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殘簡(五章)
耿林莽
散文詩
朗朗晴空,有一頁紙片在飄著,飄著……
是從哪一堆焚書坑中燒剩的一角幸存者呢?
這是一張字跡模糊的
殘簡。幾行歪七扭八的字:
“窗子外面,所有的白丁香花
都被風吹散了。
連一瓣也不曾留?!?/p>
我握住她,這一頁殘簡,幾行隱語,
如夢,如霧,如煙。
縹縹緲緲,不可琢磨。
每一句話,都可能引發(fā)懷疑,埋下禍患。
我握住她,像握著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戰(zhàn)栗。
焚不是燒。期間似有微妙的差異,這是漢語的奧秘。
焚不是燒,她溫文爾雅,委婉而多情。
(焚書,讀書人的事,來不得粗魯。)
自秦皇以始,代代相傳,歷久而彌新。
轟轟烈烈的火光,照耀過多少城市的街路通衢,以及
勇士們慷慨激昂的臉?
我記得
馬路邊上,一家人圍住焚書的火堆,俯首拜叩,哀哀地送別。
焚書,也算得一道莊嚴的風景線了。
紙是白的,
火是紅的,
燼是黑的。
隨風而飄飄灑灑,則是一縷依依不舍的煙。
比蝸牛,比蚯蚓,比毛毛蟲還卑微的
一粒焚書的灰!
故居嗎?不,不是故居,
是遺址。
托缽僧自遠方來,過朱門而不入。
他是在尋那一處遺址。
托缽僧,黑袈裟在風里飄著,飄著,口中念念有詞。
是祈禱,還是召喚?
他找到那一處廢傾的門樓了。
焚書的遺灰猶存。他將灰掃進缽中,走出廢墟。
撲面而來的,是一場白茫茫的大雪。
托缽僧佇立雪中,黑袈裟在風里孤獨地飄著,飄著:唯一的異色。
他的口中念念有詞:“藍的蝶,藍的蝶?!?/p>
是祈禱,還是召喚?
古缽空空。一只藍蝴蝶從缽中飛出,翅膀上馱著焚書的灰,和
一縷詩之魂。
篝火在遠方,守住
野性的荒原。
那風總是在吹著,吹。自晨至夕,撲向那火。
然而,只要你坐在那里,守住
呼倫貝爾大草原,這一堆火
便不會熄。
寒冷運送細小顆粒,四處傳播,夜的背,因之而瑟瑟地抖。
三千里外,倚在其上的我
看見了拴馬樁上,黑馬的尾巴
在動;看見了
篝火映照,你目光的一閃。
手是夠不著的,那火。我卻感到一點也不冷了。
奇跡,是怎樣發(fā)生的呢?
人的肉體早已腐朽糜爛,死去的泥土捏制的偶像,還站立著,不曾坍塌。
俑:珍藏千年的僵尸,依然軍容整束,鴉雀無言。
一臉恭順的微笑,掩不住遍體的麻木。
奴隸的樣板,埋沒了千年。光天化日之下,打開了古墓之門。
浩浩蕩蕩,王朝的兵馬,搖身一變,成了享譽世界的
第八奇跡。
奇跡共欣賞,賓客盈門了。一位西方賓客慕名而至,檢閱古老的儀仗。他將手一揮,輕松地調(diào)侃道:“解散!”
俯首帖耳的奴隸,鐵律森嚴的士兵,沒有皇上一聲令下,誰敢?
這玩笑開得有點離譜了,于國情不合。
簡介:耿林莽(1926-),當代著名散文詩作家,編審。原籍江蘇省如皋市,現(xiàn)定居青島。1939年起開始寫作,曾做文學編輯多年。1980年起以散文詩寫作和研究為主。已出版散文詩集《草鞋抒情》等九部,散文集《人間有青鳥》等兩部和文學評論集《散文詩評品錄》等,主編過《中國當代優(yōu)秀散文詩精選》等選本。2007年在紀念中國散文詩90周年活動中,被授予“中國散文詩終生藝術(shù)成就獎”。2009年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60周年榮譽證書及紀念章”。