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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條街上的男孩一過了十四歲,就都變成了小瘋狗和小騷狗。進(jìn)行各種戰(zhàn)爭模擬和打斗,是我們男孩子唯一的興趣所在,打架斗毆是其中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在一九八五年以前,我生活的這座城市中,每一片居住區(qū),每一條街,每一個單位,甚至在每一個班上,都有因為打架而聞名的“霸主”。這樣的主兒都有打架兇猛殘忍的幾項業(yè)績廣為散布,而叫其他小子聞風(fēng)喪膽、不寒而栗。有的膽小鬼一旦得到了霸主的撐腰就立即狐假虎威起來,變得真像個人了。
我要告訴你,我們家隔壁院子里就住著本城中名氣最響的一個霸主,他的名字叫艾里。你一聽這名字就知道他是維吾爾族。他英俊極了,一頭漂亮的卷發(fā),眼睛是藍(lán)色的,又蒙上了一層淡灰,深藏進(jìn)眼窩。在我們少年時代的印象中,艾里就是英雄的代名詞。他總是一聲不響地來去無蹤,能聽他調(diào)遣的年輕人至少有一百多。他死那一年只有二十二歲。他的英勇的打架故事五花八門,傳說被他弄過的女孩子至少也有三十個,可是,沒有一個女人去告他,因為,她們心甘情愿地跟他哪怕只過了一夜,大概就一廂情愿地愛上他了吧。
那時候,我和媽媽才從河南老家回新疆不久。我十歲那年,由于中越戰(zhàn)爭打響,傳說蘇聯(lián)人有可能要從新疆乘虛而入,所以,我和媽媽帶著我還有妹妹倉皇地坐上火車,回老家河南避難去了——為了這,我的同學(xué)們在兩年后的一九八零年我重返新疆之后,就一直不忘嘲笑我。
我無法給你講述我的新疆,我的神奇的、美麗的、充滿了血性故事的新疆,這里綿延幾千里的天山高入云端,禿鷹在一望無際的大戈壁上空盤旋,野馬和黃羊在荒原上疾馳,雪豹雄居于冰山之巔,冷冷然洞視人間……在這篇小說中,我只給你講述幾個隱現(xiàn)在我少年時代記憶中的人,他們是楊兵兵、馬哈、毛亞、白先進(jìn),女的有雪莉、雪米、薩達(dá)提和古麗。我知道重返記憶是危險的,甚至還是徒勞的,但我想我已經(jīng)開始訴說了。也許,我永遠(yuǎn)也無法模擬真實的記憶。
我家所在的單位是公路工程隊。我爸爸他們所修的公路縱橫天山南北。我們的城市就坐落在天山腳下,一眼望去,白雪皚皚的冰山峰頂高高地聳入天空,那么遙遠(yuǎn)而又神奇。我母親總是抱怨我父親所干的這一行?!澳銦o法預(yù)測命運(yùn)和人生的選擇,我就是喜歡開推土機(jī)?!备赣H這樣回答說。
我少年的印象中,父親他們就像是一個流浪的部落,隊長就是酋長,他們的足跡踏遍了新疆境內(nèi)的冰原、大漠、戈壁和沼澤地帶,路修到哪里,他們就在哪里安營扎寨,每一次回家來,婆娘和孩子們幾乎都認(rèn)不出他們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們竟然變得一個個像又黑又瘦的棗樹一樣生硬地在風(fēng)中搖晃。我們單位幾百個孩子的爸爸,都是這樣的人。
一年四季中幾個月里沒有爸爸的管教,我們這些小狗們別提多高興了!我們就像野地里的荒草一樣瘋長著。那時候,十歲的我在單位里是一個娃娃頭,手下有二十個人。我們總是與別的幫伙開戰(zhàn),這包括用可以打紙子彈的皮筋槍打巷戰(zhàn)、像古代小說中那樣用木棒拼命,或是躲在墳包一樣的垃圾場中開石頭仗。冬天里,我們用可以在冰雪上飛馳的爬犁互相沖撞,在城郊的季節(jié)河里進(jìn)行戰(zhàn)斗,等等。我們那時候最崇拜的人,大概就是電影上的戰(zhàn)斗英雄和特務(wù)了。在這樣的“戰(zhàn)斗”中,我的頭至少被打破過十二次。我就這樣慢慢長大了。
我十二歲那年跟隨母親再一次回到新疆的時候說一口河南話。記得某一天,我剛剛從我家院子里探出頭,我看見對門院子門口站著一個腳穿小馬靴的、長著一雙奇特的三角眼的小子,沖我喊:“膽小鬼。又從河南滾回來了。你吃我一槍吧。”他猛地拔出來一把皮筋槍,一扣扳機(jī),我被一顆紙子彈擊中了,額頭辣辣地痛。我一點(diǎn)兒都不認(rèn)識他,兩年前他還不住這兒。我罵了起來:“操你媽!”
他一下子朝我走過來。我聽見他的小馬靴的馬掌子在地上摩擦得叮當(dāng)作響。他走近我的時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臉上還分布了幾十枚小雀斑。他一勾拳打在了我肚子上,我哎喲一聲捂住肚子彎下了腰,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塊磚,又狠狠地朝我的頭上蓋了一下。我的腦袋一陣轟鳴著倒地了?!澳懶」?,逃竄犯,記住,我叫楊兵兵?!蔽业瓜氯サ臅r候聽見他這么輕蔑地對我說。
直到整整十年以后,我聽說他死了的時候,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這句話。楊兵兵死得很慘,他初中畢業(yè)后當(dāng)上了架線工,一九八九年八月,有一天他們在野外架修電線,他一個人爬上了電線桿,其余幾個人在下面打牌。不一會兒下面的人感到好像什么東西落下來了,一摸油膩膩的,再一抬頭,看見楊兵兵已經(jīng)被高壓電燒成一團(tuán)焦炭了。
他就是這么死的。
從那天以后,我和楊兵兵就成了仇人。我們在整整一年中,幾乎每天都打架,我輸?shù)拇螖?shù)要多一些。我記得很清楚,一九七零年代末一九八零年代初,在我們那座城市里搶軍帽的風(fēng)氣依舊很濃厚。哪個小子頭上要是戴著一頂純正的軍帽,那他在別人眼中就身價倍增。常常發(fā)生因為搶軍帽而死人的事兒。這個世界完全瘋了,瘋了,在那些年代里我媽媽總是那么說。
我有一次又和楊兵兵干架,后來,他把我按在地上,一把抓去了我頭上的帽子,翻過來朝里面一看——軍帽一般都印有型號——布滿小雀斑的臉上立刻生滿了鄙夷:
“你這帽子是假的,笨蛋,假的!”
說完,他把帽子往地上一丟,神氣活現(xiàn)地走了。
“楊兵兵,你站下!”我滿心屈辱,忽然聽到有一個人用不太熟練的漢話喊道。我坐起來,看見一個穿黑色羊皮茄克的英俊的維族小伙子走了過來,楊兵兵聽見他喊,立刻滿臉堆著笑,一副奴才相地說:“艾里大哥,艾里大哥,是您哪!”
我就是這樣第一次見到艾里的??傊业谝谎劬拖矚g上他了。他酷似南斯拉夫電影《橋》中的那個“老虎”隊長,只不過艾里要比“老虎”瘦得多,但又英俊一些。艾里臉上沒有表情,他一把就把我拉了起來:“小伙子,過來,我給你教幾招。你肯定能打敗他?!睏畋沧吡诉^來,滿臉賠著笑,我則仇恨地盯著他。“你看,你這樣打,先出一拳,一個虛晃,緊跟著再進(jìn)一步,一個刺拳,再這樣一個擺拳,再來一個勾拳。”艾里幾下子就給我演練了一遍,動作迅猛瀟灑至極。“好,你來試著跟他打。”艾里對我說。
我依言上前,幾拳朝楊兵兵打去。楊兵兵不敢造次,躲閃不及,我每一拳都打中了,最后他的鼻子“嘩”地被我打出血來了。艾里在一邊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樣的,你就這樣打。”他轉(zhuǎn)身走了。
那一天,變敵為友的楊兵兵給我講了艾里的許多故事,他怎樣一個人對付七個人的圍攻,他怎么會偷各種各樣的機(jī)動車開,玩夠了,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卦帲趺粗v義氣,怎樣在“號子”(拘留所)里叫老慣犯都聽他的,他怎樣會賭博,一夜之間的輸贏在上萬塊錢,他怎么讓那些騷丫頭們喜歡,他怎么手中有一張古代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樓蘭的藏寶圖——這個城邦國家是被流沙吞沒了的。那一天,我還知道艾里家和我家只有一墻之隔,我那會兒心里對他崇拜極了。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人,他叫馬哈,是個回族,和我家住一個大院里。馬哈長得愣頭愣腦的,反應(yīng)特別慢,但對逃學(xué)卻又靈敏極了。每一次期末考試,就數(shù)他學(xué)習(xí)成績最差。他幾乎每節(jié)課都睡覺,甚至睜著眼都能睡著,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他把裝著蟋蟀的鞋子放進(jìn)課桌里看斗蟋蟀。他坐在最后一排,因此大家包括老師都常常遺忘他。他每一次逃學(xué)都震動全班,因為他不是只逃半天課,而是一消失就是三四天沒有影蹤,過了幾天,他又樂呵呵地回來了,渾身臟兮兮的但精神卻好多了。為此學(xué)校多次打算開除馬哈,可又一想,開除了他把他送到社會上,那馬哈就徹底完了,因此,馬哈就屢遭他爸爸的殘酷毆打。在我們那大院子里,他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常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弄得我心驚肉跳的。
有一次,上學(xué)的時候他的兩眼紅腫,他把手拿給我看——手心里有一個帶著血跡的洞眼兒,“我爸爸用鐵絲從我的掌心穿過去來懲罰我,”他愁眉苦臉地對我說,“但我實在忍不住要逃學(xué),因為逃學(xué)好玩兒極了。”說到這里,他的臉上掛了一種癡迷的微笑,仿佛沉浸在回憶或是向往之中,“告訴你,我明天就要逃走,這一次我要去魔鬼城。你去過嗎?我要去聽聽魔鬼到底是怎么叫喚的?!瘪R哈的臉上立刻又現(xiàn)出了幸福的表情。
我當(dāng)時對他深表羨慕,但我卻沒有他那么大的膽,其實,在心里我很看重馬哈,盡管表面上我總裝出聰明他一等的樣子。馬哈就這樣不斷地挨打,不斷地逃學(xué),直到他一九八七年永遠(yuǎn)地消失——那時他已在工程隊頂父親的班,干了兩年。兩年的工資他全花到外出浪游上了。一九八七年的一天,他拿了剛發(fā)的工資,留下一個紙條說他要遠(yuǎn)走天涯,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認(rèn)為與其讓我們坐在課堂上接受那些注定會被我們忘記的死知識,還不如真叫我們?nèi)鲅咀幼詡€兒認(rèn)識鮮活而殘酷的世界呢。每天七八個小時坐在課堂上端立不動,實在是一種酷刑,而這種酷刑一執(zhí)行起來就是十一年。怪不得許多學(xué)生從外表上看上去都呆頭呆腦,十八歲時已經(jīng)像個小老頭那么深沉老練了。
該說到女孩子了。首先我要說的是雪莉。記憶之中,雪莉留兩把小刷子,她的嘴唇看上去紅潤潤的,她特別愛穿一套女軍裝,她那豐滿性感(當(dāng)時還沒有這詞)的身軀包在軍裝里,顯得特英姿颯爽,一個活的“紅色娘子軍”戰(zhàn)士。
我們這些小騷狗們一過了十三歲,就都知道了性的事兒了,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有了變化:嗓子變粗,胡子也長出來了,喉嚨里成形的喉結(jié)會像老鼠一樣上下滑動,乳頭下面出現(xiàn)了兩個腫塊,一按就疼死了,等等。有時候,我們胯下的小家什會突然很下流地變大挺立起來,還會射出一些白色的黏液——這些都是我們私下里交談的話題。那時候,我們也對平時總掛在嘴上罵人的下流話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比如“日”到底是這么回事情。我們幾個人一見面就先說一陣下流話,都叫嚷著對方已經(jīng)徹底變壞了。
記憶中,有一天艾里領(lǐng)著我們坐在單位門口閑聊。我們單位門口是無所事事的青年聚集的首要地點(diǎn)。城市最主要的大街從這里經(jīng)過,因此,年輕人們聚在這里算是自我存在的顯示。我們單位二十歲左右的大小伙子,常聚在這里的有二三十個,當(dāng)然,人員是流動的,但三十個的總數(shù)目卻不變。在這條街上打架的名聲最大、最兇猛又最合群的,就是我們單位的年輕人,只要一說你是工程隊的,別的單位的小子就立刻肅然起敬,別的單位的男孩要進(jìn)我們單位,都有些心驚膽戰(zhàn),唯恐挨一頓打。我們這條街上的男孩子就是這樣在挨打的恐懼中迅速成長著。
在那些二十多歲的人當(dāng)中,艾里是他們的頭兒,那些人后來很多都在一九八三年的“嚴(yán)打”中入獄被判了重刑,我印象深的有王雷(長相很兇,眼睛和微凸的牙組合起來令人想起鯊魚)、黃老五、馬國慶、阿不里孜等。這些人一般是不屑于跟我們這些小字號的人來往的。一般情況下,他們聚在大門口的左側(cè)臺階上,我們十幾個小子聚在大門的右邊。后來加入我們行列的有毛亞和白先進(jìn)——毛亞因為有一次在垃圾處理場撿了一袋過期避孕套,領(lǐng)著一幫小孩一人吹一只在大院里列隊行走,從而引起眾人大嘩而聞名全街道。那件事過后他父親整整揍了他一星期,最后打急了他猛地沖他爸罵道:“我操你媽,你再打我!”這一罵真把他爸給罵愣了,“他媽的,你敢罵我媽,她是你奶奶啊,你個混賬東西!”他父親氣急敗壞地把他從房梁上解下來說。
我們這些狗頭小壞蛋們就這樣聚在一起了。我們都吐著煙圈,一臉詭秘的笑,打鬧著、說笑著蹲在單位大門口的右邊。艾里、王雷他們要么是光頭,要么是一頭長發(fā),都穿大喇叭褲,很多人都穿一尺寬的,十分威風(fēng)。我們這些小子對他們很羨慕,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相好的,那些女人個個都風(fēng)騷漂亮。當(dāng)時流行的是鄧麗君的歌,他們的標(biāo)準(zhǔn)形象就是帶著自己的女人,在大街上手提一臺錄音機(jī),一邊放著鄧麗君的嗲聲嗲氣的“黃色歌曲”一邊抖動胯骨,還在蛤蟆鏡后面藐視路人,吹口哨。到一九八七年美國電影《靂霹舞》最流行的時候,重新馳騁新疆大小城市街頭的,就是跳霹靂舞的人了。當(dāng)中最風(fēng)流瀟灑的要數(shù)毛亞了。他后來和一個叫西仁古麗的維吾爾族姑娘配合得好極了,后來還出演了電影《西部舞狂》,成為男女配角,一時間成為了大街上小孩子的崇拜新偶像。唉,歲月如梭,一代代人的更替如同食物在大腸中被消化那么無情無義,現(xiàn)在,誰又聽說過艾里、王雷、黃老五、毛亞這些人呢?新一代男孩子現(xiàn)在熱衷的是電子游戲和網(wǎng)絡(luò)漫游,他們生活得比我們那時候幸福、簡單和更加快樂。噢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的訴說是多么無力啊。
那一天,我們坐在單位門口聊天的時候,沿著馬路邊走過來了一個穿軍便裝的女孩子?!斑@個丫頭條子很正,誰去繞?”馬哈問我們。那會兒我們把追女孩都叫做“繞丫頭”,而且一提到這一點(diǎn)我們的臉上都是掛上了賊笑?!翱次业陌?!”楊兵兵當(dāng)時挽了一下袖子,看見那個姑娘快走近的時候,就迎了上去。
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她。那個女孩子的臉長得還不錯,算得上漂亮,還有幾分妖冶。楊兵兵攔住人家,在那里和她說了幾分鐘話,還真把她給帶過來了。這就是我們跟雪莉的第一次見面?!拔壹以谲姺謪^(qū),我爸爸是參謀長。”她后來告訴我們。那一天她表現(xiàn)得非常大方,和我們坐在一起,艾里遞給她一支煙,她接過來就抽了。我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比我還高幾厘米。我記得很清楚,我總是往她的胸脯上瞧個不停。她吐了一口煙圈兒說:“這個小弟弟人不大,心眼兒倒挺壞的?!蔽衣犓@么說,第一次臉紅了。
我撒謊說:“剛才,你的胸脯上停了一只蒼蠅?!?/p>
“得了吧小孩兒,你的眼睛里才有蒼蠅呢?!彼f。
“你才多大,毛丫頭一個?!瘪R哈不服氣地說。
“我都快十七歲了。我在地毯廠工作都一年了,我一個月拿好幾十塊錢呢,”她說,“你們呢?掙錢了嗎?”
我們立即都感到很自卑。
那一天,艾里微笑著打量著她,雪莉抽完了那根煙,又掏錢請我們每個人吃了一根雪糕,說笑了好一會兒才走。“我會給你們介紹幾個新朋友,我最好的兩個朋友,薩達(dá)提和王麗。什么時候到我家來玩兒吧。我家的地址在大院五號樓。”她說完,沖我擠眼:“壞小孩,再見了?!?/p>
她走了之后,我們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這丫頭一定是一個騷貨,你看,她的屁股都被操圓了?!贝鼬喩嗝薄㈤L得像個小石墩的白先進(jìn)說。
“得了吧,你可別胡說,我們還不了解她呢。再說,聽她的意思是還要再給我們批發(fā)幾個丫頭,咱們一人一個怎么樣?我要那個薩達(dá)提,你要王麗,怎么樣?“楊兵兵對我說。
“不,雪莉歸我了?!蔽曳且鞣豢伞?/p>
“你小子才多大,還沒她的胸脯高呢。她歸艾里了!”毛亞有些憤憤不平。
“雪莉讓河南華東來繞吧。王麗歸毛亞,薩達(dá)提是楊兵兵的。”艾里微笑著分配完畢了。之后,他就不再理我們,而是和黃老五他們站在一堆抽煙說笑去了。
從那一天起,我莫名其妙地開始想再見到雪莉。我總是在夢中夢見她那張月亮一樣白皙和美麗的臉。我總是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夢糾纏著,最終導(dǎo)致了夢遺。有一次,我還夢見了一只渾身長滿了可怕的黑毛的怪物向雪莉撲去,我猛地向那怪物扔了一飛刀還無濟(jì)于事……但雪莉自那天走后,我有半個月都沒有再見她,這半個月中,有一次我悄悄地按照她說的地址,摸到了她的家,但她家大院門口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把我給嚇住了。我只得垂頭喪氣地回來。
春天的氣息大面積地從地下蜂擁而起,彌漫在空氣中,空氣中散發(fā)著泥土和花粉的氣息,天上的飛鳥和地上的蟲子驟然增多了,街上到處都流著冰雪融化之后的烏黑的雪水,遙遠(yuǎn)的西天山那黝黑的軀體龐大,神秘,群峰像頭戴冰冷的白雪王冠的兄弟,無聲無息地向西天邊延伸排列。更多的樹木吐出了新綠,城市西南角的清真寺頂那一彎象征純潔的新月,高擎入了那一年的天空。
與之相伴的是我們體內(nèi)的青春期的騷動也加強(qiáng)了。我的臉上開始長出了青春痘,這種紅腫的、中間含有一包膿的小東西引起了我極大的恐懼,從而使我屢屢陷身于噩夢之中。這年春天,我們單位的成年男子們,也就是我們這些騷狗少年的爸爸們,又要出野外了。他們個個身穿藍(lán)色勞動布衣服,戴著墨鏡,坐上了敞篷大卡車,和幾十臺稀奇古怪的壓路機(jī)、推土機(jī)、拖拉機(jī)、灑油機(jī)、刮地機(jī)一齊開動了。一時間,大地在顫抖著,我們興奮地看著隊伍開拔,心里彌漫著快樂和憂傷。他們這次一去至少要四個月才能回來。我記得我拉住了我爸的手說:“爸,你要給我打一張火狐皮,還要黃羊拐(羊的小腿關(guān)節(jié)骨,我們拿它來玩游戲),我要十個?!蔽艺f,我爸爸狠狠地拍了拍我的頭:“小牛犢子,他媽的給我好好學(xué)習(xí),別給你媽添亂,我答應(yīng)你兒子!”車子開動了,一陣黃塵彌漫而起,又漸漸地落下了。
我們站在大門口目送父親們離開,馬哈、毛亞他們興高采烈,只有我若有所失。
穿越記憶的柵欄,我能夠清晰地看見一個十五歲的小男孩,他滿懷著體味世界的憧憬和恐懼感,既想成長成一棵參天的大樹,又像一條被激流沖蕩的小舟。邪惡和善良一同引導(dǎo)著他成長,他就像鐘擺一樣搖擺不定。他總是在黑暗之中猛然驚醒,傾聽著自己體內(nèi)成長的爆炸和裂變聲而暗自神傷,處于青春期激流跳蕩的大河洶涌中而四顧茫然。
那個男孩就是我。一直到一九八八年九月我第一次坐上火車離開新疆,去遙遠(yuǎn)的長江邊一所大學(xué)求學(xué)的時候,我再一次地看見了那個一臉蒼茫和憂傷的男孩子,從一片云霧中向我走來。而這個時候的我所經(jīng)歷的歲月泥沙俱下,混濁如一條大河。艾里、楊兵兵、毛亞、馬哈、白先進(jìn)、雪莉、薩達(dá)提、王麗,以及后來出現(xiàn)的雪米,他們一個一個地遠(yuǎn)離了我,僅僅成了我記憶中的路標(biāo)。如今,尋遍回憶的荒野和大海,我該從哪一條小徑出發(fā),我又能通向哪里呢?
父親們走了以后,我們這些瘋狗和騷狗少年們更加肆無忌憚了。我們幾乎整天聚在一起。玩鬧,說臟話,干些不大不小的壞事。那一段時間楊兵兵已經(jīng)被學(xué)校開除了,原因是他用自制的木頭手槍裝上了一顆真子彈,在一次期中考試后逼著老師給他及格,老師不答應(yīng),他最后沖老師家的母雞開了一槍,把母雞打死了。我還聽說他還把派出所所長家的狗給套了吃了,因為他的這些壯舉,學(xué)校終于決定殺一儆百,把他給開除了。
他成了我們這一伙的頭兒。所有的大人都預(yù)言他不出三個月就會進(jìn)少管所,可大家的愿望總是落空。那時候,他媽管不了他,他天天和艾里在一起練拳擊,學(xué)在熱水里夾肥皂,在墻上的信封中往外拿指頭摸錢,從水中夾大鋼彈,練竄墻逃跑的功夫。這些都是做一個賊必須要練習(xí)的?!斑@輩子我非成為一個混世魔王不可。我要當(dāng)一個賊頭?!睏畋鴮ξ覀冋f。
毛亞那段時間瘋狂地迷上了開鎖和撬鎖,他每天都苦思冥想,用鐵絲和鋁條彎來折去,幻想著自己能造出一把萬能鑰匙來。沒過兩個月,毛亞真的什么鎖都能打開了。我親眼看著他只用了七秒鐘就打開了我家的門。“我現(xiàn)在只對一些質(zhì)量好的保險柜感興趣,可我到哪兒去練兵呢?誰家有保險柜???”毛亞英雄無用武之地地對我們說。
我和馬哈則熱衷于掏鳥窩。春天向夏天過渡的日子里,那些枝葉茂密的樹上到處都隱藏著鳥窩。那些日子里我們共掏到了一百多只鳥蛋,捅掉了兩百個馬蜂窩,活捉了二十幾只各色鳥類。我無法忘記我把鳥蛋舉過頭頂,透過鳥蛋去看太陽時的那種激動,太陽混混沌沌的,宛若世界剛剛創(chuàng)生的樣子,那樣美麗、模糊而又神秘,我為我所發(fā)現(xiàn)的這一景象而驚呆了。
一九八九年夏天,暑假里我回到故鄉(xiāng),在公共汽車上遇見了毛亞。我親熱地拍了拍他,以至于干擾了他正在干的活計——那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聞名全城的飛賊了。我們下了車,在啤酒攤上喝啤酒,吃烤肉。“你算是豬槽子改棺材——盛(成)人了。我們?nèi)昀病B靻h。”他感嘆道。我向他打聽那些伙伴的下落,“雪米去上了北京外語學(xué)院,雪莉的下落你知道。對了,還有楊兵兵,他才死不久。薩達(dá)提當(dāng)了一年飯店服務(wù)員,現(xiàn)在在天山電影制片廠當(dāng)演員,白先進(jìn),這小子成了一家電腦公司的經(jīng)理,聽說他已賺了八十萬了,才二十出頭,人已經(jīng)胖得像一只垃圾桶。我說,你提起他們干嗎?他媽的,喝酒吧。”他郁悶地說。
歲月猶如大浪淘沙,它會淘去很多關(guān)于人的記憶,包括全部的激情、失落、快樂和悔恨。就在這年冬天,我收到了另一位朋友的信,說毛亞已經(jīng)偷渡到香港去了,再后來,也就是一九九一年冬天,我又聽說他在香港一次販毒活動中被捕了,但又聽說他成功地逃脫了,到泰國去了。如果消息可靠的話,毛亞是越走越遠(yuǎn)了??墒?,他究竟要到哪里呢?
“嗨,我給你們帶來兩個新朋友?!?/p>
當(dāng)時,我們幾個正蹲在大門口曬太陽,議論著日本電影《望鄉(xiāng)》中被剪掉的鏡頭,忽然,一個女孩子站到了我們的面前,有點(diǎn)兒懶懶地對我們說。我們站了起來。我的心古怪地響了一下。我看見雪莉笑吟吟的,在她身后還站著兩個比她小一點(diǎn)的女孩子。“這是王麗,這是薩達(dá)提。我說小屁孩們,你們在干什么呢,又聚在一起說下流話呢吧?!?/p>
我不太緊張了:“來支煙怎么樣雪莉?”
她接過了煙,我給她點(diǎn)上。她優(yōu)雅地吐了個煙圈兒,“怎么沒見你們?nèi)ノ壹艺椅彝???/p>
“你家門口那挎槍的家丁太嚇人了,我們只能敬而遠(yuǎn)之了。”白先進(jìn)說。
“嗬,看來去探路了。薩達(dá)提,他就是楊兵兵,這幾位是毛亞,馬哈,白先進(jìn)——”說到白先進(jìn)的時候,幾個女孩子都笑了,原因是“白先進(jìn)”這名字很有趣,因為白先進(jìn)看上去實在不像先進(jìn)的樣子,“嗯,還有這個不懷好意的小子,叫河南華東?!毖├蚪榻B完了,自個兒先哈哈樂了一陣兒。我看見她穿了一套將軍黃中山裝,把胸脯蓋得平平的,同時也沒有那種莊重的氣質(zhì),覺得她打扮得真是不倫不類的。
薩達(dá)提和王麗都很漂亮,尤其是薩達(dá)提,是一個純種的白哈薩克。王麗的眼睛下面長有一顆小巧的黑痣,她們兩個人都有點(diǎn)兒害羞,依言坐在了臺階上。楊兵兵和毛亞的興致立刻高了,他們分別岔開兩人,隔位就座,捉對兒廝殺,而雪莉則和馬哈、白先進(jìn)我們?nèi)齻€人說笑著,沒多久,大家就都十分熟悉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薩達(dá)提給我們掏出了一件小東西,“這就叫貓眼寶石,是我爸爸家祖?zhèn)鞯?。”我們都很興奮,圍上去看。果然,那枚晶亮的寶石中間有一條黑線,像是一只中午瞇著的貓眼。“王麗家還有一架日本人造的望遠(yuǎn)鏡呢,是吧王麗?”雪莉說。
“那是我爺爺當(dāng)年打日本人時得下的,后來就傳給我爸爸了?!蓖觖愓f。
“她爸爸是警衛(wèi)連連長,你們幾個誰要對王麗起壞心,那她爸直接就可以槍斃了”。雪莉又笑了露出了她那一口白牙。
“得了吧嚇唬人。喂,我們這一認(rèn)識,就都是朋友了對不對?”毛亞詭秘地問她們。
“是呵?!?/p>
“那我有一個建議,為了促進(jìn)我們的友誼和團(tuán)結(jié),我們一起到城東頭的大墳場過一夜,怎么樣?這樣你們晚上回家就再也不害怕了?!?/p>
“嗯,算了,這是個鬼主意……薩達(dá)提父母管得嚴(yán),她要回家,今天是星期天,王麗跟我出來,她爸沒說話,我又上夜班——”雪莉說。她的嘴唇紅閃閃的。
“還是害怕我們幾個壞小子把你們?nèi)冀o害了吧?!币恢睕]有說話的我開口了。
“你有這么大的膽子嗎?”雪莉的右手搭在了楊兵兵身上,左手輕輕一揚(yáng),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揚(yáng)起臉對我說。她的臉在揚(yáng)起的那一刻是那么生動,逼真,叫我永遠(yuǎn)都難以忘記,她的總含著倦怠和睡意的眼睛,她的櫻桃小嘴在陽光下非常紅潤誘人,和她說話時吹氣如蘭的氣息,都叫我一剎那被擊中了。
后來,我們真的去了墳場。三個女孩子一點(diǎn)兒都不害怕,她們和我們在一起,竟然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們帶了兩瓶白酒,馬哈順手摸了一個自行車鈴鐺蓋子,在墳場我們就拿它當(dāng)酒杯,一邊說著豪言壯語,一邊輪流喝酒。黑暗里,周圍的墳頭無窮無盡,像海浪一樣包圍著我們。月光清淡,風(fēng)聲颯然。這里是城郊,埋在這里的都是客死異鄉(xiāng)的人,然而我們卻毫不忌諱和害怕,大聲地開玩笑、捉迷藏和打鬧。我們進(jìn)一步混熟了。
楊兵兵在這天晚上得意忘形,把姑娘們被瓜分的事抖了出來:“薩達(dá)提歸我,王麗是毛亞的,你雪莉歸河南華東了?!本谱屗纳囝^都有些發(fā)硬了。
黑暗之中雪莉說:“美得你。明天,我叫我爸下令把你們?nèi)テ饋??!?/p>
“我最不能忍受你臉上的小雀斑了,”薩達(dá)提半真半假地說,“還我歸你呢。”
“我這叫瑕不掩瑜,這道理你們老師沒教給你?”楊兵兵笑呵呵地說,手中翻轉(zhuǎn)著一柄精致的匕首,“別動不動就是你爸下令什么的。解放軍不就是有槍嘛。我先綁架了你們!”
“你這可是威脅婦女行為??!”王麗笑著說,“把你的匕首收起來,我們就會同意你們的分配。”
“是誰這么混蛋和霸道,幫你們把我們給瓜分了?”雪莉倚著一座墳頭,月光下可以看見她細(xì)瞇著眼睛,顯示出興致很高的樣子。
“當(dāng)然是我們大哥艾里了?!瘪R哈說。
“他這人也太專橫了。不過,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小伙子,尤其那雙眼睛,很像外國電影007系列上那個主角,就是老在電影上救美人的那個,他叫什么來著?”她忽然靠近了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問我。
“我他媽怎么知道!”我忽然感到有點(diǎn)兒生氣,我一把甩開了。正在這個時候,毛亞和白先進(jìn)從黑暗中躍身而出,手里捧了個人頭骨,“嚇?biāo)滥銈儯 彼涯莻€小骷髏猛地伸到了王麗的眼前,王麗嚇得尖叫一聲。
“這玩意兒不錯吧?”毛亞得意地擺弄著,“那邊有一座墳上有一個土洞,我一腳踩上去就掉進(jìn)去了,慌亂之中用手亂摸,爬上來一看,手中多了個這東西?!?/p>
我上前一把把骷髏奪了過來,在他的腦袋邊一放,說:“大家瞧一瞧,這骷髏和毛亞的腦袋像不像?”
大家定睛一看,還真有點(diǎn)兒像,就都樂了,“像,像極了?!?/p>
“毛亞,等你死了幾年以后,我們把你的頭骨從墳堆里取出來,和這個放在一起,后代考古的還會以為你們是親兄弟呢。這你比發(fā)現(xiàn)‘北京人’還偉大啊?!毖├蛘f。
“八成還是個女骷髏呢,那就能給毛亞配上一對了?!瘪R哈說。
“那你把我們王麗放在哪兒了?”白先進(jìn)問,“她不就守這個寡了嗎?”他笑起來顯得陰險輕浮透了。
“你這玩笑開得太過分了?!毖├蚝鋈粚λf道。猛然,在不遠(yuǎn)處的黑暗之中有人大喝一聲:“干什么的?都給我站著別動。”
大家都嚇了一跳?!拔业膵尅覀兣馨桑 卑紫冗M(jìn)抓起了在我手上轉(zhuǎn)著的他那頂鴨舌帽,往腦袋上一蓋,爬起來就跑,我們幾個也跟著站起來,毛亞一拉王麗也跑出去了。
“都給我站住,不然我就開槍了!”那個聲音又喊道。我們一聽,真的有些害怕了。我的腦袋里倏然間閃過了電影上的追捕場面。我們瘋狂地在漫漫的黑夜之中奔跑,“給我站??!”那個聲音喊,接著,“砰!砰!”兩聲槍響劃破了夜空。我們嚇傻了,全都站在了墳場里?!岸冀o我攏到一塊兒,站成一排!”黑暗中那個聲音命令道。我們又都站成了一排,這時,我們猛地被手電筒照亮了。
“嗬,還有三個丫頭?!蹦莻€聲音靠近了。我用手擋住光,看清了對面站著三個挎槍的人。一前兩后?!罢f,你們是干什么的?跑到這里來干嗎?”
我們都默不做聲。這個時候,白先進(jìn)卻一下子跪了下來:“老師,不不,警察大叔,我們不是壞人,是中學(xué)生,來這里玩兒……您饒了我們,我們什么也沒干……”手電筒照到了白先進(jìn)的身上,我們都看見了他的熊樣,這個糞包!
“嗬,還尿褲子了。不用那么害怕嘛。沒干壞事有什么害怕的?你們都看著我。”
那個人把手電筒向上一豎,半空中浮現(xiàn)出一張堅毅果敢的成年人的臉?!昂昧?,你起來吧?!彼f,“我們幾個是抓逃犯的。離這里不遠(yuǎn)就是看守所,剛剛跑了兩個犯人。把你們嚇著了。不過,你們是中學(xué)生,可男男女女的躲到這墳地里來干什么?八成是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你們都還小嘛,別學(xué)壞了。都給我滾吧,回家要好好向你們父母匯報一下,努力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彼f完,哈哈一笑,和另外兩個人收起了槍,一轉(zhuǎn)眼就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了,連點(diǎn)兒腳步聲都沒有。
我們幾個人站在黑暗之中傾聽著陰風(fēng)呼號,沉默了良久,那站立的姿勢就像是石頭一樣,都有點(diǎn)兒沮喪,雪莉說:“臭警察!他沒有權(quán)力這樣教育我們。我爸都沒有這么罵過我呢。”
楊兵兵忽然朝白先進(jìn)撲去,一把將他抓了起來,頂了他一膝蓋:“膽小鬼,你給我們丟了臉,他媽的!”白先進(jìn)痛苦地嚎叫著倒了下去,我和毛亞、馬哈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一人上前狠踢了白先進(jìn)一腳。這小子又是下跪又是叫大叔,還尿了一褲子,太可恨了。白先進(jìn)像一攤泥一樣委頓了下去。
從此以后,好長時間我們把他從我們的小群體中開了出去,盡管他后來總是一臉討好地想重新得到我們的信任,可一個人一旦當(dāng)過叛徒,別人永不會原諒他。后來,無論打架、偷瓜還是繞丫頭,他都自告奮勇打頭陣,企圖獲得我們的諒解,可他的污點(diǎn)是洗刷不了的?!皠e像白先進(jìn)那樣!”就成了我們這條街上的一條口頭禪。
一直到一九九零年,腰纏萬貫的小經(jīng)理白先進(jìn)和我共進(jìn)晚餐之后,我又重新提起了這事。我記得當(dāng)時餐廳的燈光十分柔和,他那張胖得不成樣子的臉在燈光閃爍中泛出了油亮的光澤。“是嗎?有這回事?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后來你們都聽我的,我把楊兵兵的位置取代了,”他一邊剔牙一邊說,“我有一次還把他打得滿地找牙,哈哈哈……”
一個人的記憶和別人的就有這么大的差別?我疑惑了?!斑€有,后來是你為了女人,到處叫嚷著要玩刀子拼命,向艾里挑戰(zhàn),被艾里痛揍了一頓,打了個半死,你忘記了?”他樂了,放下牙簽對我說。
全亂套了,我心里想。
那一天,我們?nèi)酉铝税紫冗M(jìn),從墳場向回撤的時候,天色已接近黎明。走上大馬路的時候我們慢慢地又快樂起來。唉,少年人就是這樣,沒有什么樣的情緒能夠長久地占據(jù)我們的心。天空漸漸地由微暗的藍(lán)轉(zhuǎn)為了魚肚白,再轉(zhuǎn)為粉紅和橘紅,直到太陽躍然升起。
我們幾個人在馬路上跑呵,跳呵,把石子和青草拋向天空。
在十字路口分手的時候,雪莉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你明天到我家里來玩兒吧。我給你看我搜集的蝴蝶標(biāo)本。”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地起了床。因為是個星期天,我感覺那天的天氣好得出奇。我出了我家大院,心中激動不已。春天的氣息已經(jīng)深入每一個人的骨髓,深入到大地和天空的每一個角落。半空中浮動著一些粉塵,灑水車在大街上均勻地灑下一層水珠,潮濕和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一彎彩虹倏閃倏滅。行人騎著自行車上班,表情滿足、幸福,充滿了期待。
穿過一條大街的時間,我看見了那個每年春天都出現(xiàn)一次的維吾爾族盲眼流浪藝人坐在拐角的街邊。他還沒有開始彈唱,早晨的太陽還沒有驚醒他,他的臉類似于朝圣的圣徒,他倚著墻壁睡著了,我悄悄地跑過去,在他的身邊丟下了兩角錢。
“我找雪莉,雪莉在家嗎?”我把腦袋上歪戴的帽子撥正,又扔掉了手中的煙頭,問警衛(wèi)員。
警衛(wèi)員的臉年輕紅潤,他嚴(yán)肅地看著我。正要盤問,忽然聽到大院里頭雪莉的聲音喊:“進(jìn)來吧,是找我的。”
我和警衛(wèi)員彼此不服氣地看了一眼,我一步就跨了進(jìn)去。
看來雪莉剛剛起床,她穿一件褐黃色軍便裝,胸部的隆起和腰部的曲線畢現(xiàn)無遺。她正在收拾床鋪,一邊還打著哈欠?!拔乙詾槟阋芡聿艁砟?。你們男孩子都是又懶又饞的?!?/p>
“你爸和你媽不在?”我問她,心里有些發(fā)虛,我最怕跟有槍的人打交道了。
“他們上軍部去了。呵——”她繼續(xù)懶散地打著哈欠。我在她背后看著她彎腰收拾,注意到了她的屁股呈現(xiàn)出一種好看的錐體,并不像白先進(jìn)所污蔑的那么大,肯定沒有怎么被操。還有一條內(nèi)褲線疊印出的弧線,叫人怦然心動。我正盤算著,她忽然把頭轉(zhuǎn)過來了,看著我:“你又動壞心思了。去到那邊翻翻書去吧,壞小子。桌上有煙,自己點(diǎn)?!?/p>
我的內(nèi)心被識破,頗有些懊惱。我走到她的寫字桌前,一眼看見桌上擺了一張照片,是鑲在鏡框里的。照片上一個男孩、兩個女孩,都穿著軍便裝,都在笑?!白筮呥@個傻丫頭是你吧?”
“對呀?!彼栽谀抢锸帐?,收拾好了又拽了拽床單,然后到鏡子跟前整理頭發(fā),這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了一個女孩子原來在鏡子前要呆這么長時間。
“右邊和中間這倆呢,你有哥哥和妹妹?說句話你可別傷心,右邊這個小丫頭,可比你漂亮多了?!?/p>
“那當(dāng)然了。她是我妹妹雪米。”
“他們倆現(xiàn)在在哪兒?”我問。
“我哥哥一九七九年在越南戰(zhàn)死了。雪米在北京姥姥家,不過,再過幾天她就要來了?!彼届o地說,現(xiàn)在,她把頭發(fā)扎在一起,束成了一個小刷刷,一翹一翹的,那樣子還真有些動人?!鞍?,你從此就沒有哥哥了,真不幸?!蔽艺嬗行┩樗?,“對了,把雪米介紹給我當(dāng)壓寨夫人怎么樣?我手下有十多個兵呢。這條街上的狗屁男孩都怕我,我絕對不會叫她吃虧?!?/p>
“你可配不上她?!彼酒饋泶┥弦患娧b外套說。
“今天你這個樣子打扮得就像個女俘虜?!蔽倚睦镉悬c(diǎn)兒不高興,挖苦道。
“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chǎn)黨的?”
“都不是。是越南軍隊的女伙夫?!蔽艺f完,我們都笑了起來。
后來,她給我看她的蝴蝶標(biāo)本時我才注意到房間的擺設(shè)和布局。我驚異于它的簡單和生活氣息:一張大床,一張寫字桌,在火墻邊的鐵絲上掛著些毛巾、三角褲之類。看到三角褲我的心又古怪地跳了起來。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溫馨的女性氣息。接著我注意到墻上還貼著幾張“赤腳醫(yī)生下農(nóng)村”之類的宣傳畫。那天為了這個,我嘲笑了她半天,她的臉第一次紅了,辯解那是她那當(dāng)軍醫(yī)的媽媽貼的,都好幾年了。
“給我說說艾里吧?!彼吔o我翻她的蝴蝶標(biāo)本邊問。
她的蝴蝶標(biāo)本品位還可以,我不太懂生物,課本上也沒講這個,只是跟前一片五彩繽紛的。我心里想,女孩子們就都是這些誘人的花蝴蝶,應(yīng)該把她們?nèi)枷駱?biāo)本一樣釘?shù)侥景迳暇秃昧?。我就給她講了一遍艾里,講得她后來眼睛都有些發(fā)亮了。我又給她講我的英雄業(yè)績,怎么樣把誰的頭給開了,我還一股腦兒把楊兵兵、毛亞和馬哈的“英雄事跡”都講了一通,末了,我說:“給我們當(dāng)參謀長怎么樣?我們正缺一個女參謀長呢。我看你可以?!?/p>
“給你們這幫土匪反革命出壞主意,當(dāng)狗頭軍師,槍斃我的可真就會是我爸爸了。”
“‘生的光榮、死的偉大’嘛,出身反革命家庭,投身革命的人多了,我們滿課本都是,你也不學(xué)學(xué)人家?!?/p>
“我課本可沒學(xué)好,從學(xué)校都畢業(yè)兩年了,全忘了?!彼f。
那天的時間流逝得真快。不知怎么我就覺得十分興奮,有一絲暖意不斷地從腳底往上升,我們說笑和調(diào)侃著,我們唇槍舌劍地斗嘴,后來,為了搶什么東西,我們互相打起來,滿屋子亂轉(zhuǎn),她后來奪路而逃,拉開門一步跨出了屋子,卻立刻把咯咯嬌笑從半途中收住,我一路追殺過來,也愣住了。
“——爸爸,”她說,“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她似乎有點(diǎn)兒意外地托著門框說。
一個兩鬢斑白、穿戴整齊的軍人正目光銳利地看著我。一剎那間,我就覺得我是國民黨小殘兵敗將,只差舉手投降了,我有些畏縮地低下了頭。
淌著記憶的河流向前,我看見有兩個異常靈敏的黑衣少年,經(jīng)常悄悄地從一個大院墻的狗洞鉆進(jìn)去,其中一個人用萬能鑰匙打開里間的門,另一個人跟進(jìn)去,他再進(jìn)了另一個套間,他一臉興奮迷茫和憂傷,他在那間印滿了女孩子特征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屋子里沒有人,只有他的腳步喋喋而響。有時候,他會站在屋子中間,閉上眼睛使勁兒地呼一口氣,沉入遐想,有時候則站在遠(yuǎn)處,眺望書桌上的那些照片,猶如眺望時間的消逝。他甚至還抓起床上放著的女式衣服在鼻子下輕輕地嗅聞,然后再輕輕放下,直到門外的那個人催他趕快離開,他才戀戀不舍地走出去,倏然消失在陽光下那段山墻的陰影中,院子里葡萄藤上的露珠悄悄地滾落了。
那個時候走進(jìn)空屋的那個少年的心中奔涌著怎樣一種憂傷和絕望的洪流啊,他咀嚼和品嘗一切而又絕不說出。他總是悄悄地進(jìn)去,在想象中與屋里人親近,而后又悄悄地退出去,連一絲灰塵都不留下。
那年春天,我們找到了一個屬于我們的樂園。那是一間廢棄的屋子,在我們單位大倉庫的后院兒,屋頂很高,里面黑洞洞的,蛛網(wǎng)橫陳鬼氣森森。是馬哈有一次逃學(xué)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里面全都是成箱的道具和各種服裝,還有化妝的銀粉和大幕帳子?!彼嬖V我們。
我們七個人(沒有白先進(jìn)),加上很快就進(jìn)入了我們陣營的、從北京歸來的雪米——她清純可愛,是我們大家的小妹妹,一共八個人,在一個陰郁的日子里走了進(jìn)去。我們把那些戲裝拖出來,我們揮舞著大刀和木頭機(jī)槍,我們把銀粉和化妝顏料涂滿了一臉。我們唱著,笑著,叫著,我們嘻嘻哈哈地捉迷藏。這里原來是單位文藝演出的道具儲藏室,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還派上了很長時間的用場,但后來就廢棄了。聽說,這里還吊死一個女人,可我們一點(diǎn)兒都不害怕,包括雪米。有一天,我們玩累了都躺在大幕帳子上說話,大家都睜眼看著房梁,上面的蛛網(wǎng)輕蕩,再往上的屋頂卻是烏黑一片,看不到底。
“也不知道那個女的是怎么上吊的。我從來沒見過死人。聽說,吊死的人舌頭會伸出老長,是嗎?”王麗傻乎乎地問。
“我見過。原來我家在伊犁的時候,我家鄰居中一個女人吊死了,我那年才五歲。我看見她吊在房梁上,舌頭伸出這么長,還吐了一大堆唾沫?!瘪R哈比劃著。
“人活得好好的,干嗎要死呢,你說他們都長那么大了,我說雪莉,怎么你們女人一想不通就上吊?”毛亞問。他那天穿一件大袍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像個青年道士。
“還不都是你們男人害的。你們男的都是壞東西,比如他,就壞透了?!毖├蛑噶酥肝野胝姘爰俚卣f。
我裝得滿不在乎:“男的不就是拋棄了個把女人嘛。我爸一罵我媽,就說女人是禍水,到底是男人壞還是女人壞,這問題還沒弄清呢,歷史課本都講不清楚。因為女人亡國的多了?!?/p>
“你說,古代的人穿這衣服,不冷嗎?冷風(fēng)呼呼吹進(jìn)來屁股都打顫。”楊兵兵穿著一件斜對襟的古代農(nóng)夫短裝,前不遮膝蓋后面露屁股,那樣子很像過去的長工,我們都笑了。
“我這像個什么?女蝙蝠俠嗎?”薩達(dá)提笑吟吟地問。她穿了一件大黑袍子。
“像個修女。再說,你鼻子還有點(diǎn)兒高,眼睛深陷,的確像極了。聽說你老家就在莫斯科。”我打趣道。
“不,在土耳其?!彼f。
“那我們老家可在英國了。聽說過丘吉爾了沒有?那是我大爺爺?shù)牡艿?,我二大爺。他在民國那會兒去英國打兔子——原來那里兔子成?zāi),沒想到他后來當(dāng)首相了,而且還說一口英國話,你說,這小子是不是人?”
“哈,你們姓邱的沒有幾個名人,把人家丘吉爾都拉進(jìn)來了,丟人?!毖├蛘f。
“丟人!”眾人一齊沖我喊。
一直像一只小貓一樣坐在那里不動的雪米,忽然用稚嫩的嗓子說:“你們說,這么高的屋頂,那個女人是怎么把自己吊上去的?”雪米瞪著純純的大眼睛,看著興高采烈的我們,把我們給問愣了。
我們停了下來,想了一會兒,沒有想明白,的確,這房梁是有些高了。大家愣了片刻,楊兵兵“嗨”地甩袖子,“你們看我的?!?/p>
我們看著他搬來一只大木桌,木桌上又放了一只大木椅,木椅上疊了一只大方凳,方凳上又放了一個小凳子,他爬上去把繩子往梁上一甩,打了一個活結(jié)。
“你真上吊啊,他媽的!”我吐著煙圈兒喊。
他把活結(jié)套在了頭上,看了我們一眼,說:“雪米,上吊就是這樣的?!彼乱徊?,翻動白眼珠,把舌頭伸出來做死人樣。我看見雪米輕輕地笑了。正在這時,他腳下的小凳子一晃,接著“轟”的一聲響,疊起來的椅子凳子全都塌了下來,他當(dāng)即給吊在了半空,雙腳亂蹬兩手亂抓,我們剛哈哈大笑,旋即又覺得不對勁兒,因為楊兵兵看上去真的又翻白眼又吐舌頭噴唾沫了。我們一下子真給嚇住了。
毛亞和雪莉同時喊:“趕緊救人!”我們飛快地又重新把椅子凳子支好,我爬了上去,一把抱住已不動彈的楊兵兵,馬哈手揮一柄大砍刀,從屋角疾沖過來,一刀砍在了繩子上,繩子應(yīng)聲斷了,我和楊兵兵都摔了下來,凳倒椅塌。
緩了半天神的楊兵兵終于開口說話了:“我的胳膊怎么都抬不起來了。原來,上吊就是這么回事,雪米,你算是高興了吧?”
雪米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輕輕地放下了筆。我的眼前再一次浮出那幾個鮮活生動的、從不循規(guī)蹈矩的少年的臉,他們的笑聲和舉手投足。我力圖使我的敘述貼近真實,但我真的有些力不從心。人到了年紀(jì)以后就喜歡在回憶之中生活,比如我,文學(xué)就是回億,是語言向記憶之潭打撈出的石頭,是想象和語言在時間天花板上的自由舞蹈,讓我繼續(xù)說下去吧。
那是一個天空中布滿了棉花狀白云的下午,毛亞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了我家大院,告訴了我、馬哈和楊兵兵,說另一條街上的霸主“黑皮”和“癩瓜”他們一幫子人把薩達(dá)提和雪米給攔住了,準(zhǔn)備調(diào)戲。楊兵兵一聽,登時火冒三丈,他帶上了鉛制手錮和匕首,我們拿好了裝在書包里的磚頭出發(fā)了。
我們路過辦公樓拐角處的時候碰見了百無聊賴的白先進(jìn),自從我們把他開出去以后,他只好跟比我們更小的小屁孩混在一起了,天天打羊拐、玩煙盒、曬太陽。
“怎么啦,哥們兒,我說你們殺氣騰騰的要干啥?拉兄弟一把啊,我不是早就悔過自新了嗎!”白先進(jìn)把他的鴨舌帽向上掀了掀,臉皺得像一個老冬瓜,可憐巴巴地說。
楊兵兵沒有理他。我把原委說了,心想給他一次機(jī)會吧。白先進(jìn)聽說后,摩拳擦掌地跟我們一起繼續(xù)走了。
“剛才就在這兒,我和她們倆在商店買東西,他們一共六個人,把我們給圍住了?!泵珌喺f,“然后,我先突圍了。”說這些話他自覺得有些丟人,拿眼睛瞄我,我假裝沒看見。四周全是獨(dú)門獨(dú)戶的大院,死寂一片,沒有什么人走動。我看見楊兵兵的臉漲得紫紅一片。我知道他喜歡薩達(dá)提,他肯定已經(jīng)氣壞了。他騎著車子慢慢地向前滑行,他大聲地喊:“薩達(dá)提!薩達(dá)提!你在哪里?”我的心情也異常激動熱血沸騰。
突然有一家小院子里傳來一聲呼喊:“在這里——我在這里——”
楊兵兵一聽到應(yīng)答,立刻扔下車子沖了過去,一腳踹開了門,我們也緊跟了上去。
在院子里的一架馬棚下面,“黑皮”和“癩瓜”他們幾個壞小子,把薩達(dá)提和雪米圍住,正在那里嬉皮笑臉地準(zhǔn)備猥褻,白先進(jìn)沖在最前面,他想立一個頭功,對方見我們沖進(jìn)來,一下子慌了陣腳,拋過來幾塊飛磚,白先進(jìn)挨了一塊,當(dāng)即倒在了地上,對方翻墻的翻墻,鉆洞的鉆洞,我們只抓住了“癩瓜”和一個黃頭發(fā)的小個子。
“給我打!”楊兵兵說。他戴著手錮的手,猛力地撞擊著“癩瓜”的肚子,我用磚面猛地朝小黃毛的頭上蓋了下去,體驗到了一種強(qiáng)烈的快感,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癩瓜”和小黃毛那軟弱和害怕的恐懼表情,很快地,他們兩個只有在地上邊滾邊嚎的份兒了。
“讓我再來一下?!蔽嬷餮臓€頭的白先進(jìn)擠了進(jìn)來,在他們的肚子上每人又狠狠補(bǔ)了一腳。我們勝利地救出了美人,得勝回朝了。
“打別人真的就這么痛快嗎?”幾天以后,我們聚在那個廢棄的房子里,大吹特談了一通那天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之后,雪莉問我。
“那當(dāng)然了,因為,那時候誰是孫子誰是大爺就立刻現(xiàn)原形了。爺爺打?qū)O子,你說能叫人不高興?”我樂滋滋地說。
“要是他們報復(fù)你們怎么辦?”雪米說。
“我們還真不怕這個。來一個打一個,誰不知道我們的厲害啊。再說,這是咱們的地盤他們哪里敢隨便撒野?!睏畋驹谖葑又醒胛枧槐竟?,“何況我們還有艾里撐腰?!?/p>
為了慶功,我們買了幾瓶葡萄酒。雪莉發(fā)工資了,她請我們抽“鳳凰”,我們幾個比賽吐了一會兒煙圈兒,又玩了一回捉賊的游戲,玩累了,我們身著古代的現(xiàn)代的戲裝,亂七八糟地躺了下來。
楊兵兵說:“雪莉,我想當(dāng)兵了,你能不能叫你爸給我走個路子,把我弄進(jìn)你們軍分區(qū)?呆在炊事班也行。”
“想得倒美。你要是進(jìn)了炊事班,那還不天天往鍋里扔鼻涕坑人?再說,你還是單眼皮,長得太丑了?!蓖觖愓f。這小丫頭和我們在一起也學(xué)得油嘴滑舌了。
“我爸打算把我弄進(jìn)軍分區(qū)話務(wù)組,我不在地毯廠干了,今后你們可以天天給我打電話?!毖├蛘f。她挨著我坐著,我都能夠數(shù)得清陽光照耀下她脖頸上細(xì)密的汗毛。我已經(jīng)數(shù)半天了。
“聽說英國人一家每人都有電話呢,你二大爺丘吉爾沒對你說?”毛亞嬉皮笑臉地問我。
“我二大爺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我說,“再說,那小子自從說英語以后,就不認(rèn)識我們家人啦?!?/p>
“王麗,我怎么看你的嘴唇涂得特別紅,跟吃了死小孩一樣,嫵媚極了?!睏畋鴾惤送觖?,做端詳狀。
“誰說的,我天生嘴唇就那么紅?!蓖觖愹湴恋貨_楊兵兵噘起嘴唇叫他看。冷不丁楊兵兵卻伸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王麗尖叫了起來。
“流氓行為呵。”我踢了楊兵兵一腳。
大家一齊喊:“流氓!”楊兵兵慌忙跳開,在一邊樂呵呵地笑。王麗假裝有點(diǎn)兒生氣,一側(cè)她的腦袋:“薩達(dá)提,你也不管管你自家人?”
“他擋不住你的誘惑,我也沒辦法?!彼_達(dá)提笑著說。
“按古代的辦法,我受了這等侮辱就該自殺了是吧?”王麗天真地問。
“那是。男女授受不親,非把你們倆裝在籠子里浸到河里淹死。”白先進(jìn)說。
馬哈問:“為什么這么殘酷對待有情人?”
“因為,你們還沒結(jié)婚呢,就亂搞,”白先進(jìn)又笑著說,“不過趁勢成了親,入了洞房,就合法了就沒事兒了?!?/p>
閑扯了會兒,我們又談到了各自班上同學(xué)和老師的事兒,無一例外都奚落了一番老師,大罵了一番學(xué)校,都一致表決學(xué)校不過是個誤人子弟的地方,只有雪莉和雪米是個局外人,聽我們說著,只是笑。
“我們的爸爸快回來了。”楊兵兵的臉上忽然籠罩了一層憂愁?!八貋矸墙形胰ギ?dāng)臨時工不可,我被開除的事他還不知道呢。他最恨白吃飯的人了。”
“我們單位也真苦,苦得他媽的都能叫人吐苦水了,”毛亞有些憤憤不平,“從小到大,我親眼看見我爸臉上不止褪了二十層皮。”
“每一次我爸回家,都板著臉教育我該如何做人,你說他們混得這個慘,還有臉教育咱們?”白先進(jìn)說。
“對,我爸每次回來還一臉愚蠢的笑,說,又一場戰(zhàn)爭打贏了,把路又修了多少多少公里。你們說,我爸以為他修路就是打仗,丟人不丟人。這次我爸回來要是不帶回來一張火狐皮和十個黃羊拐,”我轉(zhuǎn)過臉對王麗說,“我就把我爸擒獲了,交給你爸看管?!?/p>
“薩達(dá)提,你爸你媽好像是什么貴族?你們哈薩克族還分貴族和平民嗎?”
“是呀。過去我們共有三個大部落。我家原來在青海,后來才搬到新疆的。”
“原來,叫我黨給招安了,怪不得你爸能當(dāng)上人大主任呢?!蔽倚χf。
正在這時,我們都聽到屋門外響了一聲:“全在這里哪!”接著,大門咣的一下被踢開了,一下子沖進(jìn)來二十多個人,為首的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我們認(rèn)識,是“癩瓜”他們街區(qū)的霸主,老單身漢,叫甘大頭。我們看清楚了他們中間有“癩瓜”、“黑皮”,我還看見了那天挨打的那個小黃毛,他們每個人都拿著磚頭、木棍、鐵鏈子、軟鞭。
“就是他們。他,他,他,他,他們幾個人打的我們?!蔽逖刍ㄇ嗟摹鞍]瓜”一個一個地指著我們叫甘大頭看。甘大頭至少有二十八歲了,他在艾里他們中間沒有市場,凈領(lǐng)著十五六歲的一幫小子拿大頂。
甘大頭一臉傲氣地從上往下打量我們:“一幫子小嘍啰”。楊兵兵一聽,猛地抄起一根木棍沖上去就一劈,甘大頭一側(cè)身,讓了開去,反身一掌,砍在了楊兵兵的脖子上,楊兵兵悶叫了一聲倒下了,“黑皮”他們立刻圍上來用鐵鏈子套住他的脖子,使勁地勒,楊兵兵的臉憋得一片青紫。
“嗬。還有四個丫頭呢。都能懷孕了,還他媽混在一起,肯定不干好事,一個一個騷味兒十足?!备蚀箢^嬉笑著走過來,“你還挺水靈的……”他伸出手去揪雪莉的臉蛋,我沖上去就是一拳,他身手敏捷,我打空了,他反手兩記耳光,打得我天暈地轉(zhuǎn)。
雪莉冷笑一聲,她一抬腳,踢中了甘大頭的褲襠,甘大頭“哎喲”叫了一聲向后一縮,捂住褲襠臉上變了形:“給我他媽打呀打呀你們……”二十幾個小子蜂擁而上……
那一場混戰(zhàn)我們損失慘重。毛亞缺了一顆門牙,說話從此漏風(fēng),我的頭又被打破了一次,白先進(jìn)耳朵聾了好幾天,馬哈的手腫了,楊兵兵的鼻子、臉、手、頭全出血了。幾個女孩子還好,他們沒敢怎么動,就趁亂摸了她們的胸脯。
我們好幾天都垂頭喪氣的,我們都想求助于艾里,可他人不在,聽人說,他躲在城西區(qū)的某個秘密地點(diǎn),和兩個東北來的高手在賭博,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露面了。
我沒法告訴你屈辱是什么滋味,總之,我們幾個人都蔫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在等艾里回來。
寫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艾里的形象還沒有凸顯出來。我仔細(xì)地回憶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發(fā)現(xiàn)他只是我們心中的一個影子。其實,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并不多,就是在一起,他說的話也不多,他是一個藏鋒不露的人。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是傳說,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他從來就是來去無蹤,神秘異常,他就像是一個影子一樣伴隨著我們的成長,而我們卻一直看不清他。
一周以后,艾里從外面神秘地回來了。他在單位門口的小團(tuán)體中出現(xiàn)的時候著實令我們又驚又喜?!霸趺礃影⌒⌒值軅儯銈冞^得怎么樣?”他深陷的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笑著說。
我們立刻委屈地把事情原委和經(jīng)過告訴了他,末了還說:“是他們先挑起來的,欺負(fù)薩達(dá)提和雪米?!?/p>
艾里沉思了一會兒,對我們說:“下午四點(diǎn)鐘,你們在這里等我。”說完,他又回到黃老五、阿不里孜一群人中說笑了。
下午四點(diǎn)鐘,我們準(zhǔn)時出發(fā)了。陽光漸漸強(qiáng)烈了,大街上干坼的灰塵隨風(fēng)而起。我們跟在艾里后面,感到十分振奮。我瞇起眼睛看天,天上幾只老鷹在輕輕滑翔。幾只鴿子拖著鴿哨在盤旋。春天的氣息已經(jīng)被夏天的蔥蔥郁郁所取代了,夏天來了,席卷了大地,大地深處散發(fā)著巨大的熱能。樹木上已經(jīng)綴滿了鐵綠的葉子,雪山水在干渠里急速地流動。
我們跟著艾里,找到了甘大頭。然后甘大頭又去把“癩瓜”和“黑皮”都找了出來。人都齊了,大家都站在甘大頭家的院子里。我們先說了一遍事情的經(jīng)過。
艾里聽我們說完,厲聲喝問道:“‘癩瓜’,是不是這樣?“
“癩瓜”低頭不語。甘大頭踢了他一腳:“你啞巴了?你倒是說呀,日你奶奶的?!?/p>
“甘大頭,這是他們不對,先叫他們每人自打耳光十下吧?!?/p>
甘大頭自知理虧,回頭對那幫小子喝斥道:“打呀,愣著干嗎?自個打自個兒!”
對面?zhèn)鱽砹恕班枥锱纠病钡淖源蚨饴暋N覀兌夹ζ饋?。這一刻真開心。
艾里從袖子里抽出一柄匕首,走到“癩瓜”跟前:“讓我親自動手嗎?”
我們都知道這個規(guī)矩。理虧的要削斷自己的小指頭。不知怎么,在那一剎那我有些同情“癩瓜”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
“艾里大哥,你饒了我吧!”“癩瓜”跪下來喊。
艾里猛一探身,一只手撈起了“癩瓜”的手,右手用力向上一提,一聲慘叫,“癩瓜”的小指就跳上了半空,艾里左手按住,又一彈,那枚血淋淋的斷指射向了甘大頭,正中他的臉?!伴_個玩笑?!卑飳Ω蚀箢^叫著說?!熬瓦@樣了,我們走吧?!彼忠粨]手。我們走了剛兩步,艾里猛一回頭,看著甘大頭:“記住,你今后別再惹到我的大院里來了!”
甘大頭臉色鐵青,手上的骨節(jié)咯咯作響,他的目光向左邊斜垂,沒有敢正視我們。
艾里的家在我們大院隔墻東頭。那天收拾完“癩瓜”以后,我們一同去他家玩。這是他第一次邀請我們。一進(jìn)他家門,我的目光首先被一些色彩絢麗的手工織就的壁毯給吸引了,這些壁毯有一種濃烈的伊斯蘭風(fēng)格。幾個女孩子有點(diǎn)兒傻乎乎地驚嘆著,她們發(fā)現(xiàn)了奇特的手壺、掛飾和針織床墊。薩達(dá)提作為少數(shù)民族女孩子,也比較熟悉維族人的擺設(shè),在那里解說著。那天艾里家沒人,我們玩了大半天,后來,大伙兒一起動手做了一頓羊肉抓飯。我印象中,那天雪莉看艾里的眼神就有些崇拜了。
艾里倒一直很嚴(yán)肅,他很長時間都不做聲,坐在那里玩幾個高射機(jī)槍的子彈殼,那種黃銅制造的家伙在他的手上被摩挲得锃明瓦亮,雪莉很有些恬不知恥(我堅決這么認(rèn)為)地糾纏著艾里給她講故事。那天,艾里沒有講故事,只是后來從床底下搬出來一個大箱子,他一打開,我們的眼睛都一亮:箱子里全是各種各樣的匕首,有土耳其彎刀,湘西砍刀,河南伏牛山柴刀,蒙古刀,馬刀,藏刀,苗刀,日本刀,槍刺以及柄上鑲有美麗的人造寶石的各種匕首,足有上百種。我們吃驚壞了,這么多刀放在一起,真是美得驚人。
“你殺過人嗎,艾里?”雪莉笑嘻嘻地取出一柄匕首,在手上輕拭著問。
艾里笑了笑,眼神忽然顯得飄忽不定:“做夢的時候殺過。”
“有女的嗎?”她又問。
“壞女人滿地都是,艾里能不殺嗎?”我揶揄道。
“我從不在夢中夢見哪個女人?!卑飶难├蚴稚蠆Z過那柄匕首,把自己的手掌攤開,用匕首向一枚手指上一磕,血“滋”地冒了出來?!芭俗詈镁嚯x刀子遠(yuǎn)一點(diǎn)?!?/p>
雪莉啊地叫了一聲,她忙叫著說快拿藥來,艾里說沒事兒,取了膠布,貼了點(diǎn)白藥,“我只是想叫你們知道我的刀好不好。”他說。
我注意到雪莉緊張得臉色微紅,這個騷狐貍,他媽的,我在她背后恨恨地想,我早就應(yīng)該知道你是一個騷貨。那天后來我的情緒壞透了。
楊兵兵和毛亞在那里玩拉力器、握力器、舉啞鈴,馬哈、白先進(jìn)、薩達(dá)提張大嘴巴傻拉叭嘰地看,后來你推我拿地?fù)寔韸Z去的。那天,我還注意到雪米對桌上放的那缸金魚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她默默地看金魚已經(jīng)好久了。我的余光一邊注意著雪莉和艾里的言談?wù)f笑,一邊湊到了雪米跟前。
“那條魚怎么啦?它看起來像是要死啦,”雪米怯生生地說,“你說,金魚吃什么長大的呢河南華東?”
“吃你的手指!”我突然惡狠狠地把她的手抓起來,伸進(jìn)魚缸,把她嚇得尖叫了一聲。
“沒本事的,怎么欺負(fù)起雪米來了?”雪莉一邊往嘴里扔瓜子兒,一邊轉(zhuǎn)身笑瞇瞇地問。.
我沒理她,我說:“艾里大哥,給我講講你打架的故事吧,今天我的拳頭又發(fā)癢了,真想出去打一架。”
艾里從箱子里取出一柄刀,看了看我,突然向我甩來,我愣住了,大家剎那間全部都愣住了,那刀卻貼著我的頭皮“噌”的一聲扎入了我背后的門框。
“太好了,太棒了艾里,扔得真準(zhǔn),真像電影上的大俠。”雪莉跳了起來,雙手使勁兒鼓起了掌,她仍舊穿著那件將軍黃中山裝,樣子又滑稽又難看,我認(rèn)為。我看了她和艾里一眼,沒有做聲。大家靜了下來,楊兵兵走到我跟前說:“沒事兒吧?”我強(qiáng)顏歡笑,我說我們該走了,大家都跟著我走出去,跟艾里告別。雪莉卻和艾里站在一起開玩笑說:“歡迎你們下次再來啊!”一邊得意地看著我。
我向前走了幾步,轉(zhuǎn)過身,問:“雪莉你不走?”
“晚飯艾里會親自做一只小羊羔,我就呆在這兒了,不走了?!毖├蛐Φ锰鹈蹣O了,她輕甩了一下頭發(fā),兩個小刷子顫顫的,繼而她揚(yáng)起臉看著艾里,那樣子好像艾里是她老公似的。我又看了一眼艾里,艾里深陷的眼睛帶著一絲狡黠和憐憫看著我,我對他干干地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我的記憶之中緩緩地出現(xiàn)了這樣幾個畫面:月光柔美,清輝灑地,在一間大草棚里,艾里和雪莉親近地坐在一起,艾里面帶笑意,而雪莉卻是容光煥發(fā),她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不扎那種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氣的小刷子了,她的頭發(fā)放下來,剛好遮住了耳朵。艾里穿一身夾克式便裝,好像是秋天,又好像是初春。雪莉用手撐住下巴,或是輕輕抱住雙肩,仰臉看著艾里,艾里抱著吉他彈著唱著,曲調(diào)或輕柔或高亢,有時候是給雪莉伴奏,雪莉有些令人作嘔地做遐想狀輕聲吟唱。
游泳池里人很多,到處都是人聲說笑聲和水花聲。雪莉穿一件紫色的游泳衣,她曲線畢露,和艾里站在一起。艾里的胸大肌和肩二頭肌非常發(fā)達(dá),呈倒三角形,異常健美,很多人悄悄地議論著他們,仿佛他們是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雪莉笑著將水花推起來,擊中和她追逐嬉笑的艾里。
她從兩米跳板上高高地躍起來,像一條靈巧的魚一樣“豁啦”就鉆入了水中,不一會兒,她從不遠(yuǎn)處的碧波中鉆出來,甩甩頭發(fā)上的水,笑吟吟地看著坐在池邊曬太陽的艾里,大聲地喊著什么。
雨非常大,幾乎像瓢潑一樣,雪莉和艾里在大街中間手拉著手瘋狂地奔跑,他們發(fā)出的笑聲和雨聲相混合,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頭發(fā),也打濕了他們的衣服。汽車飛快地在馬路上駛過,他們輕輕地躍開,汽車駛過時,濺起的水花撲了他們一身,他們哈哈笑著,突然止住了步子,彼此相對而立,在大雨中默默地對視,然后一柄花傘在他的手上打開,兩個人在同一把傘下,那傘遮住了他們的上半身,他們在雨幕中漸漸消失。
我從一堵墻后面出來,從雨衣帽下,冷漠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內(nèi)心的潮水洶涌。
一進(jìn)入夏天,無數(shù)只蜻蜓就從草叢和樹葉的背后飛出,在我的印象中它們幾乎遮蓋了那年夏天的全部天空,它們在空中密集地飛舞,卻又從不碰撞,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中閃現(xiàn)出千百點(diǎn)光亮,扇動空氣,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樹葉在雨后散發(fā)出苦澀的氣味兒,野花開遍了大地。城市日復(fù)一日地發(fā)生著變化,很多低矮破敗的樓房推倒了,高樓驀然拔地而起。街道被拓寬了,沿街的空地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冒出了許多商店,招牌和廣告變得大膽而醒目。
我們筑路工程隊的野外大軍浩浩蕩蕩地開回來了。整整三個月過去了,我們那無拘無束的、沒有爸爸的日子結(jié)束了。
那天,我們都有些惴惴不安地蹲在單位門口,像焦躁的小狗一樣沉不住氣。在這三個月當(dāng)中,按慣常的說法,我們已經(jīng)干了不少壞事了,打架斗毆、偷雞摸狗、逃課、給老師起外號、捉弄老實巴交的同學(xué)等等,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我的老師那準(zhǔn)備向我爸匯報的小本子上記載了我的多少條罪狀。
我們的父親在那天下午又回到了各自的家中,我們都感到家中多了一塊巨大的壓艙石。我記得非常清楚,我那一臉黝黑的父親臉上胡子叢生,他見了我,非常高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兄弟一樣——他已經(jīng)不能像過去那樣把我舉在空中,用胡子狠狠地扎我,來表達(dá)親切了,我已經(jīng)長大到叫他親熱地拍我肩膀的地步了,這叫我吃驚,也很驕傲,于是,我英勇地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煙,給了爸爸,他沒感到詫異接過去就抽了。
父親回到家中,家里的氣氛非常祥和溫暖,三口之家其樂融融。坐定下來,父親表情神秘地從他的包中取出了一張火狐貍皮,還有十枚光潔閃亮的黃羊拐。那天我興奮極了,高喊了一聲:“爸爸萬歲!”我記得那天父親躺在床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呼出一口氣說:“又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了。”其實,每一次他從野外修路回來,都要這么說一句。在父親看來,他的工作永遠(yuǎn)都像是戰(zhàn)爭一樣令人激動。其實,那完全是他的心理安慰。
兩天后,我們又在“樂園”中聚齊了。我們每個人都說了一下爸爸回來的境況。毛亞的父親給他帶回來一只小狼崽,而且還親熱地拍著他的頭說,他長高了——和我遇到的情況一樣好。白先進(jìn)的爸爸沒怎么理他——那個老頭子一向如此,馬哈挨了一頓痛打,原因是老師抓緊機(jī)會告了他一狀,以至于他被揍得屁股腫得都無法坐下來。
楊兵兵則被他暴怒的父親趕出了家門?!袄霞一锊灰伊?,好極了。這個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楊兵兵反倒興奮了,“這個樂園從今以后歸我住嘍!”
“大家看這個東西,”毛亞神秘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只類似雞蛋的東西,上面有不少斑點(diǎn),“知道這是什么蛋嗎?”
“鴨蛋!野鴨蛋!”雪米興致勃勃地說。
“一邊傻去吧,”毛亞說,“這是老鷹的蛋,就是那種大禿鷲的,怎么樣,牛吧?”
“我爸親自掏的,”他得意極了,“我爸還說了,下一次回來,他給我弄一只天鵝蛋,他們下次要去天鵝湖修路了?!?/p>
雪莉一把奪了過來說:“我看好像是木頭做的,”她朝上面噴了一口煙,“砸到地下試試怎么樣?”
我一拐她的胳膊:“臭丫頭片子,呆一邊去,這里沒你的事,瞎摻乎什么!人家當(dāng)然是真的蛋,不是假的。”我惡狠狠地說。
她也沖我一瞪眼,我們兩個人像兩只斗雞一樣互相瞪著湊近了,她卻忽然笑了,一股煙氣和香水味兒撲面而來。我惡狠狠地說:“一邊玩兒去,這里是戲臺子,上演的戲兒童不宜,不信,咱們演一出‘十七的姑娘破了瓜’叫你看看?”
大家都靜了下來,驚詫于我為什么對雪莉發(fā)這么大的脾氣,說這么惡毒下流的話。
雪莉愣了一下,笑了笑,略顯得尷尬:“看來你真的長大了,小毛孩,不再需要姐姐我溫暖的愛了。”緩緩地轉(zhuǎn)身向一邊走去。
我知道,艾里一星期前又消失了,因此,雪莉才和我們泡在一起。我內(nèi)心之中對她恨極了。聽她這么說,我?guī)撞节s上前去,一把從背后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扳了過來:
“臭丫頭,我真想揍你,你再充大!”
毛亞飛快地沖過來把我推開了:“你小子是人不是人?有完沒完?再別廢話了!”
那天,雪莉后來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一邊抽著煙,一邊有些心情復(fù)雜地看著我,目光深邃而又清澈。我沒有再理她,因為我的心里亂七八糟的,如果我手里有一把刀的話,我真不知道去砍誰,但我非常想砍了誰。
就在那年夏天,薩達(dá)提要離開我們?nèi)ノ靼材罡咧辛?。她走那天,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好受。毛亞從食品店偷出來三只鹵雞,我們搞了一個“百雞宴”,楊兵兵神色黯然。雖然這么長時間大家在一起隨便慣了,但他內(nèi)心里真喜歡薩達(dá)提,我們都知道。
那天,薩達(dá)提走出我們的“樂園”的時候,我們幾個都非常憂傷。后來,在西安,她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又回到了新疆,在一家大飯店里當(dāng)服務(wù)員,后來她被一個在飯店吃飯的導(dǎo)演看中了,就讓她成為了電影演員。
我永遠(yuǎn)忘不了七年前那一天,我們都站在“樂園”里,門開了,一大股明亮的陽光奔涌起來,薩達(dá)提明麗的身影消失在了陽光里。但旋即,她又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來,把那枚鑲有貓眼寶石的項鏈戴在了楊兵兵的脖子上,“它會永遠(yuǎn)保佑你的?!彼p輕地說。
直到楊兵兵被高壓電打死那一天,他一直都戴著那條項鏈。而如今,人海茫茫,死的已化做飛鳥隱入了天空,活著的也已四散而去,我再一次感到了訴說的無力和深入回憶的憂傷。
從那以后,我開始討厭雪莉了,每次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用惡毒的語言諷刺挖苦她,用暗含下流的語言調(diào)侃她,為的是掩飾和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她卻對我奇怪地平和而又寬容,總是對我笑一笑了之。
而我卻在表面上和雪米親近起來。雪米那個時候正處于發(fā)育期,夏天里,她穿的裙子下胸脯已漸漸隆起,她的眼睛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臉龐變得更為漂亮了,但她那副清純的樣子卻絲毫未變。那一段的記憶中,艾里沒有出現(xiàn),記憶之中他是一片空白。在那年快進(jìn)入秋天的時候,他終于像大水過去的河底的巨石一樣凸現(xiàn)了。
那是一個非常晴朗的日子。我們幾個都在“樂園”里比賽“單拐對撞”,即將一條腿騰起,用另一條腿跳動著用膝蓋沖撞對方。忽然,一條很長的人影從門外緩緩地移了進(jìn)來,接著,門外出現(xiàn)了艾里。那天,他的神色看上去十分疲倦,因為他至少消失了兩個月,眼神游移不定的。我們都愣了一下,“艾里!”我們一起喊,都過去,圍住了他?!按蟾?,這么長時間你到哪里去了?可把我們他媽的想壞了?!睏畋f。
艾里沒有說話,他笑了笑,找了一只方凳先坐了下來,說:“我去內(nèi)地了一趟。蘭州西安北京。”不久,他就坐在那里,靠著一只黑漆道具箱子睡著了。
艾里回來三天以后,本城的幾個街區(qū)之間的小青年們發(fā)生了一次械斗。當(dāng)時我不在場,楊兵兵在。從他的描述中,我知道了雙方各有一百來號人參加,艾里是我們這片街區(qū)的首領(lǐng),木棍、磚塊、匕首、鐵鏈全部用上了,只是沒有死人。當(dāng)群架打得正急的時候,傳來了警車的鳴笛聲,接著,按楊兵兵的敘述,兩百多人像鉆入了地下一樣,頃刻之間,便都不見了,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站在空茫的場子中間發(fā)呆。公安人員進(jìn)來看見只有半大的屁孩一個,問他:“這里有打群架的沒有?”
楊兵兵愣了半天,說:“有啊,但早跑啦。一下子就不見了,跟到了地底下似的?!?/p>
據(jù)說,那次械斗是因為一個女孩子引起的。傳說艾里把另一個街區(qū)的霸主的相好給日了。關(guān)于艾里如何“涮丫頭”我們都沒見過,印象中好像沒有哪個女孩與他特別親熱到叫他公開承認(rèn)的地步,即使雪莉后來有點(diǎn)兒不要臉地糾纏他,我也沒看出艾里對她真動過什么心。
那個秋天里,雪莉繼續(xù)與我對峙,我們一碰面就爭吵,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能夠引發(fā)我們的對立,大家似乎也習(xí)以為常了。有一天,我甚至抓起她的頭往墻上撞,因為,我知道她每天都去找艾里,盡管艾里可能不在家。可我那充分發(fā)達(dá)的想象力折磨了我。而雪莉?qū)ξ疫@么對待她,竟表示了部分的理解,更多的時候只是以玩笑來搪塞:“我說你,松開松開,再揪,我的頭皮都要掉下來了。”
那年秋天,我明白自己是近乎絕望地愛上她了。
我輕輕地跳進(jìn)屋子,屋子里又有一些小小的變化:某個地方多了一本電影畫冊,某個地方搭了一件正在往下滴水的內(nèi)衣,那滴答之聲響得空洞而憂傷。桌子里彌漫著的女性的溫馨氣息沒有變,桌上擺著的那張照片沒有變,照片上的三個人那時候真是年輕漂亮,我想。有一次我為了找到一點(diǎn)主人記下的日記或是手記,翻了半天卻毫無所得,我站在寂靜無聲的屋子里,滿面哀傷,四顧茫然。
那年秋天,我們幾個騷狗少年的身體發(fā)育已經(jīng)逐漸趨向于成熟,我們唇下的胡子已大面積生長,說話也不再嘶啞,聲音也變得渾厚多了,私下里我們都亮出過自己的生殖器比較著,那里的發(fā)育也順理成章。
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剛過,我們單位的男人們又要出發(fā)了。他們這次去一直要到第二年二月過春節(jié)以前才能回來。我父親一到這樣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的,那樂不可支的樣子簡直可笑透了?!坝忠粓鰬?zhàn)斗要打響了,”他笑著對我說,“我們一定會凱旋歸來的?!痹诩抑叙B(yǎng)了幾個月后變得白白胖胖的爸爸有一種近乎偉大的幽默感,他可以把最沉重的東西變成最輕松的,我后來才了解到這一點(diǎn)。他出發(fā)那天我甚至都有點(diǎn)兒輕瞧他了,因為,他從來沒有感受到生命的悲劇感和幻滅感。
“我要你給我弄一只天鵝蛋,那老鷹蛋就非常好,讓我特別有面子?!泵珌唽嚿系母赣H說。他那身材魁梧的父親樂呵呵地說:“但是,小子,只要你聽你媽的話就行。”車隊緩緩消失在大街的拐角處,父親們消失了,我們都有些難受。
“我說,我們又解放了是不是?”白先進(jìn)從一邊湊過來對我們說。毛亞和馬哈都陷入了惆悵,白先進(jìn)還沒有回過神來,我對他大聲喊道:“去你媽的,你這小子一點(diǎn)兒都不懂我們的感情。”這狗日的,真是不懂。
時間像一只狗一樣,緩緩在大道之上消失,在那個秋天,我從歲月的河流中間輕輕地探出頭來,我看見那個時候的我面帶哀傷,胸中的大河洶涌澎湃,一陣陣急速的風(fēng)吹動著布滿了云朵的天空。
楊兵兵這年秋天在供電局上班了,他和我們相見的機(jī)會少得多了。而馬哈則又一次消失了。消失前他說:“我要親自在夏天里用手摸一摸山頂?shù)谋T谔焐缴钐?,有一個叫石梯子的地方,據(jù)說發(fā)現(xiàn)了原始生殖崇拜圖,我要去看看?!?/p>
我笑話他:“你真人的都見過了,看那玩意兒干什么?!?/p>
毛亞繼續(xù)操練著他的開鎖技術(shù),據(jù)他說,他已經(jīng)能夠打開一個保險柜了。薩達(dá)提去了西安,雪莉那時候已由地毯廠出來,在軍分區(qū)話務(wù)班干了。她和我之間依舊是對立的。我恨她,以至于在多次春夢中,我解決的女人就是她。
一天,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說:“雪莉,叫你猜個謎,你干不干?”
“可以呀,你別使壞就行?!?/p>
“哪會啊。咱們是老朋友了嘛?!?/p>
“那你說吧?!彼炎齑酵康眉t紅的,她那會兒已經(jīng)開始用化妝品了,因此在我眼里越來越俗不可耐。女為悅己者容,她一定不是打扮給我看的,而是為了艾里,是的,是為了他,我痛楚地想。而在艾里眼中,我從來都不是對手。我是個小屁孩。
“聽著:‘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游動,其樂無窮’,打一種人類健康向上的活動?!蔽艺f完,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她有什么反應(yīng)。
她輕輕地把頭低下來,又抬了起來,目光清亮地看著我:“我也給你出一個題目:妓女罷工,打一個中國歷史時期?!?/p>
“‘抗日’唄!”我樂呵呵地說,“這種謎,我早就猜過了。”
“不錯不錯。”她笑著拍了拍我的頭,”你的進(jìn)步真大?!彼f完,向一邊走去。走了兩步,她猛地轉(zhuǎn)身:“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談一談?”她看我的目光清澈深邃,一剎那之間我覺得我軟弱了,我看著她,我從她的目光中讀到了我很熟悉的東西,這一刻我多么想說一句“好吧”,但我卻冷冷地說:“大姑娘立正——何必(合逼)呢。小媳婦翻身——去球吧?!?/p>
“你小子怎么越來越不說人話了閉嘴吧你!”一直在一邊和白先進(jìn)練習(xí)飛刀的毛亞厲聲地對我說。雪莉大步向門外走去,看得出,她的肩膀微微抽動,我想她一定哭了,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我冷冷地笑了。
我開始向雪米伸出了魔爪。我悄悄地約雪米單獨(dú)出來,我們滑旱冰、看電影、喝冷飲,總在一起。雪米太單純了,有一次我潛入她和雪莉的臥室時,還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一本日記,在日記中,她記錄了對我的印象:熱情、活潑、聰明、調(diào)皮,再加上一點(diǎn)兒玩世不恭。她看得可真準(zhǔn)。并且,說我已是她值得信賴的人。是嗎,好極了,我在暗處陰陰地笑著想。
現(xiàn)在,我再一次地想起了狼吃小羊的故事結(jié)尾的那句話:一個人如果想干壞事,他總是會找到理由的。那時候我對待雪米就是這樣。我把雪米騙到手是在那年秋天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在歷經(jīng)了騙取她的信任的各種方式方法和手段之后,我斷定雪米喜歡上我了,她已經(jīng)情竇初開了,雖然她還只有十三歲,那時候她純得既愚蠢又可愛,她還不知道她面對的那個只比她大兩歲多的小子有多壞。
還是在“樂園”中,我在一種性欲的支配下粗暴地把她抱住了,懷著罪惡的心情狂暴地親吻著她,笨拙地?fù)崦娜怼:髞?,在我的要求下,她一件一件地解開了衣服紐扣。“這樣可以嗎?我真的很美嗎?”她清澈地沖我笑著,她根本想不到她正在滑向哪里。
雪米的衣服一件件剝落了。我把她輕輕地放倒在一片軟墊子上。我的手輕輕抹去了她最后一點(diǎn)偽裝。
她閉上了眼睛。我俯身看著她,端詳和觸摸她的私處。那里十分光潔,但是有淡黃色的恥毛覆蓋了小巧的山洞。粉紅色的肉體打開了一道縫,處女的器官是那么的生動迷人。我能夠感受到她渾身在微微地顫抖,猶如風(fēng)吹過帶露的花朵。我能夠聞到她身上那種和她姐姐一樣的香味兒。她躺在那里的姿勢猶如一架光潔美麗的鋼琴,她渾身的各個部位猶如各個琴鍵,我這雙手能夠惡毒地去彈奏嗎?與我相比,她太幼稚,我們之間的懸殊太大,一瞬間我感到了罪責(zé)。十五歲的我眼前雷鳴電閃,我忽然不知該怎么辦了,抑或是她那純潔少女的美和肉體突然照亮了我骯臟的一切,我終于決定住手了。
“你起來,穿上衣服,走吧。”我站起來,背轉(zhuǎn)過身不去看她。一陣簌簌聲響。過了一會兒,她站在了我身后,抱住我:“我想把我給你。你不喜歡我?”
“走吧,你走吧。我是個壞人?!蔽议]住了眼睛。
“你肯定不喜歡我,你說話!”她固執(zhí)地問。
我猛地回過頭來,惡狠狠地沖她瞪著眼睛:“我是大流氓大惡棍,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給我走開!走開!”我不輕不重地推了她一下,她的淚水嘩地就淌了出來,她“啊”了一聲,咬住嘴唇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哭著跑出去了。
我像一頭陰險的狼一樣笑了起來。內(nèi)容十分復(fù)雜的笑聲在屋子里回蕩,一層蛛網(wǎng)飄落了下來。我獰笑著舉起一面落滿灰塵的鏡子,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張蒼白的臉,未成年但已有老人相的臉。我猛地把鏡子砸到了地面上,那一刻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
窗外一陣?yán)纂娭暎笥陣W嘩地下著,樹葉和雨水的苦澀和潮濕的氣息穿過門和窗戶,朝我涌來。
“你饒了雪米行不行,我求你了。她還太小什么都不懂。她不是你的對手,你就沖我來吧!”第二天,雪莉找到了我,對我大聲地吼叫。
“你已經(jīng)老了,不成樣子了。我才不喜歡你呢。”我斜視著她,嘲諷地說。
“她說,她已經(jīng)喜歡上了你,我的天,你到底是怎么騙她的。要想報復(fù)我,你就直說,我是愛上了艾里,現(xiàn)在我正式告訴你,又怎么樣?”
雪莉那張臉在我的眼睛里頓時分裂成無數(shù)個碎片,“我說你有完沒完,別以為我喜歡你,恰恰相反,你懂么,恰恰相反?!蔽倚α诵ΓD(zhuǎn)身走了。
這是一個月光清冽的晚上。我又是一個人躺在“樂園”里吸煙沉思。門開了,雪莉走了進(jìn)來。她那已經(jīng)長得不能再長的頭發(fā)披散在前額,那樣子就像是一個女鬼,她的兩只眼睛幽幽地看著我。
我感到有些吃驚。我坐了起來。
“來吧,混蛋。哈哈哈哈,”她仰天笑了起來,“十五歲的壞種,今天晚上我把我給你,你敢要嗎?”她沖我笑的樣子讓我害怕。
我一躍而起:“艾里他他,他欺侮你了?玩弄了你又把你給扔了?這么說,關(guān)于他的傳說都是真的?”我大聲發(fā)問道。
她停止了笑,神色轉(zhuǎn)而黯然了?!八f他一點(diǎn)兒都不喜歡我?!彼蘖似饋?。
“我這就去找他算賬?!蔽遗弦患庖拢ゎ^出去了。
我回到家中取出了父親的那柄雙筒獵槍。我怒火萬丈。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確是真的喜歡雪莉,艾里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徹底完蛋了。我裝好了子彈,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去他家,沒有人,我一個人在秋天的夜空下走著。我找到這片街區(qū)他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他的哥們兒都為我那天臉上帶著的瘋狂表情所震懾,但他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找到了黃老五,他告訴我:“明天下午六點(diǎn),老磚窯,他在那里,你可以和他見面?!?/p>
那天深夜我沖黑黢黢的天空射出了一槍,槍聲劃破夜空,刺破黑暗,我內(nèi)心的潮水洶涌。
“雪莉與我無關(guān)。她本來就是一個小婊子你懂嗎?她早就不是處女了,被一個軍官給弄了,她告訴我了。對于她,我什么也沒有做,真的,”艾里對我聳了聳肩笑了笑,“算了吧,和你對打沒有意思,也沒有理由。你也打不過我?!?/p>
在巨大的圓形羅馬角斗獸場般的磚窯中,我們面對面站著。我手里拿著獵槍。艾里背后二十步外,站著王雷、阿不里孜和黃老五。我身后站著毛亞和馬哈。遠(yuǎn)處站著甘大頭、楊兵兵和白先進(jìn)。大家都覺得這一幕很來勁,很刺激。
“是你!是你玩了她,又扔了她!是你!艾里,我要和你決斗!”我怒氣沖天。
艾里笑了笑:“她那是一廂情愿,我根本就沒理她,我知道你喜歡她,問題是兔不吃窩邊草。她肯定是騙你的。就這樣,我不再多說了?!?/p>
“你騙人!你玩了多少女孩我不管??赡銈ξ伊税铮 蔽遗e起了槍,瞄準(zhǔn)了他。
他凜然不懼,反而朝我走來,直到槍管抵住了他的胸口。“你開槍呀你。”他依舊沖我笑著。忽然,他一把奪去了我的槍,沖天一扣扳機(jī),“回去吧,你不是我的對手。有一句話我想告訴你,我從不玩弄女孩,我只賭博和偷著開開汽車?!?/p>
我頹然地坐在了地上,我感到我一點(diǎn)勁兒也沒有了。
正在這時,一陣警笛聲響,一群公安人員沖了進(jìn)來:“不許動!艾里!把槍放下!放下!”他們都用槍對準(zhǔn)了他。
艾里扔掉了手中的獵槍。“是你干的?”他問我,“是你告的密讓他們抓我?”
我木然無語。我根本想不到會有公安人員來。警察上來亮了亮逮捕證:“艾里,你被捕了。跟我們走吧。”警察說。
“我剛才應(yīng)該一飛刀把你給廢了?!卑锉凰麄儙ё咧埃瑢ξ艺f了一句。
而告密者確實不是我。
站在一邊的甘大頭得意地笑著。
我這次是真的哭了。我想我已經(jīng)徹底完了,我做一個男人的夢全部地破碎了。
一場大雪降落,冬天來臨了。風(fēng)猛烈地吹著像鋼針一樣扎得我的臉生疼。大街上的行人在風(fēng)雪中穿行猶如魚在奔走。我縮在皮茄克里,木然地向家中走去。
艾里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聽說馬上要宣判了,剛好又趕上了“嚴(yán)打”,被作為流氓集團(tuán)頭子的他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黃老五收拾了真正的告密者甘大頭,把他的一根腳趾給剁了。
雪莉?qū)ξ彝春迾O了。她認(rèn)為艾里被抓進(jìn)去全是因為了我。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雪米后來到北京上大學(xué),離開了那個城市。
一直到一九九零年夏天,那時候,雪莉已是一個小女孩的母親了。兩年前,她嫁給了本城市長的兒子。這是她爸爸的聯(lián)姻杰作,她終于有了一個現(xiàn)實的歸宿。那年夏天,我進(jìn)商場買東西的時候,迎面碰上了她,她一副已婚婦女打扮,臉上是疲倦的笑意,懷里抱著一個和她很相像的女孩兒。
我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彼此都吃了一驚?!澳恪€好嗎?”我問。
她笑了,“我好像真的已經(jīng)記不起你是誰了。你是……”
我沒有說什么。我知道,重返記憶不是每一個人都樂意的,我向她抱歉地笑了笑,匆匆地走出了商場,外面的大街上燈火輝煌,搖滾樂在黑暗的天空之中流淌,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輛汽車的尾燈在黑暗之中劃出了明亮的軌跡,猶如轉(zhuǎn)瞬即逝的記憶之光。
我一腳跨進(jìn)單位大院的鐵柵欄門,看見風(fēng)雪之中前面圍了很多人,都是單位上出野外的大人。他們個個都穿著大衣、戴著棉帽,有嗚嗚的哭聲從里面?zhèn)髁顺鰜?,我還看見了我爸爸的寬肩膀在人群中晃動。離過年還有兩個月,他們怎么那么早就回來了?
我有些詫異?!霸趺蠢苍趺蠢玻俊蔽覕D進(jìn)他們,問一個人。
“死人了。毛亞他爸死了。”他冷冷地說。
我一聽,頭發(fā)向上一豎。我擠進(jìn)去,找到了我爸爸:“怎么死的,爸爸……”
“大冬天的,他去工地外一片沼澤掏什么天鵝蛋,說毛亞要的。冬天沒有天鵝蛋,只有野鴨蛋。他一下陷進(jìn)沼澤地,就這么死了……”
我擠進(jìn)去,看見毛亞站在那里,看著一副擔(dān)架上父親的尸體。他臉上的淚水像河流一樣歡快地淌著。“別哭毛亞,”我說,“別哭,別哭?!蔽艺f不出什么好的話來安慰他,因為,我也哭了,淚水掉在了皮茄克上,發(fā)出了清脆的碎裂聲。
擔(dān)架上的白布下面蓋著毛亞他爸的尸體,他爸臉上鐵青,但臉上凝固著一種奇特的笑容,這笑容深深地印在了我十五歲記憶之中,永不磨滅。毛亞他媽嚎陶大哭,大家沉默無語,抬著單架向前走去。
毛亞和我呆呆地站在風(fēng)雨之中。我說毛亞你別哭,他說,我不哭……我不哭……淚水嘩嘩地淌著。那一天的天氣變得非常快,一轉(zhuǎn)眼,太陽又從云層中露了出來,它把那白亮耀眼的光芒灑向了大地,白雪閃著晶瑩的光。在毛亞的手中有幾只野鴨蛋。那天,我和毛亞都流著眼淚,毛亞把一枚鴨蛋高高舉過頭頂,透著那枚鴨蛋去看那冬日天空之中的太陽,他說他看見了混沌一片的變了形的太陽。
我也舉起了一枚,我看見太陽和鴨蛋黃重疊了,好像是世界原初的那個樣子,混沌而美麗,豐富而渾濁,就像我們的青春期。之后,毛亞狠狠地將手中的鴨蛋摔向地面,鴨蛋碎裂開來,蛋白和蛋黃飛濺在雪地上,一些雪花迅速陷落下去,毛亞就這樣在那年冬天摔掉了全部的他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野鴨蛋,他和我都淚流滿面。
我知道,我的講述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我的故事總是在春天開始在冬天結(jié)束。作為筑路隊工人的兒子,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我們的父親在做著怎樣一種艱難的工作。我還想告訴你,那個冬天我爸爸也死了,他是在天山中的冰大坂上,為了推掉高山公路上的積雪為車輛開路時,連同拖拉機(jī)掉下冰崖后死的,他死得更慘。
我那年冬天沒有哭,因為,毛亞后來對我說你別哭,于是我就沒有哭。后來聽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父親的尸體,但他已經(jīng)給封在冰川里了,人們可以依稀透過冰層看見他被封存的影子——他終于在一場“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了,像他曾經(jīng)預(yù)言的那樣。他是一個合格的戰(zhàn)士,直到今天,我還這么想。
他的尸體不能從那冰川中挖出來。因為那里是一個危險地段,一旦挖掘,那里就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雪崩,甚至?xí)⒄麄€通過大坂的公路全部摧毀,也就是說,貫穿新疆的南北疆交通線就會中斷。經(jīng)過那個大坂的人連咳嗽都會引起雪崩。這不是假的。
所以,我永遠(yuǎn)地失去了爸爸。
到今天,我才懂得了一個人生存的艱難和意義。我爸爸那封存在冰川里的影子已經(jīng)成為了路標(biāo),指引我不停地翻越人生的各種“大坂”,向著頂峰挺進(jìn)。
噢,我想我已經(jīng)越扯越遠(yuǎn)了。我還要告訴你的是那年冬天,艾里被判處死刑槍斃了,槍斃他那一天,整個城市都震動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陽光異常清涼,全城的人似乎都聚到大街上了,大家彼此交頭接耳,嘴巴喋喋而動仿佛魚在交談,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莫名其妙的幸福表情。我了解他們,了解這些日益地變得麻木的、瑣碎和庸常的、從不關(guān)心真正問題的人們,他們只希望能有什么能給麻木的生活帶來刺激,我了解透了。
冰雪把大地的表層凍結(jié)了,反射出破碎的冰涼的白光。作為“嚴(yán)打”的成果和犧牲品,艾里和其他十多個以“流氓、盜竊、殺人、強(qiáng)奸”罪名被判處死刑的人被一起押赴刑場。囚車緩緩地開出來,我看到艾里已被剃成光頭,身背一塊木牌,被五花大綁,站立在車上,目光直視前方。在經(jīng)過我們單位門口的時候,他好像轉(zhuǎn)臉看了一眼。大門口正聚集著我們。那一剎那,他的目光好像掃過了我,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耀眼的白花花的太陽十分刺目,我細(xì)瞇起了眼睛。囚車開過去了,我的心中立刻結(jié)了一層冰碴。
我們瘋狂地在囚車后頭奔跑。我那天的意識也像一片白雪地一樣空白一片。囚車到了河灘上,我們好幾百人站在雪坡上,看見行刑隊把艾里推搡著推到了干枯的、白皚皚的河灘上,叫艾里和其他十多個死刑犯跪下了。
人群興奮得像潮水一樣不斷地涌來。剎那之間,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連雪花融化的聲音都能夠聽見。我抬頭看天,天上的云無聲地移動著,太陽刺目地燃燒著。二十個全副武裝的行刑人員走到了艾里和其他人的身后,法醫(yī)在他們的背上畫了一個圓圈,二十個人一齊舉槍,一排槍聲尖利地響起,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都看見艾里和那些死刑犯一頭向前栽了下去。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生命的悲愴。世界旋即又重新回到了喧鬧和嘈雜,人群轟的一聲散開了。
我們點(diǎn)火焚燒了我們的“樂園”是在這年冬天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號。我們八個人把“樂園”用汽油澆了一個遍,然后點(diǎn)著了它。之后,我們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沒膝的白雪之中,八個人站成一排,像石雕一樣,看著美麗的火焰在烏黑的天空中飄動,內(nèi)心之中流動著復(fù)雜的液體。遠(yuǎn)處,慶賀新年的爆竹響成一片,我們八個人一動不動地看著“樂園”的火焰染紅了天幕,像端詳與回憶著我們已經(jīng)消逝的日子和歡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動,直到那火焰漸漸暗滅下來的時候,我們八個人彼此最后看了一眼,無聲地像八條孤獨(dú)的魚一樣,向茫茫黑夜中消散而去。
一九九一年夏天,結(jié)束了三年大學(xué)生活的我在暑假回到新疆。大街上陽光熱烈,到處都充斥著我已經(jīng)不太熟悉的事物,人、地、景,全都遠(yuǎn)了,淡了,變了。在這年夏天,我一個人到一家電影院看電影。影片是法國片《瘋狂的貴族》。這是一部老片子,因為那天我實在無事可做,同時,因為我在故鄉(xiāng)幾乎找不到可以共同回憶的人了。歲月和生活把他們都不知給沖刷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崛起的高樓也充分地?fù)踝×宋一赝舻囊暰€,切斷了我的記憶和思緒。
我坐下來看電影。沒多久,一個人從背后十分不友好地捏了捏我的肩膀。
“知道我是誰嗎,老河南華東。”
在半明半暗中,我轉(zhuǎn)過了臉,我仔細(xì)地辨識著,確認(rèn)出背后這個人是七年前我曾經(jīng)懲罰過的那個小黃毛。他正吸著煙,他示威地把點(diǎn)著的煙卷兒在嘴中翻了個個兒,又拿出來,繼續(xù)抽了起來。他已經(jīng)長成大黃毛了,我想。
“還有我呢,小子?!币恢皇终粕爝^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得很分明,這手掌上缺了一根指頭。
那一定是“癩瓜”的,我知道。周圍許多帶著嘲諷、譏笑和挑釁的眼睛,都在黑暗中閃亮了。
“跟我們出去吧?!薄鞍]瓜”說。
我跟著他們走了出去。我剛一出電影院,頭上就挨了一悶棍。我倒在了地上。接著,我感覺到他們許多人一起在用皮鞋狠命地踢我。我死命地護(hù)住了頭和身體下部。后來,他們把我抬了起來,從臺階上扔了下去。我沿著臺階滾了下去。我的渾身疼痛極了。
我爬起來的時候看見了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的一排黑影,他們大笑著,我眼前一片火星亂閃。我頭暈眼花,我轉(zhuǎn)過身,空曠的大街上寂靜無人,我開始向前沒命地奔跑了。
我奔跑著,我發(fā)現(xiàn)在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他們的人在那里堵著我,磚塊向我飛來,我趕緊再拐彎,我跑了半小時后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沿著一處“回”字形大街在奔跑,可四個角都有他們的人影在晃動。
我繼續(xù)瘋狂地奔跑著,我的頭頂是一九九一年夏夜的天空。我的腳下是搖動的大地,我想,我永遠(yuǎn)也逃不出那黑暗和空曠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