:早知道了,就為這,老仲(王仲德外號)還落了個坐牢的口實。
在營救王仲德出獄的時候,我爸和我媽來往密切,結(jié)果,戴家出保錢,我姥爺保人。姥爺禁不住我媽的吵鬧哀求,保了王仲德。王仲德在監(jiān)獄里對他在古城干的“暴動”供認不諱。本來也不是懸案,保錢保人一到,國民黨就把王仲德放了。
王仲德從監(jiān)獄里出來時,蓬頭垢面,不過精神很好,想立刻回中大參加鬧得正熱烈的學(xué)生運動。中大地下黨認為他已經(jīng)暴露了,且在監(jiān)獄里寫了供詞,得通過組織的重新審查,不宜繼續(xù)待在中大。李野王竭力替王仲德申辯也沒有用。組織還是把他派到偏遠的山區(qū)去教書,搞土地革命。王仲德大學(xué)還差一年畢業(yè),叫他走,他就走。為了眼看就要成功的事業(yè),個人委屈和讀書立業(yè)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不幸的是他在鄉(xiāng)下得了瘧疾,沒有醫(yī)藥。病重了以后,他讓學(xué)生替他一天給我媽寫一封情書??上н@些“革命愛情”在文革中都叫我媽一封一封燒了,殘存的兩封,都沒有什么私情。
我媽那代人的毛病是:離了組織和權(quán)威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他們反對國民政府,自己卻也是活在一個擴大了的古城大家族里,要有個族長鎮(zhèn)著。大家都是江河里的一滴水,時辰到了,反一個社會,波瀾壯闊,巨浪滔天。只是浪頭落下來還是一樣的君臣關(guān)系。人活得很大,卻找不到自己。大浪小浪明爭暗斗,一滴水卻連隱私都不能有。一個沒有隱私的人,只能是畫在宣傳畫上的人。
王仲德病重的時候,曾叫我媽來看他。我媽打了包袱就要走,在長途汽車站被“組織”截了回來。已經(jīng)暴露了一個,不應(yīng)該再暴露第二個。王仲德后來死在去縣城醫(yī)院的山路上。身邊有四個抬擔(dān)架的學(xué)生和一封尚未來得及寄的情書。我媽從來沒有跟我描述過王仲德死后,她的心情。我偷看過王仲德的情書后,對我媽最終沒有趕到鄉(xiāng)下去看王仲德非常不高興。這算是什么愛情?違反人性。那“組織”也管得太寬,人家的愛情不過是附麗在你的事業(yè)上,你卻叫人家生死不得相見。若換了我,去他的“組織”,天塌下來我也要去。暴露了怎么啦,了不起和情人一起待在鄉(xiāng)下不回城里來。我曾經(jīng)問我媽:“愛情價更高”在你們那批地下黨中是怎么理解的?她說:“老仲若不死,能寫好文章,他的文筆像魯迅?!边@一點,我在王仲德的情書里并沒有看出來,不過,我媽這樣的回答,像宣傳畫上的人說的。
王仲德那封未寄出的情書,是他殘存的兩封情書之一。大概是后來輾轉(zhuǎn)到了我媽手里,進了我們的家史盒子。很短,我也讀給戴小觀聽了,那里面還提到我爸爸:
……戴文天(就是我爸)有個叔父給汪精衛(wèi)當御醫(yī),待在上海搞“曲線救國”。戴文天上大別山時,他叔父悄悄給戴文天和他的雙胞胎弟弟兩瓶治瘧疾用的奎寧,說:到了山里,這藥就是黃金。
大別山里,蚊子大得像飛機,瘧疾是山民的常見病。我們在野貓溪實在沒吃的時候,就戳弄戴文天賣一??鼘?,然后,幾個要好同學(xué)去開開葷。后來,有個同學(xué)說:這是漢奸藥,不能吃。我們不食“周粟”,卻依然食周國的野菜,這算什么抗日?戴文天說:這藥不是日本來的,是美國藥。我當時很饞,說:奪了日本人的槍支子彈還可以用來打鬼子呢,那藥就是敵人送上門的子彈。我們換了炒豬肝吃,這是“以夷制夷”。
現(xiàn)在,有點后悔,當初少吃兩次炒豬肝,說不定還能省下一??鼘幗o我自己。如今只好獨吟《離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p>
我很喜歡王仲德的這封情書。人到臨死還有幽默感,看樣子是得有點浩然之氣才行。我跟我爸說:“我媽這個人不懂愛情。王仲德到死她都不去看,跟您結(jié)了婚又動不動就吵架。對自己的小孩子還要專政。好像她一堅持,就能真理在手;一寧死不屈,就是英雄。搞不好她堅持的是個謬誤,死是個白死呢。我要是男人,情愿找個什么肖苑鳳,也不找她?!蔽野终f:“胡說八道。肖苑鳳哪能跟你媽比。小愛情才整天掛在嘴上;大愛情是‘不風(fēng)流處也風(fēng)流’?!?/p>
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戴小觀依然是共產(chǎn)主義者。再下面,他祖輩的“大愛情”,“大風(fēng)流”,他就不能理解了。而他祖輩們的“昨天”終于沒有走到他們“詩里的明天”卻變成了“現(xiàn)實的今天”,“美人”變“兔子”居然也有歷史效應(yīng)。
照片上這群“地下黨”四十年后,在我家聚會的時候,倒是咧著嘴又說又笑的。說的那些兩次入獄的故事全無風(fēng)流可談,不過關(guān)鍵的時候,卻也有一種“大風(fēng)流”的氣質(zhì)像苦笑一樣掛在臉上?!靶∪纭崩餂]有第二次坐進監(jiān)牢的人,只有死在1948年的王仲德。
陳曉望是1948年被國民黨特務(wù)半夜里公開從女生宿舍里抓走的。她演了活報劇,嘲笑物價飛漲。陳曉望的哥哥立刻上下活動,賣了一些家產(chǎn),找了父親的老部下,在共產(chǎn)黨沒解放南京之前,把陳曉望贖出了監(jiān)獄。他叫陳曉望跟他一起到臺灣,陳曉望當然不走。一解放,陳曉望就把這些細節(jié)跟組織報告了。然后,就去解放大西北,腰里別著手槍,親自清理過重慶的兩個妓女窯子。
陳曉望再次進共產(chǎn)黨監(jiān)獄的時候,頂?shù)淖锩恰芭_灣特務(wù)”。抓她的“組織”并不了解中央大學(xué)地下黨的活動。他們從紅區(qū)來。他們說:如果你不是臺灣特務(wù),為什么國民黨軍人要保你,沒交給你特殊使命,你能活著出監(jiān)獄?陳曉望申辯道:“那是我哥,他當然要保我。我的共產(chǎn)黨身份并沒有暴露,不過是個學(xué)生,怎么就不能活著出來?”“組織”就說:你不老實!把陳曉望判了二十年。那時候,她剛二十七歲,和李野王結(jié)婚才一年,正準備生孩子,雖然還沒懷上,孩子的名字已經(jīng)起好了,叫“李和平”,男女都能用。
后來,文革鬧起來了,走資派要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越來越多,監(jiān)獄沒地方了,就把她這樣的老犯人關(guān)進了動物園。她被關(guān)在長頸鹿旁邊,籠子上的牌子寫著“臺灣特務(wù)”。本是當作一種革命挖出來的成就展覽給人民看的。陳曉望說:“關(guān)在動物園的壞處是:小孩子往長頸鹿籠子里塞草,往我的籠子里扔石頭;好處是:李野王買一張五分錢的門票就可以來看我。比張生見崔鶯鶯還容易,連紅娘都不要。李野王還趁人不注意往籠子里扔泥團子,泥團子里是情書?!?/p>
陳曉望,讓我喜歡。她的動物園愛情確實風(fēng)流。比那些哭哭啼啼,喊冤叫屈的文革故事來勁。像個地下黨。倘若她當時尚未結(jié)婚,和李野王來他一個“動物園婚禮”,那才可以編個史無前例的愛情故事呢。
我媽是從家里被國民黨特務(wù)抓走的。抓她的理由是:小泉社的成員都參加了游行,發(fā)起人必得承擔(dān)責(zé)任。我姥爺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花錢買通各色人物,把我媽保了出來。結(jié)果,到我媽二進共產(chǎn)黨監(jiān)獄時,她的罪名就是“叛徒”。因為,沒有犧牲就是叛徒。
我媽在文革中的待遇比陳曉望好一點。她沒進動物園,進的是小孤山火葬場。這次“組織”分配給她干的事兒是發(fā)送骨灰。那時“組織”把我媽叫做“行尸走肉”。每天,死人燒了,家屬哭哭啼啼,站在院子里等著骨灰,就有親戚朋友湊到我媽掌管的小窗口來,哀聲細氣地請求:“多給一點?!本拖褓I碗面條,要湯水時說“多給一點”一樣。我媽就說:“我盡著一盒裝,您要相信組織?!蹦嵌螘r間,“組織”是我媽的口頭禪,她每天都相信組織遲早會把她的問題搞清楚。
文革中,火葬場工人也罷了工。兩派武斗打死的人都放在小孤山火葬場門外面,死人也分兩派,沒人管不行。我媽不是工人,不能罷工,所以,她就得了個日夜不得下班的工作:看死人。至今我也想不懂死人要看著干什么?他們又不會跑。我媽說:“半夜里,風(fēng)聲鶴唳,沒燈沒電,幾顆鬼火一樣的星星在頭上閃著,我在死人中間走來走去。大聲念詩給自己壯膽: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我來了?!?/p>
幾張缺了牙的嘴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這就是我媽,吃精神飯就能活??词厮廊艘惨闯鲇⑿蹥飧?斷然就把地獄里的貪官閻王給廢了。誰輪著這樣的精神導(dǎo)師,誰運氣,誰輪著這樣的媽,誰倒霉。可惜了她還學(xué)的是文學(xué)專業(yè),一輩子也就寫了一些檢討書和批判稿。
后來,大家又轉(zhuǎn)向李野王,要他講他的二次入獄。李野王說:“我下的是紅衛(wèi)兵私設(shè)的監(jiān)獄,也就是戴高帽子游街,沒什么新鮮事。免了。”陳曉望說:“我替他說:他十年沒發(fā)工資,每個月只有十二塊錢生活費。后來,平反了,補發(fā)了一大箱錢。他跟‘組織’賭氣,當時就把那一箱錢都交了黨費。”
于是,大家又笑,說:李野王真迂腐,至少也該留下一點聚餐費呀。李野王大氣地一笑:“我們當年革命,哪里是為了錢呀?!?/p>
我爸這下來了勁,又說了一遍和王仲德挖自家祖墳,在花樓炸天地響的故事。提到王仲德,這幾個人又回憶起在臺城和陳公館討論反腐敗、建立新政權(quán)的事。說來說去,似乎倒是那個肖苑鳳過得最好,她一解放就和四川的男朋友斷了,嫁了一個軍隊的工農(nóng)干部。那個工農(nóng)干部退役后,被“組織”派到古城,當了古城的縣長,帶著肖苑鳳住在古城的雙河邊。船泊東吳雪,鳥歇蘆花池,無風(fēng)無浪,偶爾還開個賽詩會,寫一些追星星趕月亮的閑詩,正合了肖苑鳳的氣味。
說到肖苑鳳,李野王解嘲道:“你們兩個女同志也別后悔,各人要的東西不一樣。要論詩才,你倆都在肖苑鳳之上。只是你倆寫了首大詩,把自己也寫進去了。這倒叫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大家,我一直極力崇尚的‘整風(fēng)’整到我們自己最單純的頭上了。”
我媽說:“我們也不后悔,畢竟我們推翻了一個舊制度。封建陋習(xí)、嫖娼納妾給我們這代人反掉了?!?/p>
……
又十幾年之后,照片上的老人差不多都死了,只剩下李野王還像一個打鬼鐘馗一樣活著,跟陳曉望四十七歲才生下的女兒李和平住在一起。我回國時,去看他。他捧著一張報紙,神情哭笑不得。李和平說:“別看了,小戴來看您啦。您又不是反貪局的,當官的驕奢淫逸您管不著?!崩钜巴跽酒饋恚逋χ?,臉上的苦笑變成慈愛:“小戴來了?小戴呀,今年清明我剛?cè)タ催^陳曉望和你父母,我在他們墳上念了首詩:‘中國中國奈若何?!”
過后,李和平悄悄對我說:“你媽你爸還有我媽幸虧十幾年前死了。要不然,他們要跟我爸一樣痛苦。地球轉(zhuǎn)了一圈,路又走回去了。他們當年要反掉的東西,一樣不少地回來了。他們的學(xué)生運動失敗了?!?/p>
讓我的父輩在耆老之年如此失落,是我這一代人的不肖。我們吃他們的“精神飯”長大,結(jié)果,卻吃出了一身的反骨。我媽后來是平了反,還當了幾天某鋼鐵廠的廠長。還沒干事就到了年齡,退居二線。二線,也是重地,在她的“太平天國夢”里,能讓她工作就是對她事業(yè)的肯定。她對家務(wù)事不屑一顧,不洗碗,不買菜,不織毛線,不洗衣服。這些小事兒都不革命,她老人家一到了星期天,就帶頭去廠子里通陰溝,除雜草,也不知憑什么這些活兒就能紅彤彤地具有重大歷史意義。有幾個想升官的人,看她一個老太太頂著個大太陽,把陰溝里的臭水往外掏,礙著面子也來跟著干幾下。過后,就有人家的孩子來嘲笑我,說我媽是“陰溝廠長”。我對我媽說:“您通什么陰溝?有本事您造汽車呀。您那廠子不是叫鋼鐵廠嗎?”
戴小觀聽我講到這里,對我很不滿意。他說:你不該對姥姥那樣,她為大家服務(wù),這是好事呀。愛絲蕾的父母到現(xiàn)在不是還供著杰姆??偛荒芫徒兴龐屖恰傲骼藵h市長”吧。
戴小觀說的是無家可歸者杰姆。在我們住的那個小城,很多人都知道杰姆。杰姆每天按時到圖書館去看書,按時從圖書館回來。他衣著整潔,手里整日有一把帶彎頭的雨傘。街上人家養(yǎng)的狗看見他走過來就會跑過去,搖頭擺尾要他拍。杰姆認識街上人家養(yǎng)的每一條狗,他的黑提包里永遠放著一些給狗吃的零食。偶爾也會有一條無家可歸的狗,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圖書館門口。杰姆對家狗野狗一樣尊重。他把它們一律叫做“弟弟”。碰見人家的狗胖了,杰姆就會很紳士地彎下腰揉狗肚子,嘴里關(guān)切地說:“弟弟要減肥了?!?/p>
杰姆是一個有文化的流浪漢。他不愿在工作的壓力下生活。十二年前,他來到我們這個小城,在街頭公園流浪。有一天,他在尤利教授家的露天陽臺上過夜。以后,就天天在這個陽臺上過夜。尤利夫婦也就認可了杰姆的行為。并且允許杰姆到他們家看電視和洗澡。只是不能在家里住。因為住在尤利教授家里就不是無家可歸者了,就不能領(lǐng)政府發(fā)的食物券了。
尤利教授家的陽臺上從來就有杰姆。愛絲蕾和她姐姐從小就跟杰姆一起看電視,一起遛狗,杰姆就像是他家的一個成員。但是她們不懂為什么一到睡覺的時候,杰姆就跑到陽臺上去了。天熱的時候,她們也會擠到陽臺上去和杰姆一起睡。前些年,尤利夫婦覺得兩個女兒大了,家里的陽臺上總睡著個大男人不是回事。于是,他們決定把車庫打掃干凈,讓杰姆搬到車庫里去睡。這可不是一件好做的事,得非常謹慎。因為杰姆非常敏感,自尊心很強,會發(fā)脾氣。
譬如說:杰姆平常都只喝巧克力牛奶。有一次,有個鄰居好心送給他一瓶白牛奶。杰姆就發(fā)了脾氣,說:“你這是侮辱我。別以為我是無家可歸者就見什么牛奶都喝。我情愿沒有牛奶喝,也只喝巧克力牛奶。”大有非楝樹不棲、非禮泉不飲的架勢。還有一次,尤利太太付給他八塊錢一小時的工資,請杰姆幫她打掃兩小時院子。杰姆說:“請我干活的最低工資是十五塊錢一小時。八塊錢一小時的工資是辱沒我的才能。”尤利太太立刻道歉,說:“那我自己打掃,您就歇著吧。”但是,后來杰姆還是接受了尤利太太的十六塊錢。他說,他同意接這個活是因為在尤利教授家的陽臺上住了十二年。結(jié)果,杰姆接下活后,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根雜草都不留,不僅打掃了尤利家的院子,連尤利家住的一條街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并且一干干了八個小時。尤利教授回來說:“我們沒叫你打掃大街呀?!苯苣酚至⒖贪l(fā)火:“我告訴你我的工作是上等質(zhì)量的。你要雇我干活,我就是這么干的?!庇壤俣嘟o他錢,他又發(fā)火:“你又侮辱我啦。說好兩小時的工作,就是兩小時。別以為我是無家可歸者就會多要錢?!?/p>
結(jié)果,尤利夫婦的搬家計劃失敗。任那個車庫有多干凈,杰姆看也不看一眼,依然住在尤利家的陽臺上。尤利教授把警察法庭不放在眼里,拿杰姆卻束手無策。真是一物降一物。人人都有生存權(quán),雞雞都有生存權(quán)。平等就是這么個好東西。
我知道家史盒子里的故事,對戴小觀來講,像是天方夜談。他談的事兒和我談的事兒在兩套道德價值體系里。說起來都是“助人”。尤利家對杰姆那叫“人文主義”,咱們這兒叫“為集體犧牲個人”。人家那個“人文”是文藝復(fù)興反封建神權(quán)之后發(fā)掘出來的人性中的美和善,叫“理性”;人也就那點兒東西使自己區(qū)別于禽獸。我們這個“為集體犧牲個人”是幾千年封建宗族社會里最好的文化美德。人靠家族關(guān)系活,自是應(yīng)該以種族利益為重;工蜂靠種族而生,為種族而死,這點兒本事,昆蟲動物也玩得轉(zhuǎn)。就算活出了“性”,“人”還沒活出來呢。
我對戴小觀說:“你不懂,一個國家窮得連豆腐都要計劃供應(yīng),她哪里能搞你腦袋里的那些個‘主義’。所以,到我這一輩,我只想一件事:興辦實業(yè)?!币簿驮谶@個時候,戴小觀說他可以從共產(chǎn)主義變成社會主義。
說起來“興辦實業(yè)”這樣的事,我們戴家的祖上早就已經(jīng)辦過了??傻搅宋疫@輩子,倒成了件新鮮事,一切從頭開始,而且舉步維艱。這就使我有很多理由批評我的父輩們“窮折騰”。他們“窮折騰”的直接后果就是讓我一步進入社會底層,看到了那些讓他們“明天詩”變味的東西。這是他們從戴家大宅子走進革命文人圈子的道路上沒有見過的。
戴小觀第一次鬧事,就上了正路:要和平,要正義。我父母第一次鬧事也很壯觀:反政府,反封建,消滅剝削階級。我第一次鬧事是:要改革馬桶蓋子。跟他們不能同日而語。但我從基礎(chǔ)做起!戴小觀有小美人當他的小情人;我媽有王仲德,后來是我爸當她的革命愛人。我十七歲時的小情人是和我一起在紅星馬桶廠搞“改革馬桶蓋運動”的同盟——馬木匠,地地道道的人民。
多少年后,馬木匠變成了老馬木匠,手指粗壯,頭發(fā)粗壯,額上的皺紋也粗壯。我們碰到一起談到馬桶廠的故事,我對他說:“當年有語文老師說:會寫詩又怎么樣,還不是去做馬桶了??赡闶侵牢业?,那時正是我想學(xué)好的年紀,想當英雄。天天跟自己做斗爭,要:‘干一行愛一行’。愛馬桶是容易事?誰能愛給我看看?結(jié)果,我還真愛上了,一周做90個馬桶,個個又紅又亮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比我還大兩歲)。每個馬桶底上,我還簽上名。(換句話說:每周90個人,要在我頭上拉屎拉尿)。”馬木匠說:“不僅如此,你還寫了不少‘馬桶革命詩’:‘馬桶工人志氣大,天大困難也不怕;馬桶工人志氣高,放個臭屁沖云霄?!?/p>
這歪詩,我不記得了。如果馬木匠記得是我寫的,那一定就是我寫的了。不過,我記得我愛上馬桶以后的事:春天來了。有大學(xué)上了。我是一身的使命感,就想立馬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奇怪的是,我上大學(xué)后反得了一個嗜好:逛南京的各家雜貨店。一進去就直奔“馬桶部”,然后,翻馬桶,把頭伸進每個馬桶里,一個一個找。找到有我簽字的,就好不歡喜!立馬抱起來。那都是我生的女兒!
想起這些奇怪又好笑的舊事,我就對老馬木匠表忠心:“那時,一看到那些瞪著兩個土氣橫秋的小圓眼兒的馬桶蓋,我就會想念你。”
這么多年,馬木匠沒窮沒富,也沒興趣跟我敘舊情。他盤腿坐在一張二十年前他自己打的木板床上,那張木板床放在他家廚房里,充當“沙發(fā)”用。他兒子媳婦住了他家正房。馬木匠一欠身,湊到挨著床頭的煤氣灶上點了一支煙,說:“他娘的,看看現(xiàn)在這滿街堵得心煩的小汽車,我真奇怪我們當年那個‘改革馬桶蓋運動’居然還失敗了!”
好夢和野花一樣,哪里都能長。你把它揣進廳堂,它叫“雅趣”;你讓它開在馬桶廠,它叫“幽默”。我們中國人的好夢可以一開就是一片,一覺睡醒,夢就失敗了。再一眨眼,卻又是“遍地盡是黃金甲”,你要的美人成了黃巾軍,正在那燈火闌珊處開懷痛飲。
我那“改革馬桶蓋”的思想起源于毛主席逝世那一天。那一天,我們?nèi)珡S工人都在“化悲痛為力量”。大家悶頭悶?zāi)X地做了二十四小時的馬桶。我和馬木匠蓬頭垢面,好像非要自殘一下才能解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頭上的紅太陽沒了,一滴水和一只工蜂迷失了方向。做到天亮的時候,“改革馬桶蓋”的思想就從我的頭腦里冒出來了。與此同時,老師傅王均發(fā)提著毛筆和大紅紙來找我,要我替他寫張“決心書”。他說:“我怎么說,你怎么寫,不準改我一個字?!痹诜浅r刻,人頭腦里都往外冒思想,都是歷史性的豪言壯語,自然句句為真,別人改動不得。我替王均發(fā)寫道:
王均發(fā)向毛主席表決心:
毛主席,您走好。木工組長王均發(fā)請您老人家放心。我們一定做到:大小馬【“桶”字不要寫】蓋兩面光,產(chǎn)量像一座山,質(zhì)量像一朵花,全組團結(jié)得像穿一條褲子【廠長口號一定要寫】。
“馬桶蓋”問題既然已經(jīng)提到了毛主席面前,那掀起一場運動似乎是勢在必行。用馬木匠的實在話說:“不改,連媳婦都找不上。”
我拉著馬木匠和幾個年輕人到廠長辦公室,討論在那個非同尋常的二十四小時里,從“一滴水”年輕的腦袋里冒出來的新思想。我盤算了幾天,已經(jīng)想好了該怎么說:高呼改革馬桶,確保改革馬蓋。
紅星馬桶廠在一段廢棄的舊鐵路邊上,就了那段路基的高坡,在坡下搭了一兩間半地穴式的廠房。“廠長辦公室”就是堆在廠子門口的一堆木板,竇廠長厚嘴唇上黏了一顆紙煙,坐在那堆木板上曬太陽。眼睛像兩個蝌蚪,鼻子像一只蛤蟆,脖子上一堆肥肉是洪水猛獸,擠得黑領(lǐng)口破壩決堤,紐扣掛在一根殘線上抖動。
我說:“廠長,我們太落后。人家國外都用抽水馬桶,我們還用這個紅燈籠一樣的木頭馬桶,怎么對得起毛主席?我們起碼應(yīng)該改做塑料馬桶?!?/p>
竇廠長的兩個小蝌蚪眼變細變彎,一邊一?!俺靶Α痹诶锩嫣骸澳銈円詾樗芰像R桶好?那玩意蓋起來是一點氣不漏,可等你再一打開,那個臭呀,沖你三間屋子。誰家能用那個?”
王均發(fā)一群老工人哈哈大笑。我早猜到一下子全面改革馬桶困難很大,就退了一步:“那我們至少可以做塑料馬桶蓋?!?/p>
竇廠長說:“你以為塑料比木頭好?怎么人家結(jié)婚都不用塑料家具,要紅木、松木的?連棺材還要木頭的呢,你見誰用了塑料棺材啦?”
王均發(fā)一群老工人又笑,“塑料棺材”?這可是他們聽到的天下奇聞。我只好又退了一步:“那您給我三天假,我到上海塑料馬桶廠去看看?!逼渌麕讉€青年人也一起叫起來:“給我們?nèi)旒俚缴虾W(xué)習(xí)!”
竇廠長說:“你們鬧什么鬧,別以為毛主席死了就沒人能管你們。我們還有華主席?!?/p>
于是,我們的“改革馬桶蓋運動”還沒開始就被打了一悶棍。不過,愛情卻在威脅中產(chǎn)生了。馬木匠把我拉到一堆木板后面,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你走,到上海。拼了我自行車不買啦?!?/p>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第一句情話。如同聽到“愛人,你是六月里初開的玫瑰”一樣讓我醍醐灌頂。我當時就把馬木匠愛了個片甲不留。馬木匠還臉紅,拉著我的手,既不敢握,又不敢親,劈里啪啦拍了幾下。
以后幾天,我們幾個想興辦實業(y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躲在一排排還沒上紅漆的馬桶后面,討論到上海塑料馬桶廠去的計劃。那種激動和虔誠就像戴小觀他們想去瑞德大學(xué);我爸我媽想往延安一樣。年輕的心都有一樣的自信,凡那樣的心想往的地方都一樣神圣,只是被向往的“地方”可以因時因地不同。
我請了兩天病假,曠了一天工,跑到了上海。上海的高樓是舊社會達到的水平,離我們太遙遠,我們要的風(fēng)景只是人家的塑料馬桶蓋。等我像唐僧取到了真經(jīng)一樣,抱著個塑料馬桶蓋回來,馬桶廠有一半的工人正在拿瘋子唐會計開涮,他們用馬桶搭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臺子,哄唐會計上去唱歌跳舞。臺子一塌,唐會計掉進馬桶堆里,他們就笑得前仰后合。突然有人叫了一聲“竇廠長來了!”他們又作鳥獸狀散去,好像誰也不是當事人。這讓我一下子很失望,換不換塑料馬桶蓋其實沒什么用,這群人反正是換不了的。就是家家戶戶都換上了抽水馬桶,來拉屎的還不就是這些屁股。
唉,看樣子我們的落后也不僅僅落后在拉屎的方式上。我們的活法還在阿Q水平,見了小尼姑就擰一把,見了趙老爺子就成了孫子。竇廠長就是我們這個小小“魯鎮(zhèn)”的家長,應(yīng)該叫他一聲“竇老爺子”。他把汗衫卷到胳肢窩下,敞著肚皮在廠子里轉(zhuǎn)悠。他看也不看我抱著的“真經(jīng)”,推了我一把:“鬼混夠了,回家啦?我天天在廠子里講:現(xiàn)在社會治安有所抬頭!你們就是不聽……”
瘋子唐會計從馬桶堆里爬出來,用唱蘇州評彈的調(diào)子指著竇廠長唱:“竇老賊,我要叫你明天就得那——子宮癌——死!”竇廠長揮揮手對我說:“把她帶走,不能干活就回家養(yǎng)著?!蔽彝席傋犹茣嬜撸傋犹茣嬇み^頭,繼續(xù)用唱評彈的調(diào)子罵道:“我家良人的尸體還停在床上,你就睡了我的身。答應(yīng)給我的棺材板子,卻進了你竇家的祖墳!”
大家把唐會計叫“花癡”,本沒有人拿她的話當真;但是,沒想到,她罵竇廠長的這些話,不久就都成了竇廠長貪污腐敗的證據(jù)。竇廠長倒臺了!他倒臺,不是因為我們運動贏了,是因為他送給了區(qū)長鄉(xiāng)下的妹妹一個壞馬桶。我們江南鄉(xiāng)下女人結(jié)婚都興陪嫁一個紅馬桶,里面要裝紅雞蛋,意思是:胖媳婦(紅馬桶),多子孫(紅雞蛋)。那個壞馬桶在區(qū)長妹妹的新房里突然漏屎漏尿,臭氣沖天。區(qū)長妹妹一哭一罵,區(qū)長就對竇廠長動了怒,把這事上升到竇廠長的不忠,因為竇廠長在此同時送給副區(qū)長一車好木料。區(qū)長是我們這個大家庭里的“老祖宗”。只有他想整頓“老爺子”的“社會治安”,“老爺子”的“社會治安”才能永世不得抬頭。
只是那個臭馬桶的故事,還真是我們“改革馬桶蓋運動”中的地下活動。這是我唯一可以向戴小觀炫耀一番的業(yè)績,達到我爸“炸花樓”的水平。干“惡作劇”是我天生的本事。我們本來是一些草芥小人,要做什么事都難,我們年輕又能怎么樣?在那樣的宗族關(guān)系中,最多也就只能當阿Q,對著趙老爺?shù)暮蟊沉R罵娘。做臭馬桶,是我在背后罵娘哩。我讓馬木匠替我在十個馬桶底上各打一個洞,我用河泥和石灰把洞堵上,然后,用二十倍的精心把這十個馬桶漆得又紅又亮,個個都是紅紅的大姑娘,人見人愛。這十個馬桶是我的十顆定時炸彈,凡我們不喜歡的“老爺子”“老祖宗”來要馬桶,我們就送一顆“炸彈”過去。炸在區(qū)長妹妹家的那顆,是十顆“炸彈”之一;還有一顆炸在了居民委員會主任家。這十顆“炸彈”用到我考上大學(xué)時,還剩三顆,我全送給了馬木匠,我說:“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竇廠長一倒,我們的改革運動也隨之徹底結(jié)束。新來的顧廠長是個女的,文化水平在“馬龍”和“馬桶”不分之間;對“辦實業(yè)”的理解是“做買賣”。她說:“改革馬桶蓋的事,就讓唐會計管去。沒你們的事?!彼簧先尉陀门懈]廠長的運動壓倒了一切。廠里七八個女工向顧廠長哭訴,竇廠長調(diào)戲她們,不跟竇廠長先睡一夜,她們就得不到證明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這些故事倒是驚世駭俗,中國一個小小的馬桶廠廠長,居然手里也有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神職人員的“初夜權(quán)”。“人”在這里,要讀成“忍”。竇廠長那個“老爺子”威風(fēng)可是趕得上“江南織造”!顧廠長讓唐會計把這些控訴整理成文件,讓我們?nèi)珡S工人學(xué)習(xí)。
自從扳倒了竇廠長,唐會計的瘋病日日見好。她整理的控訴文件聲情并茂,沒有邏輯,篇篇以一句:“竇廠長調(diào)戲過的黃花姑娘可謂車水馬龍”結(jié)束。顧廠長在其后加了一橫批:“車水馬龍”就是“抽水馬桶”的意思,竇廠長拿我們工人階級的女兒當“抽水馬桶”!
我的十七歲,過得俗不可耐。既沒有參加罷工,也沒有面對警察,幾顆“定時炸彈”炸出來的都是穢氣?!昂推健焙汀罢x”像兩個仙女,金發(fā)碧眼,躲在安徒生童話里,與我們的小天井不在同一個時空。
戴小觀吸收了美國人的大度,對別人總是持肯定和支持態(tài)度,他把我十七歲的故事定義為“要求民主”。這就像我們的顧廠長把“車水馬龍”定義為“抽水馬桶”一樣,很有創(chuàng)造性!只是,我們的小天井供不起“民主”這個大蘋果,我們這些小民,也不要做什么主,我們只要能做好夢就行。可惜我們的各色“好夢”,折騰到最后,不過就是被“老爺子”、”老祖宗”、“老佛爺”、“老軍機”拿到手里去,搞我們大家庭里的明爭暗斗。
我當年可沒有戴小觀這么大度,我在馬桶廠的種種失敗都是我嘲笑我媽我爸的理由。我嘲笑他們的“革命夢”長做不醒。咱們馬桶廠的工人,個個都是正宗的“人民”,什么“主義”在他們哪兒都要落實到吃飯、拉屎、生兒子上。我說:“爸,我們戴家過去的實業(yè)不是辦到大機器水平了嘛,你怎么就上了我媽的鬼當,要砸了家當搞共產(chǎn)?弄到我這輩上,想從馬桶蓋做起還做不成!”
我爸說:“舊社會你沒過到,你不懂。過去的上海租界是‘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戴家借著洋人的力,辦了一些實業(yè),那也是明著受洋人剝削呀,要不你爺爺怎么會突然轉(zhuǎn)回老家去辦教育?”
我媽對我叫喊:“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叛徒’?!又壞又自私。戴家的反動根子怎么全長到你身上去了?!”
他們過到的社會叫“舊社會”。房子舊?關(guān)系舊?人舊?制度舊(私有制)?他們建了一個社會叫“新社會”,房子舊、關(guān)系舊、人舊、制度新(公有了)?他們那一代人到底要什么,我也搞不清。山不變,水不變,人不變,光換了一個新制度又能怎么樣?我只知道他們折騰出的好事,就是把個國家弄得那么窮,連個“塑料馬桶蓋”也能成為他們后人的理想。我說:“媽,您也不必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樣子,扔給我一條繩子,我馬上就上吊自殺。我正在黑暗的舊社會里過著呢。您二位那個‘舊社會’再舊,還能有我們馬桶廠舊?竇廠長要再遲幾天倒臺,他就是黃世仁,我就是喜兒。”
后來,突然有一天,日落沙明天倒開,興辦實業(yè)的藍圖就像我父輩們盼望的新政權(quán)一樣從天上掉來了。他們那輩人試過了太平天國,也該讓我們試試市場經(jīng)濟。家,都得有個爺爺說了算,子孫的機會靠爺爺?shù)暮醚哿?。能不能成事,要趕時候,我們興辦實業(yè)的夢總算趕上了時候。
大學(xué)恢復(fù)了,掙錢和富裕都成了大好事。藍天底下,我也結(jié)了一個詩社,叫“振興社”。社員都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里的能人,不是學(xué)工程的就是學(xué)計算機的,還有學(xué)醫(yī)的和學(xué)經(jīng)濟的。情詩寫得不咋樣,但都是干實事的人。就是游行,咱們喊的口號也是“加快經(jīng)濟改革陣痛,催生現(xiàn)代化的金娃娃”。
那是我戀愛的高峰階段,一愛就愛他個徹頭徹尾,分手也不是因為不愛,而是愛不成了。跟著感覺走,摸著石頭過河,摸到一塊新的,丟掉一塊舊的,樂此不疲。
馬木匠之后,我的小情人是學(xué)筑水壩的,我跟著他騎著自行車從長江騎到黃河。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我們倆一樣臟,一樣汗流浹背,像兩只丑小鴨。他不停地回頭問我:“還行嗎,要我拉著你嗎?”這個問題很男人,也很細致,壯壯實實的,讓我有依靠。碰到有大上坡,我們就唱歌:“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jié)起來,到明天!”我倆一前一后,滿心都是白天鵝的好感覺:路邊買香瓜的小村姑,把洗碗水潑在路上的新媳婦,頭埋在大海碗里喝面湯的男孩子,我們想拉著你們!
后來,我的自行車壞了,他還要沿黃河騎到東海,我只好乘火車回家,臨行時我把兩包牛肉干揣進他的兜里,就像把全國人民給我們的使命揣進他的兜里一樣。我說:“你是電源,我要你發(fā)來電把所有的馬桶廠改成汽車廠?!彼孕诺匚⑽⒁恍?,說:“源源不斷。”
那一個夏天,我源源不斷地收到他從各條水域寄來的情書。每一封情書字數(shù)都在一百以內(nèi),但大大小小拱壩、重力壩、土壩的草圖,因著河流的大小和落差的高低,一座一座畫在那些情書里。直到他在高密被人當作文物販子抓進公安局,然后被驅(qū)逐回校。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成了一個黑泥鰍,一笑,一排白牙:“怎么樣,源源不斷吧?”他說。那個時候,我真情愿為他愛的那些大壩小壩死上一百回。從此,我叫他“電源”。他選什么課,我選什么課;他吃豬爪子,我吃豬爪子;他穿紅汗衫,我穿紅裙子。
“電源”早我兩年畢業(yè)?!半娫础币蛔?,慢慢地,感覺摸不到了。我選的那些概率統(tǒng)計、公用民用建筑都是“電源”喜愛的課,他在的時候,每一個概率統(tǒng)計公式都含情脈脈,隨便抓一把花花綠綠的小球,抓到那個紅繡球的概率都在我手上。就是討論使用多少噸鋼筋混凝土也跟討論買什么信物一樣有意思。“電源”一走,這些我專業(yè)外的閑課立刻變得乏味透頂,我一上課就睡覺。所有的靈感都跟著他一起走了。愛依然還在,卻變成了一種和“主義”差不多的東西,可以像祖宗牌位一樣供著,沒有了“實業(yè)”意義。
“振興社”里接著給我寫情書的是個學(xué)醫(yī)的男生。他高而白,眼睛像兵馬俑,喜歡穿著實驗室的白褂子在校園里疾走,下擺兜著風(fēng)。他的情書寫得跟處方一樣:哪一年上小學(xué),哪一年當班長,又多少次當上了“三好生”。高考考了縣里前十名。學(xué)醫(yī)只有一個目的:攻克癌癥。他那一封情書除了最后這一句“攻克癌癥”,其他都可以上名片或者身份證。為了他這句話,我給他寫了一首情詩,叫“致克星”?!翱诵恰睘榱斯タ税┌Y日夜學(xué)習(xí),跟我看場電影都嫌浪費時間。吃一頓飯從第一口,到最后一口,談的都是“癌癥”。跟“克星”好了一年,我差點沒把自己嚇死。一做夢,各色癌癥就張牙舞爪地來了,我不但知道它們的名字,還知道它們的邪性,它們的位置,一擴散還有幾個月好活。終于,我對“克星”制邪勁頭的崇拜,敗在了對癌癥的恐怖感覺之下。我們友好分手,我說:“道義上,我永遠是你軍旗下的白血球。”
“克星”之后,跟我好了短短幾個月的男生是個學(xué)經(jīng)濟的。他給我的情書,讓我猛然一驚。他說:“沒想到吧,國有財產(chǎn)正在悄悄地私有化。金娃娃在肚子里的時候還好帶,一生下來就瘋長。長著長著就能腐敗起來。讓金錢來調(diào)節(jié)市場關(guān)系,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被金娃娃一巴掌拍開了。我們唯一的世外桃源就是愛情。”
……
果然,二十年后,大大小小的城市被高樓托起來了,托起那些高樓的當然是錢。突然間錢都從天上掉下來了。最有本事的是弄外國人的錢,再不然就玩房地產(chǎn),做中間商,汽車電腦都是錢,還可以在地下挖,河里找。金娃娃整天跟人開玩笑,跳到東,跳到西,今天是你腰間的一把鑰匙,明天就開了人家的財源。全國人民都跟著它轉(zhuǎn)。它成了“老爺子”“老祖宗”,說誰對誰就對,說誰錯,誰就該打五十大板。
等散在各地的“振興社”同學(xué)再聚會的時候,我們各色“實業(yè)大美人”都胖了一圈,小肚子圓鼓鼓的,讓我覺得他們不是懷了“處子”,就是懷了“脫兔”?!半娫础辈]有建那些他夢想中的大壩小壩,他當了長江邊上一個小城市的市長。他說:“不當官,辦不成事。我當官,算是下代人的幸事,好歹,我還可以批準我的學(xué)生造壩呢?!碑斈辍皩W(xué)經(jīng)濟的”那位說:“你還是少批幾個壩吧,長江里現(xiàn)在還有魚嗎?”“電源”說:“那主要是污染弄的。有魚也少吃為好。你們銀行少給化工廠貸點款,經(jīng)濟制裁著點呀?!?/p>
“克星”遲到了一點,剛挨了人家一頓打,頭上還貼著紗布。一進門,聽大家說到污染,立刻一副痛恨不已的樣子:“癌癥太多啦?!彼f:“我手下的醫(yī)生沒治活病人,他媽的,家屬把我這個醫(yī)學(xué)院院長給當街打了,讓我在老同學(xué)面前丟人。唉,我新買的寶馬車都給砸過兩次了?!薄半娫础焙汀皩W(xué)經(jīng)濟的”就笑:“怕是你們拿了人家紅包吧?治癌癥還敢收紅包?”
“克星”和大家照了相,急急忙忙又要走,說:“沒辦法,還有飯局,國家要評重點科研工程,我還得請兩個評委吃飯啦。人際關(guān)系就是一種資源,得不停開發(fā)才行。我不像你們,一個有權(quán),一個有錢,萬事不求人。項目得不到,咱科研經(jīng)費要少好幾百萬?!蔽艺f:“‘克星’別走。大家正高興呢??茖W(xué)還搞人際關(guān)系呀?你這會兒最該回避評委才是?!薄翱诵恰笨嘈πΓ骸靶〈髂闶枪室庥字砂伞T圻@兒要正路歪走,歪路正走。廢掉人際關(guān)系就跟攻克癌癥一樣難?!蔽艺f:“‘克星’還是始終沒忘‘攻克癌癥’的目標呀?!薄翱诵恰闭f:“那時年少輕狂。癌癥是基本沒治的,就是基本沒治的。造成癌癥的原因太復(fù)雜,太復(fù)雜。識別癌癥細胞又不容易。再好的抗癌藥也不過就延長病人幾個月的壽命,還有副作用,誰吃呀?人家國外的癌癥研究轉(zhuǎn)到防癌為主,我們怎么防?空氣污染,水污染。我灰心啦,灰心啦。跟你們這些老同學(xué)說句實話:我要這筆科研經(jīng)費是蓋樓用。蓋病房給病人住,蓋宿舍樓給醫(yī)生住。病人多,醫(yī)生就要多呀?!?/p>
我們“振興社”的這些人,像一把鐵屑,被甩進了一個大磁力場,官場有官場的磁力線,商場有商場的磁力線,就是在學(xué)術(shù)圈子里混,也逃不出那個圈子的磁力線,鐵屑在磁場里跳兩下,也只好按著各色磁力線的方向找自己的位置。本來嘛,過去那些革命者拿著大鐵棍子在磁場里亂攪和了一通,磁力線還不照樣立刻還原。我們這代“實業(yè)派”又能怎么樣?我們當初想要的也不過是:“房子新”;人舊,關(guān)系舊,制度隨他便,白貓黑貓都行。
聚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電源”拍著我的肩說:“我答應(yīng)你的事兒基本做到?!?/p>
“什么?”我問。
“把馬桶廠變成汽車制造廠呀。電,源源不斷?!?/p>
“學(xué)經(jīng)濟的”跳過來,叫道:“我說你是污染源吧,你還不承認。我來的時候路上堵了一個半小時。這汽車污染總是你批準的吧?!”
有同學(xué)笑道:“吃醋啦,這么多年還吃市長的醋呀?!都t樓夢》里的‘護官符’還得重背幾遍。”
我決定說一句笑話,替“學(xué)經(jīng)濟的”解圍。我說:“馬桶換了,不知來拉屎的屁股換了沒有?!敝車摹罢司印眰円汇?,接著大笑,說:“小戴尖刻的劣根性是改不了了?!?/p>
我也沒想到,他們怎么就從“屁股”談到了男女。這撥老同學(xué)一下子來了個結(jié)尾高潮——熱鬧起來,說是現(xiàn)在還真正堅持一夫一妻制的大概就只剩下“電源”了?!半娫础弊孕诺匾恍?。這一笑倒還是當年說“源源不斷”時的味道,讓我喜歡。
有個男生說:“這年頭,女人有錢了,就去買衣服,這叫消費。消費是女人的樂趣。男人有錢了,也得去消費呀,他愿意把錢花在女秘書身上,這是男人的樂趣。要是那女秘書樂意接,老婆也能容忍。很好嘛。這是一種時尚?!?/p>
我說:“狗屁,這是什么時尚?猿猴就會一夫多妻。也就是中國的封建社會寵壞了男人,把這猿猴的本事定成男人的特權(quán),讓男人納妾嫖妓,維持家族。這才好不容易進化到一夫一妻制,怎么會手一松,又回到‘動物世界’去了?這還叫‘時尚’?這叫‘返祖’?!?/p>
我這話兒,女同學(xué)點頭同意,男同學(xué)則群起而攻之:“小戴,你倒成了良媛淑女,咱這在座的,就數(shù)你最花,老實交代,有多少男朋友。你在美國,還不知怎么自由化呢。”
“電源”出來保護我了:“你們這就不知道了,美國是戀愛自由,一結(jié)婚,就是一夫一妻制??偨y(tǒng)也得一夫一妻。小戴沒結(jié)婚,她找男朋友是選擇;結(jié)了婚再搞婚外戀是違反婚姻法。你有權(quán)力選擇,選擇定了就要負責(zé)。想不負責(zé)了,先離婚再談?!?/p>
“哈,這才說市長清白呢,怎么就心疼小戴啦?!?/p>
“市長不公平。咱們婚前沒啥選擇呀,年輕時沒錢沒地位呀。到老了還不能補償一下?當一回老猿猴過把癮。人不就這一輩子?”
……
我們這是怎么啦?我們當初興辦實業(yè),要的結(jié)果就是這個?
這么多年,我在國外讀書工作,繼續(xù)我“摸石頭過河”式的戀愛,雖是沒再婚,卻也不是列女傳里的人。我干的好事不過就是給戴小觀做飯燒菜,支持他搞共產(chǎn)主義和社會主義。所以,我也沒有權(quán)力對“振興社”同學(xué)們的業(yè)績說三道四。我想他們一定是盡了力了。然而,金錢本身并不是一個友善的東西,沒有它的時候,它逼著人跟它走;有了它,它又煽動人跟著欲望走。在它帶來繁榮的同時,潘多拉的匣子也被它打開了。
“振興社”聚會之后,“電源”又特地把我請到他的小城,要我住在他家,又帶我去了他的市長辦公室。一進辦公樓,就有人追著他簽字。他說:“今天的文件全部擱著,我有客人?!边@讓我很不過意,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市長擱下正事陪著?!半娫础闭f:“你就是我今天的正事?!边@讓我覺得當年和他騎自行車北上時的激情不過是被我們忘了,并不是滅了。畢竟,我們志同道合。一代人懂一代人。
“電源”要我講我和戴小觀在美國的生活。等他知道了戴小觀的女朋友是我們市長的女兒,立刻就問了我好幾個關(guān)于“市長”的問題。其中有一個是:“在美國當市長,待遇如何?”我知道中國人理解的“市長”是個不小的“官兒”,可尤利太太當?shù)哪莻€市長,就是個市長。我說:尤利太太當市長,不拿工資。她丈夫是教授,掙錢養(yǎng)家。市長可以管下水道、垃圾車還有警察。“電源”很有點吃驚。他說:這在中國做不到。市長不拿錢,自己不活啦?現(xiàn)在上面還在談要“高薪養(yǎng)廉”呢。不拿工資,誰干?
其實,這個問題我當時也問過尤利太太。尤利太太說:“讓人沖著錢去當市長怎么行?市長要給市民做事,也是市民的榜樣,自己生活殷實,才能讓市民相信你能給他們帶來殷實。自己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干點事兒,還得要市民的稅收養(yǎng)著,市民怎么能相信你?”
我這么說了之后,“電源”很吃驚。他說:“難怪美國人不用護官符,原來人家當官是業(yè)余愛好。跟我們這兒有錢人打高爾夫球一樣。”
其實,要叫我看,護官符哪兒都有,只是內(nèi)容不一樣。美國的“護官符”大概就是“法”。就算是總統(tǒng),可以做所有的事兒,也不能做違法的事。中國的“官兒”卻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像個黑洞,什么法呀,德呀,原則呀,正義呀,到了那個黑洞附近就被吸進黑洞,沒了。那個黑洞引力極大,千年萬代人們都堅信:念足了書就要去做官。所以,不管學(xué)什么專業(yè),最后,能人都匯集到官路上去。我們歷來科學(xué)落后,技術(shù)落后,可官道卻從來就精明復(fù)雜。結(jié)果,念書倒像是揮起一把狼牙棒,把其他的同窗學(xué)子都打翻,殺出一條小路擠進官場?!肮賰骸背闪吮热魏温殬I(yè)都好的位置,像個老祖宗。到了這個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就都能做成了,還不用自己動手。這樣的設(shè)置很適合家天下。
“電源”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在這個小城,他和我說話算是推心置腹,他說:“家要經(jīng)營,市也要經(jīng)營,經(jīng)營就是要把各種朝野關(guān)系都搞順,然后才能說手中有權(quán),可以干點事業(yè)。這是一種藝術(shù)。不把各路關(guān)系疏通了,再好的事也辦不成。權(quán)力其實是一種關(guān)系網(wǎng),是要經(jīng)營的?!?/p>
當年,“電源”很是想干點事的。他走上仕途也是必然結(jié)果。就是像他這樣的好人,當了官兒,在官位上待久了,說話的時候,也很有一點兒“祖宗”味兒,讓我得從下往上聽,聽多了就不太舒服。他說:“你要多回來看看,別忘了祖國的養(yǎng)育之恩,兒子年年都應(yīng)該送回來,不能讓他忘了本。下午戴小觀應(yīng)該去見見我女兒。他們都是80后。可以互相學(xué)習(xí)嘛?!边@些話兒都是官話廢話。遠不及當年一句“源源不斷”有情有義。
“忘本”的事情,“電源”其實是多慮了。人家戴小觀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的立場比他女兒堅定一百倍呢。那個下午,戴小觀跟著“電源”女兒悅悅出去玩。悅悅小細腰,嘴角和眼角都向上挑,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紫紅色的眼鏡不是架在臉上的眼鏡兒,是架在自信上的文雅。她跟戴小觀說英語:“I like blue mandolin.(我喜歡藍色曼陀林)”戴小觀給她背唐詩:“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只會這一句)。兩人很有分寸地互相討好,然后高高興興地走了。等晚上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是一臉困惑,別別扭扭的。
先是悅悅領(lǐng)著戴小觀逛商店。悅悅喜歡買化妝品和皮毛圍巾,戴小觀要買運動鞋。悅悅說:我?guī)闳ス浯蟪形譅柆?。戴小觀跟著去了,到了門口,看見了超市上的英文名字,戴小觀突然說:“我們城市的人都抵制沃爾瑪。我不在這里買東西?!睈倫傉f:“為什么,為什么?這里的東西又多,又便宜?!贝餍∮^說:“沃爾瑪用中國工人和印度工人給他們生產(chǎn),還用童工。只付40美分一小時的工資,不給醫(yī)療保險。所以,他們的東西便宜。一個玩具成本六美分,到美國市場他們賣十五美元,‘沃爾瑪’已經(jīng)是‘剝削’的同義詞了。我們的鄰居小城,讓沃爾瑪進去了,不久老街就空了,小商店和地方特色都沒了。我們市堅決反對開沃爾瑪。市長說:我們不能支持沃爾瑪欺負外國工人,也不能讓沃爾瑪擠倒我們城市的工商業(yè)。我們市長就是我女朋友的媽媽,我要是買了沃爾瑪?shù)男?,我的女朋友一定會不高興?!睈倫傉f:“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呀,做生意不都是這樣。我們喜歡沃爾瑪,在這里買東西不用討價還價,貨真價實。你也太在乎你的女朋友了?!闭f著,嘴巴噘起來了。戴小觀趕快賠禮道歉:“我不是說在這里買東西的人有什么不道德,也不是說不準你在這里買東西。我沒有指責(zé)參加游戲的人,我指責(zé)的是這個游戲?!睈倫偟淖彀鸵廊秽僦骸笆裁从螒蜓??我不懂?!贝餍∮^說:“就是這個資本主義的游戲。要是中國工人、印度工人都罷工,沃爾瑪就不能這么剝削他們,就要給他們增加福利和工資了?!睈倫傉f:“你說的什么呀。我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在沃爾瑪?shù)玫搅艘环莨ぷ鳎€高興得不行呢。給沃爾瑪干,不知要比給黑煤窯的礦主干好多少倍了!”
這下戴小觀張著嘴巴無話可說了。原來還有更壞的東西。
戴小觀陪著悅悅?cè)ベI了口紅,又去看貂皮圍巾。悅悅看中了一條銀白色鑲了黑紅相間的小玫瑰的。悅悅說:“你看多軟,夏天買比冬天買要便宜不少呢?!贝餍∮^說:“是很軟。但愿不是真貂皮的?!睈倫傉f:“當然要是真貂皮的。假的我才不買呢?!贝餍∮^不說話了,過了半天,才說:“那是動物,動物很可愛呀?!睈倫傉f:“你才可愛呢,傻得可愛。”戴小觀說:“過去有奴隸,現(xiàn)在沒有了;過去男女不平等,現(xiàn)在平等了。也許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二十年后,我們說不定會討論和大猩猩平等的問題。”悅悅哈哈大笑,笑得彎了腰,小皮包也掉到了地下:“你們在大學(xué)里討論這個問題?”戴小觀說:“是呀,這是我們上倫理課時討論的呀。”
陪悅悅買完東西,悅悅領(lǐng)著戴小觀到她的大學(xué)去看看。在籃球場,戴小觀和兩個不認識的大學(xué)生打上了籃球。悅悅就在場外等著,和幾個女生談戴小觀的可笑。等籃球打完了,這兩個大學(xué)生又說他們都在找工作,說分手就要分手了,所以要聚餐。戴小觀不知道客氣,他是朋友遍天下。人家一開口,他立刻就同意跟著去,悅悅攔都攔不住。
吃飯的時候,戴小觀發(fā)現(xiàn)他新認識的這兩個大學(xué)生朋友都是小共產(chǎn)黨員。這下戴小觀很高興,告訴他們:他的祖輩也曾是中國大學(xué)里的共產(chǎn)黨員。但他的新朋友卻說:“我們是共產(chǎn)黨員,但我們并不信共產(chǎn)主義?!贝餍∮^不懂了,說:“你們既然不信,為什么要當共產(chǎn)黨員,可以像我一樣當社會主義者呀?!彼麄兓卮穑骸胺奖?,機會多?,F(xiàn)在走到哪兒都是兩個中國,一個叫‘城市中國’,一個叫‘農(nóng)村中國’,要想待在‘城市中國’,入黨,機會多一些?!贝餍∮^說:“我還是不懂?!?/p>
悅悅在回來的路上給他解釋說:“他們倆是農(nóng)村來的,俗氣,連身上穿的耐克運動衫都是假名牌。有些人入黨不過是想將來留在城里,有一天好擠進貴族圈子?!?/p>
在戴小觀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中,“假信仰”和“假名牌”才是很奇怪的概念。他自己穿的那雙黃綠相間的運動鞋,又土又舊,不能見人。他那些大學(xué)同學(xué)和共產(chǎn)主義小圈子里的人也沒誰管別人運動衫是什么牌子。他看不出“假信仰”和衣服牌子有什么關(guān)系;也不懂人為什么要人格分裂,明明不信,卻還要說“是是是”;更不懂“共產(chǎn)主義”怎么也能劃出了“貴族”圈子,這不是連資產(chǎn)階級的“生而平等”都不如?而悅悅卻不明白“假信仰”有什么難懂的地方,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誰要?愛情還得落實到性上呢。人活著,不當貴族難道還想當貧民?
兩個80后吃完晚飯回來,“電源”夫婦和我正在喝茶聊天,悅悅就像發(fā)現(xiàn)了出土文物似的對她爸爸說:“戴小觀是個社會主義者,他不買沃爾瑪?shù)倪\動鞋,他們將來還要和大猩猩平等!”“電源”正喝著茶,對鞋和大猩猩并不感興趣,他手里拿著眼鏡,輕輕敲著沙發(fā)扶手,說:“我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不過對我,想政治問題‘生活搞’,是搞不動的;只怕有人政治問題‘經(jīng)濟搞’。我主管市里經(jīng)濟發(fā)展,水至清,則無魚……”悅悅往沙發(fā)扶手上一坐,嘴巴嘟著,眼鏡也跌下一半,手里一把汽車鑰匙,拋上拋下,打斷她爸爸嚴肅的政治話題,硬要他轉(zhuǎn)過來聽戴小觀談社會主義和大猩猩。
戴小觀就說他和小美人愛絲蕾寒假才去過多米尼加的“賤民”區(qū)里服務(wù)。這是他們社會主義運動的一部分,每年都有不少大學(xué)生去。他一出飛機場,一群窮孩子就把他兜里能要的東西都要走了,連腰上的皮帶,小美人頭發(fā)上束的蝴蝶結(jié)都解下來給了他們。他倆住在當?shù)剞r(nóng)民的家里,幫人家蓋房子。一個月就洗了一次澡,澡池子就在露天,塑料布圍一圈,頭還伸在外面,因為沒有燃料,所以也沒有熱水。拎一桶冷水倒在頭上,凍得伊呀直叫。要拉屎,得先挖個洞。吃的是芭蕉和豆子。等回來的時候,瘦了,沒有皮帶,褲子穿不住了。下飛機的時候,得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提著褲子。小美人的紅頭發(fā)則用一個塑料口袋束著。接著戴小觀又突發(fā)奇想,說:如果現(xiàn)代人像多米尼加人那樣,生活簡單,騎自行車,不用汽車,住小房子,可以解決能源和全球變暖問題。
“電源”首先對戴小觀的服務(wù)活動大加肯定:“這就是我們小時候的學(xué)雷鋒?!苯又终f:“現(xiàn)在的中國大學(xué)生也應(yīng)該下去搞扶貧活動?!笨蓯倫傉f:“美得您?您就是在市里搞植樹造林,抗洪救災(zāi),單位也得給補助吧。憑什么開口閉口就是我們大學(xué)生應(yīng)該如何如何?我最煩叫我們學(xué)這個人學(xué)那個人。最后,我們還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人家美國人去扶貧是自愿,學(xué)著誰啦?人家是自愿!”說完又諷刺地加了一句:“就是您那位雷鋒爺爺,拿到今天當人物,他至少也得穿件假名牌才有話語權(quán)吧?”“電源”對女兒的寵愛溢于言表,他拍著悅悅的后背,說:“你們這些獨生子女,在天堂里長大,什么都得最好的,還不滿意。”悅悅說:“我是什么都得最好的,讀書,彈鋼琴,學(xué)英文,考商學(xué)院??蛇@些都是您要的,并不是我自己要的。我得的都是你們年輕時想得到的,不是我自己想得到的?!薄半娫础本托Γ骸澳悄阆胍裁??”悅悅說:“我不知道。所以我不幸福。我就想要知道:我想要什么??赡愫臀覌屧趺凑f?‘我告訴你,悅悅,這事得聽我的。就這么定了’?!?/p>
“電源”的妻子插上來:“這孩子,越說越不像話,這才買了那么一大包東西回來,還說不幸福,我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一個月的伙食費才25元……”悅悅打斷她媽:“您又來了,我知道您當大學(xué)生時連兩毛五分錢的豬爪子都舍不得買。所以你們就自以為把我肚子撐飽了,精神就飽了。那一大包東西,我現(xiàn)在就可以全送給大猩猩,那些東西也不是我真想要的?!?/p>
戴小觀看悅悅生氣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是說喜歡聽藍色曼陀林嗎?音樂是你想要的嗎?”悅悅小脾氣很大,屁股一蹶,從沙發(fā)扶手上跳起來:“不是。那也是他們希望我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反正沒有。走,上樓玩電腦去。”
“電源”夫婦和我大眼瞪小眼。拍“天上人”的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那天,關(guān)于“扶貧”的談話,導(dǎo)致了我和“電源”的再次合作?!半娫础币页盟谌紊?,想做好事盡快做,扶貧為什么要扶到多米尼加去?中國貧窮的地方多著呢。
好事我當然是想做的,但我這個人能耐有限,只能管管學(xué)生,搞搞文化交流。第二年暑假,我?guī)Я舜餍∮^和其他十來個美國大學(xué)生到“電源”安排的貧困山區(qū)去服務(wù)。學(xué)生中間有一個中年人,看起來像個清潔工,但其實是個百萬富翁,我們大學(xué)的贊助人之一,原來一直干銀行業(yè),四十來歲突然決定退休,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把銀行事務(wù)交給兒子管。尤利夫婦跟他家是多年的朋友,介紹他來參加我們的活動。他便注冊選課,成了學(xué)生。
“電源”給我們安排的山區(qū),是“農(nóng)村中國”,真正的窮鄉(xiāng)僻壤。這個村莊遠離塵囂,下了高速公路還要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開三個小時的車才能到。村莊在一群黃土山之間。黃土山黃得像一群死了丈夫的黃臉婆,除了一臉溝溝壑壑的老皺紋,什么也沒有。那里年年旱得連狗尾巴草都不長。村莊的房屋一律是黃土拍成的,一家挨一家,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小院子隔開。院子里有兩只雞在跑,一把掃帚橫倒在中間。山溝里開了幾塊梯田,常常是什么農(nóng)作物都種不出來。這里的農(nóng)民歷來就是靠天吃飯。天下雨,莊稼長得好,他們沒什么事干;天不下雨,莊稼旱死了,他們也沒什么事干。他們有很多時間蹲在墻根下曬太陽抽煙。也許是全球變暖的原因,近十來年,這里年年干旱,沒有收獲。
“電源”年輕的時候,給這里的農(nóng)民造過一個水壩,想蓄水防災(zāi)。但前些年,水庫沒水,河流干涸。天老不下雨,這個村莊農(nóng)民沒了活路,派人進城,找到當了市長的“電源”。“電源”給他們安排了一個不用背井離鄉(xiāng)的工作:給政府帶殘疾棄嬰。因為計劃生育,一個家庭只能生一個孩子,生出了有殘疾的孩子,就像出了廢品,市里的孤兒院門口動不動就會放了幾個殘疾棄嬰。這幾年也不知是因為污染,還是藥物,殘疾兒增多。孤兒院的容量只有這么大,帶不了這么多殘疾嬰兒。“電源”讓村民帶,帶一個,得兩百元人民幣。不少農(nóng)民可以帶三到四個殘疾孩子,多的,可帶到五個。這樣農(nóng)民和孩子都有條活路。等孩子帶到三四歲,能活動了,再送到市里的孤兒院,直待到被人領(lǐng)養(yǎng)。也有不少帶出感情了的,農(nóng)民就把孩子留下了。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
這些棄嬰算作是政府的孩子,所以都姓“黨”。女孩一律叫“紅”或“花”,男孩一律叫“強”或“壯”。我們到了那個村里,滿村的孩子比大人多,他們都是弟弟妹妹。凡妹妹,就叫“黨大紅”,“黨二紅”,黨三紅”……凡弟弟,就叫“黨大強”,“黨二強”……到“黨十紅”和“黨十強”的時候,排行就換成“黨大花”,“黨二花”,“黨三花”,“黨大壯”,“黨二壯”,“黨三壯”……這群“黨”家的孩子其實都很可愛,只是每個孩子都有一些殘疾。譬如說“兔唇”,“瘸腿”,“臉上有大黑記”,“腦癱”等等。因為這些或大或小的殘疾,他們成了中國孩子中的廢品,被扔掉了。
我們的學(xué)生在村里服務(wù)了兩天,給這些孩子洗頭洗澡擦鼻涕,帶他們做游戲。不少學(xué)生都看中了一個兩個孩子,恨不能自己領(lǐng)回家去養(yǎng)。我和戴小觀同時看中一個小女孩,叫“黨二紅”。我給她起個大名,叫“趙飛燕”,戴小觀給她起個小名叫“狗尾花”?!包h二紅”確實就是一個“趙飛燕”。小眼睛黑黑,小嘴紅紅,尖下巴,小粉腮。明明一個天生麗質(zhì)的小女孩。只是她的小鼻子有一側(cè)出了一點毛病,豁了一條兩厘米長的口子。但是,這沒有關(guān)系,她依然是個小明星。到我們走的那天,她哭得淚流滿面,讓我覺得無限愧疚。戴小觀就抱著她,往她的小圍兜里裝糖果,一邊裝,一邊保證:明年再來。
村里早些年來,又被農(nóng)民留養(yǎng)的嬰兒,有不少都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也沒有學(xué)??缮希瑤图依镳B(yǎng)養(yǎng)雞,撿撿柴。他們的生活和城里人完全是兩個樣子。等我們離開了那個村莊,學(xué)生隊伍里的那個百萬富翁說:回去后,他就會給我一個書面承諾,捐一筆款項給我們的大學(xué),專門用來培養(yǎng)中國貧困地區(qū)的師資。
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謝過尤利太太的介紹,就開始和“電源”聯(lián)系,讓他選貧困地區(qū)的教師送來學(xué)習(xí)?!半娫础痹陔娫捘穷^哈哈大笑,說:還是舊情人想著他。他馬上就讓外事辦把這件事兒做起來。
可是,第一年,他們一個貧困地區(qū)的教師也沒送來。外事辦給的解釋是:不好找,沒有學(xué)校愿意送人,教師到美國來培訓(xùn)過了,回去就要到更好的學(xué)校去了,怎么會愿意到貧困地區(qū)?這事兒,我跟尤利太太說了。尤利太太說:“這好辦,讓愛絲蕾和戴小觀放假回來做幾次焙烤義賣,再弄一點錢,把去貧困地區(qū)服務(wù)的教師工資加到和到好學(xué)校的一樣高,我們付五年,五年后,他們可以離開貧困地區(qū)。”戴小觀和小美人就真的在圣誕節(jié)前烤了很多桂香面包、巧克力餅干和小蛋糕,搖著小鈴鐺,拿到廣場上去義賣,掙了一些錢。圣誕節(jié)后,我又做了很多蔥油餅和餃子,讓他倆到周六集市上去賣,又掙了一些錢。估計這樣多賣幾次,就能把中國老師的工資差掙下了。等我把這個建議正式提出來,外事辦的人一聽,立刻說:這個方案根本不行。你已經(jīng)出了一趟國,好處是你的了,怎么回來你還多拿錢,怎么能好處全是你得?擺不平。
第二年,倒是選出了一位中學(xué)教師??刹牧线€沒替他辦,他自己提出了條件:如果他來,他的黨委書記也應(yīng)該被邀請來。我實在想不明白這是什么邏輯,我邀請他的黨委書記來干什么?這也不是上黨校?這個條件我沒有接受,所以這位中學(xué)教師沒來成。這事兒,我跟“電源”發(fā)了牢騷:這么好的機會,不就是選教師嗎,這又是什么難事?我不懂為什么總也辦不成?
第三年,外事辦的人突然辦事了。不是給我們送來了一個黨委書記,是送來了一群,都是官。我打電話給“電源”,對他吼叫:“你這市長怎么當?shù)难??這是給貧困地區(qū)培養(yǎng)教師的錢呀,你們送這些官來干什么?他們誰會去貧困地區(qū)教書呢?”“電源”說:“你的事沒辦成,就是因為‘官’卡在中間了。不把道路疏通,一個教師也來不了。這是中國辦事的方式。你就理解一下行不行。就算你們第一筆培訓(xùn)費花在開門買路上了好吧。”我說:“你是市長,你直接到學(xué)校招教師不就行啦?”“電源”苦笑一聲:“你們把培訓(xùn)貧困地區(qū)教師叫做搞社會主義,可這里的人把這個機會叫做‘福利’。要排了座次得?!?/p>
我捏著鼻子,氣哼哼地,卻無以應(yīng)對。最后用了一句戴小觀的話把自己擺平了:別指責(zé)玩游戲的人,指責(zé)游戲本身。“電源”和他的外事辦不過都是按照規(guī)則玩游戲的人。中國的游戲就該這么玩。這個玩了三千年也沒玩完的“人際關(guān)系”游戲!我算懂了為啥上一年我拒絕了一個黨委書記,就連那個教師也來不了。
于是,六個書記、主任、處長就浩浩蕩蕩地來了。
我這輩子當過很多東西,就是沒有當過官。對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在小說里看過,聽“電源”提過。因為不在游戲中,也就記不住。“電源”給我送來這一群“官”后,我突然茅塞頓開,懂了什么叫“為官”。
因為這些官員的到來,我突然改了名字,成了他們在敵后的“寶塔山”。他們一見到我,就握著我的手說:“可找到延安啦!”
這一群人一來,就說:“中國形勢大好?!蔽艺f:“中國形勢什么時候不‘大好’過?就是文革的時候,那形勢也叫做‘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呀?!彼麄冋f:“不一樣,不一樣,現(xiàn)在是真的形勢大好。經(jīng)濟增長速度全球第一,白領(lǐng)階層月收入上萬元?!?/p>
碰巧,我們的官員剛說完這話兒,就有一個“社會工作學(xué)”教授的演講報告。這位教授在廣州發(fā)現(xiàn)有一些團伙,故意把兒童弄成殘疾,讓兒童作出凄慘狀,沿街乞討,團伙頭目從中漁利。這個教授說:一個社會工作者的任務(wù)就是要解決這些社會問題。他那些殘疾兒童沿街乞討的照片才在屏幕上放出來,我們的官員們就坐不住了:“這個老家伙,他從哪兒拍了這么多丑化照片?我們非得站起來駁斥他才行?!庇谑?,“形勢大好合唱團”的隊長就站了起來,并且直奔講臺而去,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嘰哩哇啦給下面一教室的教授學(xué)生做起形勢報告來了。那報告還極長,會議主持目瞪口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故。隊長講的英文大家都聽不懂 (幸好大家聽不懂),會議主持請他停住,讓別人也有提問的機會,他也同樣聽不懂。反正,報告長達半小時,左一拳右一腳,定要把那個敢說中國形勢不好的洋教授打下擂臺。做完報告,隊長“啪”一合筆記本電腦,昂首挺胸從擂臺上下來,嘴一撮,狠狠吐出一口二氧化碳。
從此,我給那隊長也改了姓名,就叫他“二氧化碳(CO2:“Chinese Officials”的縮寫)?!薄岸趸肌辈恢摿耸裁袋h的使命,走到哪兒都要給黨當宣傳隊、播種機。他非常沉痛地問我:“為什么國際學(xué)生部豎著日本的國旗,卻沒有中國的國旗?”我說:“國旗都是各國留學(xué)生從自己國家?guī)淼?,我們中國來的留學(xué)生沒記著帶國旗,記著帶方便面了?!薄岸趸肌币慌哪X袋:“嗨,我們怎么沒想到帶國旗呢?戴教授,您放心,國旗的事由我包辦。”二十天后,“二氧化碳”說:“國旗有了。我叫我的部下給您寄來了五十面五星紅旗?!?/p>
五十面國旗???這下可真是形勢大好啦!五星紅旗插遍美帝國主義的大學(xué)。
“二氧化碳”對紅遍全球的形勢很滿意。他代表“形勢大好合唱團”向我提出了新要求:“戴教授,您能不能給安排一下,讓我們和美國人民打成一片?!蔽艺f:“那滿街都是美國人民,你們想怎么打呢?”“二氧化碳”說:“讓我們看看美國的陰暗面?!?/p>
很好呀,我把他們的愿望跟尤利太太一提,尤利太太立刻就把“形勢大好合唱團”安排到“無家可歸者收容所”做義工。她和尤利教授每個周末都去那里服務(wù),到時候就開車來接“形勢大好合唱團”。這可是美國的最下層,最陰暗的一面。“形勢大好合唱團”在收容所做義工,和無家可歸者同吃同喝。他們干了幾次,回來后說:“他媽的,這些無家可歸者吃牛肉,喝牛奶,還有蛋糕當甜點,趕上中國的中產(chǎn)階級啦。這個美國真是他媽的……”
接下來,“二氧化碳”要求我安排他們到艱苦的地方去,看看美國的真正黑暗面。很好呀,這些官員也該吃點苦啦。時值春假,學(xué)校正好組織了兩百多個學(xué)生到各地去做義工。我就安排了他們或到芝加哥參加工會組織的工人罷工,或到新奧爾良去幫助科翠娜颶風(fēng)后的災(zāi)民蓋房子。一個星期后,從芝加哥回來的人說:“美國問題很嚴重,但是奇怪,他們的工人自己就想來整治這些問題。工會權(quán)力大呀!”從新奧爾良回來的人說:“那蓋房子的活兒可是把我們累死了。這是真正的洋插隊呀?;厝フf了都沒人信,我一頓能吃十二只雞腿。”隊長“二氧化碳”去的是新奧爾良,不知怎么的,“洋插隊”之后,他對美國的印像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把“美國政府”稱作“我們政府”啦。他在跟大學(xué)院長匯報的時候,非常有感情地說:“這次,我是看到啦,我們政府對受災(zāi)百姓還是很關(guān)心的。特別是我們的大學(xué)生,那么多人,有兩三千人,從全國各地來,還都是自己掏錢做義工。個個都是活雷鋒呀。”
自從他們看到了“美國也形勢大好”之后,他們對我越發(fā)親切。這倒讓我惶恐不安起來。一日“二氧化碳”非常嚴肅地跑來找我,說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跟我談?wù)?。然后,神秘而嚴肅地對我說:“戴教授,您交代的六件事情,我全都落實了?!蔽掖蟪砸惑@:“我啥時候給你交代下六件事情呀?”“二氧化碳”說:“那天,您在車上,說您有個同學(xué)在上海某大學(xué)當校長。我給您找到他了!這是第一件。”我叫起來:“他也不是我的舊情人,誰要你去找他啦?!”“二氧化碳”笑而不答,一副工作主動的樣子。然后,接著說:“第二件,是您交代的‘賣雞爪子’的事。我已經(jīng)給您聯(lián)系好國內(nèi)廠家啦。”我眼睛瞪圓,大叫起來:“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去‘賣雞爪子’啦?我課不上、教授不當啦?!”“二氧化碳”依然笑而不答,臉上的表情是:怎么樣,我要不能揣摩領(lǐng)導(dǎo)心思,還當什么官?停了一會兒,他賣關(guān)子似的解釋道:“您忘啦,那天您在車上還說:美國人不吃雞爪子,中國人吃,中國人還把雞爪子叫做‘鳳爪’?!?/p>
我頓時語塞。中國人怎么沒把“為官”叫做“為鳳爪”呢?!
……
這群“官”回去之后,“電源”依然沒給我送來教師。只是,送來的官兒級別小了一點,有科級的了。道路繼續(xù)在買通。只是到了年終,我給學(xué)校和捐款人寫項目成果報告的時候,不知怎么編排才好。怎么才能讓這些興致勃勃的洋人懂什么叫“買路錢”呢?嗨,事兒到了中國就變得滑稽,對和錯不是標準,是甘蔗棍子,啃那頭都有理。再好的主意,進魔術(shù)場子里轉(zhuǎn)一圈,就從美人變成了兔子了,叫人哭笑不得。到這時,我對我媽的臨終遺言“進去時是美人,出來就變成兔子”算是有了一個深刻的理解。
雖然連著三年,我們都沒有得到貧困地區(qū)的中國老師,但“電源”保證下一年一定能輪著教師了。這三年里,我們倒是年年去那個貧困山村服務(wù)。戴小觀守了他那個諾言,連著三個暑假都去那個貧窮山村看小孤兒“趙飛燕”。還收集了很多小人書給她帶了過去。第三年愛絲蕾和尤利教授都來了。愛絲蕾抱了這個抱那個,除了“趙飛燕”,她又看中了七個。七個一放到地下,她就搞不清誰是誰了,反正個個喜歡。尤利教授震驚不小,除了雞要保護,他發(fā)現(xiàn)在世界的一個角落里還有這么多孤兒也要保護。他對嬰兒的尿布很不滿意。尿布怎么能用了再用?他說:“扔了,嬰兒的生存權(quán)是和平中心管的事。我一回去就給他們寄尿布?!币粫核职l(fā)感嘆:“我們只幫助了一個杰姆,這里家徒四壁的農(nóng)民卻幫助了這么多杰姆。尿布,是我要送給他們的禮物。”
因為“電源”的關(guān)系和安排,每年服務(wù)過后,我們的學(xué)生都可以到長江邊的一些風(fēng)景區(qū)去旅游一個星期。我們都是某市長的客人,又是“到中國來學(xué)雷鋒的”(“電源”原話),所以,很被地方官員照顧?!半娫础笨偹惆镜搅俗觥凹议L”份兒,說話管用了。從地方官員對他的評價看,他是“君子家長”不是“小人家長”。當然,這些評論是說給市長的朋友聽的,也不能太當真。我對“電源”用我們培訓(xùn)貧困地區(qū)教師的錢擺平官員的做法一肚子怨氣。
第三年服務(wù)快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個窮山村其實離我們的祖籍古城并不太遠。就幾座大山隔著。我就對“電源”說,我不想去旅游了,我想帶著戴小觀到古城老家去看看。我自己也是七八歲的時候去過的。“電源”說:“你們單獨行動,我不放心,我得安排人接送?!?/p>
我們要去訪問戴小觀的祖籍,愛絲蕾當然要跟著去。尤利教授一聽,也要跟著去。于是,我們四個人就坐上了長途汽車。山路盤旋,一路往南,過了幾座山,景物就和山北邊不一樣了。空氣變得悶濕起來,山谷里也出現(xiàn)了水田和油菜花,一塊一塊不是綠得很年輕,就是黃得很知足。農(nóng)民們戴著草帽,彎著腰在田里拔草,南方的富足一點一點從他們手下顯出來了。后來,公路就沿著雙河走了,雙河彎彎曲曲,河上時時有些篷船漂著,小蝸牛一般。輪著有拱橋,還可以看見“小蝸?!备C在一個橋孔下蔽陰涼,甲板上蹲著兩個船民捧著個大碗在吃米飯。只是河水黃濁,皺巴巴地微微抖動,不見多少波紋。等長途車離古城近了,我們就看見了一叢一叢的竹子,江南的詩情畫意都在它們的柔骨細腰上。只是,古城的城墻沒了,四五座高樓大廈立在路口,像幾個籃球運動員立在一群林黛玉中間,站得不是地方。
我們一下長途汽車,舉著牌子來接我們的居然是兩個警察。原來,“電源”的熟人是古城武警隊長,手一揮就派了手下的警車來接我們了。這讓我受寵若驚。一到古城就坐進了威風(fēng)凜凜的警察車。不過,拿警車接私人的朋友用,不太好跟其他三人解釋。所以,我干脆不解釋。只管跟著警察走,讓他們?nèi)撕氯ァS壤淌诤托∶廊硕甲^警車,只不過,那時是犯人,此時是客人。他們惶惑不解地看著我。
怪事緊接著又來一件:趁我們不注意,一個客客氣氣的警官突然從腰里抽出一把剪刀,一把剪下戴小觀的一撮頭發(fā)。戴小觀兩手抱頭,趕快躲閃,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警官趕緊停下,用古城土話夾雜著普通話解釋道:“就剪了一撮,看不出來。”尤利教授摸著自己的頭發(fā)問我:“這是什么風(fēng)俗?我們每人都要剪嗎?”
警官說:這是他們武警隊長交代的任務(wù)。隊長一會兒和我們吃晚飯,他要自己來跟我們解釋。到真吃晚飯的時候,隊長并沒有來,說是改成晚上親自到賓館來看我們。陪我們一桌坐著的幾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也許又都是一些什么官場“關(guān)系”。飯桌上,他們談到縣城里一個什么重要人物死了,此人長壽,他們說明天都應(yīng)該去參加葬禮,討個壽。戴小觀和小美人還年輕,并不稀罕討人家的壽,他們倆計劃明天去雙河劃船。尤利教授對我說:“要是婚禮,我倒想去看看,葬禮就算了?!?/p>
飯桌上只有一個人一句話不說,悶頭吃菜喝酒。到付賬的時候,其他人就叫:“老板,老板?!彼透读速~。一桌人還不走,點了煙一顆接一顆抽。尤利教授立刻跑出去上廁所,上完,就站在大街上看風(fēng)景,躲著煙味,不回來了。那個管付賬的“老板”就坐到我身邊來,告訴我:他開了一個羽絨服工廠。他的女兒高考沒考好,本科是上不了了,能不能讓她到美國上我在的這所大學(xué)。我說:“那她也得考試才行?!薄袄习濉闭f:“我們不考,我們買?!蔽已劬Φ蓤A:“你買?!”這樣的豪言壯語,就是美國最有錢的資本家也不敢說出口。我說:“你有錢,可你要的東西還沒人敢賣?!薄袄习濉辈⒉缓臀覡巿?zhí),很自信地說:“你看,警察請客,叫我來,就是叫我來買單。你以后有什么招待,招呼我一聲就是了。都是小意思嘛?!?/p>
哈,看來這個“老板”很舍得花“買路錢”,他要把我拉下水了。我心里又好笑又生氣。好笑的是:現(xiàn)在,我也卷進了官場游戲。坐了人家的警車,吃了人家的白食,還無端有人要對我行賄。生氣的是:“電源”多管閑事,誰要他的關(guān)照?我們自己來就不必見這些奇奇怪怪的人了。
吃過晚飯,我們到街上閑逛。古城的主街上來往開著小汽車。走幾步就有一座橋連著河對岸,過河,不再需要小船了。河對岸比主街安靜,像是一片公寓樓。雖然老房子沒了,但公寓樓的一層全是各色店鋪,上面住人,各家陽臺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和下層店鋪的幡子一起上下翻動。店鋪的幡子五花八門:“古城卡拉OK”,“王老五豆腐干”,“新世紀網(wǎng)吧”,“美國加州牛肉面”,“雙河茶樓”,“星巴克咖啡”,“理發(fā)足療”,“桑拿洗浴”,“拔火罐子世家”,“鋼琴爵士”,“古城古董”,“何瞎子算命”等等,實在讓我感到我們古城文化的包容性很大,所有享樂的東西都要拿回家來。
在“古城古董店”里,我看見一塊舊門匾壓在幾個鏤空木窗之間,上面寫著:“戴記雜貨”。不知是不是我爸當年和王仲德一起討糖果、撿銅錢的雜貨店。我指出來給戴小觀看了,若是,那好歹也是一點戴家人走過的足跡。也許,我們也就只能找到這么多了??上чT匾太重,無法攜帶。
我們正在街上逛著,又碰見了下午接我們的那個警官。他從警車里探出頭跟我們打招呼:“古城好吧。吃喝玩樂,只要有錢,什么都有。”因為我給戴小觀講過王仲德和我爸爸“炸花樓”的故事,戴小觀就大聲大氣地問那個警官:“你們的花樓沒有啦?”警官詭譎地一笑,拿手點著戴小觀說:“小小年紀,小小年紀?!比缓?,一加油門開走了。
古城的事情都很滑稽,戴小觀得了一個不清不楚的回答,聳聳肩,和小美人繼續(xù)閑逛。我和尤利教授回賓館。尤利教授回房睡覺,我在樓下剪頭發(fā)。賓館的理發(fā)店并沒有什么生意。兩個理發(fā)師圍著我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我?guī)状握f:很好了,很好了。他們依然能發(fā)現(xiàn)一兩根頭發(fā)不整齊。剪發(fā)總算完了,我高高興興上樓回屋。一出電梯,看見尤利教授神色慌張,兩手抱在胸前,在電梯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有小姐來給他按摩,他付了錢,小姐還不走,要給他更多服務(wù)。他不知道什么是更多服務(wù),小姐就叫他不要怕,說:“你太太正在樓下剪頭發(fā),不會上來?!庇谑?,尤利教授就懂了,逃出屋子,在樓梯口等我等到現(xiàn)在。我很奇怪,尤利教授一句中文不會說,他怎么就能懂了這么復(fù)雜的意思。尤利教授說:“她畫啦。先畫了一個小人頭發(fā)長,又畫了一個小人頭發(fā)短,然后,兩個手在耳朵邊作剪發(fā)狀,還畫了個小鐘說:三小時。她以為你是我太太?!?/p>
這時我也明白了,原來我是被理發(fā)師們軟禁在理發(fā)店里,給尤利教授創(chuàng)造條件去學(xué)習(xí)淫蕩。這不,當天我們就看到了古城遺風(fēng)。尤利教授說:“我等你,是要請你幫我和前臺講清楚:“我只要了按摩,沒有其他。他們不能在我的信用卡上多拿錢。”
今天算是這個花樓女子找錯了人,尤利教授不是古城男人,道德標準嚴格,財務(wù)管理精明。逃出屋子也不是膽小怕事,而是立場堅定。我立刻到前臺幫尤利教授把有關(guān)錢的問題說清楚了。
我問大堂經(jīng)理:“花樓女子原來不是都在雙河對岸嗎?怎么跑到河這邊來了?”大堂經(jīng)理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需求關(guān)系變化不定。”看來古城的男人呀,黑布鞋換成了黑皮鞋,路越走越寬了。到了古城一趟,我還真有點理解了當年陳曉望為什么對納妾嫖妓那么痛恨;王仲德和我爸爸為什么決定傾家蕩產(chǎn)清潔民風(fēng)。只是,他們的革命終于也只能對著這遺風(fēng)扔幾個天地響,嚇唬它一下了事。六十年后遺風(fēng)猶存。
晚上十點多鐘,武警隊長來看我們了。一來就道歉,說有任務(wù)纏身,冷落了朋友。接著又跟我提了一串過去和戴家沾親帶故的人,還說戴家是古城的儒商,要寫進縣志,云云。最后,又面有難色地說道,想請我們幫他個忙。他解釋了半天,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那個飯桌上人們談到的重要人物是古城縣長的母親,八十三歲歸天,迄今作古兩天,明天一早要出殯。老太太的長房孫子,現(xiàn)任縣長的大侄子,在美國做生意,新娶了一個洋孫媳婦。他們等了兩天,這對重要角色終于沒有能從美國趕回來奔喪??h長是個孝子,覺得面子一定要做,不能讓人覺得后繼無人。他自己只有兩個閨女,他哥哥家的兒子是縣長家唯一的香火。有兩道古城規(guī)矩,一定要長房長孫演示才行:一是,他們腳一落故土,就要剪一撮長孫的頭發(fā)好明天隨葬盡孝。二是,啟棺出屋的時候,一定得要這個香火繼承人在屋外跪拜哭喊,才能啟棺。古城不大,沒有多少洋人來,而規(guī)矩又老又硬。正好我們來,他無奈之中,才想到要剪戴小觀一撮頭發(fā),再請戴小觀和他的女朋友去假扮一回,主要也是給市民看的。反正古城的親戚朋友也沒幾個人見過縣長那個在美國混事侄子和洋侄媳婦。
對此事,我猶猶豫豫,誰知道那個跑到美國去的官員子弟是不是席卷民財逃亡的經(jīng)濟犯呢?戴小觀和小美人卻以為這是一件助人為樂的事,也沒什么困難,就一口答應(yīng)了。隊長如釋重負。又吞吞吐吐地說:下午強剪的頭發(fā)已經(jīng)交到他這里了,但最好能有一個帶外文字的紅包裝著才吉利,子孫發(fā)展到美國了嘛。于是,戴小觀在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個美國花旗銀行給我們裝錢的信封,上面有英文字,權(quán)且湊和。隊長說:“這個好,這個好,財源滾滾。”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被街上高一聲低一聲的喇叭銅鑼聲吵醒了。接著,就有電話從前臺打來,說有警察在樓下等著了。戴小觀和小美人一下樓,就有兩個警察跳起來把兩頂二尺高的尖帽子戴在他們頭上了,接著又給他們披上孝服,白麻孝服一直拖到地。尖帽子上掛下來的兩個白絨球,在他們肩上晃蕩。樣子十分滑稽。就只當是體驗民俗吧,他們倆毫無怨言。
然后,我們一行四人上了警車,直奔縣長家。天上下著江南悶熱的細雨,一路上,很多行人都戴了孝,也不知都是縣長母親的什么親戚。多遠就看見一片雇來的哭喪團,哭得嗚里哇啦。喇叭銅鑼奏著喪曲,幾百個男男女女披麻戴孝擠在路口,我們的車子一開進來,就聽見有人喊:“來啦,來啦,總算接到啦!”接下來就是一團混亂,我只來得及囑咐了戴小觀一句:“叫你干啥,就干啥?!边@兩個重要人物就給帶進去了。一會兒,又有人把他倆推推攘攘給弄了出來,讓他倆跪在濕漉漉的泥地上,又有人叫他倆磕頭,喊:“舅爹爹,舅爹爹”。
戴小觀和小美人并不忌諱磕頭,一下一下把尖帽子撞在地下,學(xué)著那個聲音叫:“舅爹爹”。終于,一個縣長母親家的老長者從屋里出來,聲音沉悶地說了聲:“啟棺”。于是,哭聲大起,喪樂震天。一個蓋著紅綢子的巨大棺材從屋里被抬了出來。有人推戴小觀和小美人,要他們?nèi)尮撞纳县斘铮忻?,有筷子,有果子,有筆墨,有假印章,搶到了,要統(tǒng)統(tǒng)扔進縣長家的米缸。財不外流,官爵世代。
這道程序做完,又有人把四五根木棍塞到他倆的腋下。我想那一定是我在小說上讀到的“哭喪棍”。于是,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都夾著哭喪棍。棺材走在最前面,后面一溜披麻戴孝的小汽車,縣長坐在最前面。一路緩緩向殯儀館走去,如同國殤一樣??h長不停從車上下來,跨過一堆燒著的紙錢,那些紙錢堆里還燒著一些紙扎的小轎車、電視機和機器人,發(fā)財夢甩了牛車馬車,直奔到了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去了。在這個時候,我見到了縣長的后腦勺。我真想提醒他,嘿,您忘了扎車鑰匙和加油站了,您那車到地獄里開不動!您也忘了扎電視臺,您那電視到了地獄連天氣預(yù)報都收不到!您那機器人也沒有帶遙控器,到了地獄也不能給您當家奴使!
浩浩蕩蕩的殯葬隊逆著雙河從城東往城西走,每過一座橋,就立刻哭聲四起,前面的小轎車里往外扔錢幣。橋一過,像電源開關(guān)切斷了。哭聲戛然而止。就有幾個要飯的孩子跟上來撿錢。古城水多,橋多,路上、橋上都是哭喪的人,簡直就像全城出動一樣??迒嗜说某~我一句聽不懂,好不容易猜到一句,好像是:“縣長就這一個媽呀!”調(diào)子委屈得不行,好像當了縣長,連媽都該比別人多幾個。
縣長的媽是何人,我是到了殯儀館才看清照片,搞清名字。挽聯(lián)的大字橫批上寫的是:肖苑鳳老太太千古。上聯(lián):相夫教子,兩代縣長光照古城;下聯(lián):多子多孫,一世洪福文貫千秋。我這才恍然大悟,感覺到了這個故事的滑稽。我們戴家的社會主義者戴小觀居然帶著他的共產(chǎn)主義小美人回到古城,給一個六十年前入不了“小泉社”、被我爸視作不能和我媽同日而語的女人當了一回孝子賢孫。中國的事兒總是叫人哭笑不得。肖苑鳳呀肖苑鳳,我祝賀你壽終正寢。
一撮戴小觀的頭發(fā)從我們那個花旗銀行的信封里被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在戴小觀缺了一撮的頭頂上比了一下,驗明正身。然后,用紅線系著,釘在最后一根釘子上被葬了下去。我不知這撮頭發(fā)將來是在地下造反呢,還是發(fā)芽。但是,我卻很快發(fā)現(xiàn),肖苑鳳其實并不是這個葬禮的真主角。真孫子的頭發(fā),假孫子的頭發(fā)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面上的好戲。她的死不過只是一個借口,讓這個古城縣長可以有機會重新肯定一下他的權(quán)力和關(guān)系。緊接著棺材下葬,戲臺主角就立刻公開轉(zhuǎn)了。最后一片哭聲戛然一停,人們就喜笑顏開地涌進了餐館。
古城中心的一個大餐館上上下下都擠滿了人,餐館門口有人專門管著接受喪禮,餐館里面一桌接一桌的美味佳肴被端了出來,主角當然就是“縣長”,人頭濟濟,我連他的后腦勺也見不到了。這一頓午飯一直吃到下午五點。一餐的揮霍,大概可以養(yǎng)下幾座大山那邊一村子的“黨”家弟弟妹妹們到上中學(xué)。這時候,我對“電源”的怨氣全消,和這個縣長比,他真是一個清官好官了,很不容易地當著“想干點兒事的官”。
戴小觀和小美人算是長了見識,看到了什么叫“忠孝節(jié)義”。不知他們看出了沒有:那資本家的沃爾瑪剝削工人,而這個古城的縣長占有著他的子民。資本家不是好東西,卻還有更壞的。
尤利教授皺著眉頭說,有一個問題他怎么也想不懂:就是那些警察在這個葬禮中都是些什么角色?都是親戚?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動用警察辦私事,是尤利太太彈劾我們前任市長的理由,但是,在這里,公事可以私辦,私事可以公辦,并不分得那么清,所以,警察的角色就跑到了尤利教授所能理解的語言游戲之外去了。
本來,農(nóng)民都是依附于土地的,千百年的故土難離形成了宗族。子民對父母官仰視了幾千年。工業(yè)發(fā)展,城市興起,人們可以不再以宗族范圍群居了,那縣長和肖苑鳳本來也不是古城人??刹恢趺吹兀f事到了古城,你就不是親戚,為了利益也要結(jié)成親戚;不是宗族,也得結(jié)成宗族。我們似乎只會按照這種家族式的人際關(guān)系活。
我從掉進古城的官場的經(jīng)歷,想到尤利教授提的問題,最后想到了我姥爺被開除出國民黨,丟了手上肥官的舊事,我姥爺1928年反對的那場“縣長老娘葬禮”,大概也不會比今天這個葬禮更鋪張、更復(fù)雜、更權(quán)勢吧?也不知今天還會不會有一個年輕的財政官,寫一封我姥爺當年寫的上告信。
忙碌一天,戴小觀和小美人沒劃成船,還在爛泥地里跪了幾回,回到賓館,換衣服洗澡。戴小觀把臟衣服往地下一扔,兜里掉出一個簽子。我撿起來一看,是個算命的簽子。問戴小觀是怎么回事,他說:昨晚在街上逛的時候,看見很多人在排隊,他和小美人以為是賣古城明信片,就也跟著排了,到了跟前,才知道是何瞎子算命。他就抽了這個簽子。認得簽子上有“天”和“水”兩個字。何瞎子說的是古城方言,說了什么,他一句也聽不懂意思。
戴小觀抽到的是一個“訟”卦,“天”上“水”下,上剛下險?!皼_突”的意思。也不是什么好卦。卦像反面有字:“<象>曰:天與水違行”。意思是太陽東升西落,天向西行;水從西流向大海,水向東流。所以古人認為天與水違行。
我想著今天早上,古城縣那群浩浩蕩蕩的喪葬隊伍,他們從城東出發(fā),逆著雙河一直走到城西。紙錢飛舞,喪樂震天。雖說是葬禮,那聲勢也是鋪天蓋地,恢恢宏宏。掉進那陣勢里,想抗拒都抗拒不得。突然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溜小人兒:打頭的是我姥爺,其次是一群“小泉社”的地下黨,接下來便是“電源”、“克星”等等實業(yè)派,也許還有我自己,這支隊伍是那么小,像一條細流,逆著天的方向彎彎曲曲地走過來,他們迎著喪葬曲走,口里吟誦著明天的詩。這群小小的詩人隊伍,一會兒就被熱烈的殯儀隊人群沖散,消失在滿天飄舞的紙錢里。他們原是一本正經(jīng)去送葬的,卻在葬禮中給自己唱了一段不倫不類的“美人吊”。在一個行將死去的天底下,他們的事兒還沒做完。三千年的老天是很低很沉的。我姥爺1928年反對的腐敗,到2008年依然還在,我父母1948年反對的封建陋習(xí),到2008年依然還在。就是八十年代的實業(yè)派們飛快建起的高樓,恐怕也只是換了殼子,未必擋得住三千年建立的封建家族關(guān)系。
“天與水違行”,我們連反封建的路還沒走完!
我們的理想沒有一個正中了目標,美人一代一代在皇天厚土之間變成了灰溜溜的兔子。但水還是流著的。到了這一刻,除了一頓好笑,也沒什么可說的了。無論我們做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做了。好在世界日日變小,還有多遠到明天,下面就看悅悅、戴小觀和小美人他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