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花在人世上最恨的就是她父親。
滿花的父親叫細仔茍。
細仔茍不是縣城里的人。他的老家在縣城外頭河那邊的水沖里,相距有七八里。細仔茍進城那年,還只十三四歲。他跟隨做彈花匠的師傅,在南門口租房住下。
我們那縣城是座古城。舊時格局,分作東南西北四座城門,依次叫作東門頭、南門口、西門腳、北門里。城墻早已不存,舊城門也沒有了,可是那些地名沿襲至今。老城中間是老的衙門,解放后改作了縣政府,當?shù)厝诉€是習慣叫那里作“衙門口”。衙門口前面有一條橫街,又一條直街。橫街的石板下面有一條河水潛過,直到東門頭上才現(xiàn)出水面。直街又叫正街。正街上最是熱鬧,兩旁商鋪櫛比,門樓密集,門檻都很高。百貨商店、日雜商店、果品商店、飯店、面館,理發(fā)店、照相館、單車修理鋪、服裝社、中醫(yī)診所,一路排下去。還有派出所、稅務(wù)所、儲蓄所、文化館、圖書館、幼兒園。幼兒園里一早就開始唱:“排排坐,分果果……”朝露一樣晶亮的童聲覆蓋在市聲上面,激起很多回音。正街到頭,往右拐,就是所謂的南門口了。拐過去的街道明顯收窄了很多,頂上的屋檐都快要挨到一起了。腳下的石板也窄小,還不平整。時常走著走著,石板翹起來,“砰——咚”一響。街道很長,一直接到了豐和墟上的戲臺樓下。街道兩旁的房屋,也都比正街上的低矮。沿街住的都是做小手工業(yè)的。一棟房屋就是一家小作坊。做竹器的,做鞭炮的,做紙錢線香的,做口水夾的,釘水襪底的,做麻糖的,做辣椒醬的,做豆瓣醬的,做水酒的,編草席的,織斗笠的,修鎖的,補鍋的,鐵匠,銅匠,錫匠,木匠,漆匠,石匠,畫匠,剃頭匠……街道盡頭的戲臺樓下安了架爆米花機,炭火呼呼地燃燒,久不久就“砰——”地一聲響,爆出一蓬米花。對面是一個油炸糍粑的攤子,南風一吹,一街筒子的香味。這里的房屋都是長條形的,中間隔斷,一進,二進,有的還有三進、四進。一進的堂屋很大,一般都是用作工場,早上起來,不用出門就可以開始勞作。所以除了逢墟的日子(縣城逢五逢十趕墟。一到墟日,人山人海,墟坡上擠人不通),這里總是很安靜的。街上走動的人不多。偶爾有賣麻糖的擔子穿過,一路把撥浪鼓搖得脆響,一聲悠長的“雞屎麻糖沁沁甜咪——”就把一些小把戲引誘得再也坐不住,呼地躥出門,帶著家狗撒腿往糖擔跟前跑。這里的人家吃飯不避人,傍晚時把小飯桌都擺到門口街邊上來了。飯桌上總少不了一兩樣葷腥,更少不了水酒。他們喝酒都是拿碗。男的拿碗喝,女的也拿碗喝。男的喝一碗,女的也喝一碗。男的喝兩碗,女的也喝兩碗。兩口子一來一往對酌,不斷碰杯。有的還劃拳,吆三喝五的。吃完飯,天就黑密了。女的收撿碗筷,男的在嘴里咬根牙簽(一般是火柴棍子),敞著懷在街上慢慢地走一陣。這里的人家晚上也是不關(guān)門的。街上閑走的人看到哪家的灶頭上人多,順腳進去,擠個地方坐下了。這些做工匠的大多出外闖蕩過,跑過一些地方,有些見識。有的還讀過不少舊書,知道《三國演義》、《水滸》、《七俠五義》,知道《海上花列傳》,知道晚清的譴責小說。他們勞作一天之后,這時候隨伴坐一坐,就是為了消食,打發(fā)時間。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打空講的打空講。慢慢捱過兩三個鐘頭,有人說聲:“該眠了?!本图娂娖鹕?,踢哩塌拉走出門。一家響起了關(guān)門聲。很多家響起了拴門聲。一條街頓時寂靜了。家家戶戶門框下留出一團幽暗,低矮的石門檻閃出一線幽光。
細仔茍跟著師傅進城,租的就是南門口快到剎腳的一棟瓦房的頭進堂屋。堂屋很大,中間擺下一張偌大的彈棉花的木臺子,四面還可容三個人并排行走。師傅把兩個人的簡單的行李歸置在靠里墻的一張矮柜上,在進門處的墻角灣里盤了個煤灶,又跟房東討了張四方桌,從墟上買回兩把竹椅子,就把兩個人安頓下來了。從此,這里既作工場,又作住房,吃、喝、撒、睡,就都在同一塊屋頂下了。白天,在木臺子上彈棉花、軋棉被;夜里,撤下工具,墊上席子,師徒兩人一個東頭,一個西頭,各自睡下。木臺子有兩張床鋪那么大,十分寬敞,四條木腿也很牢實,在上面可以來回翻筋斗。
師傅每天都起得很早。他悄悄下床,摸到墻角灣里撒一泡長尿到尿桶里,打開門,坐在門口慢慢抽完一根煙,天還只見花花亮。然后就拿起彈棉花的竹弓,用弓背在細仔茍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直到把他敲打得完全清醒過來。細仔茍把鋪蓋擄走,把木模在臺子上拼接好,把棉花倒進去,扒勻,扒平整,一天的工作就開始了。
彈棉花是件很好玩、很有意思的事情。
先是那張竹弓,光看著就很有意思。竹弓很大,豎起來比細仔茍還要高出一撮。三指寬的竹片彎成的弧形,柔和而堅硬,繃實了力道和彈性。手拿木槌擊打弓弦,弓弦再又彈打在棉花上面,棉花忍不住疼痛,立即就蹦跳起來。弓弦不斷地、一下一下地、堅定有力地反復彈擊,嗡嗡錚錚,余音繞梁??粗粗藁ň团钏善饋?,互相攪和到一起,揉成了一個整體。然后,網(wǎng)絨。絨是白絲線(也有紅絲線)??v橫交錯地兜兜網(wǎng)網(wǎng),一床棉絮的雛型就出來了。最后是踩磨盤。磨盤壓在棉絮上,人又踩在磨盤上,來來回回地輾磨。踩磨盤是個力氣活,也是個技術(shù)活,全部訣竅都在兩只腳板上,使的是巧勁。這門技術(shù),細仔茍還不會,都是師傅做。踩磨盤的時候,師傅就叫細仔茍去生爐火,把煮飯鼎鍋掛到火鉤上,不讓看。
其實師傅也沒有明說過不讓他看自己踩磨盤,可是細仔茍心里明白。不讓看,就不看唄。他慢慢地扒開爐灰,放進碎麻桿,點火,鋪進火屎(外地人叫木炭),再架煤炭,一會兒,藍色的火苗躥上來了,一縮一吐。掛好鼎鍋,他就挪到門口坐下,雙手抱膝,看街上的路人??諝庵杏幸环N淡淡的棉花桿子的澀味。他不喜歡這種澀味。他的身上粘了很多碎棉花。袖子上,眉毛上,頭發(fā)上,都是。屋子里也到處巴了碎棉花??罩袘腋≈鴺O細極細的棉絮,細到近似透明。他覺得這近似透明的細棉絮很好看。
細仔茍聽到鼎鍋里的水“啵?!钡亻_了,就起身過去,從米缸里掏米。他背對師傅,掏起一筒米倒進鍋里,接著再一筒,又再一筒。師傅交代他每頓飯只需兩筒米,他每次都要多加一筒。一筒米半斤。他覺得半斤米飯不夠吃。
他們是這條街上少有的不在門口擺桌子吃晚飯的人家。師徒兩個就在煤灶旁邊,各據(jù)一張竹椅坐下(這時煤火已經(jīng)用煤渣蓋滅了),每人手里一個大捧碗,米飯堆得溜尖。下飯的菜是極其簡單:一壇剁辣椒。他們舀一條羹辣椒埋進飯里,拌幾下,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師徒兩個都不像是吃飯,簡直是搶食。飯一進口,停都沒有停一下,咕一聲就吸進肚子里去了。每人吃完兩碗飯,鍋里還會有幾片鍋巴,細仔茍仔細地刮干凈吃了。
每次吃完飯的細仔茍腦門上都是汗津津的,發(fā)亮。
師傅就說他:“你真是個餓癆鬼?!?細仔茍說:“我就是個餓癆鬼!”師傅又說:“好像三年沒有吃過飯一樣。” 細仔茍說:“我就是三年沒有吃過飯!”師傅感慨地點頭:“是啊是啊,那三年沒有餓死就算命好了!”師傅問他:“你這鬼肚子里到底能裝進好多米飯?” 細仔茍說:“我也不知道??偢惺軟]有吃飯過?!睅煾嫡f:“你是餓傷了?!?細仔茍點頭:“是餓傷了!”師傅看著他單薄瘦小的身體,嘆一聲說:“等賺了錢,一定讓你盡肚子吃飽一餐?!?細仔茍高興地說:“那我先喊你一聲爺!”
吃過飯,師傅到隔壁坐人家,抽煙喝茶,細仔茍就去了豐和墟的墟陂上。那里的戲臺樓上聚集了七八個小后生,在玩樂器。吹的,拉的,彈奏的,鑼、鼓、镲,都有。細仔茍就坐在涼亭里的肉案上,遠遠地看過去。細仔茍剛進城里時,想的是加入到同他年紀差不多的那幫小把戲中,去玩工兵捉強盜??墒悄菐托“褢蚨寂懦馑?。見他一去,轟地一下就散了。細仔茍心里很屈辱,可是沒有辦法。漫漫長夜,他就一個人孤寂地在街道上閑走。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在戲臺樓上這幫吹奏的人。這幫人初中畢業(yè),都還沒有工作(也有一兩個是下放到了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不安心,偷偷跑回來的),就湊到一起,玩樂器,找快活。這幫人水平參差,都入門不久,有的人拉二胡的指弓都不對。可是都很投入,很有激情?!赌箍平纪獾耐砩稀?、《卡秋莎》、《紅莓花開》、《紡織姑娘》、《北京的金山上》、《打靶歸來》、《洪湖水浪打浪》……他們搖頭晃腦,如癡如醉,快然自樂。細仔茍坐在肉案上,聞著油膩膩的肉味(肉案上白天賣過豬肉),也跟著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松快無比。他聽不懂哪些是蘇聯(lián)歌曲,哪些是中國歌曲,他只是聽著熱鬧,感覺很松快,如聞天音。
后來居委會的老婆婆出面干涉,說他們在戲臺樓上吹奏太吵,影響了社會治安,擾人清靜,不能再搞。他們就換個地方,轉(zhuǎn)到戲臺背后一座廢棄的牛欄里,照舊吹奏,自娛自樂。牛欄對面,有一段舊城墻,舊城墻上開出了幾方菜地,種了白菜、芥菜、大頭菜和蔥蒜之類。細仔茍就跟著轉(zhuǎn)到舊城墻上,聽他們吹奏。舊城墻上沒有了肉味,只有淡淡的肥料氣息。細仔茍覺得這種肥料氣息很親切。舊城墻的上頭,夜空高遠,星星很多,云彩很淡,細仔茍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那幫中學畢業(yè)生的所知真是有限,倒來倒去就是那十來支曲子。細仔茍把那十來支曲子都聽熟了。
白天彈棉花,夜晚聽吹奏,細仔茍覺得日子過得很快。一晃,三四年過去了。細仔茍長高了一些,也壯了,手把子上有點肌肉了。師傅沒有食言,真還讓他盡肚子吃過幾餐飽飯。到后來,他們也把小飯桌擺到門口街邊上去吃了。小飯桌上,隔個兩三天也會擺出一碗辣椒炒肉,或是豆腐氽泥鰍。炒青菜時豬油也放得厚實些了。細仔茍不再總是心慌慌的,感覺永遠沒有吃飽的樣子。他常常站在街邊上很響地打著飽嗝。他的臉上有點油光了。
可是忽然,“文化大革命”運動來了。這場運動來勢好猛。細仔茍感覺,社會一下子完全亂套了。這種亂,讓他心里隱隱地有點興奮??吹浇值郎洗骷t袖章的人走來走去,他興奮;看到衙門口貼滿大字報,戲臺樓上貼滿大字報,橫幅標語滿街懸掛,他興奮;看到游行的隊伍從門口經(jīng)過,旗幟揮揚,傳單飄灑,口號震天地響,他更是興奮。他看到街上那班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學生仔,一夜之間都佩上了紅袖章,頭戴黃軍帽,腰扎寬皮帶,呼嘯而來,抖擻而去,一陣工夫就把戲臺樓頭的石雕木刻泥菩薩敲砸得七零八落,興奮就變成了一種恐懼,躲在門角灣里直打尿噤。有一天,戲臺背后牛欄里也沉寂了下來。原來那幫后生仔都給送到鄉(xiāng)下去了。接著居委會的一撥人就上了門,用“勒令”的口氣要他們回鄉(xiāng)下去。
師傅帶著細仔茍,連夜出了城。
這一走,就是六七年。南門口的人都差不多把他們忘記了的時候,忽然細仔茍又進了城。
細仔茍是一個人單獨進的城。他好像又長高了點,但還是瘦。干瘦的身材,干瘦的臉,喉結(jié)很突兀,眼睛很大,頭發(fā)很濃密。那么瘦小的身體,卻透著一種男人成熟的氣息,有點不相稱。他背著彈弓,小木槌在胸前一蕩一蕩,徑直走到了南門口快到剎腳的那棟房子門口。這些年房子都沒有人租,就好像專門等著他來。
細仔茍放下行李就拜訪了左鄰右舍。左鄰是銅匠葛師傅,是個矮胖矮胖整天笑瞇瞇的小老頭;右鄰是擺雜貨攤子的徐瞎子,整天瞇著眼坐在貨攤后面打瞌睡。他們見到細仔茍都很高興,趕緊讓坐,遞煙,燒茶。聽說細仔茍的師傅得了癆病,臥病在床,出不來了時,他們都很惋惜,搖頭嘆氣。又聽說細仔茍已經(jīng)討了親,有個女崽取名滿花的快兩歲了,都很歡喜,直要他找時間帶過來玩耍。寒暄幾句,細仔茍抱拳一揖,道聲:“以后請多關(guān)照!”就算拜過了碼頭,續(xù)上前緣,告辭了。
細仔茍往房子四角灑滿石灰,點上一枝艾香熏了熏,在門板上貼一張紅紙,他的彈花店就又開業(yè)了。細仔茍沒有他師傅那么勤快,喜歡睡個懶覺。每天早晨,前后左右的鋪門都開張了,街上響起了沓沓的腳步聲,他才起床。他還是睡的那張木臺子。晚上作床,白天是工作臺。他的生意明顯比師傅那里要好——而且,越來越好。找他彈棉花打棉絮的常常要排隊,他每天都做得手腳不贏。別的彈花匠,都隨身跟了個徒弟,一般的雜事,像棉花過秤,挑揀死花、碎葉,鋪排棉花,網(wǎng)線,連帶挑水生火做飯,都讓徒弟做了。他沒有帶徒弟,大事小事,都必須親手到堂,就顯得更加忙亂。他卻一點都沒有招徒弟的意思。一忙起來,他就懶得開伙了,一日三餐,都在外面。早晨一碗粉,中午四個油炸糍粑,這很簡單,出門就有,晚飯就復雜點了,他會走到正街上的飯鋪里,揀個位子坐下,點一葷一素兩個菜,掏半斤水酒,一口酒一口菜,慢酌慢飲,讓身體松弛下來。最后再要碗米飯吃了??曜右粊G,慢慢走回家去。
細仔茍晚上是不再做事的。他有時到街上鄰居坐坐人家,自己倒杯茶喝了,有時回到家里,關(guān)上門一個人吹嗩吶。細仔茍回轉(zhuǎn)鄉(xiāng)里幾年,除了學會彈棉花的全套手藝,還學會了吹嗩吶。在縣城里待過幾年,他記憶最深的是在戲臺樓上和牛棚里吹奏響器的那幫后生仔。他學嗩吶,為的是日后還有機會進城,能夠同那幫人呆一呆。他覺得在那一組器樂中,加進一個嗩吶,那就更有味道了??墒撬M城了,那幫人卻還四散在鄉(xiāng)下,沒有回來。他打聽到也有兩個人回了城,一個在水泥廠,一個在搬運公司,都在做苦力,再沒有心思玩樂器。細仔茍很喪氣,只好沒事時關(guān)在家里一個人吹。嗩吶的聲音是關(guān)不住的,它時而高亢,時而嗚咽,時而長聲尖嘯,久久地飄蕩在街巷上空。
一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細仔茍會吹嗩吶。
細仔茍很少回鄉(xiāng)下。他在鄉(xiāng)下有老婆,有女崽,從城里過去,不過七、八里路,即算路上要過一個渡,也不過個把兩個鐘頭的事情,按理是應該經(jīng)?;厝サ?。如今來縣城里做事的農(nóng)民不少,好多人離家離得還遠,還不是三天兩天就要回趟家。細仔茍卻只在年節(jié)才回去。有時有事,也有回去的,但很少。即使回去,也是一天就打了來回——上午去,下午就回來了,竟不在家里過夜的。鄰居們開始不覺得,時間一長,就看出蹊蹺來了。按照他這個年紀的炮仗后生,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呀。但他們從不打聽。人家行事不合常理,自有人家不合常理的原因,不該問的,就不要問。大家都忙忙碌碌地做各自的事,悠悠長長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后來有一次細仔茍卻回去了好久,前后總有半個多月吧。細仔茍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個小女崽。細仔茍叫小女崽叫滿花,滿花叫他爸爸。滿花的手臂上戴了黑紗。街鄰們一看就明白,他們家出大變故了。這回是細仔茍主動告訴他們,老婆生滿花的時候,得了產(chǎn)后風,幸虧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從此卻一病不起,拖了幾年,到底還是走了。街鄰們也都很傷感,撫著女崽的頭,嘆息一番。他們上街砍了肉,捉了魚,輪著請這父女倆吃飯。他們都勸細仔茍要想開點,好好過日子,好好把滿花帶大。
細仔茍把滿花帶在身邊,生活有了點改變。他在靠里墻的尿桶前面掛了塊布作簾子。滿花也有上十歲了,慢慢開始懂事,有些事情還是遮擋一下才好。家里的煤灶天天燒著,中飯、晚飯都是他做好了等滿花放學回來吃。晚上,他不再在家里吹嗩吶,讓滿花坐在小方桌上做作業(yè)。有時實在癮上來了,他就抱起嗩吶走到戲臺后面的土城墻上,對著夜空吹上一陣。他不待久,過完了癮就趕緊回家。他知道滿花在盼著他。
滿花進城好久了,還不適應。不適應這里的房子,不適應這里的街道,不適應這里的學校。她很難融進學校里的氛圍中去。滿花的普通話講不好,最怕課堂上老師提問點名。所以一到提問時間,她就緊張,一邊在心里念叨:“不要點我。不要點我?!币贿叞焉眢w收縮成一團。下課了,同學們在操場上瘋跑追打,她一個人躲在廁所后面,暗自垂淚。她常常想起老家。想起老家廣闊的田野和溜青的河水,想起一年到頭病病歪歪的母親。想起奶奶。奶奶經(jīng)常炒豆子給她吃。炒黃豆。炒綠豆。炒碗豆。炒蠶豆。炒豆子嚼得牙齦都痛。炒豆子真香。
滿花一放學就回家,半刻都不捱?;氐郊依铮乃疾艜领o下來。雖然父親單薄伶仃,很少言語,但在她心里是個依靠。她喜歡吃父親炒的菜(辣椒炒肉、溜豬肝、黃瓜煮黃鱔、酸豆角燜鯉魚、苦瓜炒牛肉尖,沒有那樣好吃的了),她喜歡父親給她買的水紅色的確涼襯衣,她很喜歡看父親工作時的樣子,尤其到了最后踩磨盤的階段,簡直讓她看迷。那時候棉絮已經(jīng)成型了,父親撿起木磨盤往上面一甩,單手撐住臺子一蹦上去,雙腳并攏踩在磨盤上面(這時候父親一下變得好高大)。父親一踩在磨盤上,神經(jīng)就接通了,磨盤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雙膝微屈,上身挺直,腳下一使勁,磨盤就柔順地滑動起來。父親的屁股一歪一歪,帶動磨盤在棉絮上面平穩(wěn)地游走。前進,后退,左側(cè)進,右側(cè)進,有時還原地一個180度的急旋轉(zhuǎn),輕松自如,靈巧極了。他不是在勞作,簡直是藝術(shù)表演。滿花常常看得傻了。父親看到她在看自己,會突然舉高雙手,笑笑地“嗷”一聲。于是滿花也咯咯地笑起來。在那個沉悶的日子里,父女倆個都難得地很開心。
滿花覺得彈棉花磨棉絮比讀書有意思。
細仔茍知道滿花不喜歡讀書,但他還是堅持讓她讀完了中學。他明白要在社會上生存,必須要有一些文化。他不希望滿花長大以后懂事了才來后悔。他不想以后給女崽怪自己。
滿花中學畢業(yè)后,就跟父親做了徒弟。彈棉花,網(wǎng)絲線,壓棉絮。
滿花很快就學會了彈棉花,能單獨上手了。這么幾年同父親在一起,耳濡目染,她看都看會了。父親略一調(diào)教,實踐幾回,她就基本都能操作了。滿花能夠接上腳,細仔茍一下輕松了好多。這幾年社會發(fā)展真是快,縣城里開起了好多公司,好多人找到城里來打工,縣城周圍,七層八層的樓房一下子砌起一棟,一下子砌起一棟,像水塘中間的波紋一樣,看著看著就擴大了好多。新城起來,他們這里就被叫作了老城。老城的人生活也有了很大改變,這從做棉絮就看得出來了?,F(xiàn)在的人做棉絮越做越大,一床八斤的,十斤的,十二斤的,還有做到十六斤的,生意做不贏。細仔茍和滿花兩個人一早到晚圍在木臺子前面,忙碌不停。
滿花天生是做事的種。讀書不行,做事行。持家更行。她長得完全不像細仔茍,一身團團圓圓的,皮肉繃緊。南瓜屁股,水桶腰,手把子像藕節(jié),十節(jié)手指短而肥,像蠶蛹。一張團圓臉,兩片厚嘴唇,嘴唇周圍一圈淺淺的茸毛,頭發(fā)又厚又密又黑。好在她個子不矮,眉眼清楚,顯得還算勻稱,看去順眼。她一開始學徒,細仔茍就把家也交給她去當了。當家的第二天正好逢墟,她就去買回了一張衣柜,一架碗柜,一張梳妝臺。她把屋子好好清掃了一遍,把瓦梁上、墻角上、窗臺上、電燈罩子上的飛絮都打掉清干凈。她做了塊寬寬的有兩尺來高的隔板,涂了紅漆,晚上睡覺,就把隔板架在木臺子中間,她睡里頭,父親睡外頭。她把尿桶也換了,買回一個帶蓋的冰鐵桶。每天清早,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著冰鐵桶去外面茅廁里倒掉,涮洗干凈。從此這屋里再沒了那種霉氣加尿臊氣混攪起來的氣味。門楣清潔,窗明幾凈,鞋是鞋,襪是襪,灶上火長燒,缸中水不空。他們這個家,像個家了。
滿花接過去大半生活的擔子,細仔茍身心松弛,他可以有很多時間去隔壁鄰舍閑坐,喝茶念空話了。
這里人現(xiàn)在閑坐,很少講古了,念的多是眼下社會上的一些事情。社會開放,經(jīng)濟繁榮,人心活躍,欲望洶涌,天天都有新鮮事情發(fā)生,話題很多,層出不窮。一天晚上,有人說起北門里珠泉井水旁邊一個二十四歲的后生要迎娶四十歲的富姐作老婆,準備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婚禮,彩棚都搭起了,正在大張大揚地籌辦。這時候一聲咳嗽,進來一個人,在細仔茍肩上一拍,問道:“你是細仔茍吧?” 細仔茍歪頭看看,點頭應了。那人就又問:“還認得我么?” 細仔茍定睛再看,依稀想起那人像是好多年前在戲臺樓上吹奏響器的幾個人中的一個。這時有人叫著說:“老石腳。他叫老石腳?!?細仔茍忙把頭亂點著說:“認得認得。老石腳,哪里會不認得?!崩鲜_再又問:“聽說你會吹嗩吶?”眾人齊聲說:“細仔茍的嗩吶吹得好哩,聲音好尖。”老石腳就叫他回去拿嗩吶過來吹一吹。
細仔茍顛顛地跑回家去拿了嗩吶,一出門就忍不住吹了起來。聲音高亢尖亮,把兩邊的屋瓦都震得咔咔直響。一條街道霎時洶涌起來。
他一路吹著進了那家人家。
老石腳早已等在門口,他一把按下細仔茍的嗩吶,欣喜地說:“看不出你人這樣瘦筋筋,底氣蠻足?。 ?細仔茍甩著嗩吶說:“那當然?!崩鲜_撇一撇嘴,問:“你剛才吹的什么曲調(diào)?” 細仔茍說:“這你都聽不出?《伴嫁歌》啊?!庇中⌒÷曊f:“我們鄉(xiāng)里,就只會這個調(diào)調(diào)。”誰知老石腳拍手笑道:“正好,正好。”
兩人重新到灶頭上坐下,老石腳這才說出了找他的原委:北門里那對少夫老妻講究大排場,婚禮上要請兩套樂器班子?,F(xiàn)在已經(jīng)請好了一個,還要再請一個。老石腳找?guī)讉€老伙計一商量,接下了這件好事。只是他們這幫樂器中,敲鼓的有,打鑼的有,拉二胡拉板胡的有,打镲的有,還少只嗩吶。有人推薦了細仔茍,他趕緊就找來了。他覺得細仔茍的嗩吶吹得有力量,有氣勢。
“那當然。在我們那邊鄉(xiāng)里,團轉(zhuǎn)四方,數(shù)我第一?!?/p>
“那你肯不肯同我們合伙?”
“當然可以。”
“你現(xiàn)在就同我去,我們一起配一配器?!?/p>
“即時就走?”
“即時走!”
“那走!”
細仔茍很高興,有種找到組織的感覺。
婚禮那天,滿花也跑去看了。她去得晚了點,迎親的隊伍已經(jīng)打了轉(zhuǎn)。珠泉亭里、馬路上、巷子上、幾棟平房的屋頂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馬路旁邊停了一排汽車,車頭上都扎了鮮紅的絹花。新房前面落了一層鞭炮屑子。九個抬盒挨墻停放,依次是豬頭、豬腳、活雞、活鴨、衣服、皮鞋、大冰柜、大彩電、洗衣機,最后一個抬盒讓人眼睛一熱:上面堅著一塊放大了的用泡沫做成的現(xiàn)金支票,突出地寫著幾個粗體字:人民幣拾萬元。很多人都不看新娘了,盯著那張支票看,嘖嘖感嘆。新房門前,一邊坐了一個樂器班子,輪流演奏,你方奏罷我登場,把鑼鼓擂得震天響。滿花一眼就瞄見了人叢里頭的父親細仔茍。細仔茍仰著臉,緊閉雙眼,把嗩吶朝天舉著,兩邊腮幫鼓得像蛤蟆肚子,搖頭晃腦地吹得如醉如癡。父親的嗩吶聲音真響,破空而起,掠地掃過,無人能比。滿花看得心里熱烘烘的,也有一盆火在燒。
細仔茍吹了半天嗩吶,腮幫子都有點腫了??墒撬芫?。一天就那么走一走,坐一坐,吹幾吹,卻吃了肉,喝了酒(是瓶裝酒哎。是三頓哎——早酒、午酒、晚酒),消了夜,還得了紅封包。最重要的是,跟那幫人在一起十分快活開心。一天下來他忽然開了竅,人生在世,原來快活開心是最好的。
從此他們就經(jīng)常在一起了。老石腳給樂隊取了個名字:南雄樂隊。大家都覺得這名字好。帶點地方色彩,又有點傲視天下的意味。有了名頭,業(yè)務(wù)也很快拓展了?;椤?、嫁、娶,細崽滿月,老人做壽,公司開張慶典,都來請他們過去熱鬧一番。三天五天,就有一張?zhí)铀瓦^來。有時候事情多了,還要排隊。樂隊里頭有兩位老伙計已經(jīng)下了崗,索性就把演奏當作正業(yè)了。細仔茍還是彈著棉花做著棉絮,心思卻不在上頭了。每天一開門,就盼著老石腳來給他下通知。一邊踩著磨盤,一邊就做出吹嗩吶的動作,口里還哇喇有聲,十分陶醉。他不光是只會吹伴嫁歌了,還學會了花燈調(diào)、采茶調(diào)、哭喪小曲。都還有點板眼。該高亢時高亢,該凄惻時凄惻,該喜慶時可以吹得遍地出花。他還可以拿嗩吶吹出牛叫聲、羊叫聲,吹出鴨子的嘎嘎怪叫。由于開心,由于油水足實,他臉上浮出了一層自得而滿足的油光。人也顯年輕了。走路時,把雙手背在身后,步子抬得很慢。
滿花看到父親開心,也很高興。父親做了半世人,就孤苦了半輩子,是該松快一下了。何況她已經(jīng)出師,彈花匠的那些事情,她都能做了。父親在時,反而是做些下手工夫。父親不在時,她也一個人做得索索利利。她很能干,把一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她也很孝道,什么事情都順著父親的意思做。
可是她做了一件不近人情的事,讓細仔茍郁悶了好長一段時間。
有人給細仔茍作了個介紹。女的帶到家里來看了。那人三十多歲年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脖子很長,皮膚偏黑,一雙手很干凈。
滿花很生氣。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的心里面無名火就那么大。她沒有給客人燒茶,也沒有陪客人坐。她背身站在工作臺旁邊。黑著臉,把彈棉花的木槌敲得崩崩響。木槌不是敲在彈弓弦上,是敲在木臺子上。崩崩崩崩,又急又響,嘈得人心里發(fā)慌。
客人屁股都沒有坐熱就走了。
細仔茍有點窩火,責備滿花說:“你這是做什么啦!”
滿花轉(zhuǎn)過背來,還是沉著臉,說:“我還沒問你是做什么哩!”
“我做什么?相親?!?/p>
“你好大歲數(shù)了?還相親!”
“怎么了?我四十多歲人就不能相親了?人家八十多歲還有相親的哩!”
“不怕丑?!?/p>
“我怎么就是不怕丑啦?這么多年我一個人打單身守在這里,你以為容易啊?!?/p>
“我姆媽呢,我姆媽就容易啊?!?/p>
“你姆媽當然也不容易??墒悄隳穻屗遣∪俗影?。再說你姆媽也過世這么多年了。”
“我姆媽過世好多年你也不應該再討親!”
“這種事情不能講應該不應該,我……”
細仔茍想說“我也有這種需要”,話到嘴邊,趕緊切住了。在自己女崽面前,他說不出口。
滿花卻渾然不知他要說什么,只管不依不饒地說:“你半輩子都過來了,以后哪里會那樣過不下去?。 ?/p>
細仔茍說:“我正是為了考慮下半輩子。你年紀也不大了,會要成家生崽。我也會老,身邊總要有個伴,好照顧。”
“你放心!我會照顧你。我會養(yǎng)你一世?!?/p>
“不一樣。——不一樣哩!”
細仔茍不知該怎樣跟滿花說了。二十多年守著單身的孤苦、壓抑,能跟她說么。二十多年哩,他也曾經(jīng)是性旺如火的炮仗后生,卻空有一兜火藥,常年無處發(fā)射。那時候他膽小。膽小的人在禁錮的社會就只能拼命壓抑自己,煎熬自己。好多個漫漫長夜,他實在熬不住了,只好拿墻角灣里的尿桶作了彈靶,一頓亂射。這些事情,能跟滿花說么。他原來以為,滿花成年了,是會要結(jié)婚的人了,有些事情應該能夠理解,沒想到她是這么迂夾,不近情理,還發(fā)火,不讓他有一點想頭。他埋著臉又說了一遍:
“不一樣。真是不一樣哩!”
從此他就斷了再討個老婆進屋的念頭。
不久,滿花結(jié)婚了。男人是貴州過來的打工仔,大名叫運生。個子也是矮瘦單薄,但比細仔茍要好一點,腮幫子上能看到肉。他的特點是:老實,本分,聽話。他過來送棉花,又帶滿花去東邊鄉(xiāng)里收了趟棉花,一來一去,兩人有了情意,就定了終身。
小倆口在正街上的小巷里租了房,結(jié)婚后就搬過去住了。細仔茍這里做了他們的工場,白天過來做事,晚上回去歇。家里有了三個人,細仔茍就基本不用親自操作了,成了可有可無的人。實在忙不過來時,他才會上去搭一把手。大多時候,他就坐著。夏天坐門口,冷天坐煤灶旁,偶爾點撥一兩句。
小倆口對細仔茍都很孝敬。只要他在家,滿花一早就到衙門口割了新鮮豬肉、捉了活魚拿過來了。飯桌上每頓都有酒。細仔茍經(jīng)常去吹嗩吶吃場會,喝慣了白酒。滿花就買了瓶子酒來,每頓倒一小茶杯。一杯酒,二兩上下,剛好微醺。有一次細仔茍想起紅白喜事酒席上的熱鬧場合,隨口說了句:“一個人喝酒到底沒有味。”此后滿花就在飯桌上加了一個杯子,讓男人陪父親喝。自從參加南雄樂隊,細仔茍學會了抽煙、嚼檳榔。這些東西在辦事的場合都擺得有,不抽白不抽,不嚼白不嚼。細仔茍有了癮。煙,檳榔,滿花都買好放在碗柜里。父親不出門的時候,早不早就拿出來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怎么抽怎么嚼都隨他。滿花還買回來一張?zhí)珟熞?,靠背、底座,都是海綿墊子,讓細仔茍可以很舒坦地半坐半躺。小倆口很盡心,把他作老太爺一樣供著。似乎要把他前半輩子的辛勞都補償回來。
可是細仔茍還是喜歡到外面去。喜歡跟樂隊的人在一起,喜歡熱鬧場合,喜歡看那些男男女女笑啊唱啊哭啊叫啊。一到那種場合,他身上的毛孔就都舒張開來了,說不出的松快。無論大場合小場合,他們樂隊的人都在一起,圍桌而坐,吹奏一陣,歇一陣。歇酣的時候很隨意,抽煙,喝茶,嚼檳榔,嗑瓜子,說葷笑話。周圍的大多是老男人了,經(jīng)見得多,口又敞,什么話都說得出口,越葷的話越要說,往往是一開口就已經(jīng)把人家的衣服剮得精光,連底褲都不剩。每段話都直殺要害部位,見皮見肉見血,讓人聽得頭熱心跳,開懷大笑。細仔茍喜歡去參加婚禮的演奏?;槎Y的剎腳部分是鬧洞房。現(xiàn)在的人鬧洞房真是放肆,越來越?jīng)]名堂。夫妻對拜,咬蘋果,喝交杯酒,親嘴,那些早已過時。眼下鬧的是摸奶、摳襠、打抱箍子架。有一次還鬧出了剮衣服。挨剮的當然是新娘子。剮一件,眾人喝一聲彩。再剮一件,再喝一聲彩。剮到最后只剩內(nèi)衣內(nèi)褲了,新娘子驚惶地左躲右閃,曼妙的身段風情無限。細仔茍一下像給炭火燒痛了一樣,猛地站起,頓手頓腳地喊:“再剮!再剮!”那些人到底理智,沒有再剮,收手了。細仔茍卻差點失去理智,氣得大罵:“沒得卵用!”他更喜歡去參加公司的慶典活動。那時候在他們前面都會站一排禮儀小姐。小姐們的身段真好,皮膚真白。小姐們的旗袍很短,很緊,把什么線條都勾勒出來了。裸露著白生生的胳膊和小腿肚子,大腿兩邊都還開了衩。旗袍把前胸和屁股都繃得脹鼓鼓的。小姐們在前面站成一排,身板妖直,都比他高出半個頭。他搭眼就能看到白里翻紅的脖頸,脖頸上面是柔軟的發(fā)絲。他的位置很好,抬頭,低頭,向左側(cè)向右側(cè),都能看到嫩生生的皮膚。他還常常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味。那香味熏得他熱血賁張,情不自已。每次參加完那類活動回來,三天不知肉味。他不太喜歡參加喪事的演奏,那種氣氛瘆人,也沒有什么好鬧好看的,而且,還要熬夜(有一次是連著三天三夜)??墒悄欠N場合也有那種場合好玩的地方。辦喪事都會要守夜。冥冥長夜,需要有鑼聲鼓聲嗩吶聲,需要有人唱夜歌子。以前唱夜歌子的都是老倌子老婆婆,后來就換成年輕女子了。當然也不是太年輕,都有三十幾四十歲了。這些女子一般都胖,都很有肉,頭發(fā)很長,肺活量很大,一氣可以唱兩三個鐘頭。這些女子還特別浪,口特別敞,什么玩笑都開得起。笑著鬧著還真的敢往男的大腿上坐。那時候順手在她們胸脯上摸一摸,屁股上掐一把,也不在意,還繼續(xù)笑繼續(xù)嗔。細仔茍是個老單身,人們開玩笑都喜歡拿他當靶子。細仔茍不怕,還很會來事,得寸進尺,一坐到腿上來就勾住人家的腰子不松手。有一次滿花擠在人群里看到了,心里一抖,“這個不要臉的啊!”回去把父親數(shù)落了半天。
細仔茍遭了滿花的數(shù)落,臉上掛不住,就更少回家了。有事沒事,整天在外面混。滿花倒也隨他,反正自己都忙不贏,生意上的事情還常常顧不過來。這時候男人運生也可以做師傅了,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可以拿得下來,她就讓自己懷上了毛毛。十月期滿,她生下了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又過了幾年,手里有了點積蓄,聽說正街上老文化館的房子拍賣,跑去看了看,一咬牙就拿出九萬塊錢買下來了。
老文化館的房子買下來,滿花就把南門口家里的木臺子也搬過來了。房子有兩層,一層做工場,二層隔作了兩間小房。滿花的意思,她們?nèi)谧∫婚g,另外一間給細仔茍。這樣,一家人在一起,也像個家了;另外,樓上住人,樓下做事,方便。她想得很周全。
可是細仔茍不領(lǐng)她的情,死活不肯搬過來住。滿花把軟話、硬話都說了,他只是搖頭。滿花說不動他,一賭氣,只好算了。
細仔茍也搬了家,另外在背后的小巷里租了一間小房子。既然原來的房子不再用作工場,一個人住就太浪費了,劃不來。新租的房子很小。一盤地灶,一張床鋪,一個衣柜,再進兩個人就打不開轉(zhuǎn)身了??墒羌氉衅埡軡M意。他一個人過,怎么都好辦。他再不去做彈花匠,一心一意只在樂隊里吹嗩吶。
只是樂隊的生意在走下坡路了,越來越慘淡。年輕人又有了新潮流,時尚旅行結(jié)婚。新郎新娘手牽手到北京上海杭州轉(zhuǎn)一圈,度個蜜月回來,一般都不大操大辦,只請兩家的至親吃個飯,樂隊自然就免了。辦喪事也不大請樂隊了,改作了大功率的錄放機。錄放機只要一開,就可以一直熱鬧下去。簡單。省錢。公司的慶典活動就差不多絕種了。經(jīng)濟不景氣,誰還肯花那個冤枉錢。生意不好,縣城里另外那支樂隊很快解散了。他們年輕,改行還來得及,每個人都找了新的事情做。
南雄樂隊沒有散。他們都有崽有女,崽女都做得有,不靠這份收入來養(yǎng)家。他們圖的是快活??v然十天半月沒有一單生意,他們也久不久就聚一聚,自吹,自拉,自彈,消磨半天。然后,每個人斗點錢,打一餐平伙。照樣用碗喝酒,照樣大塊吃肉,照樣吆五喝六,直到喝得酩酊大醉,過足了癮。
細仔茍覺得這樣很好。這比彈棉花有味道。
細仔茍不用彈棉花,不用帶孫崽(樂隊那些老伙計平時都有這個義務(wù)。他不帶),也沒有多少家務(wù),很閑,時間很多——多得用不完。他就在縣城里細細密密地走。走完街道走小巷,走完老城走新城,連東塔嶺上面都去轉(zhuǎn)了兩個圈。他真是很開了眼界。他發(fā)現(xiàn)縣城里的生活原來是很豐富的。想起自己的大半輩子生活,心里冒起三個字:劃不來。
他常常會長久地想著這三個字:劃不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城西旅社那塊就成了雞婆一條街。那街在老汽車站后面。穿過汽車站,又還不是,要繞過一個菜市場,經(jīng)過一條臭水溝,上一座小橋,再下去。街道不長,不過百十來米,兩邊有幾十戶人家。如今好多都不是人家了,變成了窩點。每個“雞窩”里面,都養(yǎng)了雞,多則上十個,少則三五個。年紀大的上五十歲了,小的還只十七八。她們都屬于夜貓子,白天睡覺,一條街上冷清靜,到傍晚邊子就都出來了。有的站在門口,不斷地往街上灑媚眼,用手把頭發(fā)撩起好高,有的坐在廳屋里看電視、打撲克、打麻將,很夸張地、尖聲地叫、笑。她們都穿得大紅大綠,大開大敞,臉上的粉涂得像墻壁。她們都會哼一兩支小曲。這條街上的街燈,很暗淡。縣城里面很多人知道這條街,也有很多人還不知道這條街。很多人說起這條街就眉飛色舞,也有很多人說起這里就撇嘴巴,吐口水。
街的那頭,有一道土坡,土坡上面是幾塊菜地,經(jīng)常有人拿了短把尿杓,在菜地上澆水。菜地挨著居委會后院的磚墻。
滿花聽說過雞婆一條街。她很奇怪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地方。不過這種事情與她無關(guān),聽說了也就聽說了,沒有在意。那天,她出去辦事,回來時路過老汽車站后面的菜市場,順便買了點菜,出來時,一抬眼看到城西旅社旁邊的小橋上站著細仔茍。
細仔茍背著手,偏臉往那條街里頭望著,一副悠閑的樣子。
滿花站了一會,才朝細仔茍“嗨”了一聲。
她看到父親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眉頭是驚跳了一下的。她皺眉看著父親慢慢走下橋來。
滿花狠狠地看著父親,問:“你怎么在這里?”
細仔茍閃爍著眼睛,說:“這里不能來?”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p>
“不可能!”
“這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我就是不知道。”
“你常來這里吧?”
“頭一回?!?/p>
“騙三歲小把戲??!”
“我騙你作什么?要騙你,倒轉(zhuǎn)來,我是你的崽!”
“你發(fā)神經(jīng)哩!”
“我不這么說,你不得信?!?/p>
“我就信你是頭一回。你來做什么?”
“不做什么,隨便逛逛?!?/p>
“你要逛也到一些好地方逛。這樣的地方不要來!你是作外公的人了!”
“我做什么還要你來教么?”
“我不是教你。是告訴你?!?/p>
“我不需要你告訴!”
細仔茍黑著臉,轉(zhuǎn)身走了。
滿花呆了一霎,跟在后面喊:“我買了菜,晚上過來吃飯?!?/p>
“不吃!”
細仔茍頭也不回,一拱一拱地走遠了。
他佝僂著背,顯出了一種老態(tài)。滿花在心里嘆了一聲。
滿花返回菜市場,抓了只半大的母雞,到家用生茶油加料酒燜了,出門又買了瓶酒,在晚飯邊子給細仔茍送去。
細仔茍還在床上睡覺,門卻沒有拴,一推就開了。滿花站在床邊上,叫了他兩聲,細仔茍才慢慢坐起身,兩眼迷迷瞪瞪地發(fā)夢忡。
滿花問他:“不舒服?”
“有一點。”
“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p>
“要不要到醫(yī)院看看?”
“不消——看也是空的?!?/p>
細仔茍一邊用腳在床下探著鞋,一邊又說:“人老了就跟那樹老了一樣,空了心,枯枝多了,病痛也多了。我算是健旺的,毛病不是太多。就是血壓有點高,心臟不蠻好,還有可能是一輩子跟棉花打交道的緣故,肺不太好,勞累不得,一勞累就出氣不贏?!?/p>
滿花說:“這就要你自己注意點,感覺不對的時候,即時去醫(yī)院。”
細仔茍說:“我自己的身體,自己估得到,暫時不要緊——暫時死不了。”
“又說癡話了!”
滿花就把碗筷擺上,斟滿酒,招呼細仔茍在灶上坐下。燜雞肉的蓋子揭開了,好香。
細仔茍拿雙筷子給滿花,說:“你也一起吃。”
滿花挑起一根蔥頭送進嘴里,慢慢嚼著試味道,說:“你還是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p>
“不去!”
“做什么不去呢?一家人三代同堂,熱熱和和,我們也好照扶你,有什么不好?”
“不好!”
“那就算請你幫我的忙好吧。最近生意很好,我們忙不贏,你去幫個手?!?/p>
“我都做了一世了,做不動了?!?/p>
“如今打棉絮沒有那樣辛苦了。木磨盤換作了鐵磨盤,電動的,不需人上去踩,一按開關(guān),推著轉(zhuǎn)就是的,很輕松?!?/p>
“帶電的物件我不會?!?/p>
“我教你。包你半個鐘頭就會?!?/p>
“我老了,手腳都是硬的,什么都學不會了。一天就曉得吃三餐飯?!?/p>
“那你住我那里去,每天坐著,吃好三餐飯,順便帶帶外孫。你不知道,你那外孫三歲多了,越來越調(diào)皮,不聽話,就只一樣,記得外公。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講起外公。我今天給你送菜過來,他還抱住我的腳要跟起來。他直講要陪外公喝酒酒?!?/p>
“呵,呵呵呵呵……”
細仔茍笑了,端著酒杯的手不住抖動。
他說:“我是有一番日子沒有看到我的外孫了。幾時我去看他,吹嗩吶給他聽?!?/p>
“是哩是哩,他最喜歡聽外公的嗩吶了。搬過去住吧。”
“不去。”
“你到底是為什么不肯去和我們一起住呢?”
滿花又挑起一片姜片放口里嚼著,眼睛不看父親,神色是分明有點難看了。
細仔茍咂著嘴巴,說:“也不為什么。就是我自己一個人住,自在些?!?/p>
滿花說:“你跟我們住在一起,你有單獨的房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自在?”
“不自在——不去!”
滿花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說到要搬過她那里去住,父親的態(tài)度就這樣決絕。她冷著臉子說:“隨你隨你。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哪天死在家里都沒有人知道?!?/p>
細仔茍嘿嘿地干笑,說:“你放心。我一時還死不了。我小時候算過命的,要活七十歲?!?/p>
滿花說:“我巴不得你活到一百歲?!?/p>
細仔茍搖頭說:“到底是我的女崽,嘴巴會講話。人要生一百歲那會成精怪了,想一想其實也沒有什么味道,我還是活七十歲盡夠了。人生好比歇涼亭,走一程,歇一腳。我現(xiàn)在是到了歇腳的時候了,就該把沒有享過的福好生享受一下,該吃就吃,該玩就玩,也不冤枉到人世上打了個轉(zhuǎn)身,就心滿意足了。”
滿花說:“曉得好好過日子了,好哩!”
滿花把嚼過的姜吐在灶灰上,記掛著那頭一家人還沒吃飯,起身要走。她扯開抽屜看看,里頭空光光的,就掏出點錢放進去。
滿花說:“以后沒有錢花了就開聲。我走了?!?/p>
細仔茍頭也不抬地說:“走吧走吧!”
滿花怎么也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后父親突然死了。
細仔茍是死于心肌梗塞。
滿花后來才知道,其實那時候父親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很窘困了。縣城里冒出來一個洋樂隊。他們一色的年輕人,面容清俊,高矮適中,穿白制服,戴大蓋帽,腳著長統(tǒng)鞋,胸前吊黃綬帶,特別精神,吹洋號,敲洋鼓,拉大提琴小提琴,還走正步??h城的人喜歡新鮮。一聽到洋號吹起來,人們就跟過去追著看。擠在前面的幾層都是妹崽和小媳婦。她們也看洋樂器,更是看人。一雙雙眼睛都火辣辣無所顧忌地直盯著看。細仔茍和他的老伙計們也跟在人后看過幾回,看得心里直冒酸水,妒火中燒。他們知道這下死定了,幾個老家伙和幾件老樂器肯定是競爭不過這些人的。他們越看越喪氣。
洋樂隊一起,把本來不多的生意都搶過去了。細仔茍的嗩吶在衣柜上面,很久不動,已經(jīng)敷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了。
滿花知道父親斷了經(jīng)濟來源,倒也不是很著急。她現(xiàn)在又在衙門口對面租下了一個門面,生意看好,以他們兩口子的收入,要粗茶淡飯養(yǎng)活一家人還綽綽有余,完全能夠負擔得起父親的攪用。她也清楚細仔茍那人死要面子,不等他開口,先就把生活費主動送過去了。隔個十天半月,心里劃算著差不多了,她就會過去一下。她做了好菜,就總想叫父親過來吃,可是,無論怎么說細仔茍都不肯來。只是有一次,她燜了一腿狗肉,去跟細仔茍一說,顛顛地跟著就來了。那次的狗肉,有一半都是細仔茍吃了,吃得一嘴的油,直打飽嗝。后來又有過幾次。每次都是一叫就到,海喝海吃。她不明白父親怎么會一下子這么喜歡狗肉。
滿花朦朦覺得,父親總在躲自己。她這人粗心,感覺到了的事情不會去深想。再說她也忙——實在太忙。清早起來,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就下樓站到工作臺跟前去了。她總要做一陣事,才吃早飯。早飯是包子。她一手抓著包子吃,一手還抓著電動磨盤的把手在壓棉絮。她就那么一刻不停地做下去。停下來的時候,抓緊做點家務(wù)。洗菜,洗衣服,掏煤膛生火,給細崽喂飯,每天還要去衙門口的門市里走一輪,看看那里的生意情況。其實老公運生是個很守責又很盡心的人,一切都打點計算得熨熨貼貼,不會有差誤。但她不去走一轉(zhuǎn),看一看,總是不放心。然后又急匆匆返回家,開起電動磨盤,繞著木臺子游走。她讓細崽也跟著她的腳步走。細崽就舉著一根棒棒糖,跌跌撞撞地走著,一路咿啞鬧嚷。她就這樣一天到晚手腳不停地忙碌,腦子里再不可能想事。
細仔茍不聲不響又搬了家。滿花晚上過去看他,只摸到門上一把冷冰冰的彈子鎖。她拐到前頭去問房主。房主摸了半天腦袋,還是不清楚細仔茍搬到哪里去了。他沒有留下任何話,一部板車裝起全部家當,哐啷哐啷就順著巷道走了。滿花又跑到南門街上的老石腳家里去尋。老石腳一聽就罵起來:“這老榨骨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這樣不曉事,搬家都不告訴自己的女崽一聲?!”他已經(jīng)個多月沒有見到細仔茍的面了,自然不知道他的行蹤。滿花又找了幾個地方去打聽,都沒有人答得出來。一個大活人突然一下子就連影子都捕不到了,這讓滿花很空茫,越尋越惱火。一氣之下,她不找了。她踩著石板街道登登登地往回走,心里還是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氣吼吼地想:不找他了,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最好一世再莫見到他。
可是她第二天又去找了。訪遍了半個老城,還是不見蹤影。
細仔茍是在第三天出現(xiàn)的。
細仔茍往門背后的竹凳子上輕輕坐下,就勾了頭,不作聲。他只把一個亂蓬蓬的已經(jīng)花白的腦殼頂給滿花看。
“你那頭上有花啊,蠻好看??!”
滿花罵他。端了茶走過去,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細仔茍冒起頭瞟她一眼,接過茶喝了。
他把茶葉摳出來放在嘴里嚼。
滿花問他:“搬家了?”
細仔茍把茶葉吐在門口街上,說:“搬了?!?/p>
“做什么這時候想起要搬家?”
“那里不好住。黑,邋遢,漏雨。”
滿花想起那間小巷深處的房子是黑,是邋遢,下起雨來漏得人都沒有地方躲,搬了也好。就點點頭。
“你要搬家也該先報個夢,讓我去尋也尋不到人,心里空著急?!?/p>
“你也是空著急。我遲早會來告訴你的啊?!?/p>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東塔嶺那邊。”
“到底是東塔嶺哪邊?沒有地名的?”
細仔茍就說了新城區(qū)的一個小區(qū)名字。
滿花驚奇地問:“你還有錢租那樣好的地方?”
細仔茍低下頭去說:“沒有錢哩。我也是瘦雞公屙硬屎,霸蠻想試一下住新房子的味道?!?/p>
滿花說:“我知道你就是來打我的主意的?!枚噱X?”
“這次你要多出點血——給個萬把塊錢吧。”
滿花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要好多?”
“一萬塊?!?/p>
“你口一哈,氣一噴,不怕嚇住我?”
“你覺得有點多?”
“還不多?那房子鑲了金邊?這樣貴?!?/p>
“租金倒不蠻貴。我也就打算住個把月,過個癮。只是說住在那種地頭,太寒酸不行,更加給人看不起,總還要添置一點東西,還要有攪用,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數(shù)字就可觀了?!?/p>
“這樣多錢你要我一下哪里拿得出?”
“想點辦法。我知道你會有辦法。我不會扯常來吵煩你,一世人可能也就這一回,你就讓我滿足一回?!?/p>
細仔茍的樣子有點巴巴的,讓人可憐。他的眼角、嘴角,積著兒團青淤,臉上皺紋像用刀切出來的,又長又深,氣色晦暗。十幾天不見,好像又老了幾歲。滿花心里咔地痛了一下。
“好好,我盡量去湊?!?/p>
滿花走到門口,回頭又補了一句:“我是前世欠了你的哩。”
細仔茍嘟嚕著說:“哪個叫你是我的女哩!”
滿花遠遠答道:“好哩,你養(yǎng)我小,我就要養(yǎng)你老。該的?!?/p>
滿花小跑到衙門口對面的門市里,把這天的營業(yè)款全部清回來,又上樓到房間翻抽屜,整票子零票子積了一堆。清點出來,還是只有九千塊錢。
滿花說:“你看到的,全部在這里了?!?/p>
細仔茍亂點著頭說:“我眼睛都觀了場哩,你是盡心了。”就抓起錢小心地揣進兜里。
滿花隨他一起走出門。細仔茍偏臉說道:“不消送了?!睗M花說:“我同你一起走,去看看你的房子?!?細仔茍擺手說:“就一間房子,有什么好看的?”滿花說:“我要去找到地方。”
兩人出了正街,叫過一部摩的,滿花叫父親先坐上去,自己巴在后面坐著。摩的轟轟地飛跑起來。滿花貼在父親的后背上,感覺到那背上盡是骨頭,生硬生硬地,讓人心痛。
細仔茍租的房子在三樓,居然是一房一廳,還有廚房、廁所。廳里的玻璃窗戶很大,很明亮。廚房、廁所都裝了排氣扇,開起來沒有點聲音。房間里只架了一張單人床,鋪著那床用了好多年的印花棉被,顯得空蕩而寒酸。仰在床上,可以透過窗戶看到東塔嶺上尖聳的塔身,還有塔身背后廖廓的蒼天,一派晴明。
滿花說:“很舒服啊,你會租地方哩?!?/p>
細仔茍趕緊說:“是嗎,你說好那就真的是可以哩?!彼恢备跐M花身后,心里忐忑不定,偷偷用眼角窺探她的神情。聽到她說好,心就放下了,咧開嘴巴笑起來。
滿花又說:“住得舒服你就多住一番日子。租金不要緊,我賺得回來?!?/p>
細仔茍說:“我不得住好久的,過過癮就會搬回去住?!彼対M花放心,不必經(jīng)常過來看望。
滿花真的就放心地走了。
城西旅社悄悄住進了兩個妹崽。兩個人是雙胞胎。差不多的高挑身材,差不多的臉模子,雙眼皮,披肩發(fā),皮膚都很白,水色子很好。不同的是一個在下巴尖上有粒黑痣,一個在眉心中間有顆紅痣。黑痣的是姐姐,紅痣的是妹妹。據(jù)說兩姊妹從省城過來,也有說她們是桃花江人。有的人會唱“桃花江是美人窩”那首歌,偷偷潛去看過,回來說,果然名不虛傳。
她們?nèi)胱〕俏髀蒙?,還能做什么呢?做的當然是皮肉生意。外來和尚會念經(jīng),哪行哪業(yè)都一樣。她們的價格是本地“雞”的三倍。本地“雞”做一次一百塊,她們?nèi)?。也可以包夜,價錢翻番。有人為了區(qū)分兩姊妹,私下各取了個外號:下巴尖上有黑痣的叫奶葡萄,眉心中間有紅痣的叫一點紅。外號很快傳開了,不少人都知道了奶葡萄和一點紅。
細仔茍也到城西旅社去看過。一看之下,心思大動。他把兩姊妹一節(jié)一節(jié)地作了比較,各有千秋,難分高下。最后,他挑了一點紅。一點紅的那顆紅痣讓人動心。
細仔茍租了新房子,換了新被面、新床單,給床頭燈的燈罩上蒙了紅紙。燈光一亮,滿屋子漫漶著紅色的光暈,溶溶漾漾,也是一種情致。細仔茍悄悄把一點紅接到家里,住下了。他把大門鎖了,把住房門關(guān)了,把那支嗩吶供在窗臺上。他把床頭燈白天晚上都開著。他把自己想象成新郎公,在徹天徹地的嗩吶聲中,攜著一點紅拜了天地。他真的像新郎公一樣滿情著急切和躁動,近乎癲狂地把積蓄了幾十年的熱力噴泄出去。他一次次地被淘空。又一次次一點一點慢慢積聚起力量,發(fā)動攻擊。他感覺越來越疲累,越來越虛。偶爾下床走一走,兩只腳像被抽筋刮髓了一樣,虛飄飄的,踩不到實處。每次發(fā)力,他都咬牙擰眉,能聽到身上的骨骼咔咔地響,十指卻冰涼,一聲緊一聲地喘。
床頭燈一直亮著。
細仔茍有四天沒有出門了。
到第五天下午,滿花敲開了他的門。
那天下午,滿花正推著鐵磨盤做事,突然一陣熱燥襲上來,接著心口就突突突地很不安。她捂著胸口默了一會神,猛地丟下鐵磨盤,走出街口,搭上一部摩的,直奔東塔嶺下。
她敲了好久才把門敲開。
門一開她就驚住了。她看到廳屋中間站著一個個子好高的女崽。那女崽瞟她一眼,把手里綴了只小熊貓的挎包掛到肩上,朝門背后的細仔茍說聲:“老板,走了??!”她說的普通話不標準,很難聽。
那女崽擦著滿花的肩膀走出門去了。
細仔茍從門后閃出來,一言不發(fā)地關(guān)好門,慢慢走回里屋,側(cè)身躺下了。
滿花跟進去在床跟前站住,冷冷地問:“剛才出去的那女崽是什么人?”
細仔茍閉著眼睛,懶懶地說:“一個客人。”
“什么客人?”
“就是客人哩!”
“是做什么的客人?”
“你說是做什么的客人?”
“我看她就不像個好人。”
“也不是壞人?!?/p>
滿花在房子里到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先到廚房。廚房里一派凌亂。案板上擺了一條臘肉,幾根香腸,鍋里剩了小半鍋米飯,旁邊的兩只碗、兩雙筷子都沒有洗,兩瓶藥酒一瓶空了,一瓶還有一半,油罐子鹽罐子都打開的,地下一堆青菜,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了。再看廁所。廁所倒還干凈,只是到處水漬漬的,氣味十分難聞。滿花只探了下頭,趕緊打了轉(zhuǎn)身。
滿花返回到里屋,細仔茍還在躺著,一雙腿蜷了起來,看著就像一枝干枯了的雜樹。床頭燈大白天也亮著,映得房子里紅紅白白帶種詭異。滿花一把扯掉燈罩上面的紅紙,正想說話,就見細仔茍翻了個身,臉朝另一邊,疲弱地說道:“求你回去好吧?我現(xiàn)在只想睡覺?!?/p>
滿花也真不想跟他再說什么了,轉(zhuǎn)身就走。
她聽到父親在里面又說:“你給我把門關(guān)好?!?/p>
滿花腳底踟躕了一下,砰地帶關(guān)門,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滿花仍然余氣未消,就跟運生說起在父親家里見到的那個女崽。運生忽然睜大眼睛問道:“你是說那女崽眉心有粒紅痣?”
滿花說:“我看得很清楚,就是眉心有粒紅痣。”
運生一拍桌子說:“那肯定是一點紅?!?/p>
“什么一點紅?”
“哎呀,那是只雞婆哩!”
運生就把奶葡萄和一點紅的事情說了一遍。說了桃花江,說了城西旅社,還說了包夜什么什么的。說得顛三倒四。
滿花好一陣才聽明白。一明白就感覺胸口給堵住了,一堆亂草樣丫丫杈杈扎得生痛。她嗚嗚啊啊地咒罵:“砍頭打靶剁腳筋的啊,那女崽比我還小一截哩!那女崽要高他一個頭哩!那女崽一身的騷氣哩!他還一下要走我九千塊錢。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他一開口,我急促急忙就給了。要找也找個好人啦,那樣去打雞……”
她忽然警覺地瞪圓眼睛,厲聲問運生:“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運生說:“在門市部聽別人說的。門市部成天人來人往,坐在一起還不就扯些爛事?!?/p>
滿花說:“我警告你啊,不要去做喪德的事!”
運生聳著鼻子說:“我不會去做那種事?!?/p>
“我看你剛才說得那樣起勁?!?/p>
“我很起勁么?”
“說話的神氣跟以前都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話說是那樣說的?!s緊把飯吃完,我要洗碗了?!?/p>
“不吃了!”滿花氣沖沖地把碗頓在桌上,站起來,叉著腰,說,“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返轉(zhuǎn)去,把那老榨骨罵一頓飽的!”
運生說:“不去了吧。今天太晚了?!?/p>
“那就去城西旅社,我要找到那兩個婊子!”
“找她們干什么?”
“我要打她的嘴巴,扒她的皮,倒她的丑!”
“你這就叫作尿不臭挑起臭。這一鬧,天下人都知道了,我們在縣城里還待得下去?”
滿花就踢運生一腳,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氣死我呀!”
運生說:“再踢我一腳。只要你氣消了就好?!?/p>
“你怕我不踢??!”
滿花就又踢過去一腳。運生痛得呲牙咧嘴,單腳跳著,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個圈。
滿花沒有看他,嘟著嘴,心里還是氣。由氣而恨。她想假如父親是塊紅薯干,她一定會一口把他吞掉。一晚上都恨恨不已。
誰知細仔茍就在這天晚上死了。滿花叫派出所的警察驗看過,他是死于過度疲勞以后的心肌梗塞。警察還分析出,細仔茍半夜餓醒過,自己起來吃了東西,喝了一杯酒。
滿花哭得很傷心。好悔。好怨。好痛。天天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她安葬完父親,把他的遺物集攏在一起,選了個夜黑天,堆在南門外戲臺樓后面的十字路口上點火燒了。我們那里的人相信人是有魂魄的。當?shù)赜袀€說法,人死,魂魄十日不散。要想人死魂散,必須把遺物放十字路口燒了,魂魄回來也找不到路。滿花不想父親的魂魄再到家來攪擾清靜,就依了舊俗。她只把細仔茍的那支嗩吶帶回了家里。
滿花把嗩吶隨手放在樓下的電視機旁邊。
辦完喪事了,滿花瘦了一圈。照照鏡子,她自己也苦澀地一笑。不過哀傷很快就過去了。她很忙??爝^年了,很多人家要打新棉被,生意多得追腳后跟。一到逢墟的日子,她的樓下工場里總有好多人進出,語聲喧嘩,頗為熱鬧。
這天,又是逢墟。她家的大門打開剛一會,進來兩個人。前面是位高個子,滿花面熟,但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也是南門口人,聽人說他文章寫得好。高個子介紹后面那位戴眼鏡的是省城來的客人,下來采風,專程收集《伴嫁歌》。他們聽說細仔茍嗩吶吹得好,會吹很多《伴嫁歌》的曲調(diào),特意過來拜訪。滿花聽說,眼神黯了一黯,拖兩把椅子給他們坐下,才告訴說,父親細仔茍已經(jīng)過世了。
兩人略感意外,寒暄幾句,起身欲走。一抬眼,看到電視機旁邊的嗩吶,便問:“那就是老前輩吹過的嗩吶么?”滿花答著:“是哩是哩?!本瓦^去把嗩吶拿了過來。
戴眼鏡的接過嗩吶,把玩一會,說:“這是支土嗩吶哩!”
滿花說:“是我父親自己裝配的。人家嗩吶的嘴子頭安的是銅片,我們這支配的是一枚銅錢。是我父親從我脖子上的長命鎖里取下來安上去的。他說這支嗩吶跟我的命連著哩。”
“哦——有意思。有意思?!?/p>
戴眼鏡的撫住嗩吶,在那枚銅錢上擺弄一會,斗在嘴里一吹,竟然響了——
“嗚——啦啦——”
戴眼鏡的很高興。他想把嗩吶帶回去。他直率地問滿花需要多少錢。他強調(diào)自己不是收古董做生意(這支嗩吶也算不上古董),他只是想帶回去,放在博古架上,作個擺設(shè)。
滿花想都沒有多想,只說:“你要有用,就帶回去。什么錢不錢的?!?/p>
戴眼鏡的放下一百塊錢,握著嗩吶走了。
說來奇怪,嗩吶一拿出門,滿花也丟了魂一樣,整天做事都沒了神氣,心心念念的,若有所失。晚上,她剛睡下,父親就到她床邊來了。父親反復說著一句話:我的嗩吶呢?我的嗩吶呢?……
滿花一晚上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第二天,滿花起得很早。一開門,一眼看到那位戴眼鏡的文化人正站在門口。
他是來還嗩吶的。
他也是作了一夜噩夢。他住在縣里迎賓館的一樓,一夜都聽到吹嗩吶的聲音。嗚嗚咽咽。凄凄切切。亮亮喇喇。哩噎哩噎。既遙遠又近切。既尖細又粗礪。黑了燈有。亮了燈也有。他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安生,不等天亮就捧著嗩吶找過來,還回給她。
滿花雙手接住嗩吶,緊緊抱住,對戴眼鏡的鞠了個躬,說:“你若不來,我也要找你哩!”
“那好,物歸原主,我可以睡安穩(wěn)覺了。”
滿花抱了嗩吶,返回屋里,正好運生走樓梯下來,她就把事情給老公備細說了一遍。運生大驚說:“有靈哩。你不該把父親的嗩吶給人?!?/p>
滿花說:“我是一想起父親的一些事情就有氣。只想著把他的最后一個物件給了人算了,眼不見,心里清靜,以后就把他忘了。哪里知道骨肉的情分是怎么都沒有解的?!?/p>
運生說:“是的是的,不管父親做過什么,父親到底還是父親。我們沒有理由不恭敬。趕緊,先把它供起來?!?/p>
滿花說:“其實我也知道父親這一世人是過得太不容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會這樣懵了頭。我不該哩!”
倆人就一起動手,搬張條桌在樓梯旁邊挨墻擺好,把嗩吶擺在桌子中間,放了個瓦香爐上去,然后,點燃三支線香。
滿花捧著線香,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