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寧·

引 言

華夏民族自進(jìn)入文明社會以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日臻繁盛。而表現(xiàn)男女相慕、恩怨糾結(jié)之作品篇帙騰涌，何啻萬千，且諸體皆備，炫勝爭奇，幾已為文學(xué)史家發(fā)掘爬梳盡矣。本文乃專就文學(xué)史中回避罕及之性文學(xué)演進(jìn)之跡稍作探賾，冀能引起方家矚目，庶幾有裨于研究領(lǐng)域之拓展。

生活中男女之相慕，進(jìn)而投詩贈扇，踰垣隙牖，直至結(jié)縭成婚，固因性欲之吸引與夫家族延續(xù)之需要。文學(xué)之描寫性欲、性交則有虛實(shí)美惡之不同。自漢武定儒學(xué)為一尊，男女之別、尊卑之判，日益彰顯。帷簿之私，只做禁臠之用;床笫之事，漸成暗昧之談。《詩》之桑間濮上，賦之《神女》、《高唐》，或直寫情欲，暢言無忌;或托言神仙，藻薈紛披。至漢，司馬相如作《美人賦》，詞雖蕩佚濃艷，義則歸于內(nèi)斂自持。觀其“金薰香，黼帳低垂。裀褥重陳，角枕橫施。女乃馳其上服，表其褻衣。皓體呈露，弱骨豐肌。時來親臣，柔滑如脂”①，極富動感、質(zhì)感，實(shí)足動人心魄。而“臣乃氣服于內(nèi)，心正于懷，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舉，與彼長辭”②，兔起鶻落，戛然而止。直與宋玉《神女賦》篇末歸于諷諫一脈相承，是女色禍人之說，已初具影響。降及后世，穢媟之作，幾靡不以此說相標(biāo)榜，而爛逞淫猥之筆，鋪張交媾之狀，欲求“勸百諷一”亦難矣哉。然而兩性之愛，究屬生命之美好體驗(yàn)，中外古今文學(xué)之佳構(gòu)，多有以描寫男女之微妙心理、性愛之曲折跌宕而收蕩氣回腸之效，而成舉世公認(rèn)之文學(xué)經(jīng)典者。故評價性描寫之高下，不在有無云雨交媾之場景，不在身體私隱部位之表現(xiàn)與否，端在有無人性本質(zhì)之發(fā)皇，是否臻于美學(xué)之境界。若勞倫斯 (D·H·Lawrence)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ely’s Lover》)描寫性交不可謂不細(xì)膩入微，英、美政府莫不以淫書查禁，但其書張揚(yáng)人性、揭橥靈魂之光芒終不可掩，乃不脛而走，迄今流布于歐亞各國，允稱世界文學(xué)之名著。

縱觀中國之性文學(xué)，自漢至清末，體裁、內(nèi)容與寫法大抵皆經(jīng)三變。自漢至隋，文學(xué)作品之寫性，大多托言于帝王后妃，而出于雜史、雜傳，此可以《飛燕外傳》為代表，寫法則稍見雕琢，繪形繪影，且多有可以印證于現(xiàn)代性心理學(xué)之細(xì)節(jié)。唐、五代至元，新文體之傳奇漸興，詩歌亦臻鼎盛。性文學(xué)多寫士人之婚外戀情，筆觸往往細(xì)膩搖曳，含蓄旖旎。而詩詞韻文，時有香艷放佚之作，其中，《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托名白行簡，出自敦煌鳴沙山，專事刻畫男女交歡之樂，并及南風(fēng)之性事，文字全無遮掩，筆意恣肆汪洋，極盡賦體鋪張揚(yáng)厲之能事，實(shí)不當(dāng)以誨淫之作目之。元明清三代，俗文學(xué)壇坫漸固，說部戲曲足與詩文分庭而抗禮，自《金瓶梅》出，刺世之作每大張閨帷之穢褻，射利之徒竟專寫采戰(zhàn)之淫污。此固由于風(fēng)氣之頹敗，亦源于人欲之蜚揚(yáng)。詩文詞曲，山歌民謠，喜談風(fēng)月，常涉性交?；蚶p綿而悱惻，或夸飾以宣淫，數(shù)量既夥，美惡雜糅。然以今日性文學(xué)理論之成果返觀中國兩千年來文學(xué)作品之性描寫，微特不類沈雁冰氏一九二七年所云“至于可稱為文學(xué)的性欲描寫，則除偽稱伶玄作之《飛燕外傳》與《西廂》中《酬簡》的一段外，恐怕再也沒有了。所以著者實(shí)實(shí)講來，我們沒有性欲文學(xué)可供研究材料，我們只能研究中國文學(xué)中的性欲描寫——只是一種描寫，根本算不得文學(xué)”③。且?guī)缀蹩煞Q代有佳作，殊堪珍賞。茲就此類文學(xué)之美學(xué)特質(zhì)與審美價值厘為四類，分而述之，以見中國性文學(xué)之豐富多彩。

一、唯美蘊(yùn)藉型

宋玉《高唐》、《神女》二賦，瑰奇絢麗，情韻婉轉(zhuǎn)，寫山川之巍峨靈秀，狀神女之儀態(tài)風(fēng)神，窮形盡相，足稱妙筆。然篇中實(shí)無男女授受之私，反多神女以禮自持之態(tài)。而修容娟媚，皓齒蛾眉，“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 “意似近而既遠(yuǎn)兮，若將來而復(fù)旋”④。適足令人駐足顧眄、落魄失魂。此種寫法，專注于唯美之意境，筆力含蓄，引而不發(fā)，開后世色情文學(xué)最上乘之一脈先河。而“高唐”、“巫山”、“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⑤，遂為后世性文學(xué)寫男女交媾通用之隱喻。嗣后，《漢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披露后宮之淫亂，兼述帝王與神仙之遇合，鋪采摛文，雜取傳說，時有妙麗含蓄之筆，如敘衛(wèi)子夫“善歌，能造曲，每歌挑上。上喜動，起更衣。子夫因侍尚衣軒中，遂得幸。頭解，上見其美發(fā)，悅之，遂內(nèi)于宮中”⑥。流動婉轉(zhuǎn)，實(shí)已隱約有唐人小說筆意。而述鉤弋夫人“解黃帝素女之術(shù)，大有寵”⑦之語，則頗為后世道教秘笈與小說稗乘所采擷光大。

托名西漢伶玄所撰《飛燕外傳》，大約出自魏晉時人手筆⑧。其描寫成帝與飛燕、合德姊妹之情欲糾葛，極傳奇體摹心繪影、體貼入微之妙。而其寫男女之性心理、性挑逗、性積欲、性嫉妒，乃至窺浴、戀足，皆委曲蘊(yùn)藉，艷而不浮，誠吾國文學(xué)史上性描寫之佳構(gòu)?！锻鈧鳌窋⒊傻鄢跣绎w燕:

及幸，飛燕瞑目牢握，泣交頤下，戰(zhàn)栗不迎帝。帝擁飛燕，三夕不能接，略無譴意。宮中素幸者從容問帝，帝曰:“豐若有余，柔若無骨，遷延謹(jǐn)畏，若遠(yuǎn)若近，禮義人也，寧與汝曹婢脅肩者比邪?”既幸，流丹浹籍。嫕私語飛燕曰:“射鳥兒不近汝邪?”飛燕曰:“吾內(nèi)視三日，肉肌盈實(shí)矣。帝體洪壯，創(chuàng)我甚焉。”飛燕自此特幸后宮，號趙皇后⑨。

敘成帝之性偏嗜:

帝嘗早臘，觸雪得疾，陰緩弱不能壯發(fā)。每持昭儀足，不勝至欲，輒暴起。昭儀常轉(zhuǎn)側(cè)，帝不能長持其足。樊嫕謂昭儀曰:“上餌方士藥，求盛大不能得，得貴人足一持暢動，此天與貴妃大福，寧轉(zhuǎn)側(cè)俾帝就耶?”昭儀曰:“幸轉(zhuǎn)側(cè)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則厭去矣，安能動乎?”

后驕逸，體微病，輒不自飲食，須帝持匕箸。藥有苦口者，非帝為含吐不下咽。昭儀夜入浴蘭室，膚體光發(fā)占燈燭，帝從幃中竊視之。侍兒以白昭儀。昭儀曰覽巾，使撤燭。他日，帝約賜侍兒黃金，使無得言。私婢不豫約，中出幃值帝，即入白昭儀。昭儀遽隱辟。自是帝從蘭室?guī)懈Q昭儀，多袖金，逢侍兒私婢，輒止賜之。侍兒貪帝金，一出一入不絕。帝使夜從帑益或至百金。

其寫趙后姊妹之妍麗，一用“纖便輕細(xì)，舉止翩然”，一用“合德膏滑，出浴不濡”，而隨即用成帝初幸之感覺“豐若有余，柔若無骨”狀飛燕之神韻;以“帝大悅，以輔屬體，無所不靡，謂為溫柔鄉(xiāng)。語嫕曰:‘吾老是鄉(xiāng)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鄉(xiāng)也?！睌?shù)語寫合德之嫵媚尤勝于姊。此種筆法，實(shí)已超邁辭賦體之單純以旁觀者視角形容女性美之窠臼，于后世小說限知敘事頗著良規(guī)。而其于飛燕姊妹性格之差異，亦能在不經(jīng)意間以一二細(xì)節(jié)傳神寫照，使趙后之驕矜善妒，昭儀之機(jī)巧邃密，皆歷歷如在眼前。筆力含蓄，收縱自如。尤可貴者，在于作者自始至終隱于幕后，蠲棄史家褒貶之詞，通篇不加評騭，而陽秋幽曲之筆，復(fù)時時可見，真小說家上乘之選。

帝病緩弱，太醫(yī)方不能救，求奇藥，嘗得眘恤膠。遺昭儀，昭儀輒進(jìn)帝。帝御，一丸一幸。一夕，昭儀醉進(jìn)七丸。帝昏夜擁昭儀居九成帳，笑吃吃不止。抵明，帝起御衣，陰精流輸不禁，有頃，絕倒。挹衣視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內(nèi)。須臾帝崩。

此一段，明人蘭陵笑笑生改竄植入《金瓶梅詞話》第七十九回，寫西門慶之死。亦足見《飛燕外傳》衣被后世小說之澤跡。

宋人秦醇有《趙飛燕別傳》(或題《趙后遺事》、《趙飛燕合德別傳》)，載于劉斧《青瑣高議》卷七，實(shí)據(jù)《飛燕外傳》敷衍而成，而筆力實(shí)不逮《外傳》。唯述帝私窺昭儀浴一段，“帝自屏罅覘，蘭湯滟滟，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飛蕩，若無所主”⑩，刻鏤精彩，楚楚有致。又:

后生日，昭儀為賀，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動帝意，乃泣數(shù)行下。帝曰:“他人對酒而樂，子獨(dú)悲，豈不足耶?”后曰:“妾昔在后宮時，帝幸其第，妾立在后，帝時視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體嘗污御衣，欲為浣去，帝曰:‘留以為憶?！粩?shù)日，備后宮，時帝嚙痕猶在妾頸，今日思之，不覺感泣?！钡鄄粦雅f，有愛后意，顧視嗟嘆。昭儀知帝欲留，先辭去，帝逼暮方離后宮。

此節(jié)亦委婉動人，情致纏綿?！皣Ш邸币还P，于成帝之性取向稍作披露，不無性學(xué)研究價值。

唐、宋兩朝，專寫帝王后妃宮闈穢亂之事者有《隋煬帝海山記》、《隋煬帝迷樓記》、《大業(yè)拾遺記》、《楊太真外傳》、《驪山記》等，而鋪排諸種傳聞，下筆不自斂束，時有詼諧調(diào)情之語，每雜佻達(dá)蕩佚之詩，較合置于第二類“色情詼諧型”論之。

唐人傳奇，大抵下筆矜慎，極“史才、詩筆、議論”?之能。雖多述士人婚外戀情，而操觚頗能斂束，往往以委婉曲折見長，不求淫艷以炫目。唯《游仙窟》一篇，駘蕩妖麗，曲盡色情，亦置之第二類。

古詩多寫思婦怨妻，殊少色欲之渲染，稍可引發(fā)性之聯(lián)想者，不過“開窗取月光，滅燭解羅裳。合笑帷幌里，舉體蘭蕙香”，“中宵無人語，羅幌有雙笑”?，一類子夜吳歌數(shù)首而已。若唐人之《花間》、《香奩》，亦不過以女性口吻傾吐閨怨，微涉色情意象而又不失含蓄蘊(yùn)藉者，當(dāng)推韓偓數(shù)首:

《詠浴》:“再整魚犀攏翠簪，解衣先覺冷森森。教移蘭燭頻羞影，自試香湯更怕深。初似洗花難抑按，終憂沃雪不勝任。豈知侍女簾帷外，賸取君王幾餅金?！?/p>

《五更》:“往年曾約郁金床，半夜?jié)撋砣攵捶俊牙锊恢疴毬?，暗中唯覺繡鞋香。此時欲別魂俱斷，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凄涼?！?/p>

《多情》(庚午年在桃林場作):“天遣多情不自持，多情兼與病相宜。蜂偷野蜜初嘗處，鶯啄含桃欲咽時。酒蕩襟懷微，春牽情緒更融怡。水香剩置金盆里，瓊樹長須浸一枝。”?

又《全唐詩》卷八百二，載《酥乳》一首，題“趙鸞鸞”作，小傳云“平康名妓也，詩五首”。其詩云:“粉香汗?jié)瘳幥佥F，春逗酥融綿雨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靈華涼沁紫葡萄?！?

以韓偓之詩與趙鸞鸞《酥乳》相較，韓之模擬女性之跡甚顯，雖極力揣摩女性之體驗(yàn)，遣詞造語終是牽強(qiáng)，讀來似隔一層。如《詠浴》之頸聯(lián)、頷聯(lián)，總是男子想當(dāng)然口吻。尾聯(lián)用《飛燕外傳》典，益彰造作之嫌。不若《酥乳》之渾然天成，引人遐想。

宋詞元曲，踵武前修，多吟懷云挹露之感，每作竊玉偷香之思。柳耆卿《樂章》、喬夢符《小令》，濃艷旖旎，時有雋語。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以張生口吻演唱與崔鶯鶯初夜之性體驗(yàn):

[元和令]繡鞋兒剛半拆，柳腰兒夠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云鬟仿佛墜金釵，偏宜鬏髻兒歪。

[上馬嬌]我將這紐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蘭麝散幽齋。不良會把人禁害。咍，怎不回過臉兒來?

[勝葫蘆]我這里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幺篇]但蘸著些兒麻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搵香腮。?

此一折明人稱之為“酬簡”，觀其文字，若以現(xiàn)代漢語譯出，不過一段男女淫艷交媾之描述，而用新興之文體——元曲表而出之，以“鴛枕”、“云鬟”、“蘭麝”、“幽齋”、“軟玉溫香”、“阮肇天臺”、“露滴牡丹”、“蝶采嫩蕊”、“檀口香腮”雜以若干當(dāng)日口語，如“羞答答”、“不良會把人禁害”、“但蘸著些兒麻上來”等，虛實(shí)相揉，隱顯交映，乃生間離之效，此正中國古典文學(xué)寫性之妙處，蓋事典既多，隱喻足能信手;象征迭用，文心遂有波瀾。后之文言小說、傳奇戲曲如《嬌紅記》、《龍會蘭池錄》、《牡丹亭》、《聊齋志異》、《紅樓夢》等，寫男女之幽期、人神之綺遇，大抵取婉約含蘊(yùn)一途，不斤斤于性事之細(xì)節(jié)描寫，而留綺思艷想之余地。

二、色情詼諧型

此類作品大多出于文人狡獪，用輕侮調(diào)謔之筆，比附暗喻之詞，狀男女駘蕩淫猥之態(tài)，亦累見于諸種文體，而以《游仙窟》堪稱典型?！队蜗煽摺罚普{(diào)露初進(jìn)士張所撰，而中土千年以來不見載記，清末，楊守敬訪日，始著錄于《日本訪書志》。張事跡見于兩《唐書》，其文章，新羅、日本、突厥、暹羅皆甚喜讀，不惜重金購之。而張?jiān)诋?dāng)時，“儻蕩無檢，罕為正人所遇。姚崇尤惡之?！瓕傥南鹿P輒成，浮艷少理致，其論著率詆誚蕪猥，然大行一時，晚近莫不傳記”?。

《游仙窟》以第一人稱述“仆從汧隴，奉使河源”?，路經(jīng)積石山，于神仙窟內(nèi)邂逅十娘、五嫂二女子，與之酬酢調(diào)情，極盡謔浪。至夜，十娘伴宿。抵明，賦詩贈物而別。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末附《讀鶯鶯傳》一文，論“真字即與仙字同義，而‘會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謂也。又六朝人已侈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fēng)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目倡伎者”?。張雖故弄狡黠，虛化艷遇之背景環(huán)境，復(fù)高標(biāo)二女之出身——十娘崔氏為博陵王、清河公之苗裔，五嫂出自太原王氏，皆隸“五姓七族”。而觀其目挑心招之態(tài)，酬答雅謔之詞，實(shí)唐代平康北里中倡條冶葉做派，絕無名門閨秀之端謹(jǐn)自持。而由男主人公之自供:“余以少娛聲色，早慕佳期，歷訪風(fēng)流，遍游天下。彈鶴琴于蜀郡，飽見文君;吹鳳管于秦樓，熟看弄玉。雖復(fù)贈蘭解珮，未甚關(guān)懷;合巹橫陳，何曾愜意!昔日雙眠，恒嫌夜短;今宵獨(dú)臥，實(shí)怨更長。”足見此文之狹邪背景，不啻唐人冶游之實(shí)錄也。

全篇用駢文，傳奇中罕覯。篇幅綦長，精彩處皆在對話問答，雜以詩歌俚語，駢四儷六，字字雙關(guān)，句句涉色，隱喻迭出，波俏慧黠。似拒還迎，淫艷佻薄，來去全言性事，而又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頗得唐人俗賦體裁。試觀其例:

下官因詠局曰:“眼似星初轉(zhuǎn)，眉如月欲消，先須捺后腳，然后勒前腰?！笔飫t詠曰:“勒腰須巧快，捺腳更風(fēng)流，但令細(xì)眼合，人自分輸籌。”

下官詠刀子曰:“自憐膠漆重，相思意不窮?？上Ъ忸^物，終日在皮中?！笔镌伹试?“數(shù)捺皮應(yīng)緩，頻磨快轉(zhuǎn)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于時硯在床頭，下官因詠筆硯曰:“摧毛任便點(diǎn)，愛色轉(zhuǎn)須磨。所以研難竟，良由水太多?！?/p>

十娘忽見鴨頭鐺子，因詠曰:“嘴長非為嗍，項(xiàng)曲不由攀。但令腳直上，他自眼雙翻。”

酒巡到十娘，下官詠酒杓子曰:“尾動惟須急，頭低則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淺任君情。”

十娘詠盞曰:“發(fā)初先向口，欲竟?jié)u伸頭;從君中道歇，到底即須休?！?/p>

今人言“色情”二字，多用為貶義。以訓(xùn)詁學(xué)考之，“色”不過言女子之美貌，“情”亦只言人之感情、愛情、情欲，初無臧否軒輊之義。唐人視男女尚不離天性自然之道，《黃帝》、《素女》猶備典籍，“房中”、“方技”流播士口，故白行簡作《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實(shí)無可怪。沈雁冰氏以為其所著《李娃傳》“篇中毫無性欲描寫，事跡曲折而動人同情，極纏綿可觀，足稱為言情佳作。所以，要說作《李娃傳》的人同時會忽然色情狂起來，作一篇《大樂賦》，無論如何是不合情理的”?。正不知唐人隨文命意，因意遣詞之灑脫率性也。

此類寫法，頗為后之傳奇所承襲，如《迷樓記》、《大業(yè)拾遺記》、《驪山記》等，敘事中每插入詩詞雋語，幾成體式。唯是才力不逮，不能如張文成之行云流水。然亦偶見佳處，如《驪山記》載:

一日，貴妃浴出，對鏡勻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以指捫弄曰:“吾有句，汝可對也?！蹦酥稿檠栽?“軟溫新剝雞頭肉?！卞垂麑?。祿山從旁曰:“臣有對?！钡墼?“可舉之?！钡撋皆?“潤滑初來塞上酥?！卞有υ?“信是胡奴只識酥。?”

“浴出”、“裙腰褪，微露一乳”、“捫弄”數(shù)語，皆富動感，使人如睹春宮，“雞頭肉”、“塞上酥”皆用比喻，導(dǎo)人色情萌動，而又出語詼諧，張弛有度，不失為上乘文字。

明人湯顯祖《牡丹亭》第十七出《道覡》，凈扮石道姑自述新婚之夜尷尬場景，皆用《千字文》串聯(lián)隱喻，淫猥佻薄，揶揄殘疾之石女，格調(diào)故不足多，然頗可據(jù)以覘知晚明士風(fēng)與文風(fēng)之頹靡:

早是二更時分，新郎緊上來了。替俺說，俺兩口兒活像“鳴鳳在竹”，一時間就要“白駒食場”。則見被窩兒“蓋此身發(fā)”，燈影里褪盡了這幾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驢騾犢特”;教俺好一會“悚懼恐惶”。那新郎見我害怕，說道:新人，你年紀(jì)不少了，“閏馀成歲”。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呂調(diào)陽”。俺聽了口不應(yīng)，心兒里笑著。新郎，新郎，任你“矯手頓足”，你可也“靡恃己長”。三更四更了，他則待陽臺上“云騰致雨”，怎生巫峽內(nèi)“露結(jié)為霜”?他一時摸不出路數(shù)兒，道是怎的?快取亮來。側(cè)著腦要“右通廣內(nèi)”，踣著眼在“籃筍象床”。那時節(jié)俺口不說，心下好不冷笑，新郎，新郎，俺這件東西，則許你“徘徊瞻眺”，怎許你“適口充腸”。如此者幾度了，惱的他氣不分的嘴勞刀“俊乂密勿”，累的他鑿不竅皮混沌的“天地玄黃”。和他整夜價則是“寸陰是競”。待講起，丑煞那“屬耳垣墻”。幾番待懸梁，待投河，“免其指斥”。若還用刀鉆，用線藥，“豈敢毀傷”?便拼做赸了交“索居閑處”，甚法兒取他意“悅豫且康”?有了，有了。他沒奈何央及煞后庭花“背邙面洛”，俺也則得且隨順乾荷葉，和他“秋收冬藏”。哎喲，對面兒做的個“女慕貞潔”，轉(zhuǎn)腰兒到做了“男效才良”。雖則暫時間“釋紛利俗”，畢竟情意兒“四大五常”。要留俺怕誤了他“嫡后嗣續(xù)”，要嫁了俺怕人笑“饑厭糟糠”?。

《千字文》本以儒學(xué)倫理為綱，備兒童啟蒙之用。此文則偷梁換柱，以冠冕之詞，摹猥褻之狀，極盡反諷之能事。蓋明世暨中葉以降，淫風(fēng)漸熾，自宮中以迄士林，信方士、迷丹藥、宿娼妓、狎?qū)D童，縱談床笫之私而恬不知恥。風(fēng)氣所染，降及市井里巷、引車負(fù)販者流，以是春宮孳盛，穢書公行，淫具陳列于市肆，方士顯達(dá)于九重。高才如湯玉茗者，亦遂不能免俗。當(dāng)日紅氍毹上，《道覡》一出，亦不過博聽者一粲而已。今之讀者，亦可從中體味晚明文人巧思與趣味之所在。今人白先勇氏改編《青春版牡丹亭》，不刪《道覡》一出，正具慧眼，堪稱得體。

晚明之民歌，流播人口，遍及南北。馮夢龍氏不以為猥鄙，頗著搜輯之功。而《掛枝兒》、《山歌》之屬，十九皆市井色欲私情之詞，以其清新，不假雕飾，乃為性靈一派所推重，用以抵斥擬古饾饤之“七子”。袁宏道云:“且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王驥德《曲律》云:“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貽我吳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擬。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遠(yuǎn)也?！?此類民歌，既出于市廛鄉(xiāng)鎮(zhèn)，每雜俚詞市語，頗少禁忌，往往有文人士夫所不能道者。試觀《山歌·身上來》與《半夜》二曲:

年當(dāng)悔，月當(dāng)災(zāi)，撞著子情郎正遇巧身上來。郎做子巡檢司門前箇朱紅棍，姐做子池里鮮魚穿子腮。?

姐道:我郎呀，爾若半夜來時沒要捉箇后門敲，只好捉我場上雞來拔子毛。假做子黃鼠狼偷雞引得角角哩叫，好叫我穿子單裙出來趕野貓。?

又如《掛枝兒·粽子》: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著一領(lǐng)綠羅襖，小腳兒裹得尖尖趫。解開香羅帶，剝得赤條條。插上一根梢兒也，把奴渾身上下來咬。?

以之與唐寅春宮詩、雜曲相較，如《排歌·詠纖足》:

第一嬌娃，金蓮最佳，看鳳頭一對堪夸。新荷脫瓣月生芽，尖瘦幫柔滿面花。從別后，不見他，雙鳧何日再交加。腰邊摟，肩上架，背兒擎住手兒拿?。

則天然與造作，清新與藻飾判然可見。

三、鋪陳渲染型

明清之際，淫穢小說大行于世，蓋與商品經(jīng)濟(jì)繁榮，人欲橫流無忌大有關(guān)聯(lián)。今之所得見者，猶不下五六十種。賴陳慶浩、王秋桂、陳益源諸時賢遍尋海外遺書，勤事考校，成《思無邪匯寶》二輯，俾學(xué)界得睹此類小說之全豹，嘉惠士林，功莫大焉。茲為以下論述方便起見，先依《思無邪匯寶》之次第列出書目。

第一輯:《海陵佚史》，明·無遮道人編次。《繡榻野史》，明·呂天成著。《昭陽趣史》，明·古杭艷艷生著?！独耸贰罚鳌わL(fēng)月軒又玄子著?！队耖|紅》，明·東魯落落平生著?！洱堦栆菔贰?，明·京江醉竹居士浪著。《弁而釵》，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編。《宜春香質(zhì)》，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編?！秳e有香》，明·桃源醉花主人?！遁d花船》，明·西泠狂者筆?！稓g喜冤家》(上下)，明·西湖漁隱主人著?！肚删壠G史》，清·江海主人。《艷婚野史》，清·江海主人。《百花野史》，清·一笑主人編?！秲扇饩墶罚濉げ活}撰人。第二輯:《換夫妻》，清·云游道人編?！讹L(fēng)流和尚》，清·不題撰人?！侗逃駱恰?，清·竹溪修正山人編次?！稓g喜浪史》，清·不題撰人?！兑黄椤?，清·不題撰人?！度馄褕F(tuán)》，清·情隱先生編次?！段嗤┯啊?，清·不題撰人?！段讐艟墶?，清·不題撰人?！缎踊ㄌ臁?，清·古棠天放道人編次?！稘馇槊厥贰?，清·不題撰人?！短一ㄓ啊?，清·檇李煙水散人編次?！洞簾趑[》，清·檇李煙水散人編次?！遏[花叢》，清·姑蘇癡情士筆?！肚楹＞墶?，江都鄧小秋?！段咨狡G史》，清·不題撰人?！吨炅忠笆贰?，清·不題撰人?！稘馇榭焓贰?，清·嘉禾餐花主人編次?！稛舨莺蜕袀鳌?，清·云游道人編次?！垛殛嚒?，清·江西野人編演?！洞簾糁i史》，清·青陽野人編?！堆G史》，清·不題撰人?！短一ㄆG史》，清·不題撰人?！稓g喜緣》，寄儂?！度缫饩齻鳌?，明·吳門徐昌齡著?！栋V婆子傳》，明·芙蓉主人輯。《僧尼孽?！?，明·舊題“唐伯虎選輯”?！洞簤衄嵮浴?，清·不題撰人?！豆猛浴?，清·曹去晶著。

以上四十二種，大抵宣淫導(dǎo)欲之作，與今日A片銖兩悉稱。尚有不入《思無邪匯寶》，而旨趣相類者，如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八之《嚴(yán)監(jiān)生浪吞秘藥，春花婢誤泄風(fēng)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六十八回至七十回?，皆以鋪陳男女交媾，淫行色欲為主，間雜斷袖余桃之戀，如《弁而釵》、《宜春香質(zhì)》之屬。污穢滿眼，不堪足讀。且多采戰(zhàn)變態(tài)之描寫，常寓陽物崇拜之心魔。以性心理學(xué)衡之，實(shí)不過男性征服欲之無限與實(shí)際性能力之有限終極矛盾之文學(xué)表現(xiàn)而已。

然其中仍有稍具文學(xué)價值而不能一筆抹殺者在。首先，《繡榻野史》，呂天成撰，王驥德《曲律》云:“郁藍(lán)生呂姓，諱天成，字勤之，別號棘津，亦余姚人……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寫麗情褻語，尤稱絕技。世所傳《繡榻野史》、《閑情別傳》，皆其少年游戲之筆。”?其書雖誨淫，究系文人始創(chuàng)，敘事亦別開生面，自當(dāng)于說部史上列一席。其次，《癡婆子傳》通篇以女性第一人稱口吻倒敘一生之性經(jīng)歷，雖穿插亂倫穢媟之筆，亦不乏女性性心理之揣摩，不無研究價值，可備一席。復(fù)次，李漁所著之《肉蒲團(tuán)》?，文筆暢達(dá)，關(guān)目緊湊，且流布廣遠(yuǎn)。述未央生與新婚妻子玉香一節(jié)，不乏性啟蒙、性教育之意義，顧不當(dāng)以穢書置之另冊。此外，如《如意君傳》，敘武則天晚年宮闈穢亂之事，其書影響于后世者不止一端，文字亦簡賅洗練，非盡可以淫書斥之。

然則余所謂四類之中，終以此等鋪陳渲染型為最下乘。蓋因此等書徒有挑動人性之動物生理本能，滿足男性性占有欲之形下功用，絕少引人發(fā)見男女性愛于生命之意義與夫形而上之美學(xué)特質(zhì)。

四、世情暴露型

此一類書，昉自《金瓶梅詞話》，率皆以暴露世情澆薄，揭橥人性險惡為大旨，因環(huán)境多限于家庭市井，人物?？坍嬌藤Z幫閑，擅寫里巷瑣事，每雜淫猥之筆。然則唐人柳宗元之《河間傳》，實(shí)不妨視為已著先鞭。子厚著此文，固有借婦人之先貞后淫譏刺士人操守難持之深意在，而其寫河間婦人之淫行似染狂疾，甚乃設(shè)計(jì)殺其夫，“又為酒壚西南隅，己居樓上微觀之。鑿小門，以女侍餌焉。凡來飲酒大鼻者，少且壯者，美顏色者，善為戲酒者，皆上與合，且合且窺，恐失一男子也。猶日申呼懵懵，以為不足”?。此段，似為《野叟曝言》第六十七回《碎石臺冤魂出世，看雪屏偉物招殃》述李又全一節(jié)所剽襲。然《河間傳》行文尚能謹(jǐn)飭，不若后世白話小說之大肆描寫淫媾細(xì)節(jié)也。

《金瓶梅詞話》之性描寫未嘗游離于小說情節(jié)與人物關(guān)系，亦并非毫無節(jié)制。其寫西門慶與吳月娘，與孟玉樓之性事，于百回書中皆僅一見，而于情節(jié)之發(fā)展至關(guān)重要。蓋西門與月娘事前曾反目，夫妻不交一語。月娘懾于西門慶之淫威，復(fù)憂慮己身嫡妻之地位，乃處心積慮，設(shè)計(jì)“掃雪烹茶”一幕，使西門慶回心轉(zhuǎn)意，夫妻始得魚水同歡。期間，即連帶引出西門慶大鬧麗春院，怒絕李桂姐之事。并見月娘之態(tài)度“你躧不躧，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材料。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的漢子。養(yǎng)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是寫閨閫而兼及娼肆，敘家事而關(guān)聯(lián)外情。魯迅所謂“《金瓶梅》作者能文，故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正在此等處。

西門慶與孟玉樓之性事見于第七十五回《春梅毀罵申二姐，玉簫愬言潘金蓮》:

于是走到玉樓房中，只見婦人已脫了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蘭香便熱煤炭在地。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里怎么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眿D人一聲不言，只顧嘔吐。被西門慶一面扶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只手只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訴我?！眿D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問他怎的?你干你那營生去!”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才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眿D人道:“可知你曉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心愛的去了?！蔽鏖T慶于是摟過粉項(xiàng)來，就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來!”便叫蘭香:“快頓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碧m香道:“有茶伺候著哩。”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拏來等我自家吃。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誰這里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里來走一走兒。也有這大娘，平白你說他，爭出來，糊包氣?！蔽鏖T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閑?！眿D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閑，可不了一了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每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揣字號聽題去了。后十年掛在你那心里!”見西門慶嘴搵著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爛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嘗著來?那里有甚么神思且和你兩個纏!”西門慶道:“你沒吃甚么兒，叫丫頭拿飯來咱每吃，我也還沒吃飯哩?！眿D人道:“你沒的說。人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蔽鏖T慶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兩個收拾睡去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yī)官來看你。”……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鐘兒來，我也吃了藥罷?！北挥駱浅蛄艘谎郏f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里去吃。你這里且做甚么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緊教人疼的鬼兒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只顧涎纏!”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了，咱兩個睡罷?！蹦菋D人一面吃畢藥，與西門慶兩個解衣上牀同寢。西門慶在被窩內(nèi)，替他手撲撒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摟其粉項(xiàng)，問道:“我的親親，你心口這回吃下藥覺好些?”婦人道:“疼便止了，還有些嘈雜?！蔽鏖T慶道:“不打緊，消一回也好了?！币蛘f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兌了五十兩銀子與來興兒，后日宋御史擺酒;初一燒紙還愿心;到初三日再破兩日工夫，把人都請了罷。受了人家多少人情禮物，只顧挨著，也不是事?！眿D人道:“你請也不在我，不請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叫小廝來攢帳交與你，隨你交付與六姐，教他管去。也該教他管管兒。卻是他昨日說的，甚么打緊處，雕佛眼兒便難，等我管。”西門慶道:“你聽那小淫婦兒，他勉強(qiáng)，著緊處他就慌了。亦發(fā)擺過這幾席酒兒，你交與他就是了?！庇駱堑?“我的哥哥，誰養(yǎng)的你恁乖?還說你不護(hù)他，這些事兒就見出你那心里來了。擺過酒兒交與他，俺每是合死的?像這清早辰得梳了頭，小廝你來我去，秤銀子換錢，把氣也掏干了。饒費(fèi)了心，那個道個是也怎的!”西門慶摟著道:“我的兒，常言道:當(dāng)家三年狗也嫌。”說著，一面慢慢搊起這一只腿兒，跨在胳膊上，摟抱在懷里，揝著他白生生的小腿兒，穿著大紅綾子的繡鞋兒，說道:“我的兒，你達(dá)不愛你別，只愛你這兩只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也沒你這兩只腿兒柔嫩可愛?！眿D人道:“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綿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沒有來?愁好的沒有，也要千取萬。不說俺每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來右說著哩!”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謊就死了我!”婦人道:“怪行貨子，沒要緊賭什么誓?！边@西門慶說著，把那話帶上銀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婦人道:“我說你行行就下道兒來了?！北愕?“且住，賊小肉兒，不知替我拿下了不曾……沒有?”遂伸手向床褥子底下摸出絹?zhàn)觼恚A(yù)備著抹搽。因摸見銀托子，說道:“從多咱三不知就帶上這行貨子了，還不趁早除下來哩?！蹦俏鏖T慶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懷里，只顧沒稜露腦，淺抽深送，須臾淫水浸出，往來有聲，如狗嗏鏹子一般。婦人一面用絹?zhàn)幽ㄖS抹隨出，口里內(nèi)不住的作柔顫聲，叫他:“達(dá)達(dá)，你省可往里去，奴這兩日好不腰酸，下邊流白漿子出來!”

此段引文甚長，然不如此不足以見《金瓶梅》之妙處。蓋西門慶之來，本因月娘不忿潘金蓮專房之寵，又值玉樓有恙，乃強(qiáng)逼西門看視。其間玉樓之妒意，西門之愧疚，夫婦床笫之私情密語，乃至家庭之主賬出納，皆娓娓道來，如指諸掌。此種性描寫，其意義尤在暗示月娘與玉樓亦有正常女子之性欲求，而雨露不能均沾，遂啟妻妾內(nèi)訌之端釁也。

書中寫潘金蓮之無饜足固緣于個人生理欲求之旺盛，因不足乃有報仆攘婿之丑行。而固寵專房，則實(shí)由形勢所迫，以西門慶求新逐異之性格，絕難專注于一人，觀李瓶兒之后來居上可知一斑，此亦新興商人占有欲之一端。笑笑生寫金蓮之性，雖著墨最多，渲染最甚，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而糜艷之中，實(shí)寓有一掬悲憫之情，與描繪李瓶兒之性事，多見西門慶之愛欲不無差異。

西門慶與李桂姐、鄭愛月、宋惠蓮、如意兒、王六兒、賁四嫂之淫媾，書寫別有深意，此數(shù)人或?yàn)榧伺?、仆婦，或?yàn)榛镉?jì)妻孥，身份地位俱遠(yuǎn)遜于西門，不過其性欲發(fā)泄之偏門而已，故交合之際，屢涉銀錢之取予;調(diào)謔之余，常及同道之相傾。而嘴臉不同，神態(tài)各異，若鄭愛月之黠慧善媚，李桂姐之尖刻寡情，宋惠蓮之輕浮亢直，王六兒之下作無恥，皆刻露盡相，栩栩如生。細(xì)節(jié)描寫亦能因人設(shè)筆，各副其人。至其寫西門慶與林太太兩段淫情?，頗著重于對社會上層窳敗現(xiàn)實(shí)之揭露，身為招宣府遺孀之林太太，外莊內(nèi)邪，端穆其表，淫瀆其里，其穢媟之行，有過于娼妓者。西門慶與其通，實(shí)不過市井發(fā)跡之徒向慕高門，欲證自己長袖善舞，無所不能而已。故笑笑生描述二人交媾，頗有諷刺陽秋之筆，一面鋪陳招宣府之烜赫莊嚴(yán)，禮數(shù)繁多，一面暢寫林太太之淫情如熾，丑態(tài)百出。對比昭然，反差凸顯。

后之說部，凡演世情，多雜穢筆，若《梼杌閑評》、《醋葫蘆》、《十二樓》、《連城壁》、《綠野仙蹤》、《蜃樓志》等，“三言”、“二拍”一類擬話本亦有數(shù)篇類此。然屬詞命意，設(shè)事描情，亦有高下妍媸之判。限于篇幅，容另撰文述之。

結(jié) 語

此篇意在梳理中國古代性文學(xué)沿革遞嬗之脈絡(luò)，四類之分，或顯牽強(qiáng)。如《歡喜冤家》實(shí)屬世情;《雜事秘辛》未能論列。遺漏之書，不當(dāng)之語，必不在少數(shù)。聊作引玉之磚，謹(jǐn)期方家之教。

注:

①② 費(fèi)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97、98 頁。

③?沈雁冰《中國文學(xué)內(nèi)的性欲描寫》，《小說月報》1927年6月第十七卷號外，轉(zhuǎn)引自商務(wù)印書館1927年版《中國文學(xué)研究》下冊。

④⑤ 宋玉《神女賦》，李善注《文選》卷十九，《四部叢刊》本。

⑥⑦ 班固《漢孝武故事》，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二，中國書店據(jù)涵芬樓1927年版影印本。

⑧《飛燕外傳》，始見著錄于《郡齋讀書志·傳記類》，關(guān)于其產(chǎn)生之時代，學(xué)界迄今尚有歧義，本文酌采諸家意見，認(rèn)為當(dāng)出自魏晉時期。

⑨中國書店影印涵芬樓本《說郛》卷三十二，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下引此書皆出此本，不出注。

⑩[宋]劉斧《青瑣高議》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頁。下段引文同此注。

?[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八，商務(wù)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22頁。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四《子夜四時歌·秋歌十八首》之四、之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47頁。

?[唐]韓偓《詠浴》、《五更》、《多情》三詩皆出《香奩集》，《全唐詩》卷六八三，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 7834、7841、7843 頁。

?趙鸞鸞《酥乳》詩最早見于明人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卷一百十三，載《四庫全書》集部。趙鸞鸞其人亦未見于唐宋文獻(xiàn)，故此詩之時代、作者尚存疑問。姑從曹選，以俟再考。

?王實(shí)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86頁。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10頁。

?秦醇《驪山記》，見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1頁。

? 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第76、77頁。

?袁宏道《錦帆集》卷二《敘小修詩》。錢伯城《袁宏道集箋?！罚虾９偶霭嫔?981年版，第188頁。

?[明]王驥德《曲律》卷四“雜論”第三十九下，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81頁。

???[明]馮夢龍等編《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6、283、185 頁。

?《唐伯虎全集》卷四，大道書局1925年版，第30頁。

?[清]夏敬渠《野叟曝言》，光緒八年申報館一百五十四卷本。

?[明]王驥德《曲律》卷四。《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72頁。

?《肉蒲團(tuán)》著者是否為李漁，學(xué)界仍有歧義。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一云:“李笠翁漁一代詞客也，著述甚夥，有傳奇十種、《閑情偶寄》、《無聲戲》、《肉蒲團(tuán)》各書，造意創(chuàng)詞，皆極尖新?！庇鄰钠湔f。

?柳宗元《河間傳》，見明人《艷異編》卷二十五，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353頁。

?《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一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影印萬歷丁巳年刻本。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下引此書皆出此本，不再出注。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頁。

?見《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九回、七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