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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論《宋詩鈔》的編選宗旨與詩學(xué)祈向

        2011-11-19 22:27:10
        中國韻文學(xué)刊 2011年1期
        關(guān)鍵詞:宋詩詩學(xué)

        吳 戩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3)

        作為一部清人編纂的宋詩選本,《宋詩鈔》的魅力并未因為時間的侵蝕而消褪。直到民國,胡適開列的三十八種“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梁啟超在《國學(xué)入門書目及其讀法》中所舉的韻文書目,《宋詩鈔》均赫然在列。當前學(xué)界對《宋詩鈔》的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版本考證與文獻辨誤方面,有張梅秀《〈宋詩鈔〉的卷數(shù)版本和編者》(《晉圖學(xué)刊》1996年 02期)、高磊的《〈宋詩鈔〉版本考疑》》(《巢湖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 04期)及《〈宋詩鈔〉之“柴望敘”》(《溫州大學(xué)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 01期),房日晰的《〈宋詩鈔〉二誤》(《江海學(xué)刊》2002年 04期);張仲謀的《清代文化與浙派詩》(東方出版社,1997)、《論吳之振的詩學(xué)觀及其創(chuàng)作》(《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7年第 2期),張健的《清代詩學(xué)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以及趙娜的《〈宋詩鈔〉與清初宋詩風的興起 》(《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 03期)則就《宋詩鈔》與清初宋詩熱之關(guān)聯(lián)以及呂留良、吳之振對《宋詩鈔》的貢獻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上述論文論著為《宋詩鈔》的深入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但現(xiàn)有的研究對《宋詩鈔》本體的文學(xué)認識依然較少措意,尤其是該選的詩學(xué)趨向與編選旨趣頗有進一步發(fā)掘的馀地。為此,本文擬在這一方面做出一點嘗試。

        《宋詩鈔》是清代富于開拓性的一部宋詩選本,在歷經(jīng)明中期黜宋劫難之后,對宋詩的保存和整理頗具篳路藍縷之功,其編選完成,即造成相當之影響。宋犖云:“明自嘉隆以后,稱詩家皆諱言宋,至舉以相訾謷,故宋人詩集庋閣不行。近二十年來,乃專尚宋詩。至余友吳孟舉《宋詩鈔》出,幾于家有其書矣?!盵1](不分卷)據(jù)吳之振稱:“癸卯之夏,余叔侄與晚村讀書水生草堂,此選刻之始也。時甬東高旦中過晚村,姚江黃太沖亦因旦中來會,聯(lián)床分檠,搜討勘定,諸公之功居多焉。數(shù)年以來,太沖聚徒越中。旦中修文天上,晚村雖相晨夕,而林壑之志深,著書之興淺。余兩人補綴校讎,勉完殘稿,思前后意致之不同,書成展卷,不禁慨然?!盵2](凡例)可知《宋詩鈔》由呂留良、黃宗羲、高斗魁、吳之振、吳自牧五人聯(lián)合完成。另據(jù)錢鍾書言:“按之《呂用晦續(xù)集》,則《宋詩鈔》中小傳八十三篇,出晚村手者八十二篇;荊公、廣陵、東坡、山谷、后山、簡齋、誠齋,無不在品定之列。”[3](P366)可見呂留良是《宋詩鈔》的核心編選者,但黃宗羲和吳之振亦發(fā)揮著重要影響。

        從歷史的大勢來看,《宋詩鈔》的編選正值宋詩重新被重視之時,清初有識的詩學(xué)家已深刻認識到明前后七子宗唐黜宋而得偽之弊。《四庫全書總目》云:“蓋明季詩派最為蕪雜,其初厭太倉、歷下之剽襲,一變而趨清新;其繼又厭公安、竟陵之纖佻,一變而趨真樸。故國初諸家頗以出入宋詩,矯鉤棘涂飾之弊,之振是選即成于是時?!盵4](P2663)而《宋詩鈔》的編選者本身也對嘉隆以來尊唐黜宋習氣的不滿,力圖樹立新的詩學(xué)風氣。如呂留良云:“于時文中見所著瑰奇宵緲,知非經(jīng)生家。后于孟舉處得所貽詩,清挺傲俗,又知非時下偽盛唐詩人?!盵5](卷一)呂留良對友人詩的稱賞,以時下偽盛唐詩人為反襯,說明其對時習學(xué)唐得偽的異常痛恨。吳之振亦有詩云:“王李鐘譚聚訟場,牛神蛇鬼總銷亡。風驅(qū)云障開晴昊,土蝕苔花露劍芒。爭詡?cè)颇車澝u,敢言兩宋得升堂。眼中河朔好身手,百戰(zhàn)誰來撼大黃?!盵6](P714)“驅(qū)除王李聱牙句,摒當鐘譚弇囈詞”[6](P693)均表現(xiàn)出對嘉隆以來尊唐黜宋風氣的不滿,并呼吁對此風氣予以抨擊和打壓。

        更重要的是,《宋詩鈔》的編選者不僅痛恨學(xué)唐得偽的時習,而且能充分意識到宋詩本身的價值,甚至延伸至創(chuàng)作中學(xué)宋。如呂留良認為宋詩“脫落聲律塵,澡以冰雪姿?!盵7](《再過州來柳浪》)而且“信手摩卷怗,翻吟宋人詩”[7](《再過州來柳浪》),黃宗羲認為“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yōu)長,豈宜溝而出諸于外若異域然?”[8](P50)而且“天下皆知宗唐詩,余以為善學(xué)唐者唯宋。”[8](P60)吳之振在《宋詩鈔·序》[9](P190)也剖析七子之偏頗,指出宋詩之價值:

        自嘉、隆以還,言詩家尊唐而黜宋,宋人集覆瓿糊壁,棄之若不克盡,故今日蓃購最難得。黜宋詩者曰“腐”,此未見宋詩也。宋人之詩,變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不知者或以為“腐”,后人無識,倦于購求,喜其說之省事而地位高也,則群奉“腐”之一字,以廢全宋之詩。故今之黜宋者,皆未見宋詩者也。雖見之而不能辨其源流,則見與不見等。此病不在黜宋,而在尊唐,蓋所尊者嘉、隆后之所謂唐,而非唐宋之唐也。[2](序)

        其創(chuàng)作亦以宋人為法,沈德潛云:“孟舉刻《宋詩鈔》共百數(shù)十家,己所成詩亦俱近宋人?!盵10](P617)

        如果說,客觀的形勢和主觀的意念的契合本身就孕育了《宋詩鈔》產(chǎn)生的因子。基于對宋詩價值的認識和對宋詩的喜好,他們會不自覺的對先前的宋詩選本進行一番審視。而之前的宋詩選本確實存在不少缺陷:

        萬歷間,李蓘選宋詩,取其離遠于宋而近附乎唐者。曹學(xué)佺亦云:“選始萊公,以其近唐調(diào)也?!币源肆x選宋詩,其所謂唐終不可近也,而宋人之詩則已亡矣。余與晚村、自牧所選蓋反是,盡宋人之長,使各極其致,故門戶甚博,不以一說蔽古人。[2](P3)

        以前的宋詩選本如《宋藝圃集》、《石倉歷代詩選》(宋詩部分)明顯存在以唐詩的標準銓選宋詩的傾向,因此無法體現(xiàn)宋詩的真面目,不能表現(xiàn)宋詩的真實價值。如此情勢下,一種新的宋詩選本確已呼之欲出。

        當然,《宋詩鈔》的編選旨在為宋詩爭一合理的詩學(xué)地位,而無意于與唐詩進行你死我活的門戶較量。如呂留良云:“又某喜論四書章句,因從時文中辨其是非離合,友人輒慫恿批點,人遂以某為宗宋詩、嗜時文,其實皆非本意也。近者更欲編次宋以后文字為一書,此又進乎詩矣?!盵5](卷一)黃宗羲亦謂:“聽者不察,因余之言,遂言宋優(yōu)于唐。夫宋詩之佳,亦謂其能唐耳。非謂舍唐之外,能自為宋也。于是縉紳先生問謂余主張宋詩,噫!亦冤矣?!盵8](P51)而吳之振也特別指出“非尊宋于唐也,欲天下黜宋者見宋之為宋如此。”[2](P4)

        不管《宋詩鈔》的編選者對宋詩的重視是因由天然本性的愛賞,或是出于某種歷史的寄托 (以宋言明),還是基于學(xué)問宗仰下的愛屋及烏(由宋學(xué)延伸到宋詩);也無論他們對唐宋之爭的回避是真實心境的自然流露,還是基于客觀情勢所作的策略性迂回。在筆者看來,這些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本文也不想對此詳加糾纏。關(guān)鍵的是,《宋詩鈔》的編選者普遍對宋詩抱有好感或持兼容的態(tài)度,都充分意識到前后七子尊唐得偽帶來的詩學(xué)弊病,力圖撥亂反正,客觀上為詩壇輸送了一股清風。

        一 退西昆進元之

        一般而言,選集之冠首多出自選家的深思熟慮、精心策劃,不可小視。如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將錢謙益冠首[11](P10512),《宋百家詩存 》將賀鑄冠首[4](P2666),均有各自的深意?!端卧娾n》以王禹偁冠之鈔首,翁方綱有過評論:

        石門吳孟舉鈔宋詩,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則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當存之,元之雖為歐、蘇先聲,亦自接脈而已。至于林和靖之高逸,則猶之王無功之在唐初,不得徑以陶、韋嫡派誣之。若夫柳、種、穆、尹學(xué)在師古,又不以詩擅長矣。[12](P1402)

        顯然,翁方綱對《宋詩鈔》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但無疑道出了一個重要事實:《宋詩鈔》以王禹偁冠首,而對之前楊億等西昆作家一概未收,確有“退西昆進元之”的傾向。如前一節(jié)所論,《宋詩鈔》編選的原因之一就有對李蓘、曹學(xué)佺以唐選宋的反撥傾向。從吳序亦可看出《宋詩鈔》旨在“樹宋人之面目”。從詩體的角度而言,西昆則是近唐的,顯然不符合其以宋選宋的編選要求。且西昆步趨唐人遺神得形的陋習與前后七子及其末流的行徑頗為相似,至少無本質(zhì)之區(qū)別。而王禹偁之詩所宗法的白居易、杜甫均是唐詩之開宋調(diào)者[3](P3),而呂留良確實亦將王禹偁視為開有宋風氣的先驅(qū):

        元之詩學(xué)李、杜,故其《贈朱嚴》詩云:“誰憐所好還同我,韓柳文章李杜詩。”學(xué)杜而未至,故其《示子》詩云:“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笔菚r西昆之體方盛,元之獨開有宋風氣,于是歐陽文忠得以承流接響。文忠之詩,雄深過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濫觴矣。穆修、尹洙為古文于人所不為之時,元之則為杜詩于人所不為之時者也。[2](P13)

        王禹偁開有宋風氣的作用,《宋詩鈔》將其冠之鈔首,顯然符合“樹宋人之面目”的理論初衷。當然退西昆進元之的用意,一方面在于呂留良等人力圖展現(xiàn)宋詩獨特風貌,極從“體”的特征來認識和展現(xiàn)宋詩,而擺脫了朝代論詩的窠臼。從而體現(xiàn)其以宋選宋的選學(xué)要求,旨在肯定宋詩無愧于唐詩的詩學(xué)價值和詩壇地位。這在《宋詩鈔》多有表現(xiàn),如吳《鈔》屢屢將宋詩作者與唐詩家、古詩家進行比照,指出宋詩家無愧唐詩家、古詩家或乃過之的地方。如稱徐鉉的詩具有中唐元和時期的風調(diào)格律,但又祛除了淟涊纖阿的習氣:“詩冶衍遒麗,具元和風律,而無淟涊纖阿之習?!盵2](P68)認為梅堯臣的兼善多種詩體,較之唐代一些詩人的狹隘、偏執(zhí)遠為優(yōu)勝:“其應(yīng)于人者多,故辭非一體,非如唐諸子號詩人者僻固而狹陋也?!盵2](207)對黃庭堅的詩給予高度評價,以為效法唐人的人萬萬不能企及的:“自宋興以來,一人而已,非規(guī)模唐調(diào)者,所能夢見也?!盵2](P889)對劉子翚淡雅的詩風,認為得陶謝之勝境,而擺脫了謝靈運得繁縟和細澀的弊病:“五言幽淡卓煉,及陶、謝之勝,而無康樂繁縟細澀之態(tài)?!盵2](P1506)認為范成大的詩在清新嫵媚方面,相對于鮑照、謝靈運毫無愧色,在俊逸上頗類李白:“其詩縟而不醲,縮而不窘,清新嫵媚,奄有鮑謝;奔逸俊偉,窮追太白。”[2](P1709)以為薛季宣的七言不讓唐代的盧仝、馬異:“縱橫七言,則盧仝、馬異,不足多也?!盵2](P2315)對戴復(fù)古對宋詩不及唐的否定表示稱賞:“或語復(fù)古:‘宋詩不及唐?!?‘不然。本朝詩出于經(jīng)?!巳怂醋R,而復(fù)古獨心知之?!盵2](P2646)稱贊謝翱的古詩可與李賀比肩,而近體在李賀之上:“古詩頡頏昌谷,近體則卓煉沉著,非長吉所及也?!盵2](P2828)等等均是明證。

        另一方面,退西昆進元之的深層次原因,恐怕源自審美傾向。因為用事多造成的繁縟和做作是呂留良等所非常反感的,比如呂留良認為蘇軾用事過多導(dǎo)致的豐縟是其一病:

        子瞻詩,氣象洪闊,鋪敘婉轉(zhuǎn),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然用事太多,不免失之豐縟,雖其學(xué)問所溢,要亦洗削之功未盡也。而世之訾宋詩者,獨于子瞻不敢輕議,以其胸中有萬卷書耳。不知子瞻所重,不在此也。加之梅溪之注,饾饤其間,則子瞻之精神,反為所掩。故讀蘇詩者,汰梅溪之注,并汰其過于豐縟者,然后有真蘇詩也。[2](P628)

        對東坡這樣的宋詩大家猶不滿其用事,可見《宋詩鈔》對繁縟是何等的排斥?!端卧娾n》借劉克莊的話肯定了陳與義的杰出,其中一點就是“以簡嚴掃繁縟”[2](P1279),其實也是同一用意。另外西昆的雕琢做作,宋人即有過批評,如《珊瑚鉤詩話》云:“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鎪為下,如楊大年西昆體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謂七日而混沌死也?!盵13](P404)《古今詩話》亦云:“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為詩皆宗義山,號西昆體。后進效之,多竊取義山詩句,嘗內(nèi)宴優(yōu)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為諸館職挦撦至此,聞?wù)叽筻??!盵13](P99)大體西昆體的補綴跟當時詩壇的補綴有相一致之處,如呂留良稱賞文同的詩“無俗學(xué)補綴氣”[2](856),因為明前后七子及其末流正是徒具冠裳,缺少內(nèi)涵。如呂留良對王庭珪未能脫離窠臼表示批評:“若遣思屬辭,未離窠坎,使真氣蒙翳于篇句間,亦未免于詩家疵癘也。”[2](P2590)為此肯定了葉適的“自見天真,無排鑿刻削之跡”[2](P2341)。

        退西昆的一個重要詩學(xué)信號在于對形式主義的唾棄,性情本體的張揚。黃宗羲說:“夫詩以道性情,自高廷禮以來,主張聲調(diào),而人之性情亡矣。然使其說之足以勝天下者,亦由天下之性情汩沒于紛華污惑之往來,浮而易動;聲調(diào)者浮物也,故能挾之而去。是非無性情也,其性情無過如是而止,若是者不可謂之詩人?!盵8](P15)呂留良亦云:“依口學(xué)舌李與何,印板死法苦不多;濫觴聲調(diào)稱盛唐,詞場從此訛傳訛。七子叢興富著作,沙飯塵羹事剽掠;攀龍無忌恣欺狂,世貞拉雜儀自博?!盵7](《子度歸自晟舍以新詩見示》)吳之振也稱:“舉俗尚浮薄,百語無一真。措大如鯽魚,紛紛江上鱗。”[6](P723)“不作桃花好面皮,煙波情性擬天隨?!盵6](P701)均對因襲、模仿之風深致不滿。他們呼喚的是真性情、有個性、貴創(chuàng)造,呂留良詩有“我不師古人,古人每見比。人言如某某,令我心不怡。規(guī)規(guī)摹形聲,誰得肉與皮。漢魏及盛唐,名高實益卑。期君遙切琢,此事須支持?!盵7](《送黃九煙移寓海寧》)之語,黃宗羲肯定浙東諸子的“要皆稱心而出,瑕瑜不掩。鐘嶸謂謝脁‘一章之中,自有玉石’,還不相妨。市賈燒米汁為水玉晶瑩以悅婦孺,可謂無瑕之玉乎?唯有瑜有瑕,自然英旨,乃為真耳?!盵8](P97)吳之振云:“漫道無涯卻有涯,為招明月寫襟懷。著書只合求吾好,鼓瑟何緣與俗偕。孰向橫流成砥柱,即論跬步有梯階。滄浪持律分諸體,也及誠齋與簡齋?!盵6](P748)“力摒陳言作芻狗,獨標新致轉(zhuǎn)黃鸝”[6](P693)都表明了尊重個性、強調(diào)創(chuàng)造的詩學(xué)傾向。從《宋詩鈔》看,亦是如此。如肯定王阮“不為徒作”[2](P2629),欣賞陳俊卿對黃公度“雖未盡追古作,要自成一家”的評定[2](P2497),對劉克莊“自為一宗”的創(chuàng)造精神予以了贊賞[2](P2056)。當然,王禹偁詩的平易暢闊剛好是西昆體的雕繪滿眼的反面。因此退西昆近元之也反映了《宋詩鈔》的編選者對清新平易、明朗開闊的風格追求。如評徐照:“有詩數(shù)百,斲思尤奇,皆橫絕焰起,冰懸雪跨,使讀者變踔憀慄,肯首吟嘆不自已。然無異語,皆人所知也,人不能道爾?!盵2](P2460)《宋詩鈔》的編選者對常中見奇、樸中見色的詩學(xué)風格的欣賞,對那種雕繪滿眼、徒有形式的不滿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 門戶甚博,不拘一格

        《宋詩鈔·凡例》中開宗明義地聲稱:“是選于一代之中,各家俱收,一家之中,各法具在?!盵2](P6)表現(xiàn)出取徑寬宏、不拘一格的詩學(xué)氣度,在具體的實踐中亦多有體現(xiàn)?!笆蔷幰运卧娺x本叢雜,因搜羅遺集,共得百家。其本無專集及有集而所選不滿五首者,皆不錄?!吮居袖洘o書者,尚有劉弇、鄧肅、黃干、魏了翁、方逢辰、宋伯仁、馮時行、岳珂、嚴羽、裘萬頃、謝枋得、呂定、鄭思肖、王柏、葛長庚、朱淑真十六家,蓋剞劂未竣,故竟無完帙也?!盵4](P2663)盡管《宋詩鈔》并未編完,但收詩已近百家,數(shù)量約一千二百馀首。于此觀之,門庭也堪稱宏博。

        在審美境界的追求上,《宋詩鈔》亦表現(xiàn)出一種不拘一格,氣韻兼重的氣象。呂留良評林景熙詩云:

        大概凄愴故舊之作,與謝翱相表里。翱詩奇倔、熙詩幽婉。蛟峰方逢辰曰:“詩家門戶,當放一頭?!狈翘撗砸?。[2](P2895)

        正是這種“詩家門戶,當放一頭”的理念,《宋詩鈔》在風格的截取上體現(xiàn)出一種豁達包容的風度。一方面,呂留良稱贊那些古淡以味見長的作品,對林逋甚為稱賞:

        其詩平澹邃美,而趣向博遠。故辭主靜正,而不露刺譏。梅圣俞謂“詠之令人忘百事”。大數(shù)搴王、孟之幽,而據(jù)韋、柳之逸。歐陽文忠愛其詠梅花詩“疏影橫斜”一聯(lián),謂前世未有此句。黃涪翁則以“雪后園林”二語為勝之。蓋一取神韻,一取意趣,皆為杰句。然知歐陽之所賞者多,知涪翁之所賞者少也。[2](P391)

        認為程俱“蕭散古?!钡脑婏L是標致之最高者:“為文典雅閎奧,詩則取途韋柳以窺陶謝,蕭散古澹,有忘言自足之處,標致之最高者也。”[2](P1563)稱賞葉夢得的吟詠蕭散得詩人之致:“建康是時值用兵,契闊鋒鏑之中,而吟詠蕭散,固是詩人之致。”[2](P1474)肯定劉子翚的幽淡,以為得陶謝之勝[2](P1506),對張耒的蘊藉閑遠頗有佳評[2](P969),頗為嘉賞韓駒的“密栗以幽,意味老淡”[2](P1077)。

        另一方面,《宋詩鈔》對雄奇宏闊以氣取勝的詩人也予以好評,如肯定陳傅良的詩格蒼勁,以為得少陵一體[2](P2015),因惠洪詩的雄健振踔,推為宋僧之冠[2](P3008)。極為推揚陸游的“浩瀚崒峍 ”的氣魄[2](P1819),借劉克莊之言推許晁沖之的意度宏闊、氣力寬馀:

        劉后村稱其意度宏闊,氣力寬馀,一洗詩人窮餓酸辛之態(tài)。南渡惟放翁可以繼之。其見許如此,足為雅鑒。[2](P1052)

        其實在《宋詩鈔》的編選者看來,氣骨與韻味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在有些詩人的作品中就實現(xiàn)了氣骨與韻味的相反相成、兼容共生。如張詠的詩“雄健”的氣骨與“古淡”的韻味并存:“詩雄健古淡,有氣骨,稱其為人。”[2](P173)汪藻也實現(xiàn)了高華的氣骨與深遠的意味的有機協(xié)調(diào):“詩高華有骨,興寄深遠?!盵2](P1471)呂留良認為王安石“悲壯”的氣骨其實寓于“閑淡”之韻味當中,二者實現(xiàn)了對立統(tǒng)一:“所得而論者,謂其有工致,無悲壯,讀之久則令人筆拘而格退。余以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壯即寓閑淡之中?!盵2](P564)悲壯寓于閑淡,悲壯者氣也,閑淡者味也。唐庚也很好地取得了“芒焰”與“神韻”的相得益彰:“自南遷海表,詩格益進。曲盡南州風物,略無憔悴悲酸之態(tài)。劉潛夫謂其出稍晚,使及坡門,當不在秦、晁下。今觀其結(jié)束精悍,體正出奇,芒焰在簡淡之中,神韻寄聲律之外,雖云后出,固當勝爾?!盵2](P1397)“略無憔悴悲酸之態(tài)”,言其氣骨高也,“神韻寄聲律之外”,謂其韻味深也。蘇軾的詩實現(xiàn)了宏闊的氣魄與宛轉(zhuǎn)的意趣的良好統(tǒng)一,更被《宋詩鈔》推為杜甫之后詩人之冠:“子瞻詩,氣象洪闊,鋪敘婉轉(zhuǎn),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盵2](P628)

        于此可見,《宋詩鈔》在風格方面總體能夠兼容并包,大體其審美取向在于神韻與氣骨的統(tǒng)一?;凇皻狻钡淖谘?他們鄙棄纖小細碎、局促拘窘,反對窮酸的卑靡衰颯之態(tài)。根植“味”的理念,他們反對議論過多,反對過于雕琢補綴,反對用事繁復(fù)。其所崇尚的風格包括平易、古淡、閑遠、宏闊、俊偉、超逸、雄健、高華、奇倔、幽婉。表現(xiàn)出氣和味的兼重。當然這一兼重,并不意味著《宋詩鈔》的編選者對詩人的求全責備。詩人各有側(cè)重,只要在氣或味的某個方面達到相當?shù)乃疁?呂留良等都會給予慷慨的稱賞?!端卧娾n》頗有追求氣骨與韻味的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的詩學(xué)祈向,但對于各有偏至的現(xiàn)象,還是肯定了其應(yīng)有的成就,如對蘇舜欽的超邁橫絕和梅堯臣的深遠閑淡同一稱賞,深然歐陽修“不能優(yōu)劣”之論:“與梅堯臣齊名,時稱蘇梅。劉后村謂其歌行雄放于圣俞,軒昂不羈,如其為人;集蟠屈為吳體,則極平夷妥帖。蓋宋初始為大雅,于古樸中具灝落渟畜之妙,二家所同擅;而梅之深遠閑淡,蘇之超邁橫絕,則又各出機杼,永叔所謂“不能優(yōu)劣”者也?!盵2](P117)又如評方岳:“詩主清新,工于鏤琢,故刻意入妙,則逸韻橫流。雖少岳瀆之觀,其光怪足寶矣?!盵2](P2771)可見《宋詩鈔》的編選者雖然對“岳瀆之觀”是有要求,但還是肯定了方岳“逸韻橫流”的一面。

        倘若強相軒輊,《宋詩鈔》于氣味兼重之時,似更推重氣骨。翁方綱云:“吳鈔大意,總?cè)『坪坡渎渲畾?不踐唐跡,與宋人大局未嘗不合,而其細密精深處,則正未之別擇。”[12](P1421)具體評論時有流露。在秦觀的韻勝與晁補之的氣勝之間,雖然認為二者的體格相當,但更為欣賞的晁的雄大:“晁以氣勝,則灝衍而新崛;秦以韻勝,則追逐而渟泓。要其體格在伯仲,而晁為雄大矣?!盵2](P1141)被《宋詩鈔》推為“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的蘇軾“氣象洪闊”甚為明顯,而南渡大宗、全宋不可多得的陸游也是“浩瀚崒峍”的詩風,這種對氣的格外推崇,一是基于對嚴羽以來宗唐派的對唐及其詩風的片面認識的反撥,黃宗羲說:“滄浪論唐,雖歸宗李、杜,乃其禪喻謂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亦是王孟家數(shù),于李、杜之海涵地負無與。至有明北地模擬少陵之鋪寫縱放,以是為唐,而永嘉之所謂唐者亡矣?!盵8](P51),可見以前的學(xué)唐多偏向于味一途。另一方面則與他們的創(chuàng)作傾向重氣骨、氣格有關(guān)?!度阍娫挕吩u黃宗羲的詩為“風格遒上,能道其性情。”[14](卷四十)呂留良詩有“廁鬼隊中尋太白,伽藍位下講昌黎?!盵7](《祈死詩》)之句,可見其向往雄奇闊大、俊逸超邁的詩風。徐世昌評其詩云:“晚村詩純用宋法,風調(diào)雅近《黃葉村莊》,而益以蒼堅,頗多警策。惟以身處殷頑,不循漢法,往往以質(zhì)直出之?!盵15](卷三十九)吳之振名其詩集為《黃葉村莊集》,即因愛賞蘇軾詩句之故,如葉燮云:“黃葉村莊,吾友孟舉學(xué)古著書之所也。蘇子瞻詩‘家在江南黃葉村’,孟舉好之,而名其所居之莊者也?!盵16](P721)吳氏有詩云“憎蠅彈虱好文章,筆力全憑氣焰扛。”[6](P701)其對超邁雄奇之氣的向往和喜好亦是顯而易見的。

        從選家來看,《宋詩鈔》對宋詩重要名家基本上均有很高的評價,無論是梅 (堯臣)蘇 (舜欽)歐 (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二陳 (師道、與義)、范(成大)陸 (游)楊 (萬里)朱 (熹)、秦 (觀)、晁 (沖之)張(耒)、戴 (復(fù)古)、劉(克莊)謝 (翱),如此大規(guī)模、大面積的肯定,在宋詩評價史上并不多見。應(yīng)該說,對多種風格的兼容,一方面來源于《宋詩鈔》編選者本身的轉(zhuǎn)益多師,不專主一家。如黃宗羲強調(diào)“但當辨其真?zhèn)?不當拘以家數(shù)?!盵17](P204)呂留良和吳之振在創(chuàng)作上也是多方取法:“留良詩的好處,就在于他能夠于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楊萬里、范成大等人轉(zhuǎn)益多師,不專主一家?!盵18](P102)“孟舉之詩,新而不傷,奇而不頗。敘述類史遷之文,言情類宋玉之賦。五古似梅圣俞,出入于黃山谷;七律似蘇子瞻,七絕似元遺山。語必刻削,調(diào)必鑿空。”[16](P721)另一方面這種兼容并包有利于解救明代以來詩學(xué)之偏至,黃宗羲云:“百年之中,詩凡三變。有北地、歷下之唐,以聲調(diào)為鼓吹;有公安、竟陵之唐,以淺率幽深為秘笈;有虞山之唐,以排比為波瀾。雖各有所得,而欲使天下之精神,聚之于一途,是使作偽百出,止留其膚受耳?!盵8](P62)正是這種轉(zhuǎn)益多師的創(chuàng)作觀和詩學(xué)觀,使得《宋詩鈔》能夠門戶甚博、不拘一格,以開闊的胸懷對不同的宋詩大家予以中肯的評價。

        三 藝苑還從理學(xué)求

        黃宗羲與友人唱和有“至文不過家書寫,藝苑還從理學(xué)求”[17](P299)之句,其實《宋詩鈔》中的理學(xué)意味亦是相當明顯的?!端卧娾n》的主要編選者如呂留良和黃宗羲本身就是理學(xué)家?!肚宕甙倜藗鳌穼瘟袅剂杏趯W(xué)術(shù)之“理學(xué)”類,并稱:“留良于諸儒語錄,佛老家言,靡不究極其是非,于朱子之書,信之最篤。故其教人大要以格物窮理、辨別是非為先?!盵19](P1525)《清史稿·儒林傳》稱黃宗羲:“宗羲之學(xué)出于蕺山,聞?wù)\意慎獨之說,縝密平實,嘗謂明人講學(xué)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jīng)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故問學(xué)者必先窮經(jīng),經(jīng)術(shù)所以經(jīng)世不為迂儒必兼讀史,讀史不多,無以證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xué),故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無不精研。”[11](P13105)呂留良重程朱,對陸王頗為排斥,黃宗羲本自陽明出,但又扭于陽明末流空疏之弊,亦推重程朱,修正陸王?!端卧娾n》在相當程度上打上了理學(xué)的烙印。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推揚風雅正教,注重道德人格。如對孫覿有罪名教之事特別予以提醒:“由其居閑久,故問學(xué)深沉,有宋之作家也。獨以其志萬俟萬俟卨之墓,常州欲刻《鴻慶集》。邑人徐問曰:‘覿有罪名教,其集不當行世?!熘埂韬?斯言固秋霜也。今不廢其詩者,以見有詩如此,而不得列于作者,欲立言者知所自重耳?!盵2](P1432)認為文天祥的詩不琢而日工是由于志節(jié)的激發(fā):“自《指南錄》以后,與初集格力,相去殊遠,志亦奮而氣亦壯,詩不琢而日工,此風雅正教也?!瓎韬?去今幾五百年,讀其詩,其面如生,其事如在眼者,此乞求之聲調(diào)字句間哉?!盵2](P2873)稱贊戴復(fù)古的詩“正大醇雅,多與理契”:“或語復(fù)古:‘宋詩不及唐?!?‘不然。本朝詩出于經(jīng)?!巳怂醋R,而復(fù)古獨心知之。故其詩正大醇雅,多與理契,機括妙用,殆非言傳?!盵2](P2646)對詩作者道德的推揚,亦不鮮見,如評許月卿:“謝疊山嘗書其門曰:“要看今日謝枋得,便是當年許月卿?!痹虑鋭t自比履善甫,蓋無愧三仁焉?!盵2](P2882)無庸贅舉。

        其二,對具有儒學(xué)理學(xué)背景的詩人多有表彰。薛季宣、何夢桂、陳傅良等均是理學(xué)家,并不以詩見長,而評薛季宣云:“其詩質(zhì)直,少風人瀟灑之致。然縱橫七言,則盧仝、馬異,不足多也。”[2](P2315)翁方綱質(zhì)疑道:“薛士龍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質(zhì)而效盧玉川縱橫排突之體,豈復(fù)更有風雅?而吳《鈔》乃稱之。”[12](P1440)對何夢桂不泯規(guī)摹之跡的詩依然稱其“淳樸”:“善詩,淳樸不泯規(guī)摹之跡,而志節(jié)皎然?!盵2](P2975)而翁方綱非議道:“何潛齋夢桂深于《易》,吳《鈔》謂其詩“淳樸”,阮亭則與王義山同評為“酸腐庸下”者也?!盵12](P1442)稱贊陳傅良得少陵一體:“復(fù)研精經(jīng)史,貫穿百氏,以斯文為己任,故其詩格亦蒼勁,得少陵一體云?!盵2](P2015)而翁方綱云:“陳止齋詩,吳《鈔》稱其得少陵一體,然氣力單窘,尙在后山、簡齋之下?!盵12](P1439)對具理學(xué)身份的李覯、朱熹、葉適均有美評,因李覯詩文得之經(jīng)中而稱其詩“雄勁有氣焰,用意出人?!盵2](P1353)表彰朱熹的詩“中和條貫,渾涵萬有”為“和順之英華,天縱之馀事 ”[2](P1651),推揚葉適的詩“熔液經(jīng)籍,自見天真”[2](P2341)。除了朱熹以外,還選了朱熹的父親朱松《韋齋詩鈔》一卷和叔父朱槔《玉瀾詩鈔》一卷。且在《宋詩鈔》一改對他人以姓名直稱的慣例,而以謚號“文公”名之,崇尚朱子的意味顯而易見。

        其三,對禪學(xué)甚為排斥。如對沈遼從事禪悅頗為不滿:

        王介甫贈以詩云:“風流謝安石,瀟灑陶淵明?!逼渥与勔嘤性娫?“前日覽佳作,淵明知不如。”及徙秋浦,筑室齊山,名之曰“云巢”。一洗年少之習,從事禪悅。蘇子瞻嘗語人曰:“睿達末路磳蹬,使人耿耿,求此才韻,豈易得哉!”余閱其詩,間出入俗調(diào),佳者亦生硬排奡,不知何以諸公見賞之如是也?悉為汰去,庶諸公不為失言耳。[2](P1218)

        樓鑰浸染禪學(xué),《宋詩鈔》亦有微辭:“詩雅贍有本,然往往浸淫于禪?!盵2](P2381)又批評趙抃學(xué)本于佛以致不能卓然發(fā)揮:“詩觸口而成,工拙隨意,而清蒼郁律之氣,出于肺肝。然其學(xué)多本于佛,與濂溪為僚而不知改,故亦不能卓然有所發(fā)揮也?!盵2](P185)對張九成之詩多禪悅之氣暗然不滿:“九成于經(jīng)學(xué)頗多訓(xùn)解,然習于異學(xué),故議論多偏,詩亦多禪悅空悟習氣?!盵2](P1483)在高度評價了黃庭堅的詩歌成就以后,又以其浸染禪學(xué)為憾:“惟本領(lǐng)為禪學(xué),不免蘇門習氣,是用為病耳?!盵2](P889)其中的“蘇門習氣”,一方面是指蘇軾受禪學(xué)影響很深,王士禛曾有詩論述蘇軾:“慶歷文章宰相才,晚為孟博亦堪哀。淋漓大筆千年在,字字華嚴法界來?!盵20](P643)另一方面恐怕是指蘇軾對程頤的攻擊。據(jù)史稱:“蘇軾不悅于頤,頤門人賈易、朱光庭不能平,合攻軾。胡宗愈、顧臨詆頤不宜用,孔文仲極論之,遂出管勾西京國子監(jiān)?!盵21](P12720)《宋詩鈔》認為孔文仲抨擊程朱理學(xué)是受蘇氏所使,如其評孔武仲云:“然文仲恃才,為蘇氏所使,攻毀程子,晚知懊恨,嘔血而沒。君子病之。集稿罕傳。周益公時搜合為《三孔清江集》,已不可多得矣。一言不知,令名剝落,為文人者,每得罪圣賢,不必為奸邪,而卒不得與于君子,豈獨一文仲哉!作者不可以不慎也?!盵2](P432)

        宋詩中的某些佳作未被鈔選有時甚至也是基于上述考慮,如翁方綱云:“晁具茨詩高逸,漁洋極實之,然邊幅究不能闊大。至《送一上人還滁》一詩則無咎不能為也,漁洋所心賞當在此。而吳《鈔》乃獨不取之,蓋以為涉禪耳?!盵12](P1429)與批評詩人中的禪學(xué)相一致,《宋詩鈔》對石介排斥佛老的行為極盡稱賞能事:

        所為詩文皆根柢至道,排斥佛老及奸臣宦女,庶幾圣人之徒。魯人稱為徂徠先生,因以名其集。永叔詩云:“問胡所專心,仁義丘與軻。揚雄韓愈氏,此外豈知他。尤勇攻佛老,奮筆如揮戈?!庇衷?“金可爍而銷,玉可碎非堅。不若書以紙,六經(jīng)皆紙傳。但當書百本,傳百以為千?;蚵溆谒囊?或藏在深山。待比謗焰息,放此光明懸?!苯褡x其詩,嶙峋硉矹,挺立千尋。溫厚之意,存于激直,得見風人之遺。然正學(xué)忤時,直道致黜,千古一轍,其可哀也。[2](P415)

        《宋詩鈔》不滿禪釋,或源于禪學(xué)的風行對儒學(xué)正統(tǒng)構(gòu)成極大的威脅:“禪學(xué)之傳,莫熾于四明,當時老宿如攻愧,已不能辨矣?!盵2](P2381)“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緒,授儒入釋,姚江之緒幾壞。宗羲獨約同學(xué)六十馀人力排其說。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子皆以名德重,而御侮之功莫如宗羲?!盵11](P13103)也有基于歷史憂患的反思,如呂留良等人認為禪學(xué)是導(dǎo)致社會動亂的根源:

        狂與諸子言今日之所以無人,以士無志也。志之不立則岐路多也,而岐路莫甚于禪,禪何始乎?始于晉。今中國士夫方以晉人為佳而效之恐不及,又孰知有痛乎?自嵇、阮出而禮義蕩,然神州之所以陸沉也。王安石、蘇軾繼之而北宋以陷,陸九淵繼之而南宋以亡。王守仁、李贄繼之而乾坤反復(fù),此歷歷不爽也。吾儕身受其禍,謂宜談虎色變矣。而猶多浸淫游戲于其中,其于治亂之原殆有所未審耳?;蛘吆澜苤坎坏弥居跁r,則借以抒其無聊者有之,某竊謂今日不得志,未必非天所以成全之也,何用無聊而遽遁于異物耶。某又嘗謂三代以下學(xué)者,大都被司馬遷、蘇軾二子教壞,令人靡所不為,其病中于心術(shù),人必不為二子所惑而后可以言學(xué)。詩文雖小道,其源流亦出于是,執(zhí)事高明老宿,其不以某言為誕悖乎。[5](卷一)

        明末清初的學(xué)者,普遍有經(jīng)世濟用的傾向,大多對空談、禪學(xué)持排斥的態(tài)度,其中以顧炎武的言論頗具代表性:

        劉石亂華,本于清談之流禍,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談,有甚于前代者?!悦餍囊娦灾昭?代修己治人之實學(xué),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貢,及為石勒所殺,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22](P402)

        在顧炎武、呂留良等人看來,明朝滅亡的深刻教訓(xùn)正是因為正德、嘉靖以來邪說風行。究其本質(zhì)而言,是對歷史之痛的深重反思,凸顯出一種天下自任、匡國救世的人間情懷。盡管不免儒家本位,帶有濃厚的衛(wèi)道意味。因此《宋詩鈔》無形中擔負著兩大使命:其一,是矯嘉隆以來尊唐黜宋的詩學(xué)之弊,如徐世昌云:“橙齋纂《宋詩鈔》凡百家,自言盡宋人之長,使各盡其致,門戶甚博不以一說蔽古人,意在力矯嘉隆后尊唐黜宋之偏,隱以挽回風氣自任?!盵15](卷三十九)其二,矯世俗空談浮夸矯飾的時道之弊。大體有以選移風易俗的意念。呂留良有言:“今日文字之壞,不在文字也,其壞在人心風俗。父以是傳,師以是授。子復(fù)為父,弟復(fù)為師,以傳授子弟者,無不以躁進躐取為事?!盵5](卷五)這源于選者的儒者身份和明道救世的希冀,如呂留良云:“正嘉以來邪說橫流,生心害政,至于陸沉,此生民禍亂之原,非僅爭儒林之門戶也?!盵5](卷一)

        值得注意的是,《宋詩鈔》所排之禪,實際上是士大夫之禪,而非二氏之禪。宋明理學(xué)并不如四庫總目所云“兩宋諸儒視二教如敵國”[4](P1993)。據(jù)余英時的分析,“道學(xué)家辟佛的直接對象是當時士大夫中的禪風。”[23](P242)“與唐代韓愈和宋初李藹不同,道學(xué)家如張載、二程并沒有與佛教正面交鋒過,他們直接攻擊的對象絕不是出了家的僧侶,而是士大夫中在家學(xué)禪者。他們根本改變了韓愈辟佛的方向?!盵23](P237)程朱是如此,呂留良等程朱的維護者其實也是如此。反映在《宋詩鈔》上,呂留良等其實為僧人也留下了選本空間,如選了僧道潛的《參廖集》、僧惠洪的《石門文字集》,并且將惠洪的詩推為宋僧之冠等等,皆可為證。

        結(jié) 語

        綜上可見,《宋詩鈔》并非純粹的宋詩選本,其中烙上呂留良和黃宗羲思想的深刻印記,浸潤著深厚的經(jīng)世情懷,彰顯出鮮明的儒家底色,也因此增添了《宋詩鈔》內(nèi)涵的復(fù)合度和豐富性。倘就選學(xué)本身而論,《宋詩鈔》亦是卓然有成的。這源自其在現(xiàn)實拯救的人間情懷而外,并不乏昂然高蹈的美學(xué)逍遙?!端卧娾n》在內(nèi)容上實現(xiàn)了以宋選宋的詩學(xué)主張,較好的尊重了宋詩發(fā)展的客觀實際,但并未因此走向以宋廢唐的歷史歧途,如選了永嘉四靈詩,并認為“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fù)行?!盵2](P2479)《宋詩鈔》雖無具體詩篇之評點,似與《宋藝圃集》和《石倉歷代詩選》(宋詩部分)相類,但確系有意為之,如《宋詩鈔·凡例》云:“詩文選錄古人間有品題而無批點,宋以來方有之,亦自存其說,非為一代定論也。若一加批點,則一人之嗜憎,未免有所偏著,而古人之全體失矣。是選于一代之中,各家俱收,一家之中,各法具在。不著圈點,不下批評。使學(xué)者讀之而自得其性之所近,則真詩出矣。由是取其所近者之全書而厭沃展拓焉,使足以盡古人之妙。朱子所云:‘以為取足于此而可’,則非今日纂輯此書之意也?!盵2](P6)以便讀者確有所得,亦為了得宋詩之真。這種疏放的氣度中其實自含一種謹嚴的準繩,而絕非放任自流、泛濫無歸之比。《宋詩鈔》在各詩家每集之首,加以品評,個性鮮明,風格突出,融會眾說,且申以獨斷之識,誠如翁方綱所云:“《宋詩鈔》之選意在別裁眾說、獨存真際?!盵12](1420)其退西昆進元之,表明對真性情、創(chuàng)造個性的尊重,對形式主義的否定。在藝術(shù)境界上,《宋詩鈔》基本上是“氣骨”和“韻味”兼重,凡是在氣骨或韻味的一方面或是兩者同時取得較高成就,《宋詩鈔》均會予以表揚。另外宋詩各派基本都攬入囊中,且數(shù)量均頗為豐厚,對宋詩名家大家的兼容度之高與表彰面之廣,在宋詩評價史上并不多見。盡管呂留良在思想上對蘇軾、王安石頗有非議,但并沒有影響他在詩歌中給予二者之詩的高評價,凡此種種足以表現(xiàn)《宋詩鈔》詩學(xué)襟懷的開闊與豁達。也許《宋詩鈔》還存在諸多的缺陷,但它始終是一部不容忽視的宋詩選本,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云:“之振于遺集散佚之馀,創(chuàng)意搜羅,使學(xué)者得見兩宋詩人之崖略,不可謂之無功。與廷棟之書互相補苴,相輔而行,固未可偏廢其一矣?!盵4](P2663)而后來引發(fā)的宋詩熱,正證明其不朽的價值和歷史的魅力,因此值得我們珍視。

        [1]宋犖.漫堂說詩[M](不分卷).清康熙二十七年刻綿津山人詩集副本.

        [2]吳之振等.宋詩鈔 [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錢鐘書.談藝錄 [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4]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 (整理本)[M].北京:中華書局, 1997.

        [5]呂留良.呂晚村先生文集 [M].清雍正三年呂氏天蓋樓刻本.

        [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237[Z].濟南:齊魯書社,1997.

        [7]呂留良.呂晚村詩 [M].清御兒呂氏鈔本.

        [8]黃宗羲全集 (第十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9]卞僧慧.呂留良年譜長編 [M].北京:中華書局,2003.

        [10]沈德潛.清詩別裁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1]趙爾巽等.清史稿 [M].北京:中華書局,1976-1977.

        [12]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3]蔡正孫.詩林廣記 [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4]陶元藻.全浙詩話 [Z].清嘉慶元年怡云閣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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