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道明

向契訶夫和曹禺學習

童道明

我的頭兩個劇本《塞納河少女的面?！?、《我是海鷗》刊登了、演出了之后，外界反映還好，就有了何不一鼓作氣，再寫個劇本，累積成個戲劇三部曲的想法。因為起念寫戲，就有明確的文化追求，一定要給三部曲命名，最便當?shù)倪x擇就是《文化三部曲》。又想，按我的體裁定位，第一個劇本是正劇，第二個劇本是悲劇，第三個劇本便一定要是個喜劇，這樣至少在結(jié)構設計上，滿足了戲劇體裁完備的要求。恰好2008年我曾應約給北京電視劇制作中心寫過兩個話劇小品，便決定把它們當作第三個劇本劇情的發(fā)端拓展成一個四幕喜劇。

于是想起兩年前我的戲劇小品送審時的情景。主持評審的是一位資深的相聲小品專家，他對我說：“童先生，您的小品是學者小品?！彼盐业淖髌窔w入小品中的另類。現(xiàn)在的民間小劇場里搞笑的喜劇俯拾皆是，我這個不搞笑的喜劇自然也屬“另類”。

但這恰恰是我的一個自以為向契訶夫、曹禺學習的嘗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終究不理解契訶夫為什么一再把自己的戲稱作喜劇，我們也未必都理解為什么曹禺也曾把《北京人》視為喜劇。我以為契訶夫和曹禺是把喜劇性情景與他們喜愛的戲劇人物最終的精神升華的喜劇性心境關聯(lián)著的。所以曹禺在《北京人》第三幕第二景的舞臺指示里要這樣強調(diào)“明日的‘北京人’”的喜劇性心境：“流著眼淚又懷著喜悅，抱著哀痛的心腸和光明的希望，追惜著過去，憧憬未來?！辈茇べp的契訶夫《三姐妹》的結(jié)尾，也是可愛的三姐妹的“流著眼淚又懷著喜悅”的喜劇性心境。這樣的認識催生了我的一個藝術構想：用《北京人》第三幕的一個場景和《三姐妹》結(jié)尾作為兩段戲中戲給《秋天的憂郁》煞尾。

我在此劇的題記里說：“今年(2010年)是契訶夫誕生150周年，曹禺誕生100周年，謹以此劇向這兩位親愛的劇作家致敬?！敝戮匆部赊D(zhuǎn)化為學習。曹禺1936年寫《〈日出〉跋》，用了很大的篇幅談契訶夫戲劇之美，向契訶夫致敬，最后以表達學習的決心作結(jié)：“我想再拜一個偉大的老師，低首下氣地做一個低劣的學徒?！薄侗本┤恕繁闶撬麑W習契訶夫的一個卓越的成果。

我關注學習契訶夫和曹禺的緣由，也是與我研究俄羅斯戲劇的學術背景有關。我發(fā)現(xiàn)上世紀下半葉有成就的俄國劇作家?guī)缀醵际瞧踉X夫戲劇傳統(tǒng)的繼承者，我們熟悉的萬比洛夫便是新時代契訶夫戲劇傳統(tǒng)的代表人物。而在我的心目中，曹禺就是中國的契訶夫。曹禺像契訶夫一樣，是最有仁心的劇作家，他們都把揭示人物的心靈真實視為藝術真實的核心。他們的巨作是最接近于詩的，也是最能促動現(xiàn)代人的心靈世界的。因此我一直認為繼承曹禺戲劇傳統(tǒng)應該是中國當代戲劇家的一個使命。正是有感于此，我在1997年紀念中國話劇90周年的會議上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向曹禺前進”的口號。

想不到10年之后我自己有機會嘗試當一個契訶夫和曹禺的學徒，我的想法其實也很單純：通過向契訶夫和曹禺的學習，提升現(xiàn)代戲劇的人文精神。而在寫作《秋天的憂郁》時，我則有更為具體的學習、模仿的對象。

契訶夫當年這樣說《海鷗》的戲劇構思：“是部喜劇……四幕劇，有風景(湖上景色)，劇中有許多關于文學的談話，動作很少，五普特愛情?！蔽野选肚锾斓膽n郁》也定為喜劇，也是四幕劇，也有許多關于文學藝術的談話，而且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戲劇動作也很少，它的核心情節(jié)也是“五普特愛情”——一個女演員與一個畫家的愛情?！肚锾斓膽n郁》是室內(nèi)劇，無法展示“湖上景色”，我只好用看得見的梵高的《向日葵》與看不見的畫家的畫作來勉強取代。

我尤其關注“有許多關于文學藝術的談話”這一條，我注意到《海鷗》里的作家特里果林是在劇中談論文學藝術最多的一個角色，而正是在這類談話中這個人物性格中的“美”得到了展現(xiàn)。因此我也讓畫家與女演員就藝術問題“高談闊論”，目的也是展示這兩個人物的美麗的內(nèi)涵。契訶夫喜歡給他喜歡的戲劇人物寫比較長的臺詞，我也學著這樣做。

曹禺在《雷雨》的序言中說：“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zhí)，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曹禺的這段文字是我寫作《秋天的憂郁》的座右銘。這一用心也反映在我把一個小偷和一個歌廳小姐的遭遇放進了這個戲的敘事結(jié)構里，也表現(xiàn)在把更多的同情與溫情放到女性形象上。兩位男女弗洛伊德專家自然是有所嘲諷的，但依舊是悲憫之心。

最后說一下劇本的標題——《秋天的憂郁》。“秋天的憂郁”這五個字是曹禺用來歸納契訶夫《三姐妹》一劇的情調(diào)的。他喜歡這個情調(diào)，后來也在《北京人》里營造了類似的情調(diào)。我也喜歡這個情調(diào)，我讓“秋天的憂郁”這五個字不斷在這個劇本的時空中回響，以表達我的道德的與審美的訴求，同時也表達我對這兩位偉大的戲劇家的眷念，相信“秋天的憂郁”這五個字是可以把這兩位戲劇大師詩意地連接在一起的?？偠灾^之前兩個劇本，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有了更為明確的向契訶夫和曹禺學習的意愿。這樣，我同時能聽到兩種聲音——一種是自我質(zhì)疑的聲音——你有能力和智慧學習契訶夫、曹禺這樣的戲劇大師嗎?一種是自我鼓勁的聲音：哪怕學點兒皮毛，也要比不嘗試著去學習要好。這第二種聲音當然占了上風，于是我把《秋天的憂郁》呈獻到讀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